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开始是那样简单纯朴,我起床时感觉无比美妙,走到小溪边,双手掬起溪水喝了几口,洗了洗脸,看见一条疲惫的褐色大腿在戴夫尼龙睡袋的垫子上摇晃,显示出清晨爱的景象,事实上,后来吃早餐时罗玛娜告诉我们:“今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看见周围的树、水还有云彩,我就告诉戴夫‘我们创造了多么美丽的宇宙’”——真正的亚当和夏娃醒来了,事实这是戴夫最快活的一天,因为他真的希望再次逃离城市,这次还带来了漂亮的宝贝,还带来了他的大鱼竿,准备度过不同凡响的一天——我们还买了许多可口的食物——唯一的麻烦就是没有酒了,于是戴夫和罗玛娜开着威利车到沿公路往南十三英里的商店里去买酒——我和比莉在火边闲聊——昨天晚上的酒精消退后,我马上就感觉心绪无比低沉。
一切又颤抖起来,手颤抖着,事实上我甚至连火也生不了,于是只好让比莉来干——“我连火也生不着了!”我大声嚷道——“没事儿,我能。”她这么说,恰恰让我感觉我就是个大傻瓜——小埃里奥特不停地拽着她问这问那:“这根棍子是干什么的?放在火里的?为什么?它是怎么烧起来的?为什么要烧起来?我们在哪儿?我们什么时候走呀?”最后的情形就成了她开始跟他说话,而不再理我,因为我就坐在那儿,盯着地板叹气——后来他睡午觉的时候,我们沿小路走到海滩,大概是正午时分,我们俩都忧郁而沉默——“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大声说——她说:“昨天晚上我们一起在睡袋睡觉的时候,一切都很好啊,可现在你连我的手都不肯拉……去他妈的,我死了算了!”——因为在清醒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事情发展得已经有些过分了,我不爱比莉,我一直左右着她,我犯了个错误,我把每个人带到这儿来,其实我现在只想回家,我真是厌恶无聊到极点,就像科迪一样,我觉得周围全是令人心神崩裂的景象,简直糟透了,总是转回到这个鬼魂出没的可怜的峡谷。我们走在桥下的时候,它再次让我心惊肉跳,我们走近那些无情的海浪,它们不惜粉身碎骨拍向高出地面的沙滩,像无情的智慧那样揪扭缠打——另外,我仿佛第一次突然注意到被狂风卷到海浪中的树叶的可怕样子,它们胆怯地在阵阵飓风的威慑下踌躇向前,最后被一股脑扔进海浪中,被打乱,被绑缚,被驱散,被掠到海中——我转过身注意到狂风是如何把它们从树上扯拽下来投入海中的,风催促着它们,仿佛催促它们去死——在我看来,它们就像人一样颤抖着走到悬崖边缘——匆匆忙忙,匆匆忙忙——在大瑟尔怒吼咆哮的可怕的秋风中。
轰隆隆,哗啦啦,海浪还在叙说,可是不管它从前说过什么,将来会说什么,我现在只感到既厌恶又厌烦,比莉想让我跟她一起漫步到下面的洞穴,可我不想站起身来,我正靠着大石头在沙滩上坐着呢——她一个人去了——我突然想起詹姆斯·乔伊斯在凝视海浪的时候意识到:“整个夏天你都坐在这儿写所谓的海浪之声,却没意识到我们的生存与毁灭严峻得无以复加,你这傻瓜,你这拿着铅笔的快乐小孩,你没意识到你像是玩开心的游戏一样玩弄语言吗——你写的关于坟墓和大海死亡的所有非凡奇妙、令人怀疑的东西都是真的,你这傻瓜!乔伊斯已经死了!大海把他带走了!它也会把你带走!”我朝海滩上望去,比莉正跋涉在阴险变幻的回潮中,她之前已经抱怨过好几次了(看到我的冷漠,当然也因为在科迪家的绝望,还有对她残败住所的绝望,对痛苦人生的绝望)。“总有一天我会自杀,”我突然想到,她是不是要走进恐怖的回潮里,突然自杀,让老天和我惊恐万分——我看到她忧伤的金发在风中飞舞,忧伤的纤细身影,孤零零地在海边,树叶匆忙卷入的大海,她突然让我想起了什么——我记起了她富有乐感的死亡叹息,我意念中清晰地看到她沙滩的身影上写着一些字:海边的圣卡罗琳——“你是我最后的机会,”她说,可所有的女人不是都这样说吗?而且她说“最后的机会”,可能并不单单指婚姻,而是她深切而悲哀地认识到,我身上的某种东西是她要活下去所必须依靠的,至少这种想法在我们共同分担过的忧伤的促动下闪过我的脑海——是不是像她所说,我阻止了某些神圣的思想,或者我就是个傻瓜,永远学不会如何同女人建立起体面的,永恒的,有思想有深度的关系,总是为了一首歌、一瓶酒将它抛弃?——要是这样的话,我自己的生命也就该结束了。那些乔伊斯的海浪张开空洞洞的嘴说:“没错,就是这样。”那些树叶也一个接一个匆匆忙忙坠落在沙滩上,跌了进去——其实每一分钟,小溪都载着成百上千片树叶,从后山径直而来——狂风猛烈地咆哮着,到处都是明晃晃的阳光和蔚蓝色的愤怒——我看到巨石在颤抖,似乎上帝真的为这样一个世界而发怒,准备摧毁它:巨大的悬崖在我蠢笨的眼睛里颤抖。上帝说:“无法挽回了,你们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摧毁一切吧,颤抖吧,轰鸣吧,末日就在眼前。”
