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有点顾虑,因为她是黑人,还因为她邋遢(总是今天的事拖到明天,房间凌乱,床单不洗——难道我还真在意床单洗不洗?)——再就是我知道她曾经有过很严重的精神问题而且很可能会再犯,我们在一起的头几个晚上她做的头几件事之一便是一丝不挂走进洗手间,但她房间的门会发出奇怪的吱呀声(至少在我抽了大麻兴奋时听起来如此),就好像是有一个人突然出现了站在门口(比如是冈萨雷斯,那个墨西哥流浪汉,或许是某个同性恋,他们以老朋友的借口时常会出现在她这里要几分钱或者是两根烟,而且总是在她情绪低落的时候,有时候还会拿走几瓶酒),我脑中出现的就是这些人,或者是另外一些地下人,在门厅里问:“有人和你在一起吗?”赤身裸体,毫不在意,就像前面提到她在巷子里的时候那样,她回答说:“有,伙计,你最好还是明天再来吧,我忙着呢,有人在这里,”就那样,抽完大麻后梦幻般的感觉,洗手间的门发出的吱呀声在我耳里变成了呻吟的声音,在她从洗手间回来后我告诉了她我的感觉(不管怎样显得很诚实)(而且真的相信确实如此,还有,也的确认为她的脑子有问题,比如在巷子里坐在栅栏上那个时候),但是当她听完后,她说她头脑一片空白几乎失去知觉,她害怕起我来,几乎要起身逃出去——就是这样的一些原因,总之,精神有问题,存在着诸多发疯的可能,我对她的顾虑也是男人有的那种顾虑,理由充足,“我还不如干脆断了这个关系,另找一个女孩,白人女孩,有着白皮肤大腿的,白的,白的……那会是何等酷爱,当然希望不会伤害她”。——哈!——我有顾虑还因为她做饭做不好而且吃完后还从不立即收拾,这我不喜欢,但是实际上我发现她做得不赖而且也会把碗洗掉,只是要过一会儿才做,在她六岁时(她后来告诉我)她被强迫给她凶暴的叔叔一家洗碗而且还要在晚上黑咕隆咚时提着垃圾桶出去倒垃圾,每当那个时候她总是会想有个鬼在候着她——顾虑,顾虑——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现在已经没有了——现在我想要的是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她是我的宝贝我的女人,我要用我的拳头用一切的一切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侵犯,而以前怎敢奢想这些。她说她现在到了要独立的时候了,就在昨天,在我开始写这部“催泪书”之前她宣布:“我要做一个独立女性,有钱,行动自由。”——“对,交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人上床,来去自由,”我在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来去自由的——那是在一个汽车站,寒风冷冽,有很多人在那里,她本来是站在我身旁的,但却走开了,穿着一件滑稽的红色雨衣和黑色长裤,走到一家鞋店门口(正如勒罗伊挂在嘴边说的,做你喜欢做的,最要不得的就是想做什么却不做),我于是就跟着她,一边在心里不情愿地想着:“她倒真有一双来去自由的脚,见她的鬼去吧,我要再另找一个妞,”(现在这种情绪已经不是那么强烈了,读者可以从语气上看出)后来发现她去那家店只是因为她知道我穿着衬衫但没有穿内衣,她想让我站在没有风的地方,再后来,她告诉我说,她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赤裸着身子在门厅里和人说话,那只是我的感觉,我想象着她要离开我,而实际上她只是想让我到一个温暖一点的地方等候,而我只是在凭空臆造然后思绪开始混乱最后大脑一片空白——这全都是因为嫉妒,在自寻烦恼……请同我一起承受这一切,如果读者诸君曾经历过爱的痛苦,请和我一同承受这一切,如果你能理解一个黑女人的眼睛里的黑色就如同一片黑色的海洋一样,你会让大海来解释大海的行为吗?或者,询问一个女人为什么她会把手伸向玫瑰?不——
顾虑,对玛多的黑人身份的顾虑,自然不仅与我母亲有关也与我姐姐有关,我以后或许会和她在一起生活,她的丈夫是一个南方人,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都会感到被羞辱,丢面子,不再和我们来往——比如,就没有可能在南方生活了,我经常会想象这样的情景,就像在福克纳小说里月光下旧时的南方一样,我和惠特利医生抽出一张卷盖式书桌的桌板,边喝酒边读名著,屋外门前木柱上有几个蜘蛛网,几头骡子在松软的地上走着,如果他们发现这个宅子的女主人是一个黑人和切罗基印第安人的混血儿,他们会怎么说?这会毁了我的生活,以及我所有各式各样的美国人的,或者说,白人的野心和梦想——还有对她身体的不少顾虑,这说起来还真滑稽,现在想想还有点不能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顾虑,在一个嬉戏的夜晚我在灯光里看见过她的身体——那天晚上,她和我走过菲尔莫尔时,她坚持我们两个人都要把在这一个星期的交往中还没有开诚布公的事都说出来,这样可以让我们更加互相了解,于是我就坦白地说,尽管还有点犹犹豫豫地,“我想我看见了那东西,黑的,以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垂着的,我有点被吓着了”(笑着说)——我这话肯定是伤了她,像一把匕首刺进了她的心脏,走在她的身边,在说出我的秘密时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战栗——但是后来到了屋里后我们两个都像小孩那样在灯光下查看了她身体的那个部分,看得很是仔细,发现那儿的体液并没有什么不同,和其他女人一样,如此这样查看过后我确实放心了——而对她来说,我的坦白倒也让她对我的热情更加高涨了,她知道我至少不会再像蛇那样藏掖其他秘密——我不需要辩解但我完全没有办法再理解自己的感受,没法再看清自己,因为我对玛多的爱让我彻底告别了我以前有过的美妙幻想——还有,之所以在和她的交往中这些不断冒出来的顾虑并没有阻挡住我和她关系的深入,是因为她不仅性感甜蜜,还对我很好,而且我们俩在海滩上时在别人眼里还真像是一对(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影响了我与那些地下人的关系,在但丁酒吧里他们看我的眼光变得越来越冷淡,在街上时也一样,原因自然是因为我把他们的玩偶夺了过去,而且还是他们那里最有头脑的一个女孩)——亚当也这么说:“你们两个很配,你算是找对人了,”他其时仍然是我的艺术督导,像父亲一样管理着我——不仅是这些,而且也是因为,虽然不愿意承认,同她的交往可以说明,我们这些这个城市里的“闲谈阶层”——我们都属于这个圈子——的生活是多么的空虚,那些“闲谈阶层”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他们生活态度的合理,而实际上是出于好色和淫欲——是威廉·赖希那本充满睿智的书《性高潮的功能》,是读那本书带来的瞬间的欣喜绝妙的发现,给了我清澈的感觉,那种自从知晓塞利纳[1]那种个人的现代的悲哀以来很长时间没有遇见过的感觉,如同卡莫迪拥有的清澈,那是一九四五年,我第一次坐在他的脚旁,那种如同沃尔夫的诗歌一样的清澈(我十九岁时,读他的诗的感觉就是清澈),赖希的书的清澈则是表现在它是科学的,日耳曼精神的,美的和真的——那种可以说是与我在一九四八那年突然得知的息息相关的东西,即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爱,那种恋人们漫步在森林中时洋溢在心中的爱,在赖希那里,爱被扩大了同时也被缩小了,被专指成(男人的):性高潮——高潮的反射条件——一个人没有正常的性爱和性高潮就不会是一个健康的人——我用不着详述赖希的理论,那都在他的书里——但是,玛多却经常说:“哦别把那个赖希弄到我们的床上来,我读过他那本鬼书,我不想用他的书来解释我们的关系……我讨厌他说的那一套,”(我也注意到所有的地下人,实际上是所有我知道的读书人都会用一种奇怪的方式贬低赖希,即使不是读后马上就这么说,过后不久也会那么做)——此外,玛多从正常的交合中得不到快感或高潮,只有在这之后通过我给她的一点刺激(一种从我与我性冷淡的前任妻子相处中总结出来的老法子)中才能得到,所以要让她高潮到来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但是她后来对我说:“你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我得到快感,你真是好心,”这样的话忽然间让我们两个人都没法接受,她又接着说:“我想我们还是分开吧,我们总不在一起,而我又要想独立——”于是顾虑又起,开始考虑是否该把玛多看成是我长久的爱人和妻子,不顾家人的反对,尤其是我的母亲,我亲爱的母亲,尽管对我很好,但同时也对我严加看管(从我自己的感受和她对我的影响来说是这样的),真的那样——反正是影响了我——“莱奥,你总是和你母亲住在一起,我认为这对你不好,”早些时候,我的自信心还很足,玛多这样的话只是让我这样想:“这仅仅是出自她的嫉妒,当然很自然,她自己没有什么亲人,就和那些接受现代心理分析法治疗的人一样,他们都恨母亲”——然后我就会大声说:“我非常非常爱她,也非常非常爱你,你没有看见吗,我在想尽办法分配我的时间,在你们两个之间——我还要写作,要挣钱,当她在一家店里工作了一天,很疲倦,晚上回家来时,我把晚饭准备好了,你知道吗,那种感觉真好,晚饭好了,还把马提尼酒摆了上来,八点前把碗洗掉了,这样她就有时间看电视——那是我在铁路上干了六个月的活给她买的,知道吗?”——“这样看来,你为她做了好多事了,”亚当·穆拉德(我母亲认为他是个疯人,坏蛋)有一次也这么说:“你真的已经为你母亲做了很多事,可以暂时忘掉她了,你有你自己的生活,”那也正是我母亲告诉我的话,在旧金山南部黑蒙蒙的夜晚,我们那个时候正和汤姆·柯林塞斯在月光下休憩,好多邻居也加入了进来,“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不会干扰你,莱奥,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欢的事,你自己决定,当然,我没有问题,”我在一边呆呆地想着,意识到这只是我一厢情愿,认为我母亲真的很需要我,如果我不在旁边的话她会活不下去的,但是与此同时我也有满肚子的理由告诉我自己一年中可以离开她两三次,出外旅行,去墨西哥、纽约或者是上船去巴拿马运河——对玛多成千上万的顾虑,现在都烟消云散了(即便是没有来自赖希的点拨,结果也会是如此,他只是证明了生活是那么简单,只不过就是男人进入女人的身体,两个人轻柔地摩擦——这样的真理,这样简单明了的真理,但现在它真让我愤怒地要叫喊——我得出了我自己的关于两性的真理,那就是“直觉”)现在,顾虑不再有了。但是,即便这样,我还记得后来问过她是不是真的偷拿过伯纳德的黄色图片,最后一次她真火了:“我告诉过你了,告诉过八次了,我没有拿过他的东西,我也告诉了你无数次我那天晚上穿的那件外套没有口袋,一个口袋也没有——根本没有,”但是这并没有让我想到(在我的愚蠢之极的头脑里)是伯纳德自己有毛病,他有点老了,毛病也多了,总是责怪别人这个那个的——“莱奥,你没有看见吗?还一个劲地问我”——这也成为我对玛多的最后一个顾虑,我想过,她或许还真是一个小偷,来偷我的心,一个白人的心,一个黑女人偷偷摸摸无声无息地将神圣的白人带走,为的是日后的祭祀仪式,要把那些白人一一炙烤(还记得田纳西·威廉斯[2]那个讲述泡土耳其浴的黑人和一个白人小同性恋的故事吗?)因为不仅是罗斯·沃伦斯坦曾经当面称我是同性恋——“伙计,你是同性恋吗?你说话的样子就像个同性恋,”他是在我告诉他用文雅一点语气说话后对我这么说的,“你今晚是不是吸了太多了?你最多吸三次就可以了,别人肯定要比你厉害,吸完后再来几杯啤酒也没有问题,别吸四次,三次就可以了,”我的话还真羞辱了他,因为在北滩这里他是一个老嬉皮了,而一个像我这样新来的家伙却从他们这伙人里偷走了玛多,还炫耀自己是一个大作家——这他根本没看出来——出过什么什么书,洋洋自得,像一个小阿飞——把他们搅得一团糟,玛多就是故事里那个泡土耳其浴的黑人大佬,而我正是那个小同性恋,陷入恋情中而且被肢解得四分五裂,装在一个粗麻布袋中带到海湾边,在那里被一块一块、一点一点分给鱼吃(如果那哀伤的海水里还有鱼的话)——唉,她会偷去我的心,吃了它的——所以她就那样告诉我说:“我没有偷那张图片,我相信艾尔沃德也没偷,你也没有,就是伯纳德本人有问题,他有点恋物癖”——但是即便这样也没有说服我,直到那个晚上,那次——对她最深的顾虑从心中油然升起,都是因为她告诉我了那件事,那时她正和杰克·斯蒂恩住在商业街的一个破屋子里,靠近海员工会大楼,一次在抑郁中,她坐在杰克的一个包前想着是不是要打开它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她想了好长一阵,后来杰克回家来了,查看了他的包,觉得有些东西不见了,他于是恶狠狠地、愤愤地说:“你是不是翻了我的包?”她几乎要跳起来说“是的”,因为她确实这么做了——“我的确想要翻的,一整天都在这么想着,突然间他盯着我看,那种眼神——我几乎要失控了”——但是她这么说了后也没有改变我脑子里偏执的多疑症,在那两个月的时间里,萦绕在我脑子里的是她说的话,“是的,我是翻了他的包,但是没拿什么,”我认为她事实上对杰克说了假话——但是现在看来,事实是她只是想过要这么做而已——我的猜疑都是偏执症造成的,这是我的自白——顾虑,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现在我需要玛多,我要她——六个月前她告诉我她的心被一种疾病侵袭了,而且去除不了——这会让她变得更美丽吗?——不管怎样,我要玛多——因为,因为她就在我眼前,站在那儿,身穿黑绒衬衫,手插在口袋里,身形消瘦,慵懒,香烟叼在嘴里,烟雾盘旋着冉冉上升,剪得很短的黑发梳理齐整,油光发亮,她嘴唇上抹了口红,淡褐色的肤色,黑幽幽的眼睛,阴影在她的颧骨上闪动,她的鼻子,从下巴到脖子那一段柔软的曲线,那小小的喉结,如此嬉皮,如此帅气,如此美丽,如此摩登,如此新潮,如此不可琢磨,让我惊叹不已心跳不止,在林子中我的这间小茅屋里——我要她还因为她那次在街上模仿杰克走路的样子,真是让我惊讶不已,亚当也在场,但他严肃地看着她的模仿,全神贯注,并抱以怀疑的态度她所做的只是先从与她一同在街上走的这两个男人中间脱身而出,大步走在他们前面,在前面的人群中间开始轻轻地扭动胳膊,迈开大步,然后在街角停下来摆出一个姿势,脸朝上像是维也纳女哲学家——看着她的身形,我真是心动不已,头脑里闪现出那首歌——法语的……我可以用法语为她歌唱……
夜晚的家,我们一点小小的欢乐,她吃着橘子,吃的时候发出很多声音——
我笑了起来,她小小的黑眼睛看着我,因为笑得太厉害,她溜圆的眼珠都隐藏到了眼睑后面(脸都变形了,露出了她小小的牙齿,闪着光亮),我头一次在雷利·奥哈拉那里见到她,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我记得,我把脸凑近她的脸,和她谈论读过的书,她也把脸靠近我,那是会融化一切、淹没一切的海洋,我完全可以跳进去畅游一番,但我对那种浓浓的情绪起了恐惧,于是把目光挪开了——
