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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蒙桑托的小屋也有缺点,比如说没有纱窗,只有大大的木头窗板,白天的时候苍蝇就在屋里乱飞,而雾气浓重空气潮湿的日子,要是打开窗板就会觉得冷,关上就什么也看不清了,连正午时分也得点上灯——除此之外再没别的缺点了——一切都非常美妙——首先你可以尽情欣赏梦幻般的午后。草地上面长满了石南花,一直延伸到峡谷的另一端,而且你只需走上不到半英里的路程就会惊喜地发现,狂野阴郁的海岸突然间展现在眼前,要是你对这些都没兴趣,你可以悠闲自得地坐在小溪边的林间空地上,任想象飞舞——在一片青翠之中享受做白日美梦的惬意,多美啊!于是对那里的精灵祈祷说:“请允许我留在这里,我只想要安宁。”被浓雾笼罩的山峰便无声地回答:“好吧!”——然后对自己说(如果你像我这样专注于神学)(至少在那个时候,在我疯掉之前一直专注于神学):“上帝无处不在,它拥有唤醒之眼,如同做一个长长的梦,梦中你面临着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之后你突然醒来,喔,任务没有了,做完了不见了。”——最初几天的快乐将我淹没在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幸福中。我信心满满地对自己说(根本没想过三个星期后我会做什么):“再也不过放纵的生活,我应该安静下来观察世界享受其中的乐趣,先是在这样的森林中生活,之后静静地走到世界中对人们说,不要酗酒,不要吸毒,不要放纵自己,也不要和垮掉派分子、酒鬼和吸毒的人鬼混,我不再问自己‘上帝为什么要折磨我’这样的问题,也就是说,做个孤独的人,旅行者,只跟服务生说话,事实上,在米兰、巴黎,我只跟服务生说话,四处漫步,再也不给自己施加痛苦……是该好好想一想、好好看一看了,要关注事实真相。我们知道的只是整个表象世界,而真相在历史的长河中被亿万年的淤泥所掩盖……是啊,因为这样,孤独更重。”——“回到童年吧,吃着苹果读天主教理——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地狱里有好莱坞炽烈的灯光。”(想起了仅仅一年之前的可怕经历。那时我坐在伯班克演播室里,在炽烈的灯光下为史蒂夫·阿伦脱口秀节目进行第三次散文朗读的排练,有一百来个技师等我开口朗读,斯蒂夫·阿伦砰砰地敲着钢琴充满期待地看着我,我坐在那个傻逼凳子上就不张嘴,一个字也不读,“拜托,史蒂夫,我不用排练!”——“快点读吧,我们只想听听你的语调,这是最后一次,以后穿正装的排练你就可以不来了。”可我坐在那儿不停地出汗,整整一分钟一个字也念不出来。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我,最后我说了句“不行,我念不出来”,然后就走到街对面喝了个酩酊大醉。)(不过后来出乎所有人意料,那天晚上的脱口秀节目中,我的朗诵完美极了,连制作人都惊喜不已。于是他们带了一个好莱坞的小明星陪我出去潇洒。她可真烦人,非要把她的诗念给我听,可是就不跟我谈爱情,因为在好莱坞爱情是拿来卖的)——甚至世界上开天辟地以来所有漫长的、美妙的生命记忆也仅仅是坐在那儿,或躺在那儿,或者慢慢走着去回忆生命的所有细节,因为已经相隔一百万光年那么遥远了,于是就随意地在脑海中将其投射成令人愉快的电影,以供将来研究之用——令人愉快——我想象着上帝此时此刻也是这样,他在看他自己的电影,也就是我们。

有一天晚上我心情很好,长呼了口气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觉,可是一只老鼠突然跑到我头上来,这可太棒了,因为我随后就拿出了轻便帆布小床,在上面放了一块又大又宽的木板,能把帆布床的两头都盖住,这样我就不会陷进让人难受的帆布中去,我又把两个旧睡袋放在木板上,我睡上面那个,于是我就拥有了世界上无与伦比的既防老鼠又有利于背部健康的床。

