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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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天色渐暗的时候。我站在那里。一只手放在窗帘上看着下面的街道。本·费根则走到街角那儿搭公交车,他穿着宽松的灯芯绒裤子和简洁的“固特威”牌蓝色工作衫,回家洗个泡泡浴,读首著名的诗歌,没什么真正值得担忧的事情,或者至少不用担心我担心的那些事,尽管我觉得他也背着令人痛苦的负罪感和绝望的懊悔之情,因为他一时为混饭吃而粗制滥造了一些东西,使得他早年为俄勒冈州原始松林带去初生的黎明的梦想没有实现——我抓住窗帘,仿佛假面之后的歌剧魅影,等待比莉回家,并回想起童年时我也曾像这样站在窗边,看着暮色中的街道,想着每个人都在说的“我的生活”和“他们的生活”差距不断加剧,身处这种发展之中简直糟糕透了——我不是因为自己是个醉鬼而感到愧疚,而是因为其他选择过“尘世生活”的人丝毫没有愧疚的感觉——无耻的法官在清晨剃净胡须微笑着走向他们十恶不赦的冷漠人生,备受尊重的将军在电话中命令士兵去赴死或倒毙,扒手在监狱里点着头说“我没伤害过任何人”、“我真是这样的,是的先生”,把自己视作男人救星的女人,其实就是悄无声息地把他们掏空,因为她们觉得她们那天鹅般高贵的脖子有那种价值(尽管你每当失去一个天鹅般高贵的脖子,就会有十个等着你,每一个都准备为一个柠檬躺下来),说实话,她就是男人的大脸魔鬼,就因为她们的衬衣干净些,就颐指气使地控制着辛苦干活的男人,充当他们的统治者,还说:“你放到我手中的税钱绝不会乱花的。”“你得明白我是多么珍贵,你是多么需要我,没有我,你说你会成什么样子,完全没了主心骨!”——镜头前精心设计的男性卡通形象总是肩膀壮硕的大男人,面朝初升的太阳,脚旁放着一副犁,而衣着整洁的统治者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要去弄点干草——?——因为自己是人类的一员,我感到内疚——我是醉鬼,没错,而且是地球上最愚蠢的傻瓜——事实上,连个真正的醉鬼都算不上,就是个傻瓜——可我站在那儿,手里抓着窗帘,望着下面,等比莉回来,她回来晚了,啊,我记起了密勒日巴讲的可怕的事情,与我在大瑟尔宁静甜蜜的小木屋中想起的令人心安的话截然不同:“当冥想中种种不同的经历暴露出来时,不要骄傲地急着告诉他人,否则圣母女神会发怒的。[1]”可我现在毫无疑问是个彻头彻尾的美国傻瓜作家,我做的事情不仅仅是为了生计(无论如何我总能用我粗陋的双手从铁路、轮船、工地和袋子里捡些东西糊口),而是因为要是不把这个不幸星球上我这个死骷髅般的脑袋周围发生的一切真真切切地写出来,我就觉得上帝把我这个可怜的东西送到地球上来真是一无是处——既然是个歌剧魅影,那我又有什么好焦虑的?——青春年少时,我绝望地把脑袋靠在打字机上,思考着上帝为什么会存在?——或者在褐色的阴影中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咬着嘴唇,我爸爸就死在那把椅子上,我们也已经死过十万次了——只有费根能明白,可他现在上了公交车了——比莉和埃里奥特回到家的时候,我笑了,然后坐在椅子上,可是椅子却在我屁股底下整个坍塌了,哐当一声,我惊讶地摔倒在地板上,椅子没了。

“怎么回事啊?”比莉吃惊地说。我们俩同时都朝金鱼缸望去,看到两条小金鱼都死了,肚皮朝上漂在水面上。

