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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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学校以立教(上)

 《易颐》之彖曰: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

 程颐曰:“圣人极言颐之道。天地之道则养育万物,养育万物之道正而已矣,圣人则养贤才与之共天位,使之食天禄,俾施泽于天下,养贤以及万民也。”

 臣按:颐之义养也,天地养万物而人乃万物中之一物,圣人则万人中之一人也,天地养万物而人与圣人皆在天地所养之中,圣人于人之中乃其首出者也。体天地养物之仁以养乎人,然天下之大亿兆之众必欲人人养育之,非独力之不能给而亦势之所不能及也,是以于众人之中择其贤者而养之,使其推吾所以体天地养物之心以养乎人人,厘之以其职,散之以其民,裂之以其地,付之以吾一视之仁,注之于其心而寄之于其目,而使之代吾之视一以仁之也。然非养之以廪食则彼不暇而为,非养之以义理则彼不知所为,故必豫有养之而后用之也。然养之之义以贞正为道,苟养之不以正,如战国之田文养士至三千余人、东都之延熹大学诸生至三万余人,适足以起乱,果何益哉?盖颐之道养正则吉,养而不正其凶必矣。

 《舜典》: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庄敬也),刚而无(与毋同)虐,简而无(与毋同)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朱熹曰:“胄,长也,自天子至卿大夫之适子也。凡人直者必不足于温,故欲其温,宽者必不足于栗,故欲其栗,所以虑其偏而辅翼之也;刚者必至于虐,故欲其无虐,简者必至于傲,故欲其无傲,所以防其过而戒禁之也。教胄子者欲其如此,而其所以教之之具则又专在于乐,如《周礼》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教国子弟,而孔子亦曰‘兴于《诗》,成于乐’,盖所以荡涤邪秽、斟酌饱满、动荡血脉、流通精神,养其中和之德而救其气质之偏者也。”

 臣按:舜既命契为司徒敷五教,而又于命伯夷典礼之后命夔典乐教胄子,盖司徒之所敷者布其教于天下,典乐之所教者专其教于国学也。胄子者,天子之元子众子,与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皆将有天下国家之责者,不可无豫教之法,然所以教之者在因其资质而辅翼防范之,使皆适其中而无或偏焉。然化之以其形,不若化之以其声,于是专命典乐之官以司教导之任,盖兴起之于比兴、赋咏之间,调和之于声音、节奏之外,血脉于是乎动荡,精神于是乎流通,邪秽于是乎涤荡,查滓于是乎消融,真积力久,自然和顺于道德,有莫知其所以然者矣。向也气质之美者于是而益美,偏者于是而不偏,他日承天而践祚、君国而子民、修政而立事,皆得成德全才之人而用之矣。帝世以乐教人之意如此,后世不复知此意,学校之设其知以礼为教也固鲜矣,况乐乎?方其受教之初也不知礼乐为何物,及其临用之际一视礼乐为虚文,而欲人才之复古治道之隆盛,难矣!

 《大雅棫朴》诗曰:倬(大也)彼云汉(天河),为章(文章)于天。周王寿考,遐(与何同)不作人。

 朱熹曰:“云汉,天河也,在箕斗二星之间,其长竟天。文王九十七乃终,故言寿考。作人,谓变化鼓舞之也。”

 曹居贞曰:“作者,鼓舞振动之意。商之末世士气卑弱甚矣,非鼓舞奋动之,乌能自奋而有成哉?”《旱麓》诗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

 朱熹曰:“鸢之飞则戾于天矣,鱼之跃则出于渊矣,岂弟君子而何不作人乎?言其必作人也。”

 《思齐》诗曰:肆成人(冠以上为成人)有德,小子(童子)有造(为也)。古之人无斁,誉(名也)髦(俊也)斯士。

 朱熹曰:“古之人指文王也。言文王之德见于事者如此,故一时人材皆得其所成就,盖由其德纯而不已,故令此士皆有誉于天下而成其俊人之美也。”

 吕祖谦曰:“圣人流泽万世者,无有大于作人,所以续天地生生之大德也,故此诗以是终焉。文王之无斁、夫子之诲人不倦,其心一也。”