我还满怀好奇地走好远的路去看看内陆方向是什么样子,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走上几英里,就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农场,还有几座伐木帐篷——我走近忧伤而宁静的巨大山谷,那里你会看到高达一百五十英尺的红杉树,间或会有一只小鸟直直地站在最高的枝头,像粘在那里一般——小鸟优雅地站在那儿,俯瞰着薄雾与参天古木——你还能看到峡谷对面的悬崖边上有一朵孤零零的小花在风中摇摆,或者看到红杉树上一个巨大的树瘤像极了宙斯的脸,或者看到上帝的某个微小而疯狂的造物在溪流里混沌度日(比如锯齿形的小虫),或者看到一段寂寞的篱笆上面写着“帕西先生,非请勿入”,或者看到从红杉树阴影中渗透出来的层层叠叠的蕨类植物,你想着:“离垮掉的一代已经很远了,在这雨林中。”——于是我转身返回小屋所在的峡谷,路过小屋,然后又沿着小屋旁边的小路一直走到海边,去那个骡子站立的海岸,它在高达一千英尺的大桥下细细吃草,有时就站在那里,用它那棕色的像伊甸园般纯净的大眼睛盯着我看——这骡子是峡谷中住在小木屋里的一户人家的宠物,我给它起名叫阿尔夫,它刚刚从峡谷的另一端漫步而来,却被那里的牲畜栅栏挡住了去路,走到荒凉的海岸,又被大海阻挡。第一次见到它,你会觉得它像高更笔下一头奇怪的骡子,它把黑黑的粪便留在完美的白色沙滩上,它是来自远古的不朽的骡子,整个沙滩都是它的——后来我甚至找到了阿尔夫睡觉的地方,是在长满石南花的梦幻草地上的一处充满神圣色彩的小树林中——于是我把剩下的苹果都给它吃了。它用深藏在柔软多毛的嘴中的大牙来接,但它根本不咬,只是把我伸展的手掌中的苹果弄掉,然后悲哀地咬着牙走开,转过身,把它的屁股往树上蹭,那动作极端色情,而且越来越色情,最后它站在那儿,阳具勃起,那架势足以把巴比伦的妓女也吓跑了,更别说是我。

世上所有奇异与非凡的事情就像黎普列所经历的不可思议的情形一样,大约五百年前一棵大树倒下来,横跨过小溪成为一座桥,树干的另一端如今已经深深埋在十英尺深的淤泥和落叶里,这已经够奇怪了,可是树干的中间,即溪水上方的部分又笔直地长出了一棵红杉树,看上去就像有人种在树干中一样,或者是上帝之手将它插进去的,我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一边瞪着眼看,一边像个大学生似的嘴里猛嚼着大把大把能噎死人的花生——(这不过是我在纽约的鲍厄里大街[1]一头栽下去的前几个星期的事儿)——甚至当一辆家用车经过时我还在做着不着边际的白日梦,就像是农夫琼斯和他的两个女儿过来了,而我胳膊下面夹着一棵六十英尺长的红杉树慢慢地拖着走,他们既惊讶又害怕。“我们是在做梦吗?怎么会有这么强壮的人?”他们甚至忍不住这样问我,而我的回答则充满禅机:“你们只是认为我强壮。”然后就夹着那棵树往前走——这些古怪的幻想让我在苜蓿地里笑了好几个小时——一头牛从我身边经过,它转身看我,好像随意拉了一大坨粪便——回到小屋里,我点着火坐在那儿叹气,锡桶上有树叶掠过,大瑟尔正值八月——我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正面对着门外枝叶茂密而交错的小树林。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这树林的样子,甚至想到了那片特别厚重的灌木丛,茎缠着茎,彼此盘绕,古老的宅院,不过就在我琢磨着这乱糟糟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的时候,砰的一声,风把小屋的门关上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于是我总结道:“我只看门让我看的东西,不管门是开还是关。”——起来的时候我又加了一句,用响亮的英国贵族的腔调,反正也没人听见,“宣告之事即重要之事,陛下”,我把“之事”说得像“之思”——这让我吃晚饭的时候一直笑个不停——晚饭是裹着锡纸扔进火里烤熟的土豆,一杯咖啡,用铁签穿着烤的大块大块的斯帕姆牌[2]肉罐头,还有苹果酱和奶酪——晚饭后我点着灯开始看书,每夜必至的飞蛾便一头飞向灯火,飞向每夜必至的死亡——我把灯吹灭了一会儿,后来又点着了,但那只在墙上睡觉的飞蛾没有觉察到。

