派去勘察那段未定边界的小分队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带队的是大块头蒙蒂上尉,他的助手是安古斯蒂纳中尉和一个中士。当天的口令和随后四天的口令分别告诉给了这三个人。所有这三个人都丧亡不大可能,但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活下来的士兵中年岁最大的一个有权翻开死亡或者晕厥的上级的军装,可以在他的军装内面的一个小口袋里翻找,把密封口令的小口袋掏出来,那里边有返回城堡的秘密口令。
太阳出来时,四十来个人全副武装出了城堡围墙,向北方进发。蒙蒂上尉穿的是一双带钉子的大皮鞋,同士兵们的皮鞋差不多。只有安古斯蒂纳穿的是皮靴,出发之前,上尉很有趣地看着这双皮靴,但什么也没说。
这支人马在砂石之间向下走了一百多米,然后向右转,向同一高度的一个石壁间的狭小隘口走去,在山区,这样的隘口很多。
走了大约半小时后,上尉说:“穿这样的靴子,”他指着安古斯蒂纳的皮靴说,“一定会很累。”
安古斯蒂纳什么也没说。
“我并不想制止您,”过了一会儿上尉再次开口说,“可这将会使您受罪,等着瞧吧。”
安古斯蒂纳回答说:“现在太晚了,上尉先生,如果像您说的那样,您可以早告诉我。”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蒙蒂再次重申,“我了解您,安古斯蒂纳,即使我说了,您也照样会穿的。”
蒙蒂对这个人无法容忍。“你将会吃尽苦头,”他想,“过一会儿我将让你看个明白。”他下令全速前进,就是到了很陡的斜坡也不许减速,他知道,安古斯蒂纳的身体并不很壮实。他们已经快到峭壁脚下,现在的砂石很碎,双脚陷进砂石之间,走起来很吃力。
上尉说:“平常这里的风大极了,就从那个风口吹过来……可是,今天相当不错。”
安古斯蒂纳中尉一言不发。
“真幸运,今天连太阳也没有。”蒙蒂又说,“今天真是太幸运了。”
“可是,您曾来过这里?”安古斯蒂纳问道。
蒙蒂回答说:“很久以前,不得不寻找一个士兵,一个逃……”
他停下不说了,因为在一个灰色的峭壁上,就在他们头顶,传来塌方的声音。只听巨大的石块从悬崖上隆隆响着崩塌下来,带着一团团灰尘漫无边际地向深渊倾泻而下。隆隆的响声在峭壁间反复回荡。在那个峭壁的中心部位,那片神秘的塌方持续了好几分钟,然后才落进几条深沟,没有再向低处继续崩落。士兵们来到几块巨石下,只有两三块石块落到这里。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在这样的坍塌面前,大家好像感到了敌意的存在。蒙蒂怀着挑衅的意味看着安古斯蒂纳,希望后者暴露出害怕的神情,但一点也没有看出来。中尉倒是显得很热的样子,因为已经走了这么一段路。他的雅致的军装好像有点儿散乱了。
“你这副嘴脸,将会让你吃尽苦头,你这个摆臭架子的家伙。”蒙蒂这样想,“过一会儿我将让你看个明白。”很快又上路了,而且行军的速度更快了。蒙蒂不时回头偷看一眼,看看安古斯蒂纳怎么样。确实,像他希望和预料的那样,可以看得出来,皮靴开始折磨这个家伙的脚。安古斯蒂纳不时放慢脚步,要么就是,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这些可以从他的前进速度,从他脸上的严峻吃力的神情看出来。
上尉说:“我觉得,我今天甚至可以走六个小时。如果没有这些士兵的话……今天真不错。”(他怀着明显的恶意这样说。)“怎么样,中尉?”
“对不起,上尉,”安古斯蒂纳说,“您说什么来着?”