“基督的第二次来临,滴答滴答,”想到这儿我浑身发抖——海边的圣卡罗琳越来越远——我应该跑过去看看她,可是她走得那么远——我意识到要是那个傻瓜真的打算这样做,我就要不顾一切地跑去下水救她——我站起来,慢慢往那边靠,可这时她却转过身往回走……“要是我在思想深处悄悄叫她‘那个傻瓜’,她会怎么叫我呢?”——妈的,我对生命感到厌恶——要是我有胆量,我就应该投进这烦人的水里淹死,可是那样也不能一了百了,我正好看到下面翻腾旋转,胶着在一起,诅咒我们在上面永远承受苦难,不得脱身——我想那个孩子就是这么想的——她看上去无比悲伤像奥菲莉亚[1]一样,光着脚在雷电中彷徨。
现在上面来了一些游客,是住在峡谷里其他小木屋中的人,正值阳光充足的季节,他们一周要出来两三次,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看我的眼光多么恶毒,显然她听说了那个“作家”被蒙桑托秘密地邀请到小木屋来,不过却带来了一大伙人,一大堆酒,今天居然还带来了妓女——(其实因为那天早晨戴夫和罗玛娜也在沙滩上做爱,那时天已经大亮,不仅到海滩上的人都清楚地看到了,住在高高的悬崖上新建的小木屋里的人也能看到)(尽管峭壁遮住了大桥上行人的目光)——于是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这个新闻那就是蒙桑托的木屋里正在狂欢,可他基本不在这里——这个老女人身边跟着不同年龄的小孩子——因此,当比莉从沙滩远处回来,跟我一起沿小路回去的时候(我嘴里叼着一根一英尺长,很稀奇的大烟斗,还试图迎着风把它点着,好遮掩一下,那样子准是傻乎乎的),那女人在很近的地方上下打量着比莉,可比莉只是像小女孩一样轻松地笑了笑,还脆生生地说你好。
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可耻的人,不仅如此,我还是最声名狼藉的倒霉鬼,实际上我的头发被风吹散像野兽条纹一样,掠过我那张蠢笨鲁钝的脸,宿醉现在已经使我的每一根可怜的毛发都变得精神错乱。
回到小木屋,我无法去砍柴,因为怕把脚砍掉,我无法睡觉,无法坐着,无法抬脚,我不停地去溪边喝水,直到最后我去了有一千次了,这让戴夫买酒回来后觉得无法理解——我们坐在那儿,使劲争抢自己的酒瓶,在精神错乱中,我又开始纳闷,为什么我要喝这瓶酒,而他喝那瓶——可是他很高兴:“我现在要去钓鱼,我要给大家钓一大堆鱼,做顿超级美味的晚餐;罗玛娜,你把沙拉和你能想到的一切都准备好,我们走了,你们自己待会儿吧。”他又补充了这一句,让忧郁的我和比莉觉得他妨碍了我们,“还有,我们为什么不去忘忧草餐厅,晚上把忧伤藏起来,在阳台上喝着曼哈顿鸡尾酒,享受美美的月光,或者去看看亨利·米勒?”——“不去!”我几乎喊了起来,“我是说我太累了,我什么都不想干,什么人也不想见。”——(总之我已经对亨利感到无比愧疚,我们大约一周前就跟他约好,可我没能在七点钟的时候出现在圣克鲁兹他朋友的家里,我们都喝得烂醉,十点钟的时候我们给他打长途电话,可怜的亨利只是说“没事,不好意思,我不能见你了,杰克,我现在老了,十点钟就睡觉了,你要过来怎么也得后半夜才能到”。)(他电话里的声音跟唱片中很像,带着鼻音,布鲁克林口音,好人的声音,不过他有点失望,因为他给我的书写序言的时候遇到了些麻烦。)(尽管我现在突然在极度悔恨的精神错乱中想道:“哦,真该死,他只不过像其他所有那些家伙一样写了前言,让你甚至不用从作者的文字那里读起。”)(这是个例证,说明我是如此多疑和疯狂,已经完全精神错乱了。)
