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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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戴夫却特别认真地在小木屋里重重地走来走去,准备玉米粉袋子,而且开始往煎锅里倒玉米油,罗玛娜也用蛋黄酱做着一大盘精美的沙拉,连可怜的比莉不也声不响地帮她收拾桌子,那小男孩则在炉火旁低声哼唱着什么。突然间,我眼前呈现出一幅幸福家庭的景象——只有我在门廊上用惊恐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也因为灯光下他们映在墙上的影子看起来庞大无比,既像妖怪,又像巫婆,也像魔鬼,我独自一人和快活的鬼魂在一起——太阳下山后,狂风更加猛烈地咆哮,于是我进了屋,可我立刻又疯狂地出来,跑到小溪那里去,总觉得只有小溪能让我用水把一切都冲走,并且给我永远的安慰(悲痛中我还记起了艾德加·凯瑟[1]的忠告“要多喝水”),可是——“水里有煤油!”我在风中大喊,没有人听见——我真想踢死小溪,尖声叫喊——我转过身看见小木屋内温暖的场景,里面的人们一言不发,显然都闷闷不乐,因为他们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傻瓜进来又出去,在木屋和小溪间来回徘徊,一言不发、脸色苍白、迟钝麻木、浑身颤抖、大汗淋漓,像是觉得酷暑难耐,可现在又变得很冷了——我背朝大门坐在椅子上,观看戴夫关于勇敢的演说。

“我们将要享用的是一顿献祭之美宴,你们看,各色美食都环绕着这个美味的小鱼,豪华而庄严地陈列开去。因此我们必须为这条鱼祈祷,并且细细品尝,我们每个人只能吃四口,鱼的部位各有不同,因此咬起来更加意义重大——不过除此之外,煎炸刚捉回的新鲜小鱼的正确方法,是要保证油已经烧热,这样你把鱼放进去时,不是太热但温度却足够高,哦,有点高了,把蚝仔递给我,然后把鱼放在油里,看它噼里啪啦响成一片。”(他做到了,罗玛娜欢呼起来。)(我看了比莉一眼,她正在角落里想着别的事儿,比如说修女。)可是戴夫还在不停地说笑,直到他真的把我们大家都逗笑了——鱼煎着的时候,罗玛娜不停地递给我东西吃,她一整天都在这样做,一点开胃菜,或者一片西红柿,或者别的什么,很显然,她努力想使我感觉好些——“你必须得吃。”她和戴夫一直这么说,可我不想吃,他们还是不停地把东西送到我嘴边,直到最后,我开始皱着眉头想:“他们递给我这一口一口的是什么,毒药吗?——我的眼睛怎么了,又青又浮肿,就好像我吸了毒似的,可我不过是喝了酒,难道戴夫往我的酒里放了毒品?以为这样会起点作用?或者难不成他们是某个秘密社团的成员,专门给人秘密地下迷药,以便启发他们的一些想法什么的?”恰好罗玛娜递过来一些吃的,我从她大大的褐色手掌中拿过来,放在嘴里嚼——她穿着紫色短裤和紫色胸罩,别的什么也没穿,就是为了好玩,戴夫做饭的时候总是兴高采烈地拍她的屁股,对罗玛娜来说,这是既伟大又情色,还很自然的事儿,她就是信奉展示自己美丽的伟大身体——事实上有一刻比莉站起来,斜倚在一把椅子上,戴夫走到比莉身后,开玩笑地碰了碰她,而且还朝我眨眼睛,可我像个白痴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们本可以一直这样,像当兵的一样找乐子玩,在奇思妙想中,让一天天像梦一样溜走,他妈的——可是血液里的毒液是无性的、无社交的,一切都不含有的——“比莉又漂亮又苗条,我已经习惯了罗玛娜,我也该换换口味了,”戴夫在滋滋作响的煎锅旁说——我从肩膀望过去,看到刚开始还一片欢腾的样子,可是接着就被不祥的恐惧感所充斥。巨大的圆月拖着肥胖饱满的身体出现在米恩莫山和北峡谷之间,我越过颤抖的肩膀看它的时候,它像好在对我说:“呼呼,你啊。”

可是我却说:“戴夫,你看,好像这还不够。”我指着月亮给他看,树林间一片死寂,屋内的我们同样鸦雀无声,巨大而悲哀的满月让疯子心惊让海水起浪,她绘出一两棵树顶的轮廓,而且使峡谷的一面完全沐浴在银光之中——戴夫只是用他疲惫疯狂的眼睛看着月亮(过于激动的眼睛,我妈妈会这么说),什么也不说——我出去到小溪边喝水,然后再回来琢磨着月亮,却突然发现小屋里的四个影子都陷入一片死寂,就好像他们刚才跟月亮串通好似的。