 臣按:学校之设所以明伦兼育养也,盖伦理之在人,人人有之而不能人人尽其道,圣人于是选其少俊者聚之学宫而教之,俾讲明其道而真知其所以然、与其所当然而决然不疑焉,则异日用之以理天下之务、治天下之人,为臣则忠、为子则孝,临事则不苟避、见义则必勇为,平居则犯颜敢谏、临难则仗义死节而思以其身当天下之重任,世道之责,其基本于是乎积累,其机括由是乎转移也。理固贵乎讲明而气尤在乎振作,要必上之人久于其道凯以强教之而张之,当其机弟以说安之而弛之,适其会鼓而舞之、振而作之,使之有感发兴起之心、欢欣交通之志,则其得之于天,浩然刚大者塞乎天地之间而不馁矣。然非有以作其气于平日,安能得其用于异日哉?《诗》称文王之世济济多士而国家以宁者,盖有以获乎作人之效也。

 《灵台》诗曰:于论(伦也)鼓钟,于乐辟(璧通)廱(泽也)。

 朱熹曰:“辟廱,天子之学,大射行礼之处也。水旋丘如璧以节观者,故曰辟廱。”

 臣按:先儒谓《灵台》一诗,辟廱之教寓焉。台池、鸟兽、钟鼓之乐,乐之形也,其乐也外;辟廱、教化、道义之乐,乐之本也,其乐也内。可见先王盛时本乐以为教,所以鼓舞作兴乎贤才者,随所在而有也。

 《文王有声》曰:镐京辟廱。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皇王烝(烝,君也)哉。

 张载曰:“灵台辟廱,文王之学也;镐京辟廱,武王之学也,至此始为天子之学矣。”

 朱熹曰:“镐京,武王所营也。此言武王徙居镐京,讲学行礼而天下自服也。”

 臣按:辟廱之学,自文王已有之,至武王有天下始专以为天子之学焉。《诗序》:《子矜》,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臣按:治世未有不修学校者,学校之废必见于末季之世。

 《小雅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

 臣按:此二诗朱熹《集传》皆以其序说为非,及观所作《白鹿洞赋》有曰“广青矜之疑问”,又曰“乐菁莪之长育”,则又用《序》说。盖以此二诗为学校而作,自汉以来则然矣,虽其诗中所言与《序》说若不类者,然《序》谓乱世则学校废、治世则乐育贤才,可见世道之治乱系乎人材之有无,人材之有无由乎学校之兴废也。然则修学宫、育贤才,使青青子衿有喜乐之心,无佻达之失,岂非王政之大务欤?

 《鲁颂泮水》,颂僖公能修泮宫也。颂凡八章,首章曰:思(发语辞)乐泮水(泮宫之水),薄采其芹(水菜)。鲁侯戾(至也)止,言观其旗。其旗蒐蒐(飞扬也),鸾声哕哕(和也)。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朱熹曰:“诸侯之学乡射之宫谓之泮宫,其东西南方有水,形如半璧,以其半于辟廱,故曰泮水,而宫亦以名也。此饮泮宫而颂祷之词。”

 项安世曰:“古之为泮宫者,其条理不见于经而有诗在焉,首三章则言其君相之相与乐此而已,自四章以下乃其学法自敬其德而至于明其德,明其德而至于广其心,广其心而至于固其谋终焉,此则学之本也;自威仪、孝弟之自修而达于师旅、狱讼之讲习,自师旅、狱讼之讲习而极于车马、器械之精能,此则学之事也;自烈祖之鉴其诚而至于多士之化其德,自多士之化其德而至于远夷之服其道,此则学之功也。”

 臣按:泮宫之作不书于《春秋》,说者多以为疑,而朱熹以为颂祷之辞,盖《春秋》常事不书,学校之修乃有国之常事故也。然因此诗以考见古人学校之条理,虽曰颂祷之辞,然亦可见三代盛时学校之事,其关系有如项氏所推究者。后世设学乃颛颛以为教读学生之所,其于读书作课之外一无所事,虽谓之名存实亡,不为过矣。