玫瑰红的扎染印花大手帕包在她的头上,给我们的床点缀了喜悦,她像一个吉卜赛女郎,先是玫瑰红的,后来换成了紫色的,黑黑的短发从紫色的头巾里冒出来,眉宇间泛着磷光,衬着她褐色的皮肤,像林中的树木那样的棕褐色——
她小小的眼睛如猫那样灵动——
我们在夜晚放格里·马利根的唱片,声音放得很大,她边听边咬着指甲,脑袋从一边晃向另一边,慢慢地,像是一个在很虔诚做着祈祷的修女——
她抽烟时会夹着烟向上放在嘴里,然后眯缝起眼睛——
她一直读书到天暗,头靠在一边胳膊上,堂吉诃德,普鲁斯特,什么都读——
我们躺着,互相看着对方,眼神直直的,静静的什么也没说,头在一个枕头上——
有时候我的头在她的头下面,当她说话时我看见她的下巴在动,脸上现出一个酒窝,脖子上出现女人有的纹漪,我观察得非常非常仔细,眼睛直入她的身体,她的脖子,下巴,我知道她是我见过的最有女人味的女人,浅黑色的肤色,美若天仙,总是那么哀怨、深沉、平静——
当我在屋子里一把抓住她小小的身体,紧紧抱住她时,她大声叫起来,狠命地挠我痒,我不得不笑起来,她也笑了,眼睛发出光芒,她用拳头捶我,她还想用一根细软的鞭子抽我,她说她喜欢我——
夜幕下神秘的屋里,我和她躲了起来——
清晨,两个裹在破衣里的身体,相拥无间——
“我的妹妹!”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头脑里突然间冒出这个词儿——
灯灭了。
我想象,和她一起在一个众人齐聚的大派对上,双双鞠躬,远远地有帕里斯[3]神在闪光。
总是会想要试试她,那还是因为“顾虑”的缘故——真的,“顾虑”——我要在这里谴责自己,我的混账行为——为何会有如此这样的测试?简单说来,有两件事要提一下,第一,那个晚上阿里尔·拉瓦利纳,一个很有名的年轻作家突然出现在面罩酒吧,恰巧我正和卡莫迪在酒吧,他现在也是一个名声很大的作家了,那天刚刚从北非过来,玛多则在但丁酒吧的一个角落里,她于是在两个酒吧间穿梭来往,有些时候她一个人过去看看朱利恩以及其他一些人——我看见了拉瓦利纳,叫了他一声,他走了过来。——因此,当玛多从但丁酒吧过来让我回家,我不想离开,我告诉她这是一次很重要的文学会面,这两个人(一年前卡莫迪曾和我一起密谋一件事,那时我们正在墨西哥浪迹天涯,“嘿,写封信给拉尔夫·罗伊吧,问问我怎么能够见到那个帅哥阿里尔·拉瓦利纳,伙计,看看这本书《认识罗马》的背面,那家伙还真是人模人样,你说是吧?”关于这一点我很同情他,尽管他和伯纳德一样,有点怪异,但他对我的书很是熟悉,所以我就写了那封信)他没有回信,但现在冷不丁地出现了,就站在那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因为有一次在纽约的一个舞会上我见到过他,那会儿大家都穿燕尾服,我和一个风度翩翩的编辑在灯火璀璨的纽约与一些文人墨客会面,其中有莱昂·丹尼利恩,我冲着他叫了一声:“阿里尔·拉瓦利纳!到这里来!”他就这么过来了。——当玛多过来时,我很兴奋地对她耳语说:“这就是阿里尔·拉瓦利纳,你说神奇吧?”——“是的,但是我要回家。”——那些日子里,她对我的爱被我撇在了一边,她跟着我只是如同一条可爱的家狗到处追着我走一样(就像是在我神秘的想象中,我们在墨西哥的那种场景一样,她跟着我穿行在墨西哥城的大街小巷、贫民窟,像一个印第安女人那样,不是和你走在一起而是跟在后面),我于是应付她说:“等一等,你先回去,等我,我要和阿里尔聊聊,完后我就回家。”——“上一次你也这么说,结果你晚回来了两个小时,你不知道你给我造成了多大的痛苦。”(痛苦!)——“我知道,但是是这样的,”我把她拉到街边试图说服她,尽管我已经喝了不少,但为了表明还清醒着,我在蒙哥马利街还是克莱街上倒立,一些小混混从旁边经过,看到了,说了句:“好样的!”——最后(她笑了),我把她送上一辆出租车,她回家等我去了——我回去见卡莫迪和拉瓦利纳,他们俩也都很兴高采烈,鼻子都贴在玻璃窗上了,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年轻人的文学世界,“我要请大家一起来看看卡莫迪和拉瓦利纳,尤其是那个伟大的拉瓦利纳,尽管没有更比我伟大,不过也是足有名气、引人注目了,现在在这个面罩酒吧我们聚在了一起,简直不可思议,一切都联系起来了,雨夜的神秘、疯狂的大师级作家、未踏足过的道路……一切皆回到了一九四九,一九五〇年,历史像面包屑被收集到一起,集中到了这个面罩酒吧里来了”——(带着这样的思绪我回到了酒吧)坐下继续喝——后来三个人又一起到了佩特十三号,在哥伦比亚大街上,一个女同性恋集聚点,卡莫迪喝多了,先开拔了,留下我们两个继续在那里闲聊,啤酒还是上个不停,忽然间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袭上心头,我仿佛觉得自己成了威廉·布莱克,要不就是那个疯狂的简,或者是患精神病的克里斯托弗·斯马特[4],反正是酒精上了脑,行为失常,一把抓住拉瓦利纳的手狂吻起来,一边还叫喊道:“哦,阿里尔,亲爱的——你会成为——你这么闻名——你写得那么好——我铭记在心——”胡说了一大堆,现在都记不清了,能记住的就是酒后胡言,拉瓦利纳是同性恋,人人皆知,这下是不是给了他一个信号?——我们来到了他在酒店里的一个套房里——第二天早上我醒了过来,发现躺在沙发上,心里一惊,突然意识到我根本就没有回到玛多那里,在出租车里他给了我——我问他要了五毛钱,他给了我一元,说:“你欠我一元,”我赶紧从酒店里出来,在烈日下快速奔跑,因为酒喝得太多已不成人样,我来到她在天堂巷的住处,她正在穿衣服去做诊疗——哦,可怜的玛多,黑黑的小眼睛痛苦地看着我,她在漆黑的床上等了一个晚上,而眼前这个人跌跌撞撞地才刚刚回来,不仅如此,我还又冲下楼去买了两听啤酒,为的是让自己醒过来(拿“老公牛”巴隆的话说就是“约束一群凶狗”),她洗漱完毕出去,我在后面欢呼雀跃——我去睡了,等着她回来,下午晚些时候,我醒过来听到弄堂里孩子们的叫喊声——恐惧,恐惧感又一次袭上心头,于是决定:“我要马上给拉瓦利纳写一封信,”信里附了一元钱,为自己喝得如此糊涂表示歉意,我的行为肯定是误导他了——玛多回来了,没有怨言,只到后来才有一点点的表现,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她很大度,也很忍让,原谅了我,在我出丑的几天后还给我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
冬天马上就要到来
你不觉得很好吗?——
炎热的日子已经有很长时间,我们抱怨不断,现在酷暑马上就要过去,风中已有一丝凉意,你可以在穿过天堂巷的弄堂风中,在仰头看天空时,在街灯如波浪般闪烁的夜晚感受到——
——生活会变得更加宁静一点——你会在家里写作,会吃上可口的饭菜,还有,我们会在一起度过美好的夜晚,身心相拥——你在家里,可以休息好,吃好,因为你本不应该太哀愁——
事情的缘起是一天晚上我和她还有刚刚到来的尤里一起在面罩酒吧,他当时是我的一个小兄弟,后来成为敌人,突然间我说道:“我感到有一种无法释怀的悲伤,就像要死一样,真不知怎么办?”尤里建议道:“给萨姆打电话”,在悲伤情绪笼罩中我给萨姆打了电话,一般情况下,他不会理睬,他是一个报人,又刚做了父亲,没有时间胡扯,但我的情绪急切,所以他也很认真地回应了,让我们三个人到他在俄罗斯山的公寓里去,我们到了他那儿,我已是醉得比平常更厉害了,萨姆和往常一样给了我一拳,说“你个糊涂蛋,佩瑟皮耶”,还有“你肚子里全是垃圾”,他接着说:“你们这些加裔美国人都是一个货色,我确信你至死也不会承认——”玛多在一旁看着,发笑,她只是喝了一点点,萨姆最后也喝多了瘫在那里,就和平常一样,但是并没有真醉,他倒是想醉,他趴在矮桌子上,桌子上面堆着三英寸高的烟灰盒,还有一些饮料和一些小摆设,他妻子刚把孩子从摇篮里抱起来,看着这一切,发出叹息——尤里没有喝,只是看着,眼睛瞪得溜圆,他第一天到这里时就对我说:“你知道,佩瑟皮耶,我真的很喜欢你,我真的很想和你交流,”我本应该对他有所怀疑的,他对我这种天真行为产生了一种邪恶的兴趣,其实他真正感兴趣的是玛多——
——因为你并不应该太哀愁
这就是玛多在那个糟糕透顶的晚上写的东西,那么甜蜜,她本人却是心都要碎了——第二件事也差不多,是在那个和拉瓦利纳一起的晚上的后一晚,拉瓦利纳这个花季少年两年以前在一个疯狂的派对上曾经和米基在一张床上睡过,那个派对是我花了几天操办的,那期间我和米基住在一起,他是那个派对上的闪耀明星,大家的宠物,那个晚上我在面罩酒吧看见了拉瓦利纳,还有弗兰克·卡莫迪和其他人,大家都拽着他的衬衫,让他和我们一起到别的酒吧去,跟着我们走,在一片混闹中,玛多最后忍不住对我吼道:“要么是他,要么是我,见鬼,”我也算是一个地下人,但是大家对她与我的关系并不当一回事(她通常喝得不多,但是现在很会喝了)——她于是自己走了,我听到她说:“我们结束了,”但是我完全不相信,事情不会是这样的,她后来回来了,我又看见了她,我们又黏在一起,我又一次成为了一个坏孩子,那样子就像同性恋,这让我很头痛,早上在天堂巷醒来又喝了啤酒后尤其如此。——这是一个不会喝酒的人的自白——所以她的信才那么写:
因为你本不应该太哀愁——你要好了,我会更好
原谅,忘却所有这一切愚蠢的行为,她只是想这样做,“我不想和你的那些朋友出去喝酒,喝得醉醺醺的,还老是去那个但丁酒吧,看到朱利恩那些人,我只想我们在家里安静地待着,听KPFA[5],读书,或者是别的一些事,比如去看演出,我喜欢那些演出,还有市场街上的电影,我真的很喜欢。”——“但是,我不喜欢电影,生活比电影更有意思!”(又一次扫了她的兴)——她甜蜜的信继续写道:
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脑中重新经历了一遍许多昔日的往事
——在她还是十三四岁时,她时常从奥克兰的学校里逃学,坐上渡船到市场街来,在那里看上一整天的电影,然后到处闲逛,脑子里全是电影留下的幻想,她会观察周边,看到各色人群,一个黑人小女孩闲逛在满是酒鬼、小混混、白人、警察、卖报纸的等各色人等聚集的街上,人群混杂,满是色眼,灰色的天空雨下个不停——可怜的玛多——“那时我会产生很怪异的性幻想,不是那种和人进行性行为的感觉,而是一种奇怪的状态,我会在街上花上大半天的时间试图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性高潮的感觉,我很少会有高潮,我从不自慰,根本不知道怎么弄,有时我梦到我父亲或者是别的什么人离开我、弃我而去时,我会猛然间醒过来,腿中间湿了,在市场街时会有同样的感觉,只是那种焦虑都是从电影里来的。”——我的脑子里出现了这些场景:灰蒙蒙的银幕上一帮子歹徒杯盘狼藉大雨倾盆子弹飞梭枪声犀利云雾荒野,疯狂的世界!——“亲爱的(大声说道),我真希望我能看到你在市场街上的那个样子——嘿,我敢说我看到你了——我发誓我真看到你了——你那时十三岁,我二十二岁——那是一九四四年,是的,我一定是看见了你,我那时候是个海员,我经常在那里,我认识那些在酒吧里的家伙——”所以她在信里这样说道:
脑中重新经历了一遍许多昔日的往事
也许,回溯过去的时光,那些日子,那些幻想,以及早些时候在奥克兰家里的可怕遭遇,她的姑姑歇斯底里地揍她,或者说几近歇斯底里地,还有她的姐姐们(尽管偶尔小姐妹们也会表现出亲密,睡觉前亲吻,在对方的背上写字等)让她不好受,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游,同时还深深地陷入沉思之中,那些男人们个个都盯上了她,那些从幽暗的门洞里出来的黑皮肤男人们——信接下去写道:
我有预感,我害怕,但是一切又都那么清冷、沉寂——唯有无尽的夜晚才能抚慰,但同时这种感觉也愈发尖锐,愈发真切——仿佛伸手可触,仿佛更易解决
——那文字真的很有韵律感,我记得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钦佩她的才情了——但是与此同时,夜幕降下,我坐在我的工作台前,会这么想道:“她说的就是那一套,那种什么心理的东西,那种城市知识分子用来分析什么原因和结果的东西,全是颓废的玩意,看不见喜悦,看不见意志,也不见勇气——兴奋之时,萎靡开始,这正是她的问题,她就像亚当,就像朱利恩,还有其他的那些人,害怕陷入疯狂,这种恐惧缠绕着她不放——感谢上帝,我不是这样,不是我”——
但是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可是你要知道我的情感都是真的,你也许看出来了或者感觉到了我说的这些话,为什么要写这些东西——
——很神秘,很有魅力——就像我经常告诉她的那样,细节不够,要多一点具体的细节,细节就是生活,我说,把你脑子想的都说出来,别掖着藏着,也别做什么分析了,有什么说什么,“这就是(我拿着她的信说),一个典型的例子——不过也没关系,她到底还是一个女孩——哼”——
你现在在我心中的形象很怪
——我看到了这句话的蕴意,就像树上的枝桠在轻轻摇动——
我感到一种距离把你我相隔,你或许也感受到了这个距离,它让我看到了你,温暖,友好
然后是一行小字体的字,是后来加进去的,
(充满爱意)
是为了让我在看到这封来自恋人的信中有“友好”这类字眼不那么沮丧——但这个复杂的句子实际上寓意不单单如此,因为它被改写过了,改写后的句子就让我觉得没那么有趣了——句子是这样的:
我感到一种距离把你我相隔,你或许也感受到了这个距离,照片上的你温暖,友好,(且充满爱意)——那是因为我们都在经历某种焦虑,虽然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地谈起过,但它们非常相似——
她笔下流出的一种神力,延伸到了我身上,突然间我为自己感到可悲,我看到我自己就像她一样落入人生的海洋之中,但却浑然不知人生之苦,她本来应该是我的至亲,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距离感,我们俩被这种感觉缠绕着,深陷其中,就像在大海里一样——
我要睡了,为了做梦,也为了醒来
——这是暗示我们把梦记下来或者是醒来时把梦说出来,所有的那些梦(以后还会展示的)和我们有过的心灵交流,眼睛闭上后的通灵感应,所有的思绪都会在把光辉照向永恒的水晶吊灯里聚会——吉姆——还有,我也真的非常喜欢她说做梦,醒来时的那种韵律感,不管怎样,我为我自己拥有这么一个有文字感觉的女孩感到自豪,在我的这张超然若知的写字桌上我继续读道:
你有一张美丽的脸孔,我想像我现在这样一直看着它——
——那个纽约女孩的话语,现在却正从柔弱温顺的玛多口中说出,真有点不可思议,事实上我开始感到自豪,而且深信不疑(哦,平平常常的信件信纸,哦,我回忆起坐在空旷的纽约机场边的一根圆木上,看着载有邮件的直升机飞来,抬头望时我看见了地球上所有天使的微笑,她们写的信就在那里面,她们的微笑,那中间也有我母亲的微笑,她俯身在信纸上写下甜蜜的话语,写给她的女儿,那天使般的微笑就像工厂里辛劳工作的女工的笑脸,传递出无尽的祝福、美丽和勇气,我看到了这一切,可我又如何配说这话,看看我怎么对待玛多的吧)。(哦,天上的和地上的天使们,请原谅我吧——不是说即使是罗斯·沃伦斯坦也会进入天堂吗?)