“该吃饭了,杰克,”戴夫突然走到门廊上对我说——没人说话——我走进屋,温顺地坐在桌边,就像既无法帮助男人,又不会取悦女人的无用的拓荒者马车队[2]里吃白饭的白痴——戴夫站在那里说:“哦,满月,这是我们的小鱼,现在我们就要共享美味,我们会变得更加强壮;感谢渔民,感谢渔神,感谢月亮今夜为我们的带来光亮;今晚圆月当头,鱼香浓郁,我们现在就开始品尝第一口美味。”——他拿起叉子,小心翼翼地把小鱼拨出来,小鱼身上裹着美丽的面包屑,煎好后放在令人炫目的沙拉、蔬菜和玉米粉面包中央,他叉开滑稽有趣的鱼鳃,伸到里面,叉出一块奇形怪状的鱼肉,送到我嘴里说:“你来吃第一口,杰克,只有一小口,一定要仔仔细细地嚼。”——我照做了,油润美味的一口,然而到了我的舌尖上就再也不是什么美味了——接着,其他人都吃到他们神圣的一小口,小埃里奥特的眼睛闪着快活的光彩,因为这个游戏太有意思了,可那光彩却让我害怕——现在原因已经显而易见了。

我们吃饭的时候,戴夫宣布,我和他已经对嗜酒感到恶心,上帝为证,我们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接着他又开始像平常一样说些不着边际的故事,晚餐像平常一样在絮絮叨叨的谈话中结束。我一开始还想,这也许能让我感觉舒服一点,可是晚饭后我的感觉更加糟糕,“那鱼的肚子里肯定有死水獭、死老鼠和死蛇什么的,”我琢磨着——比莉在静静地刷盘子,一句怨言也没有,戴夫饭后在门廊里快活地抽烟,可我又溜溜达达到了溪边,要躲开他们所有人,我每五分钟去一次,尽管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必须离开这儿——可我没有权力脱离大家——所以我又一次次回来,这只不过是疯疯癫癫的机械循环,没有方向,只是焦虑在轮回,来来去去,一圈又一圈,直到现在他们真的感到无比不安,因为我一次又一次无声地离开,然后非常诡异地返回,他们一直都坐在炉边一言不发,可如今他们的头聚到一起,窃窃私语——在树林里,我就看到那三个脑袋在炉边的阴影里悄声谈论着我——戴夫在说什么?——为什么他们好像在密谋下一步的计划?——难道一切都是由戴夫安排好,通过科迪来实施的,就是让我遇到比莉,然后被逼疯,现在他们让我单独在树林里,而他们今晚就要给我最后一次下药,让我彻底失去控制能力,第二天早晨我就会被送到医院,永远不能出来,而且永远不能再写任何东西?——难道因为我写了十本小说,戴夫·韦恩嫉妒了?比莉是受了科迪的指使,让我跟她结婚,那样他就能得到我所有的财产?罗玛娜是这个下毒团体里的专家(之前在车里我就听她说过树精,前天晚上她还唱了一些怪异的歌)——他们三个人,戴夫·韦恩应该是主谋,因为我知道他身上带着安非他明[3]注射器,就放在小盒子里,只要往西红柿里注射一些,或者鱼块里注射一点,或者往酒瓶里滴几滴,我的眼睛就会疯狂胀大变黑,就像现在这样,我的神经,啊呀好痛,我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他们还在火边坐着,一片死寂,当我噔噔地走进小木屋,他们的确又开始讲话:千真万确——我又走出来:“我到公路上去走走。”——“好吧。”——可是当我刚刚独自踏上小路,数百万条手臂就在月光中围着我狂乱地挥舞。整个夏天我曾数百次经过的一个洞穴以及烧焦的树桩,现在也不再宁静,好像有什么在里面快速游走——我急忙回去了——就是在门廊里,我看到厕所边、断树下那些熟悉的灌木也非常害怕——而且现在小溪汩汩的流水声不知怎么又钻进了我的脑袋,伴随着海浪的节奏“咔嗒、咔嗒、哗啦哗啦,你到了上面,你咚咚铛铛地撞,哩哩啦啦哩哩……”我抱住脑袋,可是它一直汩汩作响。