 《周礼》:大宰以九两系邦国之民,三曰师,以贤得民;四曰儒,以道得民;八曰友,以任(相任以事)得民。大司徒以本俗六安万民,四曰联师儒,五曰联朋友。

 叶时曰:“以大宰系邦国之九两,参之以司徒安万民之六俗,而皆以师儒行乎其中,诚以九两无师儒之系则无以淑人心,六俗无师儒之联则无以厚民俗。师者所以宗主名教者也,儒者所以扶持名教者也。师道不立则天下无善人,儒道不立则天下无正学,虽有土地、富贵、治利、族任,何所恃以相系?虽有宫室、坟墓、兄弟、朋友,何所恃以相联?甚矣,天下一日不可无师儒之功也。”

 臣按:天下不可一日无师儒之功,国家不可一日弛学校之教。本儒以设教,立师以明道,会友以讲学,所以系邦国者在是,所以安万民者在是,毋徒视以为虚文,苟应故事以为不急之务。

 师氏以三德教国子,一曰至德,以为道本;二曰敏德,以为行本;三曰孝德,以知逆恶。教三行,一曰孝行,以亲父母;二曰友行,以尊贤良;三曰顺行,以事师长。居虎门之左以教国子弟,凡国之贵游子弟学焉(贵谓有职守在学者,游谓无职守不在学者)。

 朱熹曰:“三德以教国子,一曰至德、二曰敏德、三曰孝德。至德云者,诚意正心、端本清源之事而道则天人性命之理,事物当然之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术也。敏德云者,强志力行、畜德广业之事而行则理之所当为,日可见之迹也。孝德云者,尊祖爱亲,不忘其所由生之事而知逆恶,则以得于己者笃实深固,有以真知彼之逆恶而自不忍为者也。凡此三者虽曰各以其材器之高下、资质之所宜而教之,然亦未有专务其一而可以为成人者也,是以列而言之以见其相须为用而不可偏废之意,先王之教所以本末相资、精粗两尽而不可倚于一偏也。既曰三德矣而又教以三行者,一曰孝行、二曰友行、三曰顺行,盖德也者得于心而无所勉者也,行则其所行之法而已,不本之以其德则无所自得而行不能以自修,不实之以其行则无所持循而德不能以自进,是以既教之以三德而必以三行继之,则虽其至末至粗,亦无不尽而德之修也不自觉矣。”

 臣按:成周盛时设为师氏以教国子,所以教之之法曰德、曰行而已,非但以教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凡国之贵游子弟无不与焉。德者行之本原,行者德之实迹,有德以为之本,随事而著其行,在父母则亲之,在贤良则尊之,在师长则事之,凡若此者无非以充其孝德而已,既有孝德则知顺善之可为而逆恶之不可为,强志力行以求至乎至极之地也。教国子而使之竭力亲亲以尽其孝,而又尊贤良、事师长以友、以顺焉,则德之得于心者极其至,而道之原于天者于是乎生矣。此成周学校所养之誉髦、所以成人有德而得全才之用也欤。

 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御同)、五曰六书、六曰九数;乃教之六仪,一曰祭祀之容、二曰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曰车马之容。

 朱申曰:“古之为教,德行道艺而已,师氏教国子以德行,故保氏养以道而教以六艺焉。五礼,吉、凶、军、宾、嘉也;六乐,《云门》《大韶》《大咸》《大夏》《大》《大武》也;五射,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也;五驭,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也;六书,象形、会意、转注、处事、假借、谐声也;九数,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嬴肭、方程、勾股。”

 吴澂曰:“师道之教训保,保其身体。养国子以道者,以师氏之德行审喻之而后教之以六艺。六仪也,祭祀之容穆穆皇皇、宾客之容严恪矜庄、朝廷之容济济翔翔、丧纪之容累累颠颠、军旅之容暨暨詻詻、车马之容匪匪翼翼。德行,里也;艺、仪,表也。养之以道而表里俱善,而保氏之教成矣。”

