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赶快逃,不然就完了!”于是我花了八块钱坐出租车,车沿着海岸行驶,夜晚雾气很重,不过有时还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大海在右边,可是却看不清大海,只好听出租车司机讲讲它的样子——“这周围的村落是什么样的?我从来都没见过。”
“可不,今晚你可看不到——你说的那个拉顿峡谷大桥,晚上在那周围走可得小心点儿。”
“为什么?”
“嗯,就像你说的,得打着灯……”
一点没错,到了拉顿峡谷大桥,司机让我下车,我给他数钱时就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了,海浪的阵阵呼啸声却好像不是从正当的地方传来,就好像你想着有东西应该从“那上面”过来,没想到却从“那下面”出现了——我能看到大桥,可却看不到桥底下的东西——桥将沿海大路从一个陡坡引向另一个陡坡,这真是一座漂亮的白色大桥,有白色的栏杆,公路中间还有那条熟悉的白色中线,可是就是有什么不对劲——出租车前灯射向前方,灯光越过几处灌木丛,再往前就空空如也了。那就应该是峡谷吧,尽管能看到脚下满是灰尘的公路,也能看到挂在脚边的泥,可我还是感觉它好像悬在空中似的——“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把蒙桑托寄给我的小地图上关于这地方的一切都记下来了,可是在我对回家隐居这件大事的幻想中,我觉得包含着嬉闹的、田园的意味,那么亲切,带给人的快乐也那么质朴,与这里在黑暗天空中弥漫的神秘味道截然不同——出租车开走后我就打开探路灯,小心翼翼地窥视四周,可是光线就像出租车灯一样消失在一片空茫之中。事实上电池也快没电了,我连左边的大坡也看不见——至于大桥我更看不见了,只看到沿桥的灯好像发光的肩扣一样忽明忽暗地一直延伸到远方,与低沉的海啸声融在一起——海啸声真烦人,像狗一样在下面的浓雾中冲着我狂吠不止,有时它向地面呼啸而来,可是上帝呀,地面在哪里呀,海怎么会在地下啊!——“唯一要做的,”我喘息着说,“就是点起灯照亮前面的路,兄弟,跟着灯光走,而且要保证灯光照亮前面的车辙,然后怀着希望祈祷灯亮着的时候,为你照亮的路是正确的。”换句话说假如我把这灯从泥泞的车辙上往上移开一分钟的话,我真的害怕这盏灯也会把我引向歧途——黑暗中的咆哮带来巨大的恐惧感,唯一能让我感觉满意的,是灯光摇摇晃晃地照在左边高耸的山坡上,所以探灯细小的边框形成了巨大的阴影,因为在右边(灌木丛在海风中摇摇摆摆)没有影子,光线无法在灌木丛上停留——于是我开始了跋涉,大包背在后面,埋头紧跟着灯光朝前走,可眼睛却犹疑地往上窥视,就像面前站着个危险的白痴可我又不想招惹他似的——尘土满地的路面有些上坡,然后向右弯曲,之后又有些下坡,突然又上坡,一直上坡——现在海啸声已经远远地落在后面了,我甚至还停下来朝后看了看,什么也没看见——“我把灯关了,想试试能看见什么东西。”我被钉在脚上,而脚被钉在路上——感觉真他妈好啊,我关了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看到脚下模糊的沙地。
我继续跋涉,离海啸声越来越远了,心里也越来越有信心,可是突然我又被路上的一个可怕的东西吓到了,我停下来伸出手,缓缓向前摸索,那不过是一段牲畜专用的铁道交叉口(横穿大路的铁栅栏深埋在土里),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左边刮来一阵大风,可那边本来应该是大坡啊!我认出了这条路,却什么也看不清。“到底怎么回来啊!”“沿着路走吧!”一个试图表示出镇静的声音说。于是我安静了一会儿,可是我马上就听到右边响起了咔嗒咔嗒的声音,我用灯照过去,什么也没有,只有干枯而丑陋的灌木丛在风中摇摆,而且这种峡谷高处特有的灌木丛尤其适合响尾蛇安身——(事实上,响尾蛇可不愿意在半夜的时候被一个背包拿着灯的驼背怪物惊醒)。
路又开始下坡了,左边又出现了令我感到安全踏实的大坡,不久根据我对洛瑞[1]给我的地图的记忆,我知道她就在那儿,那条小溪,我听到她在黑暗的底部哗哗作响,至少我会到达平整的地面,迎接从天空的什么地方吹来的呼呼大风——可是我离小溪越近,路的下坡就变得越来越陡,越来越险峻。突然间,我收不住脚朝前小跑起来,水流声越来越大,我真担心自己还没看清小溪的模样就直接掉进去了——小溪就像愤怒泛滥的洪流,一直发出尖利的声音——而且那下面比任何地方都要黑暗!下面有恐怖的沼泽、蕨草、滑溜溜的圆木、苔藓和危险的水坑,还有像从死亡之口散发出来的阴冷潮湿的雾气,危险的巨大古树朝我头顶砸来,刮到了我的背包——传来一阵响声。我知道我下去的时候响声只会越来越响,因为好奇它到底会变得多响,我停下来听了听,那声音好似来自黑暗中狂怒的战场,越发神秘,震耳欲聋地朝我逼近,不知是树木还是岩石,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碎裂了,全都变得粉碎,全都面临陷进潮湿黑暗的土地中的危险——我真害怕下坡——我被鞭打着,是斯宾塞[2]那个年代的真正意义上的鞭子,而且鞭子还是湿的——一条粘乎乎的绿龙在灌木丛中狂舞——这是一场愤怒的战争,不允许我在旁边刺探——它在那里已经有一百万年了,不想让我带着它去撞击黑暗——它狂啸着从遍布了整个造物地图的千年裂缝中来,从狰狞盘旋的红杉树根中来——它是雨林中叮当作响的黑暗之声,不想被我这个破街烂巷里的流浪汉带到这糟透了的海边来,海一直在后面等着呢——我几乎能感受到海在使劲拉扯那树林中的狂欢之声,可是我手里有探灯,我要做的就是沿着可爱的沙路走。路面在不断增高,坡面一直倾斜,之后突然变成了平地,看到了搭桥的圆木,桥上还有横栏,往下四英尺就是小溪,你这个清醒过来的流浪汉,过了桥看看对岸有什么。
过桥的时候快速瞅一眼溪水,那小溪刚漫过岩石,只是条小溪而已。
现在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梦幻般的草地,有漂亮而古老的牲畜圈的大门,还有装着铁丝网的金属栅栏。路就在左边,而这正是我最终的逃离之路。接着我爬过铁丝网,大步走在一条美妙的向右弯曲的小沙路上,路两旁是芳香馥郁的干枯石南花。我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间从地狱来到了熟悉而古老的人间天堂,啊呀,感谢上帝(尽管过了一会儿我又开始心惊肉跳,因为我看见在前面白色的沙地上有些黑乎乎的东西,原来是天堂里善良的老骡子的几堆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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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Lorry,作者对洛伦佐的昵称。
[2] Edmund Spenser(1552—1599),英国诗人。主要作品有《牧人日记》、《仙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