“它们怎么死的?”——“我不知道。”——“我给它们喂了些家乐氏的玉米片,是因为这个死的?”——“没准儿是,除了鱼食你什么都不应该给它们喂。”——“可是我觉得它们饿了,就给了它们几片玉米片。”——“算了,我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死的。”——“可是为什么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它们为什么要这样?水獭,还有老鼠,还有各种该死的东西都不停地死去,比莉,我真弄不明白,每次都他妈的是我的错!”——“谁说是你的错了,亲爱的?”——“亲爱的?你叫我亲爱的?你凭什么这么叫我?”——“哦,让我爱你。”(吻我)“可是你根本不配。”——(受到打击了)“我怎么就不配了?”——“因为是你自己说的……”——“可鱼是怎么回事?”——“我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整个星期都坐在那张快垮掉的椅子上,把烟都喷到了鱼缸里?还有其他人也都在这儿抽烟闲扯?”——可是埃里奥特那小家伙爬到了他妈妈的大腿上,开始问问题了:“比莉,”他直呼其名,“比莉,比莉,比莉。”摸着她的脸,我几乎被这悲伤的一切搞得疯掉了——“你整天都干什么了?”——“我跟本·费根在一起,在公园睡了一觉……比莉,我们接下来干什么啊?”——“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我们就结婚,跟帕里和埃里奥特飞到墨西哥去。”——“我怕帕里,我也怕埃里奥特。”——“他只是个小孩。”——“比莉,我不想结婚,我怕……”——“害怕?”——“我想回家跟我死去的猫在一起。”我本来能成为英俊清癯的青年才俊,身穿西装坐在老式的摇椅中,可是没有,我只不过是个站在窗帘旁边,跟那死鱼烂椅子在一起——是不是没人在意是谁让我成了这样,为什么成了这样?——“杰克,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呢?”——可她突然跑去做晚饭了,可怜的小埃里奥特把勺子倒过来攥在小拳头里,我意识到这只是个普通的小家庭场景,自己则像个不合时宜的傻瓜——其实比莉已经在说:“杰克,我们结婚吧,那样我们就和埃里奥特一起静静地享受晚餐,一些事会永远洗清你的罪过,我保证。”

“我做错什么了?”——“你的错误就是你抑制着对我这样一个女人的爱,以前就抑制着这种爱,将来还是这样——你能不能想象一下我们结婚后无尽的乐趣,把埃里奥特放在床上,我们就出去听爵士乐,或者一时兴起乘上飞机去巴黎,还有,我要教给你、你要教给我的那些东西——可你却一直在浪费生命,总是悲哀地坐着,琢磨着要去哪儿,你要去的地方一直在那儿等着。”——“要是我不想结婚呢?”——“你说你不想成为那温馨画面的一部分?你当然想了……”——“可我就是不想,我是个讨人嫌的古怪家伙,你根本不了解我。”——(“讨人嫌?什么是讨人嫌?比莉?什么是讨人嫌?”可怜的小埃里奥特不停地问)——这时候帕里进来待了一会儿,我毫无遮拦地对帕里说:“我真不明白帕里,我爱你,了解你,你很疯狂,可你为什么要绑架那么小的女孩,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在问他的时候,我突然间看到他眼里的泪水,于是我明白了,他爱着比莉,一直爱着,哇——我甚至直说出来:“你爱比莉是吧?对不起,我插了进来。”——“你说什么呢,伙计。”——然后就是激烈地争论,他说他和比莉不过是朋友,于是我就开始像辛纳屈那样唱《不过是朋友》:“两个朋友但已不像从前。”不过好心的帕里一看我唱了起来,就跑下楼去,又给我拿了一瓶酒——可是鱼仍然是死的,椅子仍然是烂的。