 臣按:保氏以六艺教国子,而朱熹《大学序》谓人生八岁则教之以礼、乐、射、御、书、数之文,何也?盖六艺之事非八岁之童所能者,特使之知其名物耳,故谓之文,必至十有五岁入大学然后教之以其事焉。

 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以乐德教国子中和、祗庸、孝友,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大武》。

 郑玄曰:“成均,五帝学也,周人立此学之宫。”

 贾公彦曰:“建,立也。周人以成均之法式以立国之学政而合聚国之子弟,将以此教之。”

 吕祖谦曰:“成均,五帝之学。以五帝之学政建国之学政,合国之子弟而教之。自舜命夔典乐教胄子,以此知五帝之教政无不自乐始,所以舜命以典乐必兼教胄子之事。成周之乐皆以掌乐之官司之,古人惟陶冶之功最深,动荡鼓舞、优游浃洽使自得之,自舜与周皆以典乐之官兼教导之事。五帝成均之法虽不可见,观舜命夔典乐教胄子一章大略可见,汉太常典乐而兼教育之任亦此意。”

 吴澂曰:“教之切要者乐也,而德者乐之本,语者乐之则,舞者乐之效。乐德而曰中和、祗庸、孝友者,中者德之理,和者德之容,祗为德之敬,庸为德之常,孝与友者德之施。乐语而曰兴道、讽诵、言语者,兴者因物而发也,道者道达人情也,讽谓讽谏微言以寓意也,诵谓诵书举古训以告之也,言者自言心之所蕴也,语者因问而答之也。乐舞而备六代者,乐莫盛于六代,言其舞之善则其声音之善可知也,盖乐所以节夫舞也。《云门》《大卷》,黄帝乐也,言其德如云之出又能聚也;《大咸》,尧乐,咸言其德之遍及,池言其润泽也;《大磬》,舜乐也,言其德能绍尧也;《大夏》,禹乐也,言其德能大中国也;《大》,汤乐也,言其能以宽治民而救护之也;《武》,武王乐也,言其能成武功也。”

 臣按:成均者五帝之乐,周人备前代之乐而大司乐所掌之法即五帝之法也。五帝者,颛顼、高辛、帝喾、尧、舜也。彼三帝者其教法无可考,舜绍尧治而命后夔典乐以教胄子,所谓直而温以至八音克谐者即其法也,二帝之法如此,安知其非承三帝之余烈哉?先儒谓古人教人惟陶冶之功最深,是以五帝、三王之世,学校之中,士之所得于心者无非乐之德、出于口者无非乐之语、动其容者无非乐之舞,自幼以至于长,由中以达于外,皆此物也,非僻之心无自而入中和之德,所以易成。自成周之学政不传,后世所以教人者不过章句训诂而已,作无益之文,习非礼之礼,人才日卑、风俗日下,其以此欤?

 大胥掌学士之版(籍也)以待致诸子,春入学舍采(菜同)合舞,秋颁学合声。

 吴澂曰:“胥,有才智之称。学士,谓卿、大夫学舞者。致,谓按此版籍以致其来也。古者士见于师以菜为贽,菜,袴蘩之属也。合舞,谓等其进退使应节奏也。颁学者,颁其才艺之所称。合声,亦谓等其曲折使应节奏也。”

 小胥掌学士之征令而比之,觥(罚爵)其不敬者,巡舞列而挞(扑罚)其怠慢者。

 吴澂曰:“学士即大胥在版之国子也,盖学士之未至者征之使来学,至者令之使有为。比则较其能否。觥者罚爵也,挞者扑罚也。”

 臣按:学校之政,有不帅教者轻则觥之罚之以酒也,重则挞之罚之以扑也。盖人之资禀不同,性情亦异,中人以上固有不待教而自循于理者,若夫中人以下之资化之而不从,示之而不听,故先王制为教刑以愧耻之,虽帝世以德化民,有不免焉。《虞书》所谓“扑作教刑”是已,而《学记》亦曰“夏楚二物收其威也”,是则教之有刑,其来尚矣。

 以上论设学校以立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