“没说什么。”上尉回答,脸上带着坏笑,“我问,您感觉如何。”
“噢,还可以。谢谢。”安古斯蒂纳闪烁其词地回答。停了一下之后,为了掩饰向上走时的大喘气,又补充说,“可惜……”
“可惜什么?”蒙蒂问,希望对方回答说,可惜很累。
“可惜不能经常到这一带,这里简直太美了。”他微笑着,以他那冷漠的口气说。
蒙蒂的步伐更快了。然而,安古斯蒂纳仍然紧跟不舍,由于过于用力,他的脸色苍白,汗从帽檐下淌出,流得满脸都是,湿淋淋的上衣似乎也贴到了脊背上,令人感到很难受。可是,他仍然一言不发,努力追赶,一步不落。
他们已经来到悬崖之下,周围都是灰色的陡壁,个个直插云霄。山谷向上延伸,不知通向多高的地方。
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各种景象似乎都不再露面,全部让位于大山之间的死寂和荒凉。安古斯蒂纳被景色吸引,不断抬眼望望悬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山顶。
“再走一段我们就休息。”蒙蒂说,一直不转眼地盯着对方,“那个地点还看不到。可是,说实话,并不太累,不是吗?如果感到吃不消了,最好赶快说出来,尽管有可能不能及时赶到。”
“走吧,咱们走吧。”安古斯蒂纳这样回答,那样子好像他是上级。
“知道吗?我刚才这样说是因为,所有的人都有可能感到吃不消,仅仅是因为这个,我才说……”
安古斯蒂纳脸色苍白,汗水从帽檐流出来,流得满脸都是,上衣已经完全湿透。但是,他咬紧牙关,毫不退让,宁死也不认输。他尽量不让上尉看到,偷偷抬眼认真看了看山谷的顶端,极力寻找结束这次疲累之行的终点。
这时,太阳已经很高,照着最高处的山尖,但是,丝毫没有秋日上午的凉爽气息。一层薄雾慢慢在天空扩散开来,含着单调沉闷不祥的意味。
现在,那双皮靴确实开始硌得他钻心地痛,皮子在撕咬脚脖子部位,从皮肤疼痛的程度来看,肯定已经磨破出血了。
有那么一段,砂石少了,山谷通向一块高地,高地上几根小草半死不活,四周是围成桶形的陡壁。无论从哪面看,都是错综复杂的塔形山峰、裂隙和大墙一样的山脊,其高度很难估计。
尽管很不情愿,蒙蒂上尉还是命令休息,好让士兵们吃午饭。安古斯蒂纳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还是那么规规矩矩,尽管风吹冷汗让他直发抖。他和上尉吃的是一点面包、一块肉、一点奶酪和一瓶葡萄酒。
安古斯蒂纳感到有点儿冷,他看着上尉和那些士兵。要是有人打开披风套穿上披风的话,他就可以效仿了。可是,士兵们好像并没有感到很累,依然相互开着玩笑。上尉狼吞虎咽,吃一口看一眼他们头上的陡峭大山。
“现在,”他说,“现在我知道从哪里可以上去了。”他指了指近处的一个通向可恶的山顶的陡壁,“必须从这里直接上去。相当陡,不是吗?中尉,您认为怎么样?”
安古斯蒂纳看着那个陡壁,要登上靠近边界的那个山顶,确实必须从这个陡壁爬上去,至少不必再从某一个隘口绕过去了。可是,这需要很长时间,现在需要的是快,因为北方的人们更为有利,因为他们先出发,而且他们那边的道路更好走。必须从这个陡壁直接爬上去。
“从这里?”安古斯蒂纳问道,说着抬起头观察了一下那个直上直下的陡壁。他发现,左边百米左右的那条道路好走得多。
“直接从这里上,肯定是这样。”上尉再次肯定,“您认为怎么样?”