可是我还要说的是,每天都又阴又冷,要不就潮湿难耐,这种冷与东部不一样,而且每天夜里都雾气重重:从来就没看到过星星——不过后来我发现这种情形真是再妙不过了,这正是“潮湿季节”,而峡谷的其他居民(周末度假者)就不会在周末出来了,这样我连续几个星期就享受着绝对的独处(因为到了八月末,当阳光驱散了雾气的时候,突然之间我听到峡谷里各个地方都传来笑声和嚓嚓的脚步声,可这里曾是我的,只属于我,我想到海滩上去,可在那儿蹲坐着写东西时,却来了许多出来郊游的家庭,其中年轻一些的就把车停在横亘在高高绝壁上的桥上走下来玩,实际上他们当中有一些就是一群胡喊乱叫的小流氓)——因此雨林中的夏日浓雾真是威风八面啊!而且到了八月阳光普照的时候,又会发生可怕的变化,一阵阵吓人的飓风狂暴地涌进峡谷,所有的树都咆哮不止,那情形真是吓得人魂飞魄散,有时候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让人觉得大树之间似乎起了战争。小屋在风中摇晃,我也惊醒过来——这样的情形促使我陷入疯狂。

不过最美妙的那天是我完全忘记了我是谁,我在哪,那是什么时间。我只是把裤腿卷到膝盖上面,一门心思在溪水里摆弄,我把石头都重新摆了摆,还把碍事的东西挪开,那地方(离沙滩很近)水越聚越多,水流打着漩涡急速而来,形成了一泓深而清的水潭,不再像那些浅浅的地方水流缓缓,里面甚至还积聚了小虫子,我弯下腰轻易就打了满满一壶水——我双手挖进底下的白沙,把地下的石头摆好,于是我就可以把这个水壶固定在那儿,再把壶口斜对着溪流,壶里立刻就会灌满清澈纯净又没有小虫的水,那是可以直接饮用的活水——这个过程叫做挖引水槽——由于我弯腰取水的沙地旁水流过急,水潭过深,所以我必须用石头垒一个像堤坝一样的东西,这样水流才不会把边缘冲垮——要垒好堤坝,就得先在外围用小石头固定一圈,于是太阳下山的时候我还弯着腰抽着鼻子埋头苦干(就像小孩子疯玩了一整天后抽鼻子那样)。我开始把小鹅卵石嵌进石头间的缝隙中,这样水流就不会渗过来冲毁堤坝,我甚至还把小鹅卵石嵌进下面的沙子中,真是完美的堤坝,我还在上面放了一块木板,这样每个来打圣水的人都能跪在上面——抬头看看我忙活了整整一天的工程,我从太阳高照一直忙到太阳下山,当我明白我在哪里,我是谁,我做了什么的时候,真是无比惊讶——就像印第安人独自一人在森林里精心加工独木舟一样,内心无比纯净,无比简单——可是就在几个星期前,我在纽约的鲍厄里大街一头栽下去,人们都以为我摔伤了,我刚才说过这事儿——于是我唱着快乐的歌去做晚饭,又在雾气蒙蒙的月夜出来(白色的月光洒遍大地)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的奇妙景色:轻盈欢快的溪水潺潺流淌,闪烁着细细的波光——“当薄雾散尽,星星和月亮展露光芒,这是多么美丽的夜色啊!”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所有这些给我惊喜的琐碎的快乐却在我后来回去时恐怖的心境中都变成了阴险邪恶的模样,甚至当我的眼睛和胃口感到恶心作呕,我的灵魂高声呼喊着一千个含混不清的词语时,我那个小小的木头平台还有引水槽也变得狰狞起来,哦——真是说不清楚,那最好就别自作聪明地乱说,还是闭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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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Bowery,纽约市曼哈顿区南部的一条街道和小型街区,因疯狂的酒吧、遍地垃圾以及扒手聚集而臭名昭著。

[2] Spam,美国罐装肉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