当我闭上眼睛,无数面具在我眼前爆炸,当我看着月亮,它就开始摇晃、摆动,当我看着自己的手和脚,它们就开始爬行——一切都在移动,门廊像泥浆一样流动,椅子也在身下颤动——“你真的不想去忘忧草餐厅喝点曼哈顿吗,杰克?”——“不去。”(“我要说去你就会把毒药倒进酒里。”我阴暗地想着,可我竟然让自己这么恶意地揣测可怜的戴夫,又让我感觉非常痛苦)——我意识到精神错乱带来的无法承受的至痛:人们居然认为疯子是“快乐的”,这种想法真无知啊,哦,天啊,其实欧文·加登曾经提醒我,不要认为疯人院里尽是些“快乐的傻瓜”,“脑袋被紧紧地绷住,那真的很痛,精神中的恐惧带来的伤害更大,他们一点都不快活,尤其是他们跟谁也解释不了,既帮不了别人,也无法得到别人的帮助,他们忍受着歇斯底里的妄想带来的痛苦,这种痛苦超过了世界上所有的人,甚至我觉得整个宇宙也没人比他们更痛苦,”欧文是通过观察他妈妈内奥米知道这些的,他妈妈最后做了前脑叶白质切除术——这不禁让我想到,把我前额中的痛苦全部切除掉是多么美妙啊!啊呀,停下!别再汩汩作响了!——因为现在不仅小溪那里传来汩汩声,正像我说的,这声音离开了小溪钻进我脑袋里来,如果它是连贯的有意义的汩汩声也没事,可它全是闪耀着智慧光芒、给人精神启迪的汩汩之声,比一切的意义都更有意义:它在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去死吧——一切都向我席卷而来,把我吞没。

戴夫和罗玛娜又到小溪边休息,他们要在月光下美美地睡觉,而比莉和我阴郁地坐在火旁——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到我怀里来可能会感觉好些。”——“我已经试过了一些方法,比莉,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无法让你明白我到底是怎么了,你不会明白的。”——“我们再回到睡袋里去,像昨天晚上一样,只是睡觉。”——我们光着身子进去,可现在我没有喝醉,我意识到里边真的太乱太挤了,而且浑身发热,大汗淋漓,我真的无法忍受,她的皮肤也让我浸湿了,虽然我们的胳膊在外面的寒风中晾着——“这样不行!”——“你要干什么?”——“我们到屋里的帆布小床上试试。”可是在狂乱中,我把小床弄得古里古怪的,我在上面放了块板子,但却忘了在下面放睡袋的垫子,我整个夏天都是这么做的,只不过现在把一切都忘了。比莉,可怜的比莉,跟我一起躺在这个荒唐的板子上,她以为我在用这种自我折磨的方法把疯狂赶走——真是荒唐,我们像木板一样僵硬地躺在木板上——我翻个身说:“我们再试试别的躺法。”——我试着把睡袋铺在门廊的地板上,可她刚钻到我怀里,蚊子就朝我飞过来,我汗流浃背地大叫起来,我看到闪烁的光芒,我听到隆隆的赞美诗,想象有一千个人聊着天沿小溪走来,怒吼的狂风夹带飞舞的树枝席卷过来,想把我们压碎——“等一下,”我大喊着起身走了一会儿,然后跑到溪边喝水,戴夫和罗玛娜在那里静静地缠绕在一起——我开始咒骂戴夫:“这混蛋把唯一一块像样的睡觉地方给占据了,就是小溪边的这块沙滩,要是他不在,我就可以睡在这儿,小溪就会把我脑袋里的噪音都遮盖住,我就能睡在这儿了,甚至和比莉一起,睡一整夜,混蛋,占了我的地方。”我像被人踢了一样弹回了门廊——可怜的比莉伸出双臂迎接我:“亲爱的杰克,快过来,爱我,爱我。”——“我做不到。”——“为什么做不到,如果我们以后再也无法见面,就让我们的最后一夜留下美好的回忆,留下值得我们永远想念的东西。”