帕里其实是个悲惨的青年,我觉得他有巨大的潜力,能够让自己摇摇晃晃飘到地狱中去,除非很快发生了其他什么事情,我看着他,意识到除了秘密地爱着比莉之外,他一定也像我一样爱老科迪,而且比我更爱这个世界。可他却因为这个原因被捉到监狱里,被迫与这些隔绝——饱经风雨的沧桑,被悲哀裹挟,他坐在那儿,黑色的头发总是遮住前额,也遮住他黑色的眼睛,钢铁一样的臂膀绝望地垂下,像疯人院里力大无比的白痴的臂膀一样,他全身都被迷失之美铸就——他是谁?他到底是谁?——为什么洗着碗碟的金发比莉不认可他的爱呢?——事实上,最后我和帕里都垂着脑袋坐在那里,比莉回到客厅时看到我们俩的样子,就像在地狱里忏悔的紧张性精神病人——有个黑人进来了,问我能不能给他几块钱,他要买大麻抽,可我刚给了他五块钱,他却突然说:“嗨,我什么都买不到。”——“你有五块钱,出去买吧。”——“我也说不准能不能买到。”——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我突然觉得我能跳起来把他摔在地板上,然后把那五块钱抢回来。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钱,我对他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那家伙是谁?”——我明白,要是我起来跟他打,他拿着刀子,那我们就得把比莉的客厅给毁了——可是突然间又来了个黑人,他的来访让大家都挺高兴,他谈着爵士和兄弟之情。后来他们都走了,就剩下我和比莉,想着还有谁会来。

性爱中肌肉的交合是很无趣的,可是我和比莉还是要进行一番无比美妙的激情性爱,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能够进行深入的哲学探究的原因,最后在甜蜜的赤裸中达成一致,一起欢笑。“哦,宝贝,我们一起多疯狂啊,我们能住在山中的老木屋里,几年都不说一句话,这就意味着我们会相遇。”——她胡乱说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可我脑子里有个想法逐渐清晰起来:“嗨,比莉,我明白,我们离开城市,带上埃里奥特一起去蒙桑托在树林里的小木屋住上一两个星期,把一切都抛在脑后。”——“行啊,我现在就可以给老板打个电话请几天假,哦,杰克,我们就这么办吧。”——“而且这对埃里奥特也有好处,离开你这些阴险的朋友,天啊。”——“帕里可不阴险。”

“我们结婚离开这里,住在阿第伦达克山的森林小屋里,晚上坐在灯下跟埃里奥特一起吃简单的晚餐。”——“我会一直跟你做爱。”——“可是你根本不必这样做,因为我们发现,我们都是虫子……我们的小屋上会写满真理,尽管这样整个世界会用仇恨和谎言的黑色刷子把它抹掉,我们会在真理中喝得烂醉,然后倒下。”——“来点咖啡。”——“我的手会失去知觉,连斧子也拿不起来,不过我仍然是拥有真理的人……我会在夜色中站在窗帘旁边聆听整个世界喋喋不休的唠叨,然后讲给你听。”——“可是杰克,我爱你,而且这不是唯一的原因,你没发现,从一开始我们俩就特有缘分吗?你记不记得,你和科迪一走进来的时候,你就叫我朱利恩,还傻乎乎地告诉我,是因为我长得像你在纽约的一个老伙计。”——“那家伙讨厌科迪的蛮勇,而科迪也讨厌他。”——“你不觉得这话一点意思也没有吗?”——“可是科迪呢?你想让我跟你结婚,可你却爱科迪,而且其实帕里也爱你吧?”——“没错,可是这有什么关系,所有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之间的爱多么完美,而且会天长地久,这毫无疑问,可我们却只有两具身体。”——(多奇怪的说法)——我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灯光闪耀的旧金山夜色,还有那些魔幻神奇的纸板房说:“你的埃里奥特不喜欢我,而且我也不喜欢他,其实我也不喜欢你,就连自己我都不喜欢,这怎么办?”(比莉什么也没说,只是积聚着愤怒,等待不久之后的爆发)——“可我们可以给戴夫·韦恩打电话,让他开车送我们到大瑟尔的小木屋,我们至少可以单独待在树林里。”——“我告诉你,我也这么想!”——“那现在就打电话!”——我告诉她号码,她像个秘书似的拨通了电话:“哦,我什么都做了,什么都看了,跟所有人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儿。”