安古斯蒂纳说:“一切在于,要比他们先抵达。”
上尉反感地盯着他。“很好。”他说,“现在我们来玩一小把。”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纸牌,摊到一块方形石块上,石块上铺着他的披风, 他要请安古斯蒂纳玩一把。接着又说:“那些云雾,您以某种眼光看它们,可是,无须害怕,那不是坏天气的那种云雾……”他笑了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笑,那样子好像是,他开了一个很开心的玩笑。
他们就这样玩起来。安古斯蒂纳感到,风吹得把他冻成冰块了。而上尉则坐在两块大石块之间,那两块石头正好挡住了吹过来的风。安古斯蒂纳的脊背正对着风,他想:“这次我可要病了。”
“嘿,您这样可就大错特错了!”蒙蒂上尉大声喊着,名副其实地突然喊叫着,“我的天哪,您就这样给我一张大尖!可是,亲爱的中尉,您的脑袋哪儿去了?您老是看上面,手上的牌连看都不看。”
“不,不对。”安古斯蒂纳回答,“是我给搞错了!”他极力想笑,但没有笑出来。
“说实话,”蒙蒂怀着胜利的神情说,“说实话,那个使您很难受,我敢说,出发的时候我就对您讲过。”
“什么那个?”
“就是您的皮靴,亲爱的中尉,那种皮靴不是用来像这样行军的。说实话,它使您很难受。”
“它是给我带来了麻烦。”安古斯蒂纳承认,但带着不屑一谈的口气,为的是表明,谈论它使他很反感,“它给我带来了麻烦,确实如此。”
“呵呵!”上尉高兴地笑着,“我早就知道!咳,在砂石路上穿皮靴,肯定不好受。”
“看牌,我出王。”安古斯蒂纳冷冷地警告,“您不出牌?”
“好了,好了,我错了。”上尉说,依然那么高兴,“呵呵!皮靴!”
在这样的石壁上,安古斯蒂纳中尉穿一双皮靴确实很麻烦。鞋底没有钉子,因此很滑,而蒙蒂上尉和士兵们穿着皮鞋可以脚踏实地,稳稳当当。安古斯蒂纳之所以落后还不仅仅因为这一点,另外还有好多事需要他照顾。虽然他已经很累,满身冷汗也使他感到很难受,但是,在如此陡的山脊上,他还是能紧紧跟在上尉身后。
刚才从下面看时,这大山显得很陡很难爬,真爬起来却比当时想象的要容易一些,爬的速度也比预想的要快。到处是小洞、裂缝、突出的石块和数不清的突出来的支撑点,可以方便地攀缘蹬踏。本来就并非很灵巧的上尉吃力地攀登着,不断跳过来蹦过去,而且时不时看一眼下面,希望安古斯蒂纳彻底崩溃。然而,安古斯蒂纳很能坚持,尽量快地攀住最突出最可靠的地方,他对自己能够如此敏捷地攀爬也感到吃惊,尽管感到已经筋疲力尽。
慢慢地,在他们脚下,深渊越来越深,最终的顶点似乎显得越来越远,似乎被陡峭的黄色山脊遮了个严严实实。天色越来越暗,傍晚即将来临,尽管一层灰色的云盖过来,无法估计太阳的高度。这时开始感觉到了凉意。冷风从谷底刮上来,山隙之间可以听到它的呼呼的吼声。
“上尉先生!”这时,只听殿后的中士在下面的一个什么地方喊着。
蒙蒂停了下来,安古斯蒂纳也停了下来,所有的士兵直到最后一个也都停了下来。“出什么事了?”上尉问道,好像另外有什么令人担心的事让他感到不安。
“他们已经攀登到顶上了,北方的人已经登上去了!”中士喊道。
“你疯了!你从哪里看到的?”蒙蒂说。
“从左边,就是那个豁口,那个像鼻子一样的山崖的左边!”
确实不错,在灰色天空映衬下,三个小黑影显得很突出,可以看得出来,三个黑影在移动。显然,他们已经占领山顶下面的那一地段,他们很可能会抢先抵达山顶。
“天哪。”上尉说了这么一句,愤怒地看着下面,那意思几乎就是说,迟到应该由士兵们负责。接着他对安古斯蒂纳说:“至少我们应该占领山顶,少说废话,要不然,在上校那里我们可就要倒霉了!”