请不要在意我用的连词和双重不定式还有那些隐含的话语
——我的注意力再次被激起,我想这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是在给一个作家写信——
我真的不知道要对你说什么,这个星期三上午我想跟你交流一下
但是这封信到我手里时晚了很长时间,在她星期三见了我以后才到,所以也就失去了原有的那种效果
我们就像两个动物逃向温暖黑暗的洞穴,孤独地咀嚼痛苦
——我开始了关于我俩愚蠢的幻想(毕竟喝的那些酒起了作用,还有久居城市让我对城市起了厌烦),我想到了密西西比河的森林,森林中间的一个小木屋,只有玛多和我,让那些威胁要给黑人施以私刑的人见鬼去吧,我因此这样写道:“我希望你那句‘动物逃向温暖黑暗的洞穴’的意思是你要想做那样一个女人,一个真的能够和我居住在森林中的女人,万籁俱静,唯有你我,我同时像是光照万世的帕里斯,而你要和我一起变老,在我们的静谧的小木屋里。”(忽然间我觉得自己是威廉·布莱克,在清晨的伦敦,晨露未消,旁边的是他的柔顺的妻子,克拉布·罗宾逊[6]马上就要到来,他要带来一些蚀刻画,但早餐桌边的布莱克沉浸在对耶稣的想象中)——哦,玛多,真让人遗憾,你的眉宇间怎么就没有表现出有一丝这样的想法,我本想吻你,但却看到了自尊给你带来的痛苦,好了,别再用十九世纪的浪漫遮掩法了——生活是具体的——(你或许可以在一个女人面前装模作样、神态飞扬、大说特说什么十九世纪之类的,但是一旦连基本的生活条件也没有了,也就什么都不管用了——这个女孩失去的东西我要把它找回来,它就隐藏在她的眼睛里,她未来的喜悦和力量之中——从他的嘴里我们只听到了这句话:“是的,我爱你”)——信的结尾像一个漂亮的小馅饼——
给我写封信吧,请保重,我的朋友,我的爱人。哦(这几个字有很多涂改过的痕迹)(后面是很多个X,当然是表示无数个吻的意思),永远爱你的玛多(下面划线)
最奇怪的,最突兀的——是那个“请”字——她的最后一次恳求,虽然我们俩都没有意识到——而我竟然对她胡扯了一通,又发了一顿牢骚作为对她的信的回复,这都是因为那次手推车事件让我火冒三丈。
(但是今晚,这封信是我最后的希望)
* * *
跟前几件事一样,这个手推车事件也发生在面罩和但丁酒吧,我写作间隙来酒吧看玛多,那氛围让我们很想喝酒,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很想喝法国勃艮第红酒,上个星期天我和弗兰克,亚当还有尤里在一起品尝过那酒——其实我要说的是那场梦——这个手推车事件的核心——哦,血腥的梦!梦中出现手推车,而且一切都有了预兆。这一次,和往常一样,又是一夜豪饮,还有和那个着红衬衫的小同性恋过了一夜——之后,大家自然又都起哄道:“莱奥,你真是出了洋相,和那个红衬衫小子厮混,你现在名声大噪了。”——“但是我是想把他弄给你的。”——“随你怎么说。”(亚当说)“真的。”——弗兰克说:“你真是出名了。”——我说:“我不在乎,你还记一九四八年那个怪里怪气的作曲家西尔维斯特·施特劳斯对我很生气,因为我没有和他上床,仅仅因为他读过我的书,觉得很好,他就可以对我大叫大嚷:‘你的事,你的那些名声,我知道的很清楚。’——‘是什么呢?’——‘你和那个萨姆·维德在海滩上游逛,结识那些海员,给他们东西抽,这之后他们就任凭他摆弄了,我知道你们这些事。’——‘你从哪儿知道这些好听的故事的?’——你是知道这个事的,弗兰克。”——“我倒要好好想一想(弗兰克笑着说),只要看看你在面罩酒吧做的这些事,总是喝个烂醉,你要说你不是天下最胡来的家伙,我还真不信(典型的卡莫迪那种入木三分的话),”然后是亚当:“是的,那不假。”——喝醉了和那个红衬衫男孩待过一夜后,我和玛多在一起,睡觉时我做了一个最可怕的噩梦,所有人都在我们的床边,我们在床上躺着,看着一件件事发生。已经死去的简也在那儿,她在玛多的一个柜子里藏着一瓶托考伊葡萄酒,从柜子来拿出来后,给我满满地倒了一小杯,太满了以致酒从杯里溢了出来流到了床上(这是象征着要喝更多的酒,更加烂醉)——弗兰克在她的旁边——亚当走出了门口,走下一段摇摇晃晃的木头阶梯,来到了漆黑的、摆放着意大利手推车的电报山街,那儿聚集着一些地下人,他们正“专心致志地在看一个刚从俄国过来的老者”,他正在做一种仪式,手上拿着一个从一个木桶里取出来的鱼头(对了,在最热的那几天,玛多给一只从外面来到我们家的小猫一个鱼头,那个猫还真有了点人味,它会缠着要你抚摸它的脖子,不高兴时就对你喵喵叫,玛多给了它一个鱼头,在没有风的晚上味儿大的要命,我把一半鱼头扔到了楼下的桶里面,我打开冰箱想冰一下葡萄酒,手碰到了一团软软的东西,是一些内脏和鱼嘴,是吃了鱼身后剩下的,我把这些东西沿着防火道扔了下去,它们在那儿待了一个晚上,所以早上我醒来时,发现硕大的蓝色苍蝇在咬我,它们是闻到鱼腥味过来的,我全身赤裸,苍蝇们疯狂地朝我簇拥而来,这让我很恼火,另外,那个枕头也让我不舒服,我把这一切都归咎到玛多的印第安生活习俗,弄什么鱼头,还把一条鱼分成几个部分,她意识到了我的恼怒,但只是大笑而已,嗨,这只小鸟)——梦中还出现了那条小巷,亚当在屋里,还有那张我和玛多睡的床,和真的一样,我们身边有乱哄哄的声音——尤里也在那里,我把头转向一边(在被那些虫子叮咬了无数次以后),就在这当儿,尤里突然间把玛多摁在床上,两个人身子扭在一起,他疯狂地亲她——起初我没说什么——但当我看到他们继续这样,我一下子火了——这时我猛地给了玛多一拳,打在她的后颈上,这让尤里向我伸了拳头——我醒来了,我一把抓住尤里的脚后跟死死地抵在壁炉的墙上——从这个梦里醒来后,我把梦到的东西都讲给了玛多听,但没有说我打了她还有尤里那个细节——她(我们两个人有通灵感应,从悲夏到愁秋都有过体验,我有时晚上过来看她,而她则有感觉我要来)也像我一样梦到大家都在我们的床边,弗兰克、亚当,还有其他人,她还不断梦到她父亲在跑,在火车里面,她的感觉就与性高潮差不多。——“哦,宝贝,我不想再这样喝个不停了,要不这些噩梦会要了我的命的——你不知道,我在梦里是多么的嫉妒”(我对玛多仍没有这样的感受)——造成这个梦魇的原因是她对我与那个红衬衫男孩胡闹感到很不安(“实在是一个让人不能忍受的家伙,”卡莫迪曾经这么说过,“尽管长得很好看,但是,莱奥,你真的很可笑,”玛多也这么说:“你的行为像一个小孩,不过我喜欢。”)——她的反应当然是很冲动的,在面罩酒吧当着大家的面,包括那些从伯克利来的朋友,他们都听到了她说:“要么他,要么我!”更有意思的是,后来她的愤怒用一种很幽默的形式表现了出来。回到了天堂巷后,她在屋里看到了一只气球,可爱的年轻作家约翰·戈尔茨曾经住在我们楼下,他和巷子里的孩子们那时整天都玩气球,有些气球就来到了我们的门厅里,玛多于是就抱着气球(醉醺醺的)跳舞,推过来,推过去,拍上拍下,她身体的姿势不由得让我害怕,担心她是不是要犯病,她可是一直都在去医院做心理诊疗啊,但是她说的那些话,那么确切,似乎又什么情况也不会有,“你可以走了,我有这个气球。”——“你是什么意思?”(我,醉醺醺地躺在地板上,眼睛模糊)——“我现在有了这个气球——我不需要你了——再见——走吧,别打扰我了。”——尽管我醉得糊里糊涂的,但这话还是让我感到了分量,我躺在地板上,睡过去了,她则在玩气球,最后上床睡觉,天亮的时候她把我叫醒,我脱掉衣服上到床上——我们两个人双双梦到床边全是人的场景——我头一次感到一种内疚加嫉妒的感觉从我心里升起——这是整个故事的核心:我要玛多,因为她开始拒绝我了——因为——“但是宝贝,那只是一个离奇的梦而已。”——“我是那样嫉妒——我不能容忍。”——突然间我似乎又听到了我们两个人相处的第一个星期里,玛多说过的话,也是我曾经默默想到过的,那就是:实际上,在我的心里,我的写作要比玛多分量更重,尽管就像所有的浪漫情事一样,在最初的一些日子里,炽烈的情感可以把其他的一切抛在一边,但是随着热度慢慢降下来时,现实世界的理智和常识开始回归,所以我也就这么对自己说:“我的工作比玛多更重要。”只是,她在第一个星期就感觉到了,现在她这么说道:“莱奥,现在情况不同了——你的情况不同了——我也一样——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起了变化。”我心里很清楚,但是装作不知道,更不回应她——现在想起来,我记得,就在做了那个她和尤里亲热的噩梦之后,我察觉到情况有点变了,我能感觉心里有了芥蒂,一种新的怅然若失,眼前的玛多也似乎是另外一个人了——当然,这样的变化不仅仅发生在我身上,因为我做了那个戴绿帽的梦,也发生在她——梦中的主角的身上,尽管在她的梦中没有那个情节,但是显然她参与到了与梦相关、让我悲哀的、理不清头绪的生活之中了——我仿佛看到这个早上她看着我说,我们的关系过去了——这不是因为那个气球的缘故,也不是因为她说的那句“你现在可以走了”,而是因为那个梦,让我放不下、绕不过的梦,我都有点疯了,不停地想着这个事,到处说这个梦,喝咖啡时对她唠叨,最后当卡莫迪、亚当和尤里来时(他们也意识到我和玛多之间出现了某种涡流,都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我发现他们甚至想参与进来)我开始跟他们叙述梦里的事,反复强调、强调、强调尤里和玛多那个情节,告诉他们每次我转头,都看到尤里在吻她——这些人也都非常想知道他们自己在我的梦中是怎么样的,我告诉了他们,但是轻描淡写地——一个阴郁的星期天下午,尤里出去买啤酒、菜蔬和面包——他吃得很少——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接下来看到的嬉闹场景,它让我心都碎了。我看到玛多和亚当在嬉闹,互相扭打在一起(亚当不是梦中的那个坏蛋,不过我猜想我当时肯定是把他看成尤里了),一阵心痛穿过全身,至今依然不散。身着牛仔裤的她扭动身子和他们绞缠在一起,看上去是那么可人,哦,那是怎样的痛楚啊!(我说:“她很有力量,很壮,你没听说过她还打过杰克·斯蒂恩?不信,你就试试吧,亚当。”)——亚当先是和弗兰克争论擒拿技巧,意见不合的两人一下子就扭在了一起,此刻亚当则是把玛多摁在地板上,骑在她身上,完全是那种交媾的姿势(这本身并没有伤害我)——我为她的美丽,她和他们摔打在一起时的勇敢感到骄傲,她是那样帅气,无所畏惧,但又那么柔顺、温良,充满女性魅力。我想要知道卡莫迪的心中是如何想的(因为我觉得从一开始卡莫迪就对她没有好感,因为她是黑人,而他自己则来自得克萨斯,而且还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因为那个梦,尤里这个人在我的头脑里更加鲜活起来了,我对玛多的爱也增加了,猛然间我真正爱上她了——他们要让我和他们一起出去,到公园里去——这一次我已经和玛多说好,她同意了,玛多说:“莱奥,我要待在这里,看书,做事,你和他们去,没问题。”——他们走出门,依次下了楼梯,我留在后面对玛多说,我爱她——她并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惊讶或者高兴——她现在已将目光放在尤里身上了,不光是我梦中看见的那种眼神,而且还更多了一点脉脉含情,把他当成了我的后继人了,这全是因为我对她持续不断的背叛和一次又一次的醉酒。
尤里·格里高利克:年轻诗人,二十二岁,刚从俄勒冈来,此前在一个大牧场里的食堂里端过盘子——个子很高,很瘦,金发,南斯拉夫人,模样很好看,做事鲁莽,特别是想压过亚当、卡莫迪和我,夺我们的风头,把我们三个人看成是“德高望重三人组”,作为一个无名小辈,但颇有才气的天才诗人,他自然整天想着怎样把挡在他前面的这几个家伙弄掉,出人头地——甚至还想着把他们的女人弄到手,这家伙生性不受拘束,是个乐天派——我倒是喜欢他,视他为又一个“小兄弟”(就像以前和雷利和亚当一样,我曾“教授”他们写作技巧),而现在我要把那一套教给尤里,他成了我的哥们,与我和玛多走在一起——他自己的情人,琼,离开了他,他曾对她很不好,但又想让她回来,她现在康普顿[7]生活,我很同情他,问过他往康普顿写信和打电话的情况,但我最想说的是,他突然间盯着我说:“佩瑟皮耶,我想要和你聊聊——我真的很想好好了解你。”——某个星期天在但丁酒吧喝酒时,我开玩笑说:“弗兰克迷上了亚当,亚当则看上了尤里,”尤里插话进来说:“我迷上了你。”
确实如此,他真的是这样的。在公园里和那些家伙们坐上一阵后,我疲惫地拖着脚步回家,星期天阴郁的天气就像我对玛多的爱引起的痛楚,让人哀伤,我要回家工作,吃周末晚餐,回来晚了,心中不免内疚,我看到母亲闷闷不乐,这个周末她一个人形单影吊,身上披着纱巾坐在椅子里……而我的思绪还全在玛多身上——我告诉了尤里“我梦见你和玛多在亲热”,此外,我们在去公园的路上路过一个卖汽水的地方,亚当要给萨姆打电话,我们在那里喝着柠檬水等他,我说:“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我已经爱上那个女孩了,”他听完没说什么,我当然希望他是记住了。我不知道说这些有没有用。
