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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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刺入耳膜的只有客厅里酒瓶乒乒乓乓乱碰的声音,以及可怜的莱克斯·帕斯卡扯着嗓子不停叫嚷的声音,这让我想起了一年前有一次杰瑞·瓦格纳[1]的未婚妻对莱克斯发起火来,在房间那头就把半瓶子葡萄酒嗖的一声扔了过来,把莱克斯的眼睛划伤了,后来她就乘船到了日本,在那里办了一个大型的禅宗仪式作为结婚典礼,还为此办理了一些跨海的证件,可是老莱克斯所收获的只有一个伤口而已。我在楼上的浴室里一边为他处理伤口一边说:“你看,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很快就好了,莱克斯。”他还骄傲地说:“我也是法裔加拿大人。”当戴夫和我还有乔治·巴索准备开车回纽约时,他送给我一枚圣·克里斯托夫勋章作为临别的礼物——像莱克斯这种伙计真的不应该住在这种疯狂不羁的垮掉派的寄居场所,他应该隐居在牧场之类的地方,他充满力量,容貌俊美,对女人和酒有着不可遏制的疯狂欲望,有多少也不嫌多——于是酒瓶酒罐又开始碰撞。高保真立体声组合音箱开始播放贝多芬的《庄严的弥撒》时,我横卧在地板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当然又是呻吟着醒来,可是这一天非常重要,因为我们要去山谷中的结核医院看望可怜的乔治·巴索——戴夫想让我立刻打起精神,就问我喝酒还是喝咖啡——我回来居然睡在本·费根的地板上,很显然我跟他滔滔不绝地讲佛教、佛教徒——一直讲到天亮。

已经够复杂了,可是现在突然又来了个奇怪的年轻小伙儿,名叫乔伊·罗森伯格,来自俄勒冈州。他像劳尔·卡斯特罗一样满脸胡子,头发也一直留到脖子,他曾是加利福尼亚高级中学的跳高冠军,他身高不过五英尺六英寸,却跳出了六英尺九英寸的高度,简直不可思议!他脚步轻盈地跳来跳去,也展示了他的跳高能力——真是奇怪,好好的运动健将却突然决定成为一名垮掉派达人,而你从他年轻的湛蓝眼睛里看到的却是一尘不染的纯净和真诚——他的眼睛那么纯净,你甚至都不会注意到他那狂乱的头发和胡子,而且虽然他穿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但却让人感觉无比高贵(“新一代垮掉派公子哥之一”),麦克李尔几天后对我说:“你听说过这事吗?最近兴起一个奇怪的地下垮掉派团体之类的组织,他们都穿着超棒超时尚的服装,虽然可能也就是牛仔夹克配上宽腿裤,反正他们总是穿着又新奇又漂亮的鞋子或衬衫,要不就反着穿,再配上花里胡哨皱巴巴的裤子,脚上却穿着破帆布鞋。”——乔伊穿的那件就有点像棕色软布外套,也像个长罩衫之类的东西,他的鞋看上去像拉斯维加斯运动鞋——他看到我脚上破旧的蓝色帆布鞋,就是我在大瑟尔脚疼的时候经常穿的那双(那时候我的脚经常因为走崎岖的山路而疼痛),他想把鞋据为己有,用时髦的拉斯维加斯运动鞋(皮鞋是浅色的,皮质朴实厚重)跟我换那双傻里傻气、又小又紧,但却堪称完美的帆布鞋。事实上我还穿着它,是因为走山路留下的水泡还阵阵作痛——于是我们就换了——我向戴夫·韦恩询问他的情况,戴夫说:“他真的是我认识的最古怪、最招人喜爱的家伙,我听说是一周前才露的面,我们问他想干什么他从来不回答,就是笑笑——他就是那种想搞清一切的人,只是静静旁观,暗暗欣赏,却不作只字的评论——如果有人对他说‘我们开车去纽约吧’,他就一声不吭立刻跳起来就走,像是去朝圣一般,瞧吧,真是年轻气盛啊,我们这些老家伙们真该跟他学学,还有信念,他就有信念,从他眼睛里就能看出来,无论到哪里他都有信念支撑,我觉得他就像耶稣一样,能带任何人上路。”

奇怪的是,在后来的白日梦中我想象自己走过广阔的田野,在阿肯色州寻找一群奇怪的朝圣之人,戴夫·韦恩坐在那儿说:“嘘,他睡着了。”“他”是指乔伊,所有的门徒都跟着他朝纽约方向前进,他们希望沿水路继续前行,直到到达彼岸——当然(甚至在我的白日梦中)我对此嗤之以鼻根本不相信(这只不过是我经常做的那种白日梦罢了)。可是早晨当我凝视乔伊的眼睛时,我立刻意识到就是他,他就是耶稣,因为任何人(根据我的白日梦法则)只要凝视了他的眼睛就会立刻转变信仰坚定跟随——于是白日梦仍在继续,最后演变成牵强附会的冗长故事,结尾处我想到的是IBM的机器试图摧毁这次“基督再世”什么的(而且事实上,几个月后我觉得他的鞋给我带来了霉运,就把它们丢进了房子后面的垃圾桶,我希望我依然拥有那双脚趾处已经磨出小洞的蓝色帆布鞋)。