“必须设法使他们在那里停一会儿。”安古斯蒂纳说,“从那个豁口到山顶要不了一个小时。如果他们不停一会儿的话,我们肯定就会比他们晚到。”
上尉于是说道:“或许,最好我带四个士兵先走,人少走得快一些。您消消停停地跟上来,要么这样,您要是感到很累的话,就在这里等着。”
安古斯蒂纳心里想,这个狗杂种,这就是他的想法,想把我扔到后边,他自己一个人去充英雄好汉。
“是的,先生,服从命令。”他这样回答,“可我愿一起上去,停在这里不动会冻坏的。”
上尉带着四个走得最快的士兵出发了,像一个尖刀小分队。安古斯蒂纳负责指挥剩下来的人员,别想再能紧紧跟在蒙蒂身后了。他手下的人很多,由于行军,离离拉拉一字排开,长长的队伍看不到尾,甚至好多人完全不见了人影。
安古斯蒂纳看到,上尉带领的那个小分队在上面消失不见了,消失到了灰色的山崖之间。有一阵,他还听到了小分队使山石滚落下来的声响,像小小的坍方,之后连这样的声音也听不到了。他们自己的声音也消失在遥远的地方,再也无法听到。
而且,这时的天色也暗下来。周围的悬崖,山谷对面的暗淡陡壁,幽深的谷底,都抹上了一层铅灰色。小小的乌鸦在菱形的天空飞过,留下一阵哇哇的叫声,好像在互相警告危险即将来临。
“中尉先生,”紧跟在安古斯蒂纳身后的一个士兵说,“过一会儿会下雨。”
安古斯蒂纳停下来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一句话。皮靴现在并不再折磨他,但他开始感觉到了极度的疲累,每攀登一米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幸运的是,这一带的石崖不再那么陡峭,比前面的要好走一些。安古斯蒂纳想,不知道上尉走到什么地方了,也许已经到了山顶,也许已经竖起旗帜,安置好了界牌,或许已经开始下撤。
他看了看上面,发现山顶并不太远了。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可以攀上去,他靠着的那个崖壁很陡,也很滑。
安古斯蒂纳终于来到一个突出的大石头上,离蒙蒂上尉只有几米的距离。他爬到一名士兵肩头,试图攀上一个小小的陡壁,最高也不过十二三米,但从外表看来好像根本没法攀上去。显然,蒙蒂在那里已经有好几分钟了。中尉反复试了好多次,却没有成功。
安古斯蒂纳手忙脚乱地试了三四次,想找到一个踏脚的坑凹,好像就要找到了,却听他骂了一句,他又掉到那个士兵的肩头,那个士兵使出吃奶的力气坚持着,身子却在摇晃。最后,安古斯蒂纳还是放弃了,从士兵肩头跳回那个突出的大石块上。
蒙蒂因为太累喘着粗气,满脸不高兴地看着安古斯蒂纳。“就在下边等着吧,中尉。”他说,“这个地方肯定谁都过不去。如果可能,我带两个士兵过去就足够了。最好您就在下边等着。现在天已经黑了,这时候从这里下去是一件让人担心的事。”
“您对我说过,上尉先生,”安古斯蒂纳没有一点点激情地说,“您对我说过,随我的便:要么等着,要么跟着您走。”
“好吧。”上尉说,“现在必须找到一条路,就这么几米的距离,上去就是山顶。”
“什么?那后面就是山顶?”中尉问道,口气中含着难以形容的讥讽意味。蒙蒂对这种口气甚至懒得去怀疑。
“连十二米都不到。”上尉骂骂咧咧地说,“我的天哪,我要看一看能不能过去。只要……”
他的话被上面传来的一声傲气的喊声打断,在那段峭壁之上的山顶边缘露出两个人的脑袋,两个人都笑嘻嘻的,显得很高兴。“晚上好,先生们。”其中一个喊着,也许是一名军官,“你们好好看一看,你们从这边上不来,必须从山顶绕过来!”