我就这样思虑万千,想着她,想着我们在一起有过的美好时光,我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这个事实的重要性在不断放大,她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真正听得懂博普爵士乐而且还会唱的女孩,起初,在红色光线洒照下,我们在亚当房间那些亲昵的日子里,我记得她曾说过:“当我精神恍惚、思绪迷乱时,我听到了博普乐声,从自动唱机还有红鼓酒吧里传来的声音,不管我在什么地方听到,我都会有一种新的、异样的感觉,没法描述。”——“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真的没法描述,像是一阵浪穿过我,但又不止如此——我说不出来,你知道,没法用语言表达。嘀,嗒,嗒,嘀嘀嘀,”她唱了几个音符,那神态煞是可爱——那天晚上我们疾步穿过拉金街,走过黑鹰酒吧,亚当和我们同行,他跟在后面,紧挨着她的头,哼起了博普爵士调,唱得很是疯狂,我则不时地打断他,而她唱起了和声,非常合拍而且很有点现代的味道(我还从没有在别的地方听到过这样的调子,有点巴托克[8]音乐的味道,只是加进了爵士的调子),我还发出了爵士乐队里的低音提琴的声音(如同我在达文波特那个神奇的下午那样,唱出低沉轰鸣的声音,那个时候我是不期待会被人理解的),她则同样以和声相伴,就好像是奥西普·波珀的钢琴配以博普爵士,琴瑟相鸣(如此相配,让我想到了比利·埃克斯坦[9]的博普乐)——我们两个手拉手一路从市场街飞奔而下——心中充满喜悦,我们是从罗杰·沃克家一次糟糕的聚会里出来的(那是亚当做的安排,我默认的),那里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人,还有一个墨西哥年轻妓女,不过玛多却没什么不舒服的,照样侃侃而谈,乐在其中——但是我们还是出来了,一路哼唱不断——
有一次我们在一块儿读福克纳,我给她读福克纳的《花斑马》,读得声音很大——当迈克·墨菲进来时,她让他坐下,一起听,但我感觉不对了,不能像之前那样读了,只好停住——第二天玛多一个人,孤零零地读完了整本《袖珍本福克纳文集》。
还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拉金街看法国电影,在沃阁剧院看《低下层》[10],我们牵手——尽管在市场街上她不愿让我牵住她的手,害怕街上的人会把她当成妓女,这也确实会给人这个印象,但是这却让我很不高兴,不过还是随了她,我们就这样在街上走,我想进一个酒吧喝一点葡萄酒,她却害怕吧台前坐着的一排戴帽子的男人,也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出了她经常说的她对于美国社会的恐惧,一种缘于她黑人身份的恐惧,而以前这从没有引起过我的注意——我试图安慰她,告诉她和我在一起不会有什么事的,“甜心,我真的会成为一个名人,而你将成为人人尊敬的名人的妻子,所以不用害怕,”但是她却说“你不懂”,她这种小女孩式的恐惧倒也很可爱,让她变得秀色可餐,我于是也随她去,我们回了家,进入我们自己的、秘密的、黑暗中的温柔乡——
事实上,还有另外一些我们在一起的欢愉时光,其时我们,或者是我,没有喝酒,我们一整个晚上都在床上度过,互相讲鬼故事,讲我还记得很清楚的爱伦·坡的那些故事,然后我们自己编一些故事,最后互相做可怕的鬼脸、瞪圆眼睛吓唬对方,她向我描述她白天在市场街上经历过的噩梦,那时她正患有紧张症(“尽管我那时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走路时身体僵硬,胳膊笔直不动,街上没有一个人敢和我说话,有些连看都不敢看我,我像死人一样走路,那时我还只有十三岁。”)(哦,她的嘴唇露出欣喜的样子,我看到了向外突出的一颗牙齿,我很认真地说:“玛多,你要立即去洗牙,就在你做诊疗的医院里,你可以在那里找一个牙医——都是免费的——”因为我在她牙齿的一角看到了牙垢,那会导致腐烂的)——她朝我做出一个可怕的鬼脸,脸绷得紧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天上的星星,这并没有吓着我,反而是让我更惊诧于她的美丽,我这样说道:“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大地,你在我的眼里就是这样,你有那么一种美,这并不是因为我离不开大地、印第安人,或者一说起你我就唠唠叨叨地刹不住,而是因为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温暖——你做鬼脸的时候,我看到不是鬼脸而是欣喜——就像是一个角落里的婴儿床,旁边尘土飞扬,但是里面躺着的婴儿却睡得正香,哦,我爱你,有一天雨会落在我们的屋檐上的,亲爱的”——屋里点着蜡烛,所以我们的鬼脸就更加显得张牙舞爪了,鬼故事也更多了一分恐惧的色彩——我在这里是尽量往好的地方说了,不过还是不要忘了我的痛苦吧——
还是再来说说我们两人的眼睛吧。我们都闭上眼睛(当然还是在没有喝酒的时候,因为没有钱,没法买酒,贫穷本可以拯救我们的爱情的),“你准备好了吗?”我脑子里出现了闭上眼睛后见到的第一个东西,然后要她描述一下她看到的东西,真是神奇,我们看到的东西冥冥之中有一种联系,我看到了水晶挂灯,而她看到了泥沼地里的白色花瓣,与我在墨西哥和卡莫迪用意象交换的意象一模一样——玛多和我看见了同样的东西,有一些是形状稀奇古怪的东西,一些喷泉,有些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因为也不是那么重要,但是却在我们互相描述之中汇拢到了一起,这种通灵感应真是让人欣喜不已,在我看到的水晶灯和她看到的花瓣之间达到了神秘的高潮——我看到她脸上掩饰不住的欣快,像是要把我吞噬下去,哦,我可以死了,别,别让外界打搅这一美妙时刻,上帝——蜡烛仍在摇曳,我在店里买了一堆蜡烛,屋角黑漆漆的,她赤裸着棕褐色的身体,快速奔向水槽——我们共用的水槽——我害怕向她描述我们见过的那同一种白色的意象,因为这样会提醒她我们之间的种族差异,它让我感到很内疚,现在想来这是因为爱意柔情的表现。
哦,昔日的好时光——晚上,走上诺布山街顶,带着一瓶皇家圣杯托考伊葡萄酒,酒香浓烈、馥郁,城市和海湾的灯光在我们的脚下,神秘叵测——我们坐在一条长凳子上,成双成对的恋人们和形只影单的孤行者们在我们面前经过,酒瓶在我们之间递来递去,我们说着话——她在讲述她在奥克兰度过的孩提时代。就像在巴黎一样——一切是那么柔和,微风徐徐而来,城市或许会热得发昏,但上下街道的行路者则仍然是疾步如飞——海湾的边上是奥克兰(啊,哈特·克莱恩[11]-梅尔维尔-我,还有那个美国之夜诗人兄弟会,曾经我以为那将成为我的祭坛,但,唉,现在谁还在乎!就是因为它,我失去了我的爱,因为它,我成了一个酒鬼、糊涂蛋、诗人)——穿过范尼斯大道来到水上公园海滩,坐在沙滩上,当我走过墨西哥人时,一阵强烈的音乐躁动在我身上升起,在过去的整整一个夏天里,它一直在我心中萌生,我曾经有过的梦,我想要活力再现的愿望,像黑人、印第安人、丹佛的日本人、纽约的波多黎各人那样有活力,这个梦想在我和玛多一起走在街上时似乎成真了,在我的身旁,她是那么年轻、性感、亭亭玉立、同时又是那么的异样、嬉皮、鲜活,穿着牛仔裤的我感到那么自由自在,我们两个人都显得那么年轻(我说显得,是针对自己三十一岁的年龄说的)——警察让我们离开海滩,一个孤独的黑人在我们面前走过了两次,盯着我们看——我们在滑水道边上走,人们翻滚着、尖声叫着从滑水道下来,在月光下像是一些大虫子,看着这一切,她大声笑起来——我们嗅到了港口的气味,我们跳起了舞——
我记得那一次——在一个如同墨西哥高原或者是亚利桑那州干爽、清新的早上,我陪同她去医院做诊疗,我们没有坐公车,牵着手沿着内河码头走——我心中充满自豪,心想:“在墨西哥她肯定也会像现在这个样子,没有人会知道我不是印第安人,我们在一起很相配,”我指着天上纯洁、剔透的云朵,说:“亲爱的,墨西哥和这里一样,你会喜欢那儿的,”我们走过繁忙的街道来到那个灰色砖墙的医院,我本来是要从那儿回家了,但是她不想让我走,犹犹豫豫的样子,脸上的笑掩饰不住难过,我看到了笑意中的爱,于是同意留下,等她做完二十分钟的心理诊疗,她一出来,立即脸上放光,兴奋不已,快步奔向门口,那个我陪她来到的入口处,但她犹豫不定地徘徊在门口,几乎想取消这次诊疗和我出去闲逛,男人——爱——无价——我的宝贝——我所拥有的——无人能得到,即使他们能够得到,那也只是西西里人的半截子链条,接吻者吻到的德国靴子以及一把法裔加拿大人用的斧子——(我的意思是:我要把那些自以为是的诗人们一个个钉到伦敦的墙上)——在我等着玛多出来的时候,我坐在河边,旁边是沙砾铺就的在墨西哥常见的道路,还有草地和一排一排的房屋,我拿出一个素描本子,在上面寥寥几笔画上城市和海湾的天际线,点明城市里建筑的各个层次,从标准石油公司往下看到驳船上的水道,一些年老的船工们曾在那里遐想,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真大这些不同的人,他们的想法会有多大的不同啊,前者是在摩天大楼顶层的老板们,后者是码头上的老水手,那些在灰色写字楼里的(楼下则是满是死尸的太平间)心理分析师们也只能让玛多知道这样一个事实,世界是如此巨大,而心理分析则仅是专注于一个小范围的分析,因为它只涉及表象,也就是分析原因和结果,说明为什么是这样,而不能改变——当她出来时,我把画的东西解释给她听,她并不在意,但她显然非常爱我,从内河码头到她住的地方,一路上她都拉住我的手,当我在第三大街与她分别,在晴朗温暖的下午跳上驶来的有轨电车时,她说:“哦,我真不想让你走,现在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但是我得回去了,要把晚饭做好——然后写作——亲爱的,明天我会再来,记住十点准。”但是第二天半夜我才到她那儿。
我还记得那些时候,我们两人都达到了战栗的高潮,她说:“突然间我晕过去了,”她是和我一起晕过去的,尽管她自己没有达到高潮,但是那种疯狂劲儿,足以让我们感受到了那滋味(赖希也是这样描述容易混淆的感受的),她的那种喜欢真是难以言表——我们在床上分享各自的感受,我向她讲述,她向我讲述,我们全身心用力,尖叫,翻滚——衣服扔得满天飞,跳向对方(在她去水槽的时候我不得不等着她,身体舒缓下来,说上几句笑话,逗得她大笑,水都从嘴里流出来)然后她跨过“伊甸园”轻轻地朝我走来,我把她抱上床,让她躺在我身边,我把她小小的身体扳过来朝向我,是那么的温暖,她身体的中心是那么的潮热,我吻她棕褐色的乳房,她柔滑的双肩——她的嘴唇不停地发出“嘶,嘶”的亲吻声,而实际上她并没有吻我,只是偶尔碰到了我,但是我还是要让她靠近我,让她那发着“嘶,嘶”声音的嘴唇贴着我的嘴唇,声音柔和悲哀,但实际上又不是如此——一个晚上她都会这样——当她身体不适时,当我们为此焦虑时,她会紧靠着我,胳膊挨着我的胳膊——这时她会变得像一只不会思考的疯狂的野兽——而我则会一整个晚上都在进入她的身体,直到最后终于拥有了她,我与此同时祈祷着,盼望着她也能拥有那心醉一刻,我能够听见她越来越急促的喘气声,我也急急地期待她身上那一刻的到来,这时,从厅房里传来了一个声音(或者是隔壁房间一个醉鬼发出的声音),她受到了干扰,心思一下散了,不得已笑了起来——但是,当那一刻真的来到时,我听见她哭叫起来,抽泣不止,突然间女性身体电触般的战栗的高潮感觉让她像一个小女孩一样哭泣,呻吟声在夜晚回响,那一刻足足延续了二十秒,当它过去时,她痴痴地说:“哦,为什么不能长一点呢?”“哦,什么时候还会有啊?”——“马上就会再有的,相信我,”我说,“你的感觉已经越来越好了。”——旧金山,潮湿,温暖,几艘老旧的平底驳船在退潮时轰鸣着过来,星星在夜空中闪烁,水里波浪翻滚,码头上有匪徒团伙丢弃的肢解的尸体,老鼠四窜,还有“影子”——我爱着的小玛多的影子,除了我的第一本小说以外,她还从没有读过我尚未出版的书,那部书确实有价值,但是文字风格过于沉闷,身心交流之后,现在我拥抱着她,期待有一天她会读我的书,进而仰慕我,还记得亚当有一次在厨房里突然奇怪地说:“玛多,你是怎么看待莱奥和我这样的作家以及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的?”亚当知道玛多的想法与那些地下人差不离,而那些人让他既羡慕又害怕,他们的想法他是非常看重的——玛多并没有真的回答他,而是绕开了这个话题,所以我只有用我自己的书来套她的想法了——这就是我们在一起度过的好时光,不光这些,还有其他的,只是我记得模模糊糊的,但是我必须要说出来,天使们知道,她们会记录下来的——
但是,难道就没有不快的时候吗?——那些不愉快的时候其实和好时光一样多,在那些时候,我想着要对她好,本来也应该那样,但是最后却让我给搞砸了——在刚开始恋爱时,约会我会迟到三个小时,这对于刚相恋的人来说是太长了,结果她又生气又害怕,一大早,手插在口袋里闷声不响地在教堂附近走来走去寻找我,我从她家跑出来(看见她留下的说出去找我的纸条)(偌大的旧金山,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站在栅栏边上的她看到的是一片荒芜,没有一丝爱意,戴着帽子的人们匆匆奔向公共汽车,无人在意栅栏边上这个裸露着身体的女孩,为什么?)——当我看见她时,我朝她奔去,半道上张开了手臂——
最糟糕的一次是有一次一团红色的怒火在我脑中升起,那时我正和玛多在雷利·奥哈拉家里,我们在一起喝酒,喝的是法国波尔多酒,大家喝得正是兴奋,我想到了一件事,把手搁在雷利的腿上,我说:“听我说!听我说!”我急切地想说我的事,语调都有点哀求了,但与此同时玛多也在说话,而雷利整个儿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还不时地和她搭上几句话,怒火在我空白的脑子里升起,我突然站起来冲向门,狠命地拉门,门锁上了,我把锁打开,冲出门厅,三下两下走下楼梯,脚底下像是抹了油,楼层在我眼前晃动,我的行为让屋里的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半个小时后我打了电话回来,说是要在离雷利家三个街区的地方见她,但是还有希望吗?