跟比莉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甚至更糟——“我看不出有什么事要做,”她像古代撒冷[2]的主妇一样坐在火旁说(“要不就是撒冷的巫婆?”我不怀好意地斜睨)——“我可以把埃里奥特送到私人看护那儿去,或者送到孤儿院,然后我自己就去修道院,这周围有不少呢——要不我就自杀,把埃里奥特也杀死。”——“别说这些了。”——“没有方向的时候只能这么说话。”——“你根本就看错了我,我不会带给你任何好处的。”——“我现在知道了,你说你想当一名隐士,可我注意到你并没有怎么努力,你只是厌倦了生活,想睡觉而已,我现在也有这种感觉,只不过我还有埃里奥特让我操心……我可以取我们俩的性命,来解决这个问题。”——“你,说得毛骨悚然的。”——“头一天晚上你就告诉我你爱我,说我特别有趣,说你从来没碰到让你这么喜欢的人,然后你就去喝酒,我现在真的看出来了,他们谈论你的话,还有所有像你这样的人都是真的,噢,我明白,你是个作家,承受了太多痛苦,不过你有时候特别暴躁……可是就算那样我也明白,你控制不住自己,而且你也不是真的暴躁,只是像你跟我解释的一样,你是身心俱疲,还有那些原因……可是你总是抱怨说自己多么恶心,我真的没有为他人好好考虑过,可是我还是明白你身不由己,那是一种奇怪的疾病,我们大多数人都有,只是我们有时隐藏得更好……可是你第一天晚上说过的话,就连刚才你还说我是海中的圣卡罗琳,你的心知道什么是好的,最好的,最真实的,你怎么不将内心的选择坚持到底呢,这么轻易就放弃了,一点勇气也没有……不过我看你不是真的想要我,你只是想回家,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也许要和你的女朋友路易丝在一起。”——“不,我也不会跟她在一起,我就是像便秘一样,从内部被绑缚起来,我的情感不通,无法活动,就像你说的情感选择,尽管那是某种伟大神秘有魔力的感觉,每个人都在说:‘哦,生活多么美好,多么神奇,上帝创造了这个,创造了那个,’你怎么知道他不讨厌他创造的一切:他没准儿也喝高了,没注意到他都干了些什么,当然那不是真的。”——“也许上帝已经死了。”——“没有,上帝不能死,因为他还没生出来。”——“可你一直在谈论那些哲学呀,佛经呀。”——“可你没发现它们都成了空无一物的文字,我意识到,我一直像个没心没肺的快活孩子,在一场严重的悲剧中拿文字游戏,游戏,游戏,看看吧。”——“你该做些努力吧,操!”
不过更加难以言喻的倒霉情形,是她越劝我,事情就变得越糟糕,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像个无意识的巫婆,她越想帮助我,我就越颤抖,我甚至感觉她是故意的,她知道她是在给我施魔法,可是从形式上看,大家都把它理解为“帮助”,算了吧——她肯定是与我相匹配的某种化学物品,我一分钟也不能忍受她了,我被负罪感折磨,因为所有的证据似乎都在说她心地是那么好,宁静,忧伤,富含乐感的声音充满同情,但她显然是个无赖,不过那些理性的内疚根本无法触动我——我所感到的就是她带给我的无形刺痛——她在伤害我!——我们谈话的过程中,我有时真成了名副其实的演员,跳起来扭动脑袋,这就是她的目的——“你怎么了?”她柔声问道——这几乎让我尖叫起来,我这辈子还没尖叫过呢——我生命中头一次感到我对控制住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根本做不到,不管发生什么内心都保持沉静,甚至带着谦恭的笑容,面对疯人院里歇斯底里的疯女人的尖叫——突然间,我也成了同一间疯人院的病人——发生了什么?怎么回事——“你是故意逼我发疯吗?”我终于冲口而出——可是她自然会提出抗议,说我是一时冲动,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明确的意图,我们不过是在乡下跟朋友们愉快地度周末而已,“那就是我自己有什么问题!”我大喊道——“这再明显不过了,你为什么不能安静一会儿,比如跟我做做爱什么的,我求求你,一整天了,可你就知道不停地呻吟,转身不理我,好像我是只又丑又老的蝙蝠似的。”——她走过来,轻柔而温顺地把自己给我,可我却只盯着我那颤抖的手腕看——这真是太可怕了——难以言明的可怕——而且当比莉跪在我腿边或者坐在腿上,或者想要抚摸我的头发给我安慰的时候,那小男孩总是来到比莉身边,用可怜兮兮的声音不停地说:“不要这样,比莉,不要这样,比莉,不要这样,比莉。”直到最后,她回答他每一个傻问题的甜蜜和耐心彻底没了踪影,她大声吼道:“闭嘴!埃利奥特,你给我闭嘴!非让我再打你一顿是不是!”——我呻吟着说:“不要!”不过埃里奥特的吼声更大:“不要这样,比莉,不要这样,比莉!”于是,她一把将他拖走在门廊上,把他打得哭叫不止,我准备认输,呼出我最后一口气,太可怕了。