两个脑袋缩了回去,只能听到一些人议论纷纷的声音。
蒙蒂怒气冲天,脸色铁青。现在已经没什么办法了,北方人已经连山顶都占领了。上尉坐在那块突出的大石块上,对他的士兵连看也不看,士兵们仍然在从下面向上攀爬。
正在此时,下起雪来,雪片很大,纷纷扬扬,像是已经到了深冬。很快,那块突出的大石头已经一片雪白,快得几乎令人不可思议,同时亮光也突然消失不见了。现在已经是夜间,任何人都没有认真想到它的降临。
士兵们没有一个人显出一丝警觉的神情,他们将卷着的披风解开,将它盖到身上。
“我的天哪,你们在干什么?”上尉突然大喊,“马上穿好披风!你们莫不是想在这里过夜吧?现在必须立即下撤。”
这时安古斯蒂纳说:“上尉先生,如果允许我说的话,只要上面那些人在山顶……”
“什么?您想说什么?”上尉怒气冲冲地问道。
“我觉得,不能后撤,只要那些北方人在山顶,我们就不能后撤。他们先抵达,我们现在在这里没有任何办法,但是,我们要保住面子!”
上尉没有回答他,在那块大石头上来回走了一会儿,然后说:“可是,现在他们也撤走了,这样的天气,山顶上,比这里还要更糟。”
“先生们!”上面有一个人在大声喊叫,与此同时四五个人从上面的峭壁边缘伸出脑袋来,“不必客气,抓住这些绳子,爬上来吧,天这么黑,小心别摔下悬崖!”
说着,两条绳子从上面甩了下来,好让城堡内的这些人抓着攀上那个短短的陡壁。
“谢谢,”蒙蒂以戏弄人的口气说,“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是,我们的事还是我们自己解决吧!”
“随你们的便。”上面的人说,“反正绳子就留在那儿,要是用得上你们就用吧。”
随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动静,听到的只是飒飒的雪声和士兵们的几声咳嗽。现在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隐隐约约分辨出峭壁附近的几个山头,一只灯笼的反射红光从那里传过来。
从城堡来的这些士兵把披风穿好,也点起一些灯,其中一人将灯递给上尉,以备不时之需。
“上尉先生。”安古斯蒂纳说,那声音显得很累。
“什么事?”
“上尉先生,玩一把,您觉得怎么样?”
“玩什么,见鬼去吧!”蒙蒂回答。他清楚地知道,今天夜里肯定撤不下去了。
安古斯蒂纳并不是开玩笑,他让一个士兵从上尉口袋里掏出纸牌。他把自己的披风的一角放到一块石头上,把灯笼放到旁边,然后开始洗牌。
“上尉先生,”安古斯蒂纳又说,“请听我一句,尽管您肯定不愿听。”
蒙蒂这时明白中尉想要说什么了:北方那些人可能在嘲笑他们,面对这些北方人,别无他法。这时,士兵们躲藏在峭壁下,将所有能够利用的凹陷的地方都利用起来,有的在开着玩笑,有的笑着,边笑边吃东西。两个军官开始在雪地里玩起纸牌来。他们头上是笔直的峭壁,脚下是黑洞洞的悬崖。
“大衣,给你们大衣!”上面有人以嘲笑的口气大声喊叫。
蒙蒂没有抬头,安古斯蒂纳也没有抬头,继续玩他们的纸牌。但是,上尉心情很坏,愤怒地将纸牌摔到那件披风上。安古斯蒂纳想开玩笑,但没有用处。他说:“好极了,两个尖……这个我吃掉了……要说实话,您把这张梅花给忘了……”他时不时地笑着,显然,这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只听上面的人们又有了动静,接着是松动的石头滚落的声响,看来他们要开拔了。
“祝你们好运!”先前的那个声音再次向他们喊着,“你们可要走好……别忘了那两条绳子!”
蒙蒂没有回答,安古斯蒂纳也没有回答。他们仍在专心玩他们的牌,没有任何回答的表示。
上面,灯笼的反光消失了,显然,北方人正在撤离。在雪中,纸牌湿漉漉地粘连在一起,费了很大力气才洗均匀。
“不玩了!”上尉把自己手里的牌摔到披风上,“真倒霉,不玩了!”