还有一次,她需要一些钱买食物,我们已经说好我回家去取,然后给她带来并在她那儿待上一会,但是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爱上她,相反,她可怜的要求却引起了我的烦躁,还有疑虑,对她本身的疑虑,于是带着这种疑虑我匆匆来到她的住处,她的朋友爱丽丝在那儿,这刚好给了我一个借口(因为那个女同性恋模样的爱丽丝,沉默寡语,行为怪异,难以相处),我把两块钱扔到水槽的碗里,在她的耳垂上快速地吻了一下,说道:“我明天再来,”接着立马出门,也没有询问她是否可以——就好像是她拿了两块钱,接了一个客,而我心里并不舒服。
一个人要是心里有了疙瘩,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了——心情沉闷,尽管外表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尿液在你的膀胱里积聚,肋骨收拢。
还有一次,她问我:“亚当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们在一起,但是——”我于是把亚当对我说的一五一十告诉了她,而这本不应该让她知道的,因为会大大搅乱她的心境,“他说从社会的角度考虑,他现在是不会和你坠入爱河的,因为你是一个黑人”——我能够感觉到,她的震惊穿过房子的空间传到我的身上,然后沉沉地落下,我开始怀疑我告诉她亚当说的话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另有一次,她的一个邻居,整天乐呵呵的年轻作家约翰·戈尔茨过来探访(他每天孜孜矻矻工作八个小时,为杂志写故事,崇拜海明威,经常给玛多一点钱,一个很友好的来自印第安纳的男孩,不像那种黏黏糊糊的神神秘秘的地下人,而是一副坦率、愉快的样子,在空地上和小孩们玩耍)他过来看玛多,只有我一个人在(我们两个人事先有安排,玛多那时正在酒吧里,前一个晚上她和一个她不太喜欢的黑人男孩出去,只是为了找乐,并且告诉亚当她这么做是因为她想再和黑人试一试,这让我很嫉妒,但是亚当对我说:“莱奥,如果她知道你和一个白人女孩在一起,想试一试行不行,她肯定会高兴的)那个晚上我在她住的地方,边等边读书,年轻人约翰·戈尔茨过来借几根烟,看到我在那儿,他于是想和我谈论谈论文学——“嗯,我相信最重要的事是如何选择题材,”我听后立即光火了,说道:“嘿,别说那些中学课程的玩意儿,我早就听到过了,早在你出生以前就已经听到过了,说点新的东西吧,关于写作新的有意思的东西。”——这一下把他震蒙了,头耷拉下来,这主要是因为我内心烦躁,另外也是因为他是那么温和,你尽可以朝他又喊又叫的——但是把玛多的一个朋友弄得情绪低沉太不友好了——何况这个世界并不是一个可以让你为所欲为的地方,我们到底要干什么,在什么地方干?什么时候干?戈尔茨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在半夜三更的时候。
在我们相恋的开始,我的一些看似非常有魅力的主动的行为无助于解决她的焦虑和恐惧,“顺着大腿的中间吻下去”——开始了但是突然间又停下了,所以后来在一块轻松喝酒的时候她说道:“你突然停止了,就好像我是——”我停下的原因不如我那样做的原因重要,我的本意是引起她对性的兴趣,就好比是一个蝴蝶结,我要想办法解开,还要有趣味地去做——女人那温暖的地方,子宫,那男人热爱的地方,不……不是患自我癖症的、幼稚的醉鬼能够知道的……我过去的经历和感觉告诉我,你得双膝跪下,恳求女人的同意,请求她的原谅,原谅你的罪过,保护她,支持她,为她付出一切,为她而死,爱她,用一切方式去爱她——是的,据我所知,那是心理的原因(有那么几次我有点害怕,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她的阴道给我毛糙的感觉,好像是碰上了树茬,这大概是因为她是黑人,不像别人那么顺滑,尽管区别并不大,而且实际上进入后我的感觉特别好,是最好的,非常的幼滑,湿润,而且温暖,好像里面有一座一座的山丘,但柔软,水嫩,她那儿的肌肉很有劲道,常常在不经意间会夹紧,像是拱起了一座堤坝,甚至让我感到了疼痛,我是在后来的某天晚上意识到了这一切,已经太晚了——),我现在依然还保留着对那个子宫的强大的收缩能力的忧虑,想起来,这也与亚当的经历有关联,在他第一次和她接触时,他曾突然间发出号叫,毫无先兆,以致不得不去看医生,给他包扎起来(后来卡莫迪过来了,用一个盛水罐子和一些麻布做了一个压力器,给他做了治疗)我现在不禁开始怀疑我们这个小女孩是不是蓄意要整我们,把我们弄个半死,亚当觉得也许是他的原因,但不管怎样,是她在用力收缩(如同女同性恋)(心知肚明),狠狠地教训了他,让他不得动弹,她也尝试这么对我,虽然没有成功,但还是把我弄得筋疲力尽——正如现在的我——哦,心理师们,我说的都是实话。
说了太多了。这都始于那个手推车事件——那个晚上我们在但丁酒吧喝酒,每个人都是醉醺醺的——尤里和我们一块儿过来的,罗斯·沃伦斯坦也在那里,大概正在向玛多献媚,尤里一整个晚上都像个孩子,不停地用手指敲打罗斯的后脑勺,罗斯(他常常会被一些小混混殴打)则转过身来,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像耶稣一样胡子拉碴的脸很是僵硬,似乎他那死沉沉的目光就能把尤里钉死在地板上,在沉默了好长一阵后,他开口说道:“嗨,伙计,别挠我了,”接着回过身来跟另外一些人去说话了,但是尤里并没有停下手,罗斯于是又一次转过身,把可怕的目光投向对方,当然他采取的是那个印度人圣雄甘地那样的非暴力行为(从他第一次同我说的话“你是同性恋吗?你说话的样子就像个同性恋”里,我就看出了他的行为方式,但这话从他那里说出,仍然让我觉得荒唐,我不免有点上火,我体重一百七十磅,而他仅有一百二或一百三,所以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动手,否则他会大喊大叫,唤来警察,之后你会再揍他,但也会让你噩梦连连,你没法把那些地下人放倒在地,他们是世界上最没法用“打趴下”来对付的,他们代表的是新文化)——最后,沃伦斯坦起身到厕所去撒尿,玛多这时又拿上来三瓶葡萄酒,尤里便对我说:“来,伙计,我们去厕所,扁那个家伙,”我起来和尤里一同去厕所,但并没有想对罗斯怎样,而是试图阻止他们间的争执——尤里这家伙表现了他的真面目,他与小混混差不到哪儿去,在少管所一次恶斗中为保护自己惹了事,被关了进去——玛多在半道上拦住了我们,说道:“天哪,瞧你们在干什么,”(她吃吃地笑起来,那种玛多独有的笑颜)“要不是我挡住你们,你们还真要干起来了”——罗斯是她的昔日之爱,如今变成被她可怜的对象,我想这大概也是我现在的处境,不过,这么一说,我的文字与那些消遣读物也就没什么两样了,唉,可恶的文字。
然后照样是去面罩酒吧,啤酒,喝得醉上加醉,接着是步行回家,尤里刚从俄勒冈来,没有地方睡觉,所以问是否可以睡在我们那儿,我让玛多回答,因为是她的住处,但是我还是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声“可以”,于是尤里便和我们一起回玛多住的地方,路上发现了一辆手推车,他说:“进去,我来做出租车司机,把你们两个推回家去。”——好吧,我们跨了进去,仰面躺下,还是醉得不行,那种红酒喝多了的醉,尤里则从北滩那个注定要和我们的命运纠缠不清的公园(那第一个忧伤的星期天下午,我们曾在那里逗留过,不祥的预兆)开始推手推车,尤里天使一直就那样往前推,我看见几处星星在头上晃过,还有几处街区的屋顶——脑子里根本没有一点觉得不对的地方,根本没想过那个可怜的意大利乞丐发现他的财产丢了会怎么样——我们就这样沿着百老汇大道走近玛多的住处,有一段时间我下来推,他们乘车,在朦朦胧胧的醉意中玛多和我哼起了博普曲子,就是那首“今晚星星出来了吗?”——然后我们把手推车随便停放在了亚当的门口,迅速地冲上了楼。——我们在地板上睡了一个晚上,尤里则在沙发上打了一个晚上的呼噜,第二天我们等着亚当回来,同时还想着他要是听了我们做的事不知会乐成怎样,亚当下班回来了,脸铁青,对着我们说:“你们是真的不清楚你们给那个可怜的亚美尼亚小商贩造成了多大的痛苦,你们没有想过吗?还把那个手推车停在我的门口,给我找事啊,要是警察发现了怎么办?你们是怎么了?”卡莫迪也对我说:“莱奥,我觉得这是你的杰作,”那意思也就是说是我一手策划的,当然事情不是这样的——那一整天的时间,我们一直在楼梯上跑上跑下的,查看手推车是不是被警察发现了,它一直在那儿,没有看见警察,看见的只是亚当的房东,在手推车前面晃晃悠悠地来回走动,等着看谁会来要回去,她在车筐里发现了一样东西,是玛多的钱包,我们躺在里面时不小心落下了,房东后来把它给没收了(玛多丢了几块钱,那个钱包是她仅有的一个)。我对亚当说:“唯一可能发生的事是,警察发现了手推车,看到了里面的钱包,发现里面的地址,找到玛多,但玛多只需要说‘哦,钱包找到了’,就这样,不会有什么别的事的。”亚当听后立马叫嚷起来:“嘿,你们吵吵嚷嚷地跑到我这里来,把那辆有牌照的手推车搁在我的门前,还告诉我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发觉他是真气恼了,于是准备跟他斗到底,“别对我瞎嚷,对别人可以,对我不行,我不吃这一套——那不过是醉酒时的胡闹,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说道,亚当回应道:“这是我的家,我想冲谁嚷就冲谁嚷——”听了这话,我起身把钥匙(钥匙是他给我配的,好让我随时进来)扔向他,但是这个钥匙与我母亲家的钥匙缠在了一起,我们在地板上花了不少时间把它们分开来,他拿了他的钥匙,我说道:“不,不是这个,那是我的,你的在这儿,”他把他的钥匙放进口袋里,就此结束——我想着要立马冲出去,就像是在雷利家里那样——玛多在旁边看见我又一次发狂了——这样对她的情绪没有一点好处。(有一次她问我:“如果我有一天发起狂来,你会怎么做?你会帮我吗?——还有,你是想帮我,但我却认为你要害我,那你怎么办?”——“亲爱的,”我说,“我会尽力帮你的,我会尽力宽慰你,让你明白我不会害你,你会明白过来的,我会保护你,”那种老一套的言之凿凿的套话,实际上我比她发狂的时候要多得多)——我感觉到一种非常强烈的敌意,我是说愤怒、怨恨、恶意从坐在角落里的亚当身上汩汩而出,在这个闷煞人的暴风雨般的氛围里我是怎么也坐不住了,它在这个小屋里无处不在(当然,这只是一种嬉闹,我们都说好了以后碰上这种情况也只当作嬉闹而已)——于是,我们又聊到别的事情上去了——亚当突然把钥匙扔回到我身上,钥匙落到我的大腿上,我原本会把钥匙套在手指上晃荡(似乎是表明在考虑怎么回应,似乎想展示一下我这个加裔美国人的精明之处),我没有这么做,而是像小孩一样跳了起来,把钥匙放回到口袋里,而且还“嘿,嘿”地笑了几下,这样会让亚当感觉好多了,也可以给玛多留下好的印象——我是“讲道理的”——但是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在关注别的东西——不过,我还是恢复了平静,说道:“不管怎样,那是尤里的过错,根本不像弗兰克说的那样,是我的‘拙作’”——(这个手推车,还有这夜晚,与亚当在我那个预言式的梦中从木楼梯下来时看到的那个“俄国老者”旁边的手推车是一样的)——在我写给玛多赞美她的美丽的那封信里,我因此也“装出讲理”的样子,说出一些“稳重的、深层的、诗意的”话来,尽管实际上很愚蠢而且内心愤愤不平,比如我这样说道:“是的,我很恼怒,把钥匙扔向他,因为‘友谊,赞赏和诗歌都沉睡在让人尊重的神秘感里’,还有,因为我们身处的世界太美丽了,无法回到现实之中来,”诸如此类的废话,我猜想玛多在读这封信时肯定是眯缝着一个眼睛——这封信本应该给她带来一点温暖,本应该传递一丝十月阳光般的亲昵,但实际上信是以一种空洞的表白开始的:“上一次我给你写过一封情书,但没有说什么”,下一句是:“我很高兴知道你很诚实”,或是“你有一双诚实的眼睛”——这封信本应该星期六早上到,这样可以让她感受到我想给她的温暖,尽管我不在她身边,我在别的地方努力写作呢,但是一直到我去找她后才寄到,她在我面前读了信,没意思透了——这事肯定也伤害了玛多,我能感受到,她认为我对亚当又吼又叫是忘恩负义的愚蠢行为:“嘿,你没有权利冲他嚷嚷,真的,那是他的公寓,只有他才有权利嚷”——但是在那封信里我为自己有这个权利而辩护,反而几乎没有怎么提到对她的爱意。
这个手推车的事本身并不重要,但是我从中发现的、我的眼光快速掠到的,还有我的多疑症让我联想到的——玛多的那种言行,这一切都让我很郁闷,即使我怀疑自己看到的、理解的不一定是对的,因为我以前经常那样,但是——我们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在那张双人床上又蹦又跳,吵醒亚当,互相打闹,卡莫迪坐在床边,好像是在说:“你们这些孩子,你们这些孩子。”一群醉醺醺的家伙——有一次,我们从房间里冲进又冲出,玛多和尤里扑倒在客厅前面的沙发上,在这以前我们三个人都在这儿嬉闹过——但后来我到卧室去了,回来时看到尤里——他好像是知道我要出来——从沙发上滚下来,而玛多(她也许不知道我正好这个时候从卧室出来)则用手指着他,像是在说:“哦,你个坏蛋,”估计尤里刚刚对她有非分之想——我则是第一次目睹了他们的青春活力,这样的活泼劲与我整天愁眉苦脸、埋头写作形成鲜明对比,我觉得自己老了,所以我时常这样告诉自己:“你老了,你这个家伙,你应该为自己能够拥有这么年轻美妙的人儿感到庆幸”(而与此同时,心中也正在盘算着——实际上已经盘算了三个星期了,怎样甩掉玛多,同时又不伤害她,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不让她察觉到,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回到更加舒适的生活中去,比方说,可以一个星期都待在家里,写我的那三部小说,挣上一大笔钱,然后再到城里走走,只是为了找乐,如果见不到玛多,那随便哪个小妞都可以,这就是我已经盘算了三个星期的想法,在我的头脑深处隐藏了多日,导致了我现在的矛盾行为,或许也正是前面提到的那个“我们床边世界的灰色罪恶之梦”中我充满妒忌的幻想的真正缘由)——现在我看到玛多暧昧地推搡着尤里,嘴里还叫了一声“哦,你”,我感觉有什么事正背着我发生,想到这里,我心里不禁一紧——尤里见到我从卧室出来时,他脸上的那种表情也提醒了我,他从沙发上滚下来大概也是心虚、内疚的表现,他对玛多有不堪的举动,这也让玛多噘起她那可爱的小嘴,还推搡了他一下,就像孩子似的。玛多还真像一个孩子似的,我记得头一次见到她的那个晚上,朱利恩正在地板上卷烟,她在他后面猫着身子,我则是在向他们解释为什么那个星期我不喝酒了(我说的是真话,在纽约的船上发生的事,把我自己都吓住了,我对自己说:“你要是还像现在这样喝下去,你会死的,你什么工作都找不到了,”所以到了旧金山后我就滴酒不沾,周围的人都对我叫嚷:“嘿,你面色真不错!”),那个晚上,我就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大家拥挤在一起,我的脑袋和玛多的还有朱利恩的碰到了一块,他们那样子就像小孩一样,一副天真模样,听着我讲述我的喝酒史,“一听又一听,连续喝上几天,我猜想我肯定是有酒瘾了,”他们只是听着,像孩子一样,没有任何评论,但显然一副很好奇也很敬畏的样子——就像她现在对尤里这样(尤里的年龄和玛多相仿),“哦,你”,醉意迷蒙中我并没有对此多加注意,我们后来睡了,玛多和我躺在地板上,尤里睡在沙发上(怎么看都像孩子,一个被惯坏的孩子,一副可笑神态)—— 这也是第一次那个嫉妒之梦的神秘罪恶的情节在现实中显现,从那次手推车事件开始,到我们去布朗伯格家,那是最可怕的经历了。
一切还是要从面罩酒吧开始。