不管怎样我们带着时刻跟随在戴夫左右的乔伊和罗恩·布莱克到书店去看蒙桑托,这是我们的常规仪式,之后又转过街角去了迈克的酒吧,在那儿我们从上午十点开始吃东西、喝酒,还在吧台边的桌子上打了几盘台球——乔伊赢了。他是你从未见过的另类台球高手,他留着长长的《圣经》式发型,弯下身流畅平稳地推动球杆,手型极为专业自信,所击之球径直穿越长长的球台落入网中,真的就像耶稣在打台球——同时那三个饿坏了的家伙把所有的食物都打包吃光了!——他们并不是每天都跟一个舍得为他们挥霍几百块钱、喝得醉醺醺的小说家在一起,因此他们什么都点,意大利面、巨无霸汉堡,接着是冰淇淋、馅饼和布丁,反正戴夫·韦恩也有惊人的食量,于是又点了曼哈顿酒和马提尼酒,放在他盘子旁边——我则在一旁豪饮我那如生命般重要的双份波旁威士忌和姜汁啤酒,过不了几天我又会因此而悔恨。

每个酒鬼都知道步骤如何:头一天喝多了你还觉得没什么,第二天早晨你就会觉得头痛难受,然后你可以再喝几杯,再吃上点饭,就轻而易举地把头痛制止了,可是如果你拒绝吃饭,到了晚上又继续痛饮,醒来后还继续狂饮不停,持续到第四天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喝酒对你已经不再起什么作用了,因为你身体中的化学成分已经过量,你必须得用睡觉来解决问题。可是你却再也睡不着了,因为前五天完全是靠酒精才睡着的,于是开始出现幻觉和精神错乱——无法入睡、大汗淋漓、浑身颤抖,因虚弱而不断呻吟,胳膊麻木,什么也干不了,噩梦(关于死亡的噩梦)……唉,后面出现的症状还有更多。

中午时分对我来说是迷迷糊糊新一天的黄金时刻,我们和戴夫的女朋友罗玛娜·斯瓦茨在一起,她是个高大的罗马尼亚女妖,身上有种特殊的美(我是说她有双紫色的大眼睛,而且非常高大,不过是指梅·威斯特[2]的那种高大),戴夫在我耳边悄悄说:“你应该看看她穿着紫色内裤在禅东堂里走来走去的样子,除了内裤什么也不穿,住在那儿的一个已婚男人每次看到她走进大厅都很抓狂,可我并不责怪他,你也不会吧?她不是想引诱他或者别的什么人,她只是个裸体主义者,她信仰裸体主义。哦,老天哪,她说到做到!”(禅东堂是另一处垮掉派的住所,可它是给所有已婚、单身,以及一些小型波西米亚式家庭准备的,各色人种都学习苏布派[3]什么的,我从没去过那儿)——不管怎么说,她是个不折不扣的深肤色美女,令人垂涎欲滴,你可能会觉得她像世界上任何一个饥渴滥交的性奴隶,可是她还特别聪明,读过很多书,会写诗,是个禅宗派的弟子,她什么都懂,事实上她只不过是个高大健康的罗马尼亚犹太女人,想嫁给一个强壮能干的好男人,在山谷的农场里安居乐业,如此而已。

到结核医院大概两个小时的车程要穿过特雷西,然后沿圣华金山谷一直往南,戴夫开车时很潇洒,罗玛娜坐在我们中间,我的手又拿起了酒瓶,明媚宜人的加州阳光和茂密的李子园在窗外掠过——阳光灿烂的午后有个好司机来瓶好酒,再戴上副墨镜,开车去有趣的地方,真是惬意啊,再加上我刚才提到的美好的谈话——罗恩和乔伊盘着腿坐在后面的垫子上,就像可怜的乔治·巴索去年从旧金山到纽约时一样。