另外,她打埃里奥特的时候自己还又哭又嚷,接着就像所有疯女人那样喊叫:“你再这样咱俩都死了算了,你逼得我没办法了!噢,我的孩子!”突然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泪眼婆娑,痛苦地咬着头发,这一切都发生在宁静的蓝鸟栖身的古树下。事实上,那些蓝鸟依然在等候食物,而且看到了这一切——尽管如此,圣骡阿尔夫也站在院子里,等着有人喂它苹果——我抬起头,看到太阳已经穿过疯狂而颤抖的峡谷,撕下一片余晖,无恶不作的狂风从一英里外呼啸而来,掠过树梢,吼声越来越大。当它撞上伤心哭号的母子,便把哭声和疯狂散落的树叶一起卷起——小溪在尖声哀号——门发出可怕的铛铛巨响,百叶窗也响个不停,房子都在颤抖——我在嘈杂喧闹声中拍打膝盖,却什么也听不到。
“你老说自杀,我该怎么办?”我大喊道——“行了,这跟你没关系。”——“那么好吧,你没有丈夫,可是至少你还有小埃里奥特,他会长大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同时你还可以一直做你的工作,结婚,搬家,做点什么,也许是因为科迪或者其他原因,不过我得说,所有那些疯狂的怪人把你搞得疯疯癫癫的,居然闹到要自杀的程度——帕里——”——“别提帕里,他人特别好,而且很温柔,我爱他,他对我可比你好多了:至少他把自己全都给了我。”——“把自己全都给出去是什么意思,给出去又有什么用?”——“你永远不会明白,你把自己全都包裹起来了。”——我们现在开始侮辱对方,这是个健康的信号,可是她总是控制不住,一会儿就崩溃了,伏在我肩膀上哭泣,一再或软或硬地坚持说我是她最后的机会(可这不是真的)——“我们一起去修道院吧。”她疯疯癫癫地说——“伊芙琳,我是说比莉,你也许会因为这个去修道院,上帝啊,让你到修道院去吧,你看上去确实像个修女,也许你需要的就是谈论科迪,谈论宗教,也许这些俗世的恐慌恰恰阻挡你达成真正的感悟,有一天你会成为备受尊敬的嬷嬷,心中再也没有烦忧,尽管我曾经碰到过一位痛哭的嬷嬷……啊,哭得特别伤心。”——“她哭什么呢?”——“我不知道,跟我说完话就哭了,我记得我说了什么愚蠢的东西,比如:‘宇宙是个女人,因为它是圆的。’不过我觉得她哭是因为她想起了从前的日子,她以前跟一个士兵有段浪漫史,可那个士兵死了,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她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女人,蓝色的大眼睛,高大而聪敏的女人……你能做到这些,离开这些糟糕透顶的麻烦事,把一切甩在脑后。”——“可是我有太多要留恋的了。”——“不是因为你留恋肉体之爱,或者离不开你可怜的孩子。”——事实上我们安静了一会儿,而且确实做爱了,尽管埃里奥特不停地拽着她说:“比莉,不要这样,比莉,不要这样,比莉,不要这样。”做爱做到一半,我突然大喊道:“不要什么?他什么意思?——难道他是对的,比莉你不应该这样做?难道我们所说的一切,所做的一切,真的都是罪孽?啊,真是把人逼疯了!——可是他是最疯的一个。”事实上,孩子也和我们一起上床了,他像个成年人一样用力拉着她的肩膀,像一个妒火中烧的情人,要把女人从另一个男人那里拖走(她在上面,恰恰显示出我是多么无能和失败,那时候才下午四点钟)——小木屋里正上演一出好戏,这也许跟当初建小木屋的意图有些不一样,跟当地邻居们的想象也有些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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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Ophelia,莎士比亚剧作《哈姆雷特》中的女主人公。
[2] Selem,印度南部一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