夜晚,群星璀璨,像是撒下点点希望。让我们走吧,我们去看朋友,电话铃响,人们进进出出,衣服,帽子,声明,杰出的报告,大都市的激动,喝上一轮啤酒,又来一轮,话语越来越美妙,越来越兴奋,喝吧,再来一轮;子夜时分,渐渐地,已有几分醉意的兴奋的脸孔越来越狂野,人们身影摇晃,整个酒吧笼罩在烟雾和酒兴之中,好吧,我们的酒吧侍者,就像是艾略特诗中的那个预言者,说:“酒吧要打烊了!”——这个时候,一个名叫哈罗德·桑德的年轻人走了进来,玛多几年以前碰巧认识了他,他是一个年轻的小说家,看上去就像莱斯利·霍华德,不久前,出版社刚刚接受了他的一部稿子,所以他在我的心里占有了一席之地,我还真想一口吞没他的才气——羡慕、嫉妒、文学的贪欲,这便是我对他感兴趣的原因——如同以前类似的场合,我对玛多的注意力不如尤里对她的多,尤里这些时候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当时我仍未对他起戒心,只是听他在抱怨个不停:“我没有地方可待——你知道吗,佩瑟皮耶,还有什么比没有地方写作更糟糕的?我没有女人,什么也没有,卡莫迪和穆拉德不想让我在他们那儿再住下去了,”但是,他的话并没有进入我的脑子里,关于尤里我以前曾经对玛多说过这么一句话:“他就像是一头墨西哥种马,猛然来到你身边,把你最后一支烟夺走,”说了这句话后,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因为每当玛多经济拮据时,就会有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出现——我倒不是指尤里就是那样的人(不过我确实想要踩踏他一下,原因当然不言自明了)——(那个星期尤里和我在一个酒吧里谈了很长时间,边喝波尔图葡萄酒边聊,他坚持说一切都是诗歌,而我则想要区分自古就在争论的韵文与散文的不同,他说:“听着,佩瑟皮耶,你相信自由吗?——如果是,那么一切就是诗,自由自在,伟大的散文是诗,伟大的韵文是诗。”——“是的,”我说,“但是韵文是韵文,散文是散文。”——“不,不,”他叫嚷起来,“所有的都是诗。”——“好的,”我说“我不怀疑你相信自由,或许你是对的,来,再来一杯。”然后他给我读了他的“最好的一行诗”,听起来有点像不常听到的“梦幻曲”,好像是那种小杂志上的诗歌,不是他的最好的诗——我早已经读过他的一些更好的诗,写的是他艰辛的孩提时代的事,还有写猫的、写贫民窟里的母亲的、写跨在垃圾箱上的耶稣以化身出现在贫民窟里廉租房上面的鼓风机上,耀眼闪光,这些东西他写来很拿手,写得很好——“不,这样的梦幻曲不是你的强项,”但是他坚持说是他最好的,“要我说,如果你是灵光闪现的一瞬间写出来的,那才是好诗。”——“但是,我就是这么写出来的——直接从我的脑子里流淌出来,变成文字,虽然听起来好像是事先冥思苦想过,但不是这样的,全部是瞬间到来,就像你说的,是一种自发的灵感!”——他说的让我很怀疑,不过他提到自发的灵感倒是让我对他多了几分尊重)。尤里几乎每个晚上都和我们一块出去——像一个影子——他以前就认识桑德,所以也和桑德一起出入面罩酒吧,那个年轻作家一脸春风得意,但也常常是脸挂“讥讽”,外衣翻领上会粘上一张大大的违章停车传票,我们三个人对他充满了了解的渴望,强迫他坐在我们的桌子边上——逼他和我们聊天——我们一大帮人从面罩酒吧去佩特十三号,一路上(越来越让我想起手推车的事,还有玛多的那一声“哦,你”,记忆时而清晰,时而充满痛苦)尤里和玛多开始互相追赶,推来推去,在路边扭打在一起,最后玛多拿起一个很大的空纸盒子向尤里扔过去,他又把纸盒子扔回来,他们又像孩子一样了——我走在前面和桑德在很严肃地说着话——他也像是看上了玛多——我似乎还不能(至少没有试过)向他说明白她是我的恋人,我不喜欢他那么明显地盯着她看,以前有一次吉米·洛厄尔也有过那样的表现,那个混血海员在亚当家的一次聚会中突然打电话来,说是要过来,然后就到了,还带着一个斯堪的纳维亚的船友,他看着玛多和我,问:“你和她有性关系?”我回答是的。有一晚在红鼓酒吧里,亚瑟·布莱基[12]发疯一样地演奏,塞隆尼斯·孟克[13]则是汗流浃背地用琴弦在引领整整一代人,我称他为“博普圣僧”,在那以后的一个晚上,这个超级迷恋爵士乐的吉米·洛厄尔把身子靠向我,说道:“我想和你那个小妞来往”(以前我和勒罗伊常常互换女友,所以他提出这事,我并不惊讶),“我去问她会有问题吗?”我回答说:“她不是那种女孩,我知道在一段时间里她只和一个人好,如果你去问她,她就会这么回答你,伙计”(那时还尚未感到有什么痛苦或者嫉妒,因为这恰好发生在那个嫉妒之梦的前夜)——想和洛厄尔说明白——我是要她的——但是嘴却变得结巴起来——我想直截了当告诉他的是:“听着,她是我的女孩,你要明白你在说什么,如果你想要她,你得先通过我,你明白我说的意思,是不是?”——跟那种性欲旺盛的人就得那样说话,而跟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桑德就得换种口吻说话了:“桑德,玛多是我的女孩,我是说……”——不过他的眼神却老是离不开玛多,这也是他总是和我们在一起,一块儿到佩特十三号的原因,但是在街上和玛多嬉闹在一起的却是尤里——所以,后来我们离开那个地方时(那是一个不景气的女同性恋酒吧,一年前还挺星光灿烂的,穿着红衬衫的杜娜·巴恩斯[14]在这里进进出出)我跳进桑德的那辆旧车,坐在前排,想着他保准会开车带我们走,挤在他边上的另一个目的是可以方便和他说话,还可以不让他和玛多挨在一起,要不醉意上头的他肯定会被女人味十足的玛多吸引住,我留出空间让玛多坐在我旁边——但是事与愿违,玛多一转眼就跨过前排坐到后面去了,尤里一个人坐在那儿,他们两个人嘻嘻哈哈打闹在一起,他们是闹得如此欢,我都不敢往后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心里想:那个梦(我把那个梦说给所有的人听了,弄得满城风雨,也告诉了尤里)看来是要成真了。
我们在天堂巷玛多住处的门口停下来,玛多也是醉意迷蒙的样子(桑德和我决定要趁着酒意继续开到洛思阿图斯[15],然后再拉上其他人去奥斯汀·布朗伯格家再弄上一个派对),她对我们说:“如果你们要去找布朗伯格,那就你们两个人去好了,尤里和我待在这里”——我的心立即沉了下来——与此同时,却很高兴听到她终于说了这话,印证了我的猜疑,哦,上帝。
我暗自思忖:“那好,伙计,甩掉她的机会来了,”(为了这我已经算计了三个星期了)但是听到她这么说,我还是觉得不真实,我,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她会这么说。
但是从路边走向门口时,尤里拉住了我的胳膊,玛多和桑德已经上了那个鱼头形状的楼梯,“我说,莱奥,我一点都不想和玛多有什么的,她太强了,我要你知道我不想和她有什么的,我想做的是,如果你们去那儿的话,在你的床上睡觉,明天我还有一个约会呢。”——但是现在我也没有心思留在天堂巷过夜了,因为尤里要在这里过夜,事实上他已经向床边走去了,我对尤里说:“嘿,起来,别在这里睡,我们(我和玛多)要用这个床,到那边的椅子上去。”——于是乎,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要离开这里了(一方面是身体累了,另一方面则是用上了脑筋),所以我同意和桑德(尽管不是那么情愿地)到洛思阿图斯去,把布朗伯格酒吧的屋顶掀翻,我转过身,眼睛盯着玛多,话中有话地说:“你和尤里待在这里吧,你这个贱女人”,但是她却拿出了她的旅行小包,把我的牙刷和她的一些东西放到里面,这意思是她要和我们一起走——最后是我们三个人走了,留下尤里一人在床上。途中,在靠近海边的高速路上的一处夜灯下,一阵凄冷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在布朗伯格家的周末注定要在羞辱和恐惧中结束,趁着桑德下车去买汉堡的功夫,我忍不住问起玛多:“你跳到后面和尤里坐在一起,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为什么说要留下来和他待在一起?”——“我是个傻妞,我当时神志不清醒,”但是我不想再相信她了,我的头脑漆黑一团——艺术短暂,生命长久——此时此刻,妒火像一头飞舞的恶龙在我的心头游动,我完全不能自已,“你和尤里一直在一起,这与我说给你听的那个梦一模一样,太可怕了——哦,上帝,梦还真能成真。”——“亲爱的,事情不是这样的,”但我已不相信她的话——从她的神态可以看出,她有一双青睐青春的眼睛——再怎么也蒙不过我,身经百战,十六岁乳臭未干之时就已经恋缠上了一风骚女子——当然不否认有点夸张。我心中堵得不行,一个人蜷缩在车后排,不再理她——老破车往前行驶着,桑德原本是期望在周末能和大家快活地侃上一阵,却不料被夹在两个为情愁煞的人之间,耳边时不时地响着片言只语,“但是,亲爱的,我没想到你会那么想。”很显然,桑德明白这和尤里有关——不幸的是,一路上他只能一个人操弄方向盘了,他拿出了写小说一半的劲儿,在沉沉黑夜中朝向黎明驶去。
在天蒙蒙亮时,我们到了布朗伯格家门口,停好车,按响门铃,我们三个人全都羞羞答答的样子——三个人中我最羞赧——布朗伯格很快就出来了,一看到我们就雷鸣般大喊一声,表示欢迎:“莱奥,我不知道你们互相认识”(他是指桑德,他非常钦佩桑德),我们进门,立马冲到布朗伯格那名声大得不得了的厨房端起咖啡和朗姆酒。布朗伯格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人,留着一头短黑卷发,就像那个嬉皮士女孩罗克珊,长长的眉毛还卷成束带蛇的样子,天使般闪亮的眼睛,走路时摇摇晃晃的如同婴儿,极擅言谈,写短篇散文,还做一些真正的研究,有一个世上最好的个人图书馆(极其出名),就在他的屋里,这个图书馆与他的学识很相配,与他的收入不符——他的房子是从父亲手上继承来的——他也是卡莫迪的铁杆朋友,以前倒没有听说过,并准备和他一块去秘鲁,他们想要在那儿认识一些印第安男孩,闲谈艺术,走访一些文学人物,诸如此类的闲雅之事,在玛多和我相恋的一段时间里,我还曾向她灌输过一些东西(古怪的、如何行事文雅之类的事),但是到了后来,玛多则很厌烦那种拿腔拿调的说话模样,花里胡哨的、曲里拐弯的用语,而对于这些东西,这个大眼睛翻闪、兴奋劲十足的大块头布朗伯格则是真正的行家里手,“哦,我的亲爱的,这可真是太美妙了,太美妙了,要我说,要比盖斯科因[16]的翻译要好得多,好得多,尽管我还是相信——”桑德很会模仿他的说话腔调,他们两人是惺惺相惜,英雄互赏,在旧金山这个如同古罗马般大气的都市里谈论起文学、艺术、音乐来,厨房里已经到处是垃圾,布朗伯格(穿着睡衣)起身冲向楼上去拿三英寸厚的法国版热内的著作,或者是老版本的乔叟,或者拿到什么是什么,玛多黑睫毛忽闪着,还在想着尤里(我的猜测),坐在厨房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身边的咖啡和朗姆酒渐渐凉了——哦,坐在板凳上的我,心碎,心伤,心绪烦乱,一杯又一杯,直喝得浓愁上眉头——时间已是八点,鸟儿们开始叽喳唱响,布朗伯格的大嗓门也许是世界上最大的声音之一,可以让厨房的墙壁响起阵阵回声——他拧开了留声机,这个房子里真是设施齐全,而且还非常之昂贵,法国酒、冰箱、带着话筒的收音机,还有地窖等等。我想要看一眼玛多,但我不知道我的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我害怕看到那种祈求的眼神,“别烦忧了,宝贝,我说过了,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是个傻妞,做了傻事,对不起,对不起——”那种“对不起”的眼神最让我难受,我不自觉地用眼角的余光向她看去——
窗外的蓝色鸣鸟此刻也沉寂下来,让人更加意志消沉,我向布朗伯格说到了此事,他问我:“莱奥,今天早上你是怎么回事?”(奇形怪状的眉毛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我看,似乎要把我看穿,把我都逗笑了)——“没什么事,奥斯汀,早上我看窗外时,发现那些鸟都郁郁寡欢的样子。”——(还有,此前,在玛多到楼上上厕所时,我还向这些个饱学之士说到了“用情不专”,这肯定让他们感到很惊讶,尤其是我那模样,胡子拉碴,瘦削憔悴,傻呆呆的,醉汉一个——哦,用情不专!)
尽管我心情低沉,但他们还是要尽情享受这个聚会,在楼上的那个大书房里他们听上了威尔第[17]和普契尼歌剧的唱片(书房里四面墙壁,从地毯到天花板都排放着书,什么三卷本的《启示录真谛》,克里斯托弗·斯马特著作和诗歌全集,什么这个全集,那个全集,谁谁谁写于一八三九年或一六三八年或者是别的什么年代的什么集子)。我抓住一个机会说:“我要去睡了,”时间已是十一点了,我也是应该累了,在地板上坐了那么长的时间,而玛多则是在书房的一个角落里,一直端着那种淑女的样子(有一次我看见那个著名的独臂人尼克·斯佩恩坐在那个地方,那还是早年的时候,布朗伯格兴致很浓地为我们放《浪子的历程》[18]的原版录音唱片)但看上去像是没了魂似的——肯定是我的痛苦把她也弄得心绪不宁——我的忧郁也传染给了她——我心软了——在某一瞬间我觉得或许我应该原谅她,找个借口过去跪在她的脚边,当着大家的面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但实际上大家都不在乎我们的事,桑德就不会来管这种事情,他早已经沉浸在音乐中了,还有那些书,那些充满智慧的谈话(世上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巧的是,尽管我已经疲惫得不行了,但是这个想法还是闪过了我乱哄哄的脑子,过去经历过的都历历在目,所有的相识、相爱、焦虑此起彼伏,如同一段交响乐的旋律,但是我开始决意要把这些抛到一边,原因就是因为这个体重一百零五磅的女人,这个穿着红色凉鞋、露出棕褐色脚趾甲的女人,她把我的心堵住了)——“哦,莱奥,亲爱的,你看上去很无聊。”——“根本没有!在这里我怎么可能无聊呢!”——我很想让布朗伯格知道我内心的情绪,“每次我到这里来,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我想对你的款待或者是你漂亮的房子说些好话,但说出来的却总是那么难听,整个都拧乱了,你知道吗,今天上午我心里乱腾腾的,就像窗子外面的景象,凄凉不堪。”(有一次也是这样不请自来,不知怎么跟他解释,那一次是在天还没亮时,我和查利·克拉斯纳,还有他的孩子,加上玛丽和另外一些人,到布朗伯格这里做客,喝着杜松子酒和斯淮普饮料,我喝得酩酊大醉,整个儿不省人事,还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子,最后大白天的就在大家面前睡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尽管那一次离现在有很长时间了,但到了这里,不知怎么的,我又成了这个样子)——“没什么,奥斯汀,我只是有点不舒服——”有一点我知道,桑德肯定是暗暗地告诉了他一些我和玛多的事,玛多一直沉默不语——在布朗伯格看来,她肯定很奇怪,一个黑人嬉皮女孩身上穿着只值两块钱的衣服(也许我还估高了呢),神色古怪,深沉,一本正经,似乎是这个屋子里最滑稽同时又最一本正经、难以接近的天使——后来,她告诉我,她也真的感到很孤单,好像没人要她。我,于是,不去想这么多了,也想不了这么多,干脆到房间里睡觉去了(上一次我和查利在那里赤裸着身体和玛丽一块跳曼波舞),并且是一下子睡了过去,因为太疲倦了,但是做的全是噩梦,直到三个小时后才醒了过来,时间是下午,绝对的清纯、清净、清爽,鸟儿们在吟唱,孩子们也在唱歌,我感到我是布满灰尘的垃圾桶里的一只蜘蛛,这个世界与我无关,这个世界是因为那些更加清纯的生物而存在的,他们是永恒的,不受变故的影响——
我在睡觉的时候,他们三个人钻进了桑德的车,随后便驶向了二十英里外的海边,他们两个男的一头跃进海里,游泳,玛多则独自一人在海滩上逛游,时间仿佛静止了,她的双脚和脚趾——我是那么喜欢它们——压入浅色的沙滩里,碰到下面小小的海贝和海葵还有干枯的从海里冲刷上来的海草,海风吹拂着她的短发,仿佛是永恒之神来到了天堂巷(这些都是我在床上躺着时遐想的)(我还看到她的嘴噘着,神不守舍,因为遭到了莱奥这个家伙的冷遇,莱奥自己也正苦恼不堪呢,玛多孤单一人,也不知道如何加入布朗伯格和桑德聊的艺术什么的话题,她不知所措?)——所以当他们回来时,她来到我的床边(在她过来之前,布朗伯格已经急匆匆地上楼,一头撞开门大声嚷着:“起来,莱奥你这家伙,我们在海边你却在睡大觉,这不公平!”)——“莱奥,”玛多说,“我不想和你一块睡觉,是因为我不想到晚上七点时就在布朗伯格床上醒来,这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她是指她正在接受的治疗(她现在已不再去了,这完全是因为和我以及我那帮哥们混在一起,整天喝个不停),在这种纷乱的生活中、在和我的爱的纠缠中治疗的停顿使她对于体重增加和神经紊乱的焦虑不断增加,可以想象当她和对她已有点木然的莱奥一起在陌生人的(当然,实际上也不完全是陌生人的)床上醒来,她会感觉多么可怕。一时间我猛盯着她看,不是在听她的祈求和抱怨,而是深深地被她眼神里的那种光亮吸引住了,那种撩拨过尤里的光亮,那种无论在哪里都能照亮和撩拨整个世界的光亮,这不是她的过错,哦,我的光,我的爱——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天哪,你把我吓住了,”她后来说,“你那样子让我突然觉得我分裂成了两个人,有一个离你而去,而另一个——这,这真的把我吓住了——”)但是在我问“你说的是真心话吗”时,我心里真的很痛苦,来自那个让我挥之不去的梦的痛苦(“上帝善良,他治下的生活远不会像我们梦里的生活那样凄惨”,我有一次看到过这句引语,但忘了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痛的感觉开始蔓延,在布朗伯格床上醒来时的苦痛感觉让我想到了上一次我也是这样宿醉后在这里醒来,又想到了我一生中所有宿醉之后的清醒,在这一刻感受至深,“天哪,现在真是到了走向结束的时候,你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这样不明不白的状态你还能维持多久?你的神经还能经受多少敲击——哦,你,你会死的,就像鸟儿停止鸣叫——那是一种征兆——”但是越是思虑,脑子越乱,自己要做的工作被撇在了一边,身心疲惫,脑力枯竭——曾经想过到铁路上去工作,现在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哦,上帝,纷乱无边,胡思乱想,几近崩溃,都是因为那个要寻求唯一的爱的想法在作乱——玛多就在我的旁边,身体倚靠着我,神情黯然,倦怠,哀伤,她用手抚摸我胡子拉碴、不忍卒睹的下巴,透过我的身体,她看到了我的恐惧并且感触到了我因为痛苦和无能为力的颤抖,像是要回应我的那句“你是说真心话吗”,我听到了来自她的心里深处的回音——“宝贝,我们回家吧。”