“我们两个都珍爱的理想中的完美记忆,这个你都不肯给我吗?”——“我要能做到,我当然愿意。”我一边嘀咕着,一边像个挑剔唠叨的老傻瓜一样,满屋转着找火柴——我甚至连烟都点不着,有股邪恶的东西把它吹灭了,点着以后,它像一口含在嘴里的死亡,使我热切的嘴蒙羞——我抓起另一副睡袋和毯子,开始在门廊的另一端把自己堆起来,比莉叹着气,她现在明白,再也没有希望了。我对她说:“我先在那边自己小睡一会儿,我醒来要是感觉好些,就再到你这儿来。”——于是我就过去试试,全身僵硬地翻身,眼睛睁得老大,无比惊恐地凝视黑暗深处,就像电影里刚刚杀死搭档的亨弗莱·鲍嘉[4],想在火炉边睡一觉,可是你看他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火苗,像个疯子一样——我的眼睛就是这样凝视着——要是我想闭上眼睛,就会有某种弹力把它拽开——要是我想翻身,整个宇宙也跟我翻身,可宇宙的另一侧并不比这边好——我意识到,我可能永远也无法得到解脱,可我妈妈还在家里等我,为我祈祷,因为她一定知道今夜发生的事情,我向她大声哭喊,要她为我祈祷,救救我——这三个小时中我第一次想起了我的猫,不禁大叫出来,吓了比莉一跳——“你没事吧,杰克?”——“给我点时间。”——可现在她开始睡了,可怜的女孩已经筋疲力尽了,我意识到她抛弃了我,把我留给命运,我控制不住自己,总是想她和戴夫还有罗玛娜,其实都没睡着,都在偷偷窥视我,等我去死——“那么原因呢?”我想,“这个秘密的下毒团体,我知道,因为我是天主教徒,这是个反天主教的巨大阴谋,是要毁灭所有人的共产主义分子,他们系统地毒死一些人,直到最后他们把所有人都握在手心,这种疯狂把你彻底改变了,到了早晨你的思想就完全不一样了——毒药是艾若帕提亚兹发明的,是一种洗脑药,我一直认为罗玛娜是个罗马尼亚共产主义分子,而对于比莉来说,她那伙人都很奇怪,科迪则全不在意,戴夫充满了邪恶,也许正如我一直理解的那样。”可是很快,我的思想甚至一丁点“理性”也没有了,只是几个小时都在胡言乱语——有很多声音在我耳畔私语,说得很快,时间很长,给我建议给我警告,突然有别的声音喊叫起来,问题是,所有的声音都幽远绵长,而且语速飞快,就像科迪说话最快的时候一样,也像小溪流淌的速度一样,我不得不跟上声音的意思,尽管我想把它从耳畔一棒子打走——我的手不停地在耳边挥动——我不敢闭上眼睛,因为我看到整个骚乱的宇宙突然倾斜,突然扩张,突然爆炸,突然爬进了我的中央,我的脸、叫嚷的嘴、长头发的大叫者、突然而来的邪恶的自信感觉、大脑委员会突然发出的啪嗒—嗒嗒—啪嗒声争论着“杰克”的问题,谈论着他,仿佛他不在这里似的——我等待更多声音的时候茫然无措,突然风在百万棵大树顶端的树叶间爆裂出巨大的呻吟声,就像月亮突然疯了一样——月亮升得更高了、更明亮了,像路灯一样把光洒进我的眼睛——在那边缩成一团睡觉的身影变得那么腼腆——那么富有人性,那么安全,我叫喊着:“我再也没有人性了,我再也不会安全了,哦,星期天下午我不在家,一直打哈欠,是因为我厌倦了,还是因为这个,它再也不会回来了——妈妈是对的,一切都一定要把我逼疯,现在达到目的了——我能跟她说什么呢?——她肯定吓坏了,自己也会疯掉——哦,蒂·小淘气,帮帮我吧——可我刚才吃了鱼,已经没有权利再要求‘小淘气’兄弟回来了——”——突然尖声喊叫的暗语表示,在我脑子里喋喋不休的那些话属于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言,但我却立刻听懂了——有那么一会儿,我看到了蓝色天堂,还有圣母的洁白面纱,可是突然间,巨大的邪恶像流散开来的墨水一样玷污了它,“魔鬼!——魔鬼今晚一直跟着我!今晚就是黑暗!就是这样!”——可是,天使笑了起来,在大海的岩石间跳起了热闹的谷仓舞,再也无人介意——突然间,像我此生清晰无比地看到所有的东西一样,我看到了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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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dgar Cayce(1877—1945),美国当时的预言家。

[2] Wagon train,美国西部运动中运载移民的马车队。

[3] Amphetamine,又名苯丙胺。致幻剂的一种,能够增加人的机敏性,暂时减轻疲劳感并增加攻击性。

[4] Humphrey Bogart(1899—1957),美国男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