他退到悬崖下,用披风把身子裹住。“托尼!”他叫着一个士兵的名字,“把我的袋子拿过来,给我找点儿水喝。”
“他们还能看到我们。”安古斯蒂纳说,“他们在山顶上还能看到我们!”因为他知道蒙蒂非常生气,所以一个人自己玩起来,假装着是他们两个在继续玩。
中尉故意弄出玩纸牌的嘈杂声音,左手拿着自己的牌,把右手的牌甩到那角披风上,同时假装着把另一叠牌抓起来。在密密麻麻的雪片之间,山顶上的那些外来者肯定看不出是中尉单独一个人在玩牌。
中尉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寒风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他觉得,或许他再也不能动了,甚至连躺倒的力气也没有了。他觉得,从记事以来,从来都没有感到这么难受。山顶上,正在撤离的那些人的灯笼仍晃来晃去,他们还能看到他。(在一座辉煌大厦的一个窗口,有一个很小的人影,那就是安古斯蒂纳,他还是个孩子,脸色苍白,这脸色给人印象深刻。他穿着一件优雅的丝绒衣服,领口镶着白边。他懒洋洋地打开窗子,向浮动在窗前的那些精灵俯下身,好像要向它们表示亲昵,要向他它们说一件事。
)
“大衣,大衣!”他依然用尽力气喊着,想让北方的人听到,可是,从他口里出来的只是沙哑微弱的声音。“我的天哪,这是第二次了,上尉先生!”
他缩进厚披风,嘴里还在轻轻地嘟哝着什么。蒙蒂认真注视着安古斯蒂纳,他的怒气越来越小。“好了,中尉,到这边避避风,反正北方人已经撤走了!”
“您比我强得多,上尉先生。”安古斯蒂纳依然虚情假意,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可是,今天晚上确实没有兴致。您为什么不断看上面?为什么老看山顶?您或许有点儿心绪不宁?”
这时,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安古斯蒂纳中尉手中的最后几张牌掉到地上,那只手也跟着滑了下去,没有了一点儿生的气息。在闪烁的灯笼昏暗光线下,他在披风下直挺挺地一动不动。
中尉的背靠在一块石头上,慢慢向后移动了一下。一股莫名其妙的睡意向他袭来。(在月夜中,另外一些精灵组成一支小小的队伍,它们抬着一顶轿子,在半空里走向那座大厦。
)
“中尉,到这边来吃点儿东西吧,天这么冷,必须吃点儿东西。努把力,即使不想吃也得吃一点儿!”上尉这样大声叫他,声音中含着一丝焦虑不安的意味,“过来,到这边来。雪就要停了。”
雪确实停了,白色的雪片突然之间就不像先前那么密集,雪花也没有先前那么大了。空气十分清新。在灯笼映照下,好几十米以外的悬崖也可以分辨出来了。
突然,在一阵风雪过后的间隙,城堡的灯光在不知道具体有多远的地方频频闪烁。城堡很像一个迷人的古堡,闪烁的灯光令人想起古代狂欢节的欢乐海洋。安古斯蒂纳看着这一切,一丝笑意慢慢出现在他那被冻得麻木僵硬的嘴角。
“中尉,”上尉开始明白过来,又喊起来,“中尉,扔掉那些牌,快到下边来,这儿风吹不到。”
可是,安古斯蒂纳看着那些灯光,实际上他已经不知道那是什么,是城堡,还是遥远的城市,要么是自己的那个小城堡,在那个小城堡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等着他归来了。
这时,在城堡的斜坡上,一个哨兵也许偶然之间向大山望了一眼,看到了山顶的灯光。距离如此遥远,这里这些可恶的陡壁根本就等于什么也不是,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差别。带队的或许正是德罗戈。当时,如果德罗戈愿意的话,他可能会同蒙蒂上尉和安古斯蒂纳一起来。可是,德罗戈当时觉得这是一件蠢事。鞑靼人的威胁已经淡化,这一差使在他看来只能令人反感,再无其他可说,其间没有任何功劳可言。可是,德罗戈现在也看到了山顶晃动的灯光,也开始后悔,后悔没有同他们一起来。这就是说,并非只有在战争中才能找到某些值得的东西,他现在可能也希望自己在山上,在暴风雪的深夜中待在山上。可是,为时已晚,机会来到他身边,可他没有抓住,失之交臂。