“我想——我们等一会,等到布朗伯格也离开,然后再和他一块坐火车走——。”我站起来走进洗手间(他们在海滩上时,我进来过,还回想过以前在这里发生过的一件事,想起来仍然痒痒的,那也是一个在布朗伯格这里度过的周末,只是更加疯狂,可怜的安妮夹着发夹的头发飞舞,素面朝天,脸上不做任何粉饰,可怜的勒罗伊在另一个房间里纳闷他妻子在洗手间里干什么呢,后来他在黑夜里疯狂地开车时,才意识到我们大概在那儿干了些什么,我现在想到了那天早上我给勒罗伊造成的痛苦,都是那个叫做性的东西作祟的缘故)——我走进洗手间,洗了一把脸,下了楼,尽量振作起来。
但是,我仍然不能盯着玛多的眼睛看——我心里自问——“为什么?”——在被绝望包围中,我似乎是预感到了事情将要发生。
好像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还不够多似的,当晚玛多被扔进了一场两个人的争夺战之中——战士尤里面对战士莱奥——布朗伯格先是打了几个电话,然后挑了几件生日礼物,随后便准备坐车去赶四点四十七分开往市区的一百五十一次火车,桑德(可怜的桑德)开车带我们去公交车站,在街对过我们先进了一家酒吧,在那里喝上几杯快酒,玛多闷闷不乐,对自己、对我都高兴不起来,她留在车后座上,想要眯上一会儿——她在想着如何才能走出现在这个难堪境遇,只有我可以帮她,但条件是她要再给我一个机会——顺便提一句,在酒吧里,作为一个插曲,我惊讶地发现布朗伯格又开始大谈特谈起艺术和文学起来,而且还说了好多鬼知道他从哪儿得来的离奇古怪的逸事,布朗伯格只顾自己在那儿瞎侃,桑德饶有兴致地在听——他也是个怪人,两个人凑到一起去了——我出来告诉玛多我们决定要改坐晚一点的火车,因为要回去取忘拿的东西,她没有说什么,这对她来说无所谓,她依旧是紧闭嘴唇,一脸沉默——哦,我的爱,我失去的爱(一句老话)——如果当时我能知道的话,就像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一样,那么我就不会又回到酒吧里去,继续一些别的话题,并用伤人的眼神,看着她,让她一个人孤单单地待在车里,无人安抚,而是会坐进车里面,坐到她身旁抓住她的手,告诉她我会一生爱她、呵护她——“因为我爱你,这不用理由”,但是当时不要说我远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爱”,我脑子想的还是要如何摆脱她——后来,火车来了,五点三十一分,一百五十三次,拖延这么长时间后,我们终于上了火车,向着城里驶去——火车经过旧金山南部,经过我的家门口,我们坐在车厢里的座位上,面面相觑,列车又经过了海湾地带的几家住宅的宽大后院,我兴致勃勃地(装出来的)指给她看一辆因撞上一台啤酒花采摘机翻倒在轨道旁边的棚车,看到了吗?看,前面那闪着铁皮亮光的东西,哇哦——但是大部分时间则是互相看着对方,冷冷地,直到最后说了这么一句:“我要流鼻涕了,真的,”——我心中发酸,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同时又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想说上那么一两句话缓和一下气氛——但是悲哀还是笼罩着我们三个人,火车向前驶着带着我们走向欣快、恐惧,直至最后的爆发,如终究要爆炸的氢弹。
——在市场街一个人声鼎沸的角落我们与布朗伯格道别,周围是一大堆脸露愠色的人群,我们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忽然间,似乎两个月来我们之间的心理状态在现实中显现出来了,我没有握住她的手,但是我还是很迫切地走在前面,带着她穿过人群(为了走得快一点,讨厌这一大堆人),不是我不想握她的手而是我心中不适,没法握她的手,而且此时又(痛苦地)想起她自己常常坚持不要我在街上握她的手,否则路人会以为她是个妓女——就这么想着,我们来到普赖斯街(哦,命中注定的普赖斯街)朝天堂巷走去,路边有很多孩子,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容姣好的墨西哥女孩们,我在心里轻飘飘地对自己说:“不是吗,这些女孩个个都比玛多好,我要做的只是从中选一个就可以了……不过,哦,不过,哦”——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看到了她眼神里透露的哀怨,以前我也察觉过,但是我看到的更多是那种印第安人的温情,正是那种温情让我在那些烛光摇曳的幸福夜晚里不由自主地对她说:“亲爱的,你的眼神让我看到了你无限的爱意,这种温情不仅来自你的印第安血统,还来自你的黑人血统,但最重要的,你是一个纯洁无比的女人,我看到了你身上充满最原始、最饱满的情意和母性。”——现在我又看到了那种哀怨,但没有了温情——“伊甸园在非洲,”有一次我曾这么说过——但是现在我心中的伤痛让我只感到了怨恨,心绪也就随之转向,沿着普赖斯街我们一路上时不时会看到一个墨西哥女孩或者黑人女孩,我对自己说“妓女”,她们通通都一样,就知道骗你,把你骗个精光——好像这么一来,就可以重回过去与她们的关系了——玛多觉察出了我的阵阵敌意,但还是沉默不语。
谁在我们天堂巷家里的床上?除了尤里还会是谁!——他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嘿,我一天都在工作,累坏了,回到这里来休息休息。”——我决定要把心里想的告诉他,于是在脑子里想着用什么词语,尤里看着我,察觉出了紧张的气氛,玛多当然也看到了,这时响起了敲门声,约翰·戈尔茨(总是那么深情地天真地对玛多有好感)进来了,他也看出气氛不对,“我来借一本书”——脸上表情僵硬,大概是想起了我曾让他难堪——拿着书他立马就离开了,尤里从床上起来(玛多在屏风后面换衣服,脱下聚会穿的裙子,穿上家里穿的牛仔裤)——“莱奥,给我把裤子拿过来。”——“起来,自己去拿,就在椅子上,她看不见你”——这话很怪,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很怪,我朝玛多看去,她还是闷声不响,躲在屏风后面。
趁着她去洗手间的时候我对尤里说:“伙计,昨天晚上我对你和玛多坐在车后座打打闹闹很嫉妒,不开玩笑,真的。”——“这不是我的过错,是她先弄起来的。”——“听着,你这家伙还真是一个——你还真是一个能吸引女人的家伙,她们都像蜂找花一样扑向了你——我是说你离她远一点。”话音刚落,玛多回来了,很警觉地朝我们看,她没有听到我们在说什么,但显然察觉到了大概的意思,尤里立即伸手抓住还没关上的门,说道:“嗨,我要去亚当那儿,待会儿在那儿见。”
“你对尤里说了什么?”——我把刚才对尤里说的一字一句地给她复述了一遍——“天哪,我受不了这里的紧张气氛”——(我偷偷地把我对尤里说的话重新想了一下,发现我的语气并不像处在我这个位置应该有的严厉的样子——像摩西对他的部落说话一样的严厉,反而用一种“诗人”的腔调在和尤里说话,尽管让他知道了我的不满,但并没有在言辞上让他感受到我的真实情感)——我偷偷地检讨了我的怯懦——伤心油然而起,我要去见卡莫迪——
“宝贝,我要去——你觉得那家哥伦布超市里会有鸡卖吗?”“我看见过——你来做,我们会有一顿美味鸡肉晚餐了。”——“还有,”这是我对自己说的,“可一顿美味鸡肉晚餐又能怎样?你是那么爱尤里,你看,你一走进来他就要离开了,那是因为我的嫉妒给他造成的压力,还有,我梦中的预言就要成真了,不是吗?”“我要(大声地说)去见卡莫迪,我很难受——你留在这里,烧菜,然后吃——一个人吃——晚一点时候我会回来,带你出去。”——“总是这样,不是吗?我们总是离开,离开,从不单独相处一会儿。”——“我知道,但是今晚我心里不好受,我要去见卡莫迪,别问我为什么,我有一堆伤心的理由,我就是要去见他——毕竟那天我给他画过素描。”(那是我第一次用铅笔画一个斜躺着的人体,卡莫迪和亚当看了后都惊讶地称好,我很为此骄傲)“在画了几幅后,我发现了埋藏在他眼睛下方皱纹里的悲哀,我知道他也会——”(这还是对我自己说的——我知道他也明白我现在有多么伤心,我知道他的悲哀都是在各处游历时得来的。)玛多不知道要说什么,我突然想起刚才我给她复述我对尤里说的话时漏掉了一些话(实际上把漏掉的补上了,我还是不能说全),“他对我说:‘莱奥,我不想和你那个女孩玛多来往,我看错眼了——’”“哦,这么说,他看错眼了!去他的,说这样的话!”(在原本应是充满愤怒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丝欢快在闪动),我听到了她话音里对“去他的”的强调,很有点那些上了毒瘾的人说话的腔调,她这种说话的方式曾让我很惊诧,我觉得她很具现代感,有一次我问她:“你是从哪儿,从什么地方学到所有那些你知道的东西以及这种有趣的说话方式?”但是现在听到她这样子说话,只是让我越发气恼,因为这是在说尤里的事,她似乎是在骂他,但从她那样子看,她又好像并不是从此就不想再见他了,“他真的是那么说的吗?”好像她要当面质问他似的。“哦,”我说道,“你想去亚当那儿的聚会,是吧?在那儿你可以质问他,让他见鬼去——你还真是容易看穿。”
“上帝啊,你是在笑话我了,说我容易看穿。”
“不是吗,事实就是这样,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一开始你根本不想去亚当那儿,现在你知道尤里在那儿——如果这不叫容易看穿,那天知道什么才叫容易看穿。”——“又在笑话我了,上帝!”(她转而大笑起来),我们两人继而都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翻,不能自已,一时间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好像是电影短片中的那些街上匆匆忙忙去干活儿的无忧无虑的人们,但是在我们内心深处,我们像是身在同一个神秘故事中的人物,故事里风雨交加,气氛愁哀(正如在银幕上的那些漂亮演员一样,脸上的表情是一回事,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心中狂风暴雨般不断膨胀的情绪如同一个锤子在不停地敲打着,“砰,砰,砰”……对不起,我被带到了这个世界上……
长话短说,还是让我说说接下来发生的事,亚当把门打开,刹那间好像世界为之洞开,亚当神情有点严肃,而且眼神里还带点神秘,好像不是那么欢迎我们,我看出来了——“怎么了?”很快,我发觉除了弗兰克、亚当和尤里外,还有其他一些人在。“我们有客人在。”——“哦,”我问,“贵宾?”——“我想是吧。”——“谁?”——“麦克琼斯和菲莉丝。”——“什么?”——哦,看来我得直面我的头号文学敌人了,巴利奥尔·麦克琼斯,或者是离开,从前我们曾过从甚密,一起喝啤酒,两个人肩靠肩高谈阔论,啤酒都撒在对方的膝盖上,我们相谈甚欢,交换看法、互借书籍、评论文学,这个家伙事实上还受了我很多影响,比如说,他学了我的说话方式和风格,还有关于嬉皮士或者是垮掉一代以及地下人的发展由来,我曾对他说:“麦克,你可以将这所有的事情写成一部出色的书,不过先别走漏风声去,等到最后一刻崭新亮相。”他是这么做了,我也读了,亚当和我去看他时还对他的稿子评头论足,很是苛刻,但是当书最后出来时,他们答应给他两万美元,从来没有听说过给这么一大笔钱的,我们这些垮掉派家伙于是就上北滩和市场街游逛,在纽约时,则到时报广场游荡,但是亚当和我在私下却有不同看法,“麦克琼斯不是和我们同道的——他属于另一个世界——那个冒着傻气的中产阶级世界”(亚当语)。就这样,他功成名就之时,正是我最落魄之际,完全被出版商遗忘,更糟糕的是,我还整天因为毒瘾而神志不清,我很为自己恼火但并没有太低沉,还算能冷静下来,后来又经历了一些挫折,还到其他地方旅行,之后我改变了心态,在船上工作时,给他写了道歉信,不过还是把信给撕了,他也时不时地给我写信,而亚当则充当了一个圣徒的角色,在我们中间传递一些我们关于对方的好话——好了,现在我不得不面对麦克这个家伙了,要跟他握手言和,让那些不愉快都过去吧——不过,不要让玛多有所察觉,她是一个很重独立、不想受任何情绪影响的人。好吧,既然麦克琼斯在这里,我就立马大声说道:“太好了,真是好极了,我一直盼着见到你呢,”我冲进客厅,越过一个人的头(尤里的头,他正要站起来)把手伸过去和巴利奥尔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们在一起坐了一会儿,大家都是拘束的样子,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玛多在那儿很是难堪,不知道如何摆正她的身体(在布朗伯格那儿,还有在别的地方也都是一样,可怜的黑天使)——最后,我实在没法忍受那种文质彬彬的谈话,只有琼斯和尤里在那里嘀嘀咕咕(还有菲莉丝,他的女人,她一直在瞪着我,像是要知道我还是不是那么疯狂)我们走进卧室,在一片漆黑中,我躺倒在床上,还想着要让玛多一块躺下,但是她说:“莱奥,我不想睡在这个黑漆漆的地方。”她走了出去——尤里跟了进来,系着亚当的一条领带,他说:“我要出去给自己找个女孩,”在这里,与客厅隔开的地方,我们两人竟然可以说上几句悄悄话了——一切芥蒂皆可化解。但是,我发觉琼斯坐在沙发上不动,他是真的不想和我说话,也许还希望我最好离开呢。所以当玛多又转悠回卧室——这个我借以藏身之地,也是心酸和羞愧之处时,我问她:“你们都在那儿说些什么啊?博普音乐?别告诉他任何音乐的事。”——(让他自己研究去!我怒冲冲地自言自语)——我是博普的作者!——后来,他们让我把啤酒拿到楼下去,当我抱着几瓶啤酒来到楼下时,他们都在厨房里,麦克头一个咧嘴在笑,说道:“莱奥,给我看看你画的那些画,他们告诉我你画过,我要看看。”——于是,我们又成为朋友了,一块儿低头看那些素描,尤里也拿出了他画的东西,而玛多则在另一个屋里,又一次被冷落了——但是,这对我们来说可是一个重要的时刻,我们还仔细研究了卡莫迪的画,画的是南美丛林深处一些村庄,画面黯淡,和安第斯山上的镇子,你可以看见云朵在空中飘动,我注意到了麦克身上式样好看、价格昂贵的衣服和手表,我为他感到骄傲,现在他还蓄起了一簇很吸引人的胡髭,这让他看上去更成熟了——我把我的看法告诉了大家——喝下去的啤酒此刻也让我们兴奋起来,他的妻子菲莉丝开始招呼大家吃晚饭,一种欢宴的气氛在空气中荡漾。
在红色灯光照耀下的客厅里,我看见琼斯单独和玛多在一起,像是在问她什么问题,我看见他咧着嘴在笑,自语道:“佩瑟皮耶这家伙又给自己找了个漂亮妞。”——他在听玛多说话,玛多已经知道了麦克琼斯是何许人也,也清楚他要了解什么,所以很是一本正经地发表关于博普音乐的看法,比如,她说道:“我不喜欢博普,我真的不喜欢,在我看来这就是垃圾,博普音乐人里有太多的垃圾了,我听到的是垃圾。”——“哦,”麦克调整了一下他的眼镜,“这倒是很有意思。”——我于是走上去,说(看着玛多),“你是不是不喜欢自己的出生?”——“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博普的孩子吗?”(或者,“你本来就来自博普音乐,不是吗?”反正就是这样的一些话),事实上,麦克和我都是这么认为的——后来,我们这帮人一起蜂拥到另外的聚会去,玛多穿着亚当的一件黑色长绒夹克(在她身上看上去很长),戴着一条也是长得有点夸张的围巾,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波兰小地下工作者,一个名叫什么卡佳的躲在下水道里的神秘人物——一副很沉郁的样子,眼望天空。
