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愚蠢的《轰走坏蛋》剧目如期上演,我们到达时舞台上扔车扔帐篷的一幕进行得正欢,这是真正的怀旧西部风格,一个高大肥胖的长官拿着两把六连发的手枪站在入口处,科迪说:“我给他点颜色瞧瞧。”可是我喝醉了,我们从车里挤出来时,我朝那个胖长官走过去,给他讲了一个南方的笑话(其实就是欧斯金·考德威尔[1]短篇小说里的情节),他听的时候微微笑着,那表情像白痴一样,或者说特别像刽子手或南方巡逻官听北方人讲话时的表情——后来,我们进入漂亮的怀旧西部风格的长廊时,我非常惊讶我看到孩子们在一架旧钢琴上猛敲,我就跟他们一块用尽力气猛弹。我弹的是斯特拉文斯基的和弦,拿着双枪的胖长官走过来用电视里西部片那种威胁的口气说:“你不能弹钢琴。”——我很吃惊,转身看伊芙琳,了解到他就是被这里每一个人诅咒的所有权人,要是他说我不能弹钢琴,那我就真的不能弹,这是法律规定——而且他那六连发手枪里装的可是真子弹——他演得有些太入戏了——可我跟孩子们敲钢琴多快乐啊!现在硬生生被拽过去看那张可怕的死脸。我马上就跳起来说:“好了,我他妈的走行了吧。”于是科迪跟着我走到车里,我又喝了一大口酒——“我们他妈的快离开这儿。”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科迪说,“其实我已经跟这出戏的导演说好了,让他送伊芙琳和孩子们回家,我们现在就可以进城去了。”——“太棒了!”——“我已经跟伊芙琳说了,我们要走就快走吧。”
“不好意思,科迪,我把你们的家庭小聚会给搅和了。”——“没有没有,”他抗议道,“哥们儿,我必须得管这事儿啊,你知道,要想做个好老公好爸爸,我就得按照承诺在这里露面,可这也太没劲了。”——为了表示这种事情到底有多没劲,我们开始飙起车来,而且不费吹灰之力就超过了六辆汽车——“发生这种事我挺高兴的,它给了我们一个理由,嘿嘿傻笑什么你知道么?我一直在琢磨找个什么借口出来,然后这事儿就发生了!他是个百万富翁,你知道吗!我跟他聊过,他脑子进水了,你没能在演出开始前在那儿傻等,你就偷笑吧,伙计,还有那些观众,噢,啊呀,真让人受不了,我真想回圣昆廷去,不过好在我们可以走了,宝贝!”
于是我们像从前一样,单独坐在车里,趁着夜色在公路上飞驰到某个特别的地方,或者根本就不知道应该去什么地方,尤其是这一次——公路上的白线疾速插入挡泥板,就像焦急不安、迫不及待的电流在夜色里颤抖,为了越过什么、绕过什么,比如绕过小丘什么的,这条白线会出现优雅流畅的转弯,忽左忽右的,简直太美了——在海滨公路的大公路上,他开得太漂亮了,他在车道上轻松自如地来回摇摆,但你却完全意识不到车是向左还是向右转弯,真是太完美了,所有的车都满怀焦虑地看着我们,不过他可是公路上唯一知道如何把车开得炉火纯青的人——蓝色的薄暮笼罩了加州的山山水水——旧金山在前方静静闪烁——在令人敛声屏气的寂静中,我们拿着大麻烟来来回回推让,收音机里则响着律动优美的布鲁斯音乐。我们都望着前方,心里各自都有隐秘的伟大想法,现在这种想法太庞大了,我们已经无法相互交流。假如想要说明白的话,那要用上一百万年,写上亿万本书——太晚了,太晚了,我们曾经一起或者各自看到所有的历史都已变成了图书馆——架子上的图书越堆越高——尽是些模糊的文件或关于模糊事件的记载——思想开成了一个个褶皱,盘旋在一起,交织成深深的洞穴。最后我们再也无法表达我们最新的思想了,于是只有孤独地老去——思想极为强大的天才科迪,我敢说,要是他像以前那样潜心写作,永不放弃的话,他一定会是有史以来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可我们俩却坐在这儿叹气,真是天大的罪过啊——“不,我写下的唯一的东西,”他说,“是几封给薇拉米娜的信,其实写了不少呢,她把那些信用丝带绑起来,我觉得要是我写本书或者散文集什么的,那就在我离开时把那些信拿走就行了,因为我每周给她写三封信,足足写了两年呢——当然了,问题就是我说过的,你都听了千百万遍了,就是思想在流淌,思想在浮现,可是却根本没人能够看到,咳——唉,他妈的,我不想说了。”另外偷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对作家没有任何兴趣,因为生活对他来说是如此神圣,除了生活之外根本没必要再做其他事情,写作不过是事后的追思,或是对表象浅尝辄止的试探——可是假如他能够写作!假如他愿意写作!我现在正在加州飞驰,与我的家,我那可怜的猫埋葬的地方,与我妈妈的忧伤远隔千山万水,这就是我正想的事儿。
不知为什么,热爱世界总让我感到骄傲——相较而言,恨就容易得多——可现在我飞驰着,一头栽向最愚蠢的仇恨当中,却还洋洋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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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rskine Caldwell(1903—1987),美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