好好休息了一番之后的乔瓦尼·德罗戈清清爽爽,裹在暖暖和和的披风中,可能正在看着远处的灯光,心里却十分嫉妒。而在此时,浑身是雪的安古斯蒂纳正在吃力地用尽最后的力气捋顺自己那已被打湿的胡子,折好自己的披风,目的不是把它穿到身上取暖,而是另有一个神秘的打算。蒙蒂上尉在避风处盯着他,呆若木鸡,他问自己,安古斯蒂纳这是在干什么,他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一个很像这个中尉的人,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城堡内的一个大厅里有一幅很古老的画,画的是塞巴斯蒂亚诺亲王之死。这位亲王中了致命之伤,在密林深处,脊背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头低到另外一边,披风掉下来,披风的褶皱非常匀称。在这个人物身上看不到一点点身受重伤即将死亡的痛苦,看着他不能不吃惊,吃惊于画家的本领,画家完整地反映出了死者的全部高尚和极度的优雅。
现在,他不能不这样想,安古斯蒂纳现在很像这位密林深处受重伤的塞巴斯蒂亚诺亲王。安古斯蒂纳不像亲王那样穿着闪亮的盔甲,他的脚边也没有染着鲜血的头盔,更没有折断的利剑。他的脊背不是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而是靠在一块坚硬的石块上。不是一抹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的额头,而是只有一点灯笼的昏暗光线照着他。可是,他还是很像那位亲王,手脚的姿势相同,披风的褶皱相同,临终的疲惫神情也相同。
这样说来,与安古斯蒂纳比较起来,尽管上尉、中士和所有的士兵都是那么健壮,那么自负,但他们无疑都像一些乡巴佬。在蒙蒂的内心里产生了一丝嫉妒和惊奇,尽管这好像有点儿荒唐。
雪停了,风在悬崖之间吼叫,卷着雪粒漫天飞舞,灯笼的火苗在玻璃内摇曳。安古斯蒂纳对此好像没有任何感觉,靠在石块上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城堡的遥远灯光。
“中尉!”蒙蒂上尉仍在努力,“中尉!快下决心!到下边来避一避,留在那里受不了,会冻坏的。快下来,托尼垒起一个小墙头。”
“谢谢,上尉。”安古斯蒂纳吃力地说,他每说一句话都非常吃力。他轻轻抬了抬一只手,做了一个手势,意思好像是说,一切已经无关紧要,一切都已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了。(最后,精灵们的头领向他做了一个威严的手势,安古斯蒂纳带着厌烦的神情跨过那个窗台,优雅地坐进那个轿子。仙女们抬的这个轿子轻轻动了一下出发了。
)
几分钟内,听到的只是风的怒号。士兵们为了取暖,紧紧挤在悬崖下,现在,他们也不再想开玩笑,静静地在同寒冷搏斗。
风好像暂时停顿了一会儿,安古斯蒂纳将头抬起一点点,慢慢动着嘴唇,像是想要说什么,在他嘴里吐出的只有这么两个词:“明天必须……”之后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有这两个词,声音是那么细弱,甚至连蒙蒂上尉也没有发现他在说话。
只说了这么两个词,安古斯蒂纳的头就向前低了下去。他的一只手雪白僵硬,放在披风的褶皱之间,他的嘴已经闭上,嘴上再次出现了微微的笑意。(轿子抬着他走了,他的目光从朋友身上离开,头转向前面,转向那支小小的队伍前进的方向,脸上带着好奇、好玩和疑惑的神情。就这样,在深夜,他走了,带着几乎是超越人的尊严的高贵走了。那支小小的神秘队伍像蛇一样在空中缓慢地曲折前行,越来越高,变成一条含混不清的细线,然后是一条雾一样的细条,最后完全消失了。
)
“安古斯蒂纳,您想说什么?明天怎么啦?”蒙蒂上尉终于从他躲避的地方走出来,用力摇着中尉的双肩,想把他摇醒。可是,已经不可能了,而只是把军用披风的整齐褶皱给摇乱了,非常遗憾。此时,士兵们没有一个人发觉发生了什么事。
蒙蒂骂了一句,回答他的只是从黑暗的深渊传来的风声。“安古斯蒂纳,你想说什么?你没有把话说完就走了。或许是一件小事,一件随便什么事,或许是一种荒谬的希望,或许什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