可是那个日本小伙儿,让我一眼就真正喜欢上的主要原因是在布坎南街那个房子的疯狂的厨房里遇见他的第一个夜晚他就跟我说的那些话:从午夜到凌晨六点,他用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声音对我讲了他从生命之始到生命之终佛教生涯的惊人故事:乔治的理论(他有许多理论,事实上他还真的开过坐禅课,他的所作所为的确表明他是个严肃的日本佛教俗家青年弟子)是佛教并不反对他与妻子和众多美妾的情爱生活,因为他对性爱本身没有兴趣,但却受到了印度最高的性爱艺术与情色享乐的教育,当时像《爱经》这样的伟大经卷正在不断完善发展的过程中,那些经卷中对你和另外一个人类——“男性或者女性”——做爱过程的每一个细节予以指导,比如每个动作、每个细节、如何亲近、如何把握时机、如何挑逗、如何控制、如何嘿咻嘿咻达到高潮等,乔治强调:“他知道关于性的一切知识,因此当他放弃这个声色享乐的世界到森林中去过禁欲主义的生活时,每个人都知道他把这一切抛在脑后,绝不是因为蒙昧无知——这使得那个时代的人们对他的所有言论都充满无上的敬意——他可不是靠几年中制造几件了无意趣的风流韵事的卡萨诺瓦[4],他一直都享受着这种生活,他有大臣、专门的宦官和专门的妇女教他做爱,还有精挑细选的处女献给他,他熟悉每一种变态和非变态的性爱,而且你知道他还是出色的射手和骑师,在他父亲的命令下他被培养成全面了解生活艺术的人,因为他父亲希望他能够一辈子住在皇宫中,永不离开——他们用尽书本上所有的手段来引诱他过上享乐的生活,他们甚至让他与一位名叫耶输陀罗的美丽姑娘幸福地结合,而且还与她生下了儿子罗侯罗,除此之外他的后宫中还有无数佳丽,甚至还包括一些舞男,以及书中所提到的一切……”接着乔治就会开始详述性爱知识的每一个细节,例如“他知道用手握住阴jing旋转着插入阴道中,不过这只是几种变幻技巧的第一个而已,你还可以把女孩的屁股放低这样在你眼中阴hu就比较靠后,于是阴jing就好像黄蜂蜇人一样迅速刺入,另外还可以把女孩的屁股抬高,这样阴hu就突出了,于是那家伙就可以直捣黄龙,接着还可以退出来着实地戏弄一下对方,然后再往右或往左刺——然后他就知道了所有的姿势、语言、表达,对处女应该如何做,不应该如何做,怎样在各种各样的亲吻中吸吮对方的红唇或者如何激吻如何轻吻,伙计他从一开始就是个天才”……,乔治一直给我讲到凌晨六点,这是我听过的最绝妙的关于我佛慈悲的故事,最后乔治会以他自己对佛教十二因缘之法的完美阐述收尾,关于为什么佛会在逻辑上与所有造物分离开来,使自己毫无保留毫无遮拦地展示自己的本色,在菩提树下,一连串的幻象——曾经在去纽约的路上我和戴夫坐在前面一路高谈阔论,可怜的乔治坐在后面的垫子上,大部分时候都非常安静。他说跟我们一起去是为了搞清楚是他自己到纽约去还是只有汽车本身到纽约去,或者只是轮子本身在转呀转,或者是轮胎,抑或是其他什么——一个类似于禅宗的问题——于是当我们看到俄克拉荷马大平原上的谷物升降机时,乔治就会轻轻地说:“嗯,在我看来谷物升降机是在等候道路接近它。”或者他会突然说道:“你们刚才讨论如何调兑出美味的马提尼酒的时候,我却看到一匹白马站立在废弃的店面前方。”——在拉斯维加斯我们住进了一家相当不错的汽车旅馆还会出去小赌一番,在圣路易我们去看了东路易著名的胡奇库奇舞(一种色情的女子舞蹈),欣赏了美丽的肚皮,有三个姿色出众的年轻女孩在表演时直冲着我们微笑,好像她们特别了解乔治和他的情色佛教理论(在场观看女孩跳舞的还有大人物呢),而且好像她们还认识那个一看到漂亮女孩就舔着嘴唇说“嗯,不错,不错”的戴夫·韦恩似的……

可是现在乔治得了肺结核,而且人们告诉我说他可能会死去——这加深了我内心的黑暗之感,所有与死亡相关的东西在瞬间堆积——可是我不能相信乔治这个老禅师会让他的躯体死去,可是当我们穿过草坪来到满是病床的房间看到他的时候,却觉得他真的是要死了,他神情沮丧地坐在床边,头发胡乱地垂在前额,以前他都是仔细地梳理到后面的——他穿着浴衣抬头看到我们的时候几乎都有些生气了(不过每个在医院的病人看到亲友们不约而至都会生气的)——没人喜欢在医院的病床上得到什么惊喜——他叹了口气跟我们一起出来,走到暖洋洋的草坪上。他脸上的表情在说:“哼,你们就是因我病了来看我,可你们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仿佛以往所有的幽默风趣的勇气此刻完全让路给了根深蒂固的日本怀疑论思想,就像一个日本武士突然被自杀的绝望情绪所攫获(他眉头紧皱,有些吓人,表情凄惨阴郁,着实令我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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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Jarry Wagner,原型为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

[2] Mae West(1893—1980),好莱坞性感女星。

[3] Subud,一种建立在自发和入迷修习上的印尼宗教运动,于1933年由穆罕默德·苏布成立,其主要特点是使参与者通过不受控制的自然活动让上帝的力量表现出来,即一种精神活动。

[4] Casanova(1725—1798),意大利极富传奇色彩的冒险家、作家,18世纪享誉欧洲的大情圣,曾著《我的一生》记录其风流韵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