我拿着话筒说:“整个世界就像是个高中二年级的学生,急着想知道他称为新事物的东西是什么,我告诉你,同一首古老的歌谣,哀伤的歌,死亡的真相……因为我曾那么多次呼唤死亡,可我真的想呼唤的是生命,你以为没有生命就没有死亡,喂,戴夫?你在听吗?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打电话吗?听着伙计……把黑头发大块头的罗玛娜带上,就是那个罗马尼亚的疯女人,把她塞进威利车里,然后把车开到比莉这儿来,接上我们,我们趁你们在路上的时候收拾东西,小宝贝也在,我们要在蒙桑托的小木屋里过上两个星期的神仙生活。”——“蒙桑托同意吗?”——“我现在就打电话问他,他肯定说没问题。”——“行啊,我明天还想给罗玛娜刷墙呢,不过也许我喝醉了倒干得更好:你确定现在就去吗?”——“是啊,是是是,快来吧——”“我能带上罗玛娜?”——“当然,为什么不能?”——“可我们这么干的目的是什么?”——“哦,大侠啊,也许只是为了再见见你啊。我们随时随地都可以谈目的:你想去犹他大学和布朗大学做巡回演讲,告诉那些被搓洗得干干净净的孩子们?”——“用什么搓的?”——“用清教徒先驱者已经彻底绝望但却尽善尽美的希望搓的。那希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些死鸽子让人看?”——“好吧,我马上出发……我要先把威利车的油箱加满,还得换换油。”——“你到了这儿,我付给你钱。”——“我听说你要跟比莉私奔了。”——“谁告诉你的?”——“今天的报纸上登的。”——“行了,我们再次钻进威利车出发吧,不要带罗恩·布莱克啊,就我们两对好不好?”——“好——听着,我要带上大鱼竿去那儿好好钓钓鱼。”——“我们会尽情狂欢——听着,戴夫,你有空而且愿意开车送我们去那儿,我很感激,我真是提不起精神,整整一个礼拜,我就坐在这儿喝酒,后来椅子坏了,鱼也死了,我却又一下子精神起来了。”——“真是的,你就不应该喝那种甜玩意,而且你从来不吃东西。”——“不过真正的问题不在这儿。”——“那我们说说真正的问题是什么。”——“好吧。”——“我认为真正的问题是那些鸽子。”——“为什么?”——“我不知道,还记得我们和乔治在东圣路易斯的时候吧,杰克你当时说,要是那些漂亮的舞女永远都会那么漂亮的话,你就会爱上她们,是吧?”——“可那不过是引用佛祖的话。”——“对啊,不过那些女孩就没指望能永远漂亮。”——“你感觉怎么样戴夫?费根今天晚上在干什么?”——“哦,他坐在屋里写东西,他管那书叫糊涂书,里面有大幅的狂野插画,莱克斯·帕斯卡又喝醉了,音乐一直在响,我真是很难受,你来电话真高兴。”——“你喜欢我,戴夫?”——“我没别的事儿可做,宝贝。”——“可你明明有其他事情做啊?”——“听着,别介意啊,我会来的,你现在就给蒙桑托打电话,因为我们要跟他拿畜栏的钥匙。”——“我真高兴能认识你,戴夫。”——“我也是,杰克。”——“为什么?”——“也许我得倒立着把脑袋放到雪地里证明给你看,可这是真的,我很高兴,将来也高兴,毕竟我们除了解决这些该死的问题,没别的事儿可做。我裤裆里现在就有个问题需要罗玛娜来解决。”——“可是把生活称为一个能够解决的问题真是够恶心的,也够没劲的。”——“是啊,可我只是在重复死教科书里读到的话。”——“不过我爱你,戴夫。”——“好了,我马上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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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同上文密勒日巴的歌集,此处仍译为现代汉语,其诗歌原文为:“种种觉受生起时,不可傲心多宣说,否则触怒空行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