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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希望我睡在客厅沙发上,靠着舒服的热油火炉,但我坚持要自己清理出地盘(像以往一样),睡在门廊尽头。那里有六扇窗户,可以望见冬日里荒凉的棉花地和更远处的松林。我把所有的窗户打开,把我可爱的老睡袋铺在那一头的另一张沙发上,头深埋进光滑的尼龙鸭绒的暖意中,坠入冬夜纯粹的睡眠。在他们睡去后,我穿上夹克,戴上我的护耳罩帽,套上铁轨手套,全身裹着尼龙雨披,大步出门,走向月光下的棉花地,仿佛一位身披袈裟的和尚。地上覆着映出月光的霜,路边的墓园也在霜中闪闪发光。附近农舍的屋顶像是雪做的调色盘。我穿过棉花地的阡陌,一路走到森林边缘,身后跟着鲍勃,它是条大捕鸟犬,还有小桑迪,它是路上乔伊那家的狗,还有几条流浪狗(是条狗都喜欢我)。在那里,有一条我在上一个春天曾踏烂了的小路,通向我最喜欢的那棵新生松树,我总是在那棵树下打坐、冥想。那条路还在。我走进森林的官方入口还在,那是两棵间距均匀的年轻松树形成的某种门柱。我总在那里鞠躬合掌,感谢观音菩萨给了我这片独处的森林。我走了进去,让月光下浑身发白的鲍勃带我走到我的松树下,我的旧草席还在树下。我铺好斗篷,盘好腿,坐下冥想。

那些狗趴着冥想。我们都安静无声。月光下的整片乡野都含霜沉默,甚至到处都没有兔子或浣熊的轻声踏动。那绝对是被寒意祝福的静默。可能八公里外有一条狗对着桑迪吠了一声。只有最微弱的夜班卡车的车轮滚动声从301号公路传来,那大概有二十公里远。当然,偶尔也会传来一声亚特兰大海岸线客车、货车的柴油机吼声,那些车南来北往地开向纽约或佛罗里达。这是一个受祝福的夜晚。我立刻沉入一阵空白无思的恍惚中,其间我再次获得启示:“这里思绪停止。”我叹息了一声,因为什么也不用再想了,我感到自己的整个身躯沉入一阵祝福感中,能被确信的祝福。我彻底放松,平和地与这个转瞬即逝的梦境世界、做梦的人以及梦本身握手言和。还有各种思绪,比如“一人行善于野,胜于世间万寺之和”。我伸手抚摸了老鲍勃,它显得很满足。“所有生死之物像这些狗和我自己来来去去,毫无自身持久的实质,哦,神啊,因此我们不可能存在。这对我们来说,是多么奇怪、多么相称、多么美好!这世界如果是真的,该是多么恐怖啊,因为这世界如果是真的,那必会是不朽的。”我的尼龙雨披为我挡住了寒气,像一顶撑起的帐篷。我在冬季午夜的树林里久久打坐,大约有一小时。然后我回到房子,家人都睡着了。我在客厅的火边暖了暖身子,随后我钻进门廊里的睡袋进入梦乡。

第二天晚上就是圣诞夜,我拿着瓶红酒在电视机前打发时间。我享受那天的节目,还有纽约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由大主教主持的弥撒,还有那些闪亮的教义和教众集会,那些牧师都穿着雪白的花边礼服站在圣坛前,我觉得还没有那张我放在松树下的草席一半好看。到了午夜,一对年轻父母,我的妹妹和妹夫,悄无声息地摆开了礼物。它们躺在圣诞树下,比罗马教廷唱的《荣归主颂》[荣归主颂(拉丁语,Gloria in Excelsis Deo),或译“大荣耀颂”,基督教用于礼仪的一首诗歌。歌词是从《圣经·新约·路加福音》2:14衍出的赞词。]和所有合唱的主教们加起来还要荣光。“因为最终,”我想,“奥古斯丁是个黑人而弗朗西斯是我的白痴哥儿们。[奥古斯丁常被称为圣奥古斯丁(St. Augustine),是基督教先哲和早期圣徒。此处凯鲁亚克仅为表达情绪,实际上出生在罗马帝国晚期北非努米底亚地区的奥古斯丁是罗马血统,肤色和今日非洲黑人完全不同。]”我的猫戴维突然祝福了我,可爱的猫,突然跳到我的膝盖上。我拿出《圣经》,借着温暖的炉边圣诞树的光,读了一点儿圣保禄的故事。“倒不如变作愚拙,好成为有智慧的。[《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3:18,下文引语出处同。]”这让我想起了我亲爱的好心人贾菲,希望他能和我一起享受圣诞夜。“你们已经饱足了,”圣保禄说,“已经丰富了。岂不知圣徒要审判世界吗?”经书里爆出一段美丽的诗,比旧金山诗歌复兴之夜里所有的诗加起来都美:“食物是为肚腹,肚腹是为食物;但神要叫这两样都废坏。”

“没错,”我想,“你就是被这些短命的把戏敲竹杠……”

那个礼拜,我一直独自待在房子里。我母亲要去纽约参加一场葬礼,其他人都去工作了。每个下午,我和我的狗一起走进松林,在南方冬日的阳光下研读、冥想,然后回屋子里为所有人做晚餐。我还挂起一只篮子,每天傍晚投篮。晚上,他们都睡去后,我在星光下,有时甚至在雨中穿着雨披,回到松林。树木对我很关照。我假想自己在写一首艾米丽·狄金森[艾米丽·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美国19世纪女诗人。]的诗:“点一丛火,拆一个谎,于人生言,又有何异?”或者:“一颗西瓜种子,生出一种渴求,又大又多汁,真是个独裁犯!”

“让世间永远有狂放和极乐。”夜晚,我在树林里祈祷。我不停激发出更新更好的祷词,还有更多的诗,比如当雪降落时:“不寻常的、圣洁的雪,如此柔软,那圣洁的弯腰。”在某个时刻,我写下:“四不可免:1.书发霉;2.自然无生趣;3.存在变呆板;4.空白中涅槃。吃这套吧兄弟。”或者在呆滞的午后,当佛教、酒、独居和打篮球都不再能推动我的懒惰却热切的身躯时,我写下:“没什么可做,哦狗屎一样的日子!实际上就是忧郁!”有个下午,我看着猪场里的鸭子穿过小路,那是个星期天,当天卡罗来纳电台里满是牢骚满腹的传教士在喊叫,我写下:“想象要给所有生来和死去的虫子以永恒的祝福,还有所有要吃掉它们的鸭子……把那当作你的周日布道吧。”在一场梦中,我听到这样的话:“痛苦,那不过是小妾用的粉饼。”但如果是莎士比亚,就会说:“啊,我的信仰告诉我,它有冷霜般的声音。”有一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在寒冷黑暗的院子里跑步时,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压抑,便趴在地上哭喊:“我就要死了!”因为在这毫不宜居的地球上的冰冷孤寂中再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突然,神启带来的温柔极乐像牛奶一样滴进我的眼眶,让我感到一阵温暖。我意识到这就是罗茜现在知道的真相,所有死去的人知道的真相,我死去的父亲,死去的哥哥,死去的叔伯、表亲和姑婶,那种死去的人能感知的真相,远在菩提树和耶稣十字架之外。相信这世界是一朵永恒的花,你就能活下去。我知道了!

我也知道自己是世上最差劲的流浪者。我的眼中有钻石之光。

我的猫在冰箱旁喵喵叫着,急切地想知道里面天大的好东西是什么。我喂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