之后,在我还醉醺醺的时候,我让帕蒂·科达凡过来和我们一块喝上一点,然后,他邀请我们到他住的地方继续喝酒(他女人总是要求他陪着回家去,所以在聚会场所你总是找不到帕蒂,芭迪·庞德曾经说过:“他太帅了,我都不敢看他,”确实,高个子、金头发、大嘴巴,来自蒙大拿[19]的冷峻牛仔,行动却慢悠悠的,说话也慢条斯理的)玛多却似乎对他不感兴趣,她总是想着要离开,不仅是帕蒂这里,还想离开其他那些在但丁酒吧相聚的地下人,我刚刚也差点惹恼了他们,因为我冲着他们喊了一嗓子:“来吧,我们都要去帕蒂那儿,朱利恩也去的,”听到我这么说,朱利恩立马跳了起来躲到罗斯·沃伦斯坦后面,其他人也各自四散,他们心里这么想着,“嘿,佩瑟皮耶这个家伙冲着我们喊,是想让我们再跟着他去那些愚蠢的地方去呢,怎么就没有人来制止他呢?”玛多依旧是没有兴趣的样子,在尤里的催促下,我到电话间给萨姆打了个电话(他正在上班),说好晚些时候在他工作地方对面的酒吧里见——“我们大家都去!都去!”现在我真的是在大叫了,实际上连亚当和弗兰克都已经哈欠连连、准备回家了,而琼斯早就不见人影了——我们还是到了帕蒂那儿,我在帕蒂家的楼梯上上下下,不停地给萨姆打电话,还冲进到帕蒂的厨房里拉住玛多,要她和我一同去见萨姆,我在厨房里的吧台边时,罗斯·沃伦斯坦也到了,眼睛朝上,大声叫嚷道:“是谁让这个家伙进来的,嗨,这是谁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嗨,帕蒂!”嚷个没完,像是要把他原有的不满一股脑儿都倒出来,“你有病啊?”我听到这么一句,没去理它,还口道:“哥们儿,我要把你这里掀翻天,如果你不闭嘴的话,”或者是其他类似的狠话,记不得了,反正是很狠的,足以让他晕乎一阵了,你看他那模样,脖子僵直,不声响地退了下去——我拽着玛多出去,上了一辆出租车到萨姆那儿去,夜色下的一切皆如一个旋转不停的舞台,我听到玛多声音低低地说,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那样,“莱奥,亲爱的莱奥,但是我想回家睡觉。”——“嘿,见鬼!”我还是把萨姆的地址给了出租车司机,她说“不”坚持要回去,给了司机天堂巷的地址,“先把我送到那儿,然后再去萨姆那里,”但是我是铁定了心非去不可,而且我知道,如果我先送她到天堂巷,再去萨姆那儿的话,那边的酒吧就关门了,所以我坚持不依她,两个人争着要把地址给司机,而司机就在那儿候着,就像电影里常见的一幕情景,猛然间,一股火蹿上心间(类似的情况以前也有,为了维护形象,)我跳出车子冲到外面,跳进另一辆出租车里,递上萨姆的地址,哗,如一阵风,车子疾驶而去——夜幕下,玛多独自一人留在出租车里,困乏,心酸,亚当原本说好要给她一些钱买三明治,但混乱中忘了这件事,后来他给了我,让我给玛多,而我现在要用这些钱付车费了——可怜的玛多只能又一次孤单一人回家,那个疯狂的醉醺醺的家伙又一次走了。
我想,我们之间结束了——我终于跨出了这一步,还了她一报——无论怎样它都会来的——
知晓冬天即将来临,这岂不更好—
生活于是会趋于
平静——你将回到家
给我写些什么吧。
曾度过那些愉快的夜晚,和
你在一起——而现在你到家了
休憩,好好吃饭,因为
你不应再太哀愁了——当我知道你很好时
我也会感觉好点
还有
给我写些什么吧。
万请珍重
你的朋友
和我的爱人
哦
爱你
玛多
求你了
实际上,预兆和预感早早地就在那儿盘旋了,从一条小路笔直转入天堂巷,我会抬头往上看,看看玛多屋里的灯是否还亮着,还亮着——“总有一天,莱奥,亲爱的,这里的灯将不会为你亮着”——她说这话还并不只是因为我和尤里那些人的那些事——“总有一天,你希望她在那儿时,她会不在那儿,灯将熄灭,你还会抬头看去,但天堂巷只是一片漆黑,玛多将会离去,这是你最不愿看到、也不想要的。”——一直以来,我就知道这会发生——那天晚上当我奔跑着离去时,这种预感即在我的脑子里闪过,我在酒吧里与萨姆相见,他和两个记者在一起,我们又叫上酒水,我把钱碰撒到地板上,我迫不及待地想喝个一醉方休(因为我失去了我的爱!),后来冲到亚当和弗兰克那儿,又一次把他们弄醒,在地板上嬉闹翻滚,弄出很多声音来,萨姆撕破了我的T恤衫,朝台灯猛击过去,我们不停地喝波旁威士忌,似乎又回到了以前肆无忌惮的日子里,这仅仅是又一次在黑夜中无尽的喧闹而已……醒来,早上,头一天晚上宿醉留下的头痛和失落在告诉我:“太晚了。”——起身,踉跄来到门口,地板上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开门,回家去,亚当在后面对我说,因为他听到了我弄水龙头的声音,“莱奥,回家去吧,好好养一养,”他是感觉到了我有多么心乱意烦,尽管他并不知道我和玛多间的事——到了家后,我还是晃悠个不停,不能静下来,只能在屋里转个不停,似乎什么人马上就要死了一样,仿佛能嗅出空气中死亡的气息,我于是出门来到旧金山南边的铁路旁,哭出声来。
坐在一根遗弃的铁轨上,天上悬挂着一轮新月,身边是以前的南太平洋铁路,我哭不仅仅是因为我甩掉了玛多——其实心中根本不确定是不是要离开她——而且事已至此,已覆水难收了,我看到了她感伤的眼泪从夜空中落下,我看到了分别刹那间,我们两个人眼神中闪露出的恐惧——但是奇怪的是,就在我仰望天空,心中冥思之时,在月亮的表面,不,是在天空的某个地方,我看到了我母亲的脸孔——我知道我是在想念我的母亲了,脑子里立即出现这样一个场景:一次晚饭后打了个盹,噩梦袭来,那天和今天一样,我上蹿下跳,一刻都不得停歇,那时我看到了我的母亲——确切的情况是这样的,睡觉醒来,电视上正在播放阿瑟·戈弗雷[20]的节目,我看到母亲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深邃的眼睛,一动不动的嘴唇,滚圆的颧骨还有那闪着亮光的眼睛,整个脸模糊不清,起初我还以为是一个噩梦呢,会把我吓住,但是没有——走在铁路边上,脑子里乱哄哄的,在我为失去玛多,为如此愚蠢地离弃她而哭泣时,我想到了母亲对我的爱——那个模糊的身影,那张出现在我的梦中的辨认不清但意味深长的脸孔,嘴唇微张仿佛是那么放心不下,我听到她在说:“可怜的小莱奥,可怜的小莱奥,你受苦了,人都是要受苦的,你一个人太孤单了,我会来照料你的,放心我会一直看着你的,我的天使。”[21]——母亲,我的母亲也是天使——眼泪从我眼中汩汩而出,“哗啦”,我听到有什么东西打碎了,我的心也碎了。我在那儿坐了一个小时,眼前是巴特勒大道和一个巨大的玫瑰霓虹灯,还有十个街区之长的伯利恒西部钢铁公司,天上星星闪烁,周边是火车头里溢出的燃煤烟味,烟雾弥漫,火车从我身边开过,在黑夜中开向南旧金山机场,你可以看见那盏混账信号灯在黑暗中发出一片红光,像是烟花绽放在悲凉深秋夜晚的加州天空,不再纯洁,黑夜不再迷人,冬去春来、秋夏周复,宛如树木生长——那个住在城市南边的人从干净的市郊屋里出来,走到这里,藏在车厢里冥思——心碎。我全身无力——是从心里流出的血液,我想,哦,亲爱的上帝,让我来承受这一切吧,让我呻吟吧,让我赎罪吧,让痛苦从我的肉体和血液中流过吧——女人都心地善良——这我知道——女人爱你,女人呵护你——你却很快背弃女人的爱,如啐一口痰到你自己的脚上,哦,这就是人的本性——
铁路边上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哭泣,我真的不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实际上也弄不明白——只是在心中对自己说:“你看到了那个女人的脸,那是你母亲,她爱你,她深深地爱你,这些年来一直在护着你、支持你;而你,却是一个混蛋、一个醉鬼——她从不抱怨,哪怕是一丁点——因为她知道以你现在的情况,你没法出外谋生,没法自己照料自己,也找不到另一个能够照顾你、永远爱你的女人——因为你是愚蠢的莱奥——夜晚星光闪烁,而你深陷在黑暗之中,可怜的人儿,没有人会在意你,而你现在还抛弃了一个女人的爱,只是因为你仍然不理智地要和那帮爱闹事、神志不清的人在一起寻欢作乐。”
总是这样。
这次发生在普赖斯街充满痛楚的不愉快就这样结束了,玛多和我后来又和好了,我们约好在星期天晚上再相见,根据我的安排(那天在抽了大麻、脑子兴奋的时候我制订了这个计划,还蛮自满的,“这是我做过的最好的一个安排,知道吗,有了这个安排我又可以回到爱的生活中去了,”这么说是因为我脑子里想的都是玛多的身体,赖希所说的身体的用处,同时还继续写我的那三本小说,出人头地,两不误——)(安排写好后,发信给玛多让她审阅,那上面这样写道:“晚上九点到玛多那儿,睡觉,第二天中午回来,下午写作和吃晚饭,饭后休息,九点再回到她那儿,”周末的安排留了点空当,“可能要出去”)(喝个几杯)——整整一个周末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个日程,度过了这段痛苦的时间后——星期天晚上九点我冲到了玛多那儿,正如日程上安排的那样,她的窗户里没有亮光(“我就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但是门上有一张小纸条,留给我的,在走廊里的洗手间急急上一个厕所后,我看了眼纸条,上面写道:“亲爱的莱奥,我十点半回来,”门没有关(一直就是这样),我进去等着,一边还阅读起赖希的书来——这本大部头保健书来她这儿时我总是会带在身边,至少可以有所准备,“给她好好的来一下”,万一今晚是最后一次呢,坐在屋里,眼观四周,我心中暗暗想着——十一点半了,她还没有回来——是害怕我了?——不愿相见?——(“莱奥,”后来,她对我说:“我真的认为我们结束了,你是不会再回来了。”)——但是,她不是还留了那张让人充满希望的纸条吗?希望没有消失,她并不想伤害我,让我在黑夜里等——不过我还是走了,因为十一点半了,她还没有回来,我去了亚当那儿,给她留了一个纸条,让她给我打电话,还在上面写了别的话,但是又擦掉了——所有这些不愉快的细节导致了那次在普赖斯街上的悲痛之事,那件事发生在我们度过了雨水交融的一晚,有了“成功”的性事之后,那一次我对她说:“玛多,你现在真是我的宝贝,”因为,她也知道,我那次成功地让她感受到了,而且是两次,后来,我们头一次在一起度过了一个甜蜜的下午,似乎是真正和好了,但是可怜的玛多会时不时地抬起头来,说:“我们真的应该分开,我们从没有在一起做过什么事,我们说过要去墨西哥,但是你又要去找工作做,我们在一起住过一阵子,你还记得说过的那些话吗?那么让人憧憬,但却都是幻想,从没有实现过,因为你从没有想过要去做什么,从没有行动,弄得我也这样了——我都好几个星期没去做诊疗了。”(那天,她写了一封辞真意切的信给她的诊疗师,恳求原谅,允许她再次回去)——从我在铁路边上哭泣后回到天堂巷,到孤零零地在她漆黑的屋里等着她时,所有这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实了,不过那张小纸条还是拯救了我们,尽管只是短暂的,那天晚上我到底还是找到了她,后来她在亚当那里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去丽塔那儿,我带了啤酒去,后来迈克·墨菲也来了,他也带了啤酒来——最终又是一个鼎沸喧闹、醉入梦里的夜晚。早上,玛多说:“你还记得昨天晚上你对迈克和丽塔说了什么?”我回答:“当然不记得了。”——一整天,白日明明,蜜蜜甜甜——我们做爱并许下诺言要做这个要做那个,尽管都是小事——甚至都没有起身上厕所,到了晚上时,她说:“我们去看一场演出吧,”(用她那可怜的一丁点支票)——“天哪,我们会把你的钱都花光的。”——“去他的,我才不在乎呢,我就要把钱花光,也就只有这点了,”她重重地说道——她穿上她那件黑色绒衣,往身上洒了些香水,我走近她,嗅闻她的脖子,天哪,真是香甜!我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她,但是她却躲开了我的双臂——我去握她的手,却感觉她像灰尘一样飘浮不定——肯定是有问题。“我从出租车里出来那一刻是不是让你生气了?”——“莱奥,你的行为就像个小孩,那是我看见的最没有头脑的行为了。”——“对不起。”——“我知道你会说对不起的,不过我还是要说那是我看到的最有病的行为,而且这样的事一而再地发生,还越来越严重,唉,不说了——我们去看电影吧。”——我们出了门,在黑色绒衣外面她又套上一件小巧的红色雨衣,我以前从没有看到过,但是见了让我心碎,她急急地往前走,短簇的黑发让她看上去有点怪异,像——像你在巴黎见到的某个人一样——我只穿着我那件老旧的铁路司机工作服,里面只有一件衬衫,十月的天气让我感到一丝寒意,天上飘来一阵雨滴,走在她的旁边我止不住打了寒颤,我们在普赖斯街快步行走——方向是市场街,看电影——我想起了那个周末从布朗伯格家回来的那个下午——我们两个人的嗓子都好像有点发堵,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知道。
“亲爱的,我要跟你说个事,但是你要保证,我说了后你还会和我一起去看电影。”——“好的。”——停顿了一会儿,我迫不及待地问:“什么事?”——我猜想她要说的肯定是这样的话:“我们还是分手吧,你知道我不想再这样了,这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而是,而是到了现在,我们两个人都应该明白我们之间的事了——”就像以前一样,碰到她说这样的话,我总有办法应付,我会回答说:“那好,我想,我猜,我看,我们这样吧,等等——”因为你知道男人总能让小女人屈服的,女人都是顺从的,尤其像她这样的小女人——于是我自信地等着她往下说,尽管天气是那么的阴冷,周边一副凄凉悲哀的氛围。“你知道那天晚上”(她想了好一阵子,想说明是最近的哪个晚上——我帮她弄明白了是哪个晚上,我的手勾住她的腰,我们的身体紧挨在一起,向普赖斯街和哥伦布大道的交叉路口走去,北滩的角落此刻显得越发诡异,因为我想到了往事,来旧金山后经历过的场景此时在我头脑里翻腾着,现在我对它有了自己的想法,我不禁沾沾自喜——我们终于确定下来,她要告诉我的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也就是我在铁路边哭泣的那个晚上——那股猛然间升起的感觉,哀从心来,哭泣,还有在空中看到的身影——我甚至还想打断她,告诉她我那天晚上独自一人在铁路边的感受;另外,既然她提到了那个星期六的晚上,我也想弄明白她身上是否也发生了什么不好的而我应该知道的事情——)
“是这样的,我去了但丁酒吧,但并不想待在那里,想要离开——尤里想在那儿待着——他给一个什么人打了电话——我在电话旁——告诉尤里有人打电话找他”(这是她原话,说话不连贯),“尤里到电话亭里接电话时,我回家去了,因为我太累了——可是,早上两点时他来了,敲门——”
“为什么?”——“为了找一个地方睡觉,他喝醉了,一头冲了进来——后来——就——”
“嗯?”
“就,就这样,我们睡在一起了,”——整个那种嬉皮士语言——听到她说完最后一句话,我的脚步还是那么有力,但是我的肚子以下的部分却泄气了,要陷塌到了裤子里面,腰部以及整个身体像是有一种松软的感觉,像是要掉入到一个无底洞里去——身边的街道刹那间也变得那么索然寡味,过往行人是那么乱哄哄,如野兽般乱窜,街上的灯不知为什么要开得这么亮,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哦,这个伤心的世界——她说“我们睡在一起了”时,我们刚好走过石子路,我小心翼翼地跨上路缘,没有看她——我朝哥伦布大道看去,心里想着立马离开她,就像有一次我在雷利那里一样——但我没有这么做——我说道:“这不是个人待的世界,”——但是声音很低,她根本没有听见,即便听见了,也不做任何回复,过了一会儿,她又继续说道:“还有其他一些事,就是,就是,我还是不说了——”她有点结巴,说得很慢——我们两人还是晃晃悠悠朝着电影院走去——放的是《斗牛壮士》[22](当我看到斗牛士听到他的好朋友和他的女友开着他的车从山上翻下去的消息流露出的悲伤时,我哭了,看到那些牛时,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因为我知道那些牛肯定会死去,我很清楚那些牛在斗牛场里的命运)——我想要抽身离开玛多。(“别这样,”她说,一个星期前,我突然开始提起亚当与夏娃,并把她比成夏娃,像她这样美丽的女人足以让男人干任何事,“别叫我夏娃”)——但是现在叫不叫都没有关系——朝电影院走去时,她突然在积着雨水的人行道上停下来,嗲嗲地说:“我要一条围巾,”随后便转身走进一家店里,这让我很不爽,我也只得很不情愿地转身跟在她后面,离她有十步远,我意识到从普赖斯街和哥伦布大道一路过来,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到底怎么办好,现在我们已在市场街上了——她在店里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在挣扎,我是不是现在就离开,车费我有,要做的只是快速跨过街道回家去,等她从店里出来后会发现我不在了,她会知道你又一次食言了,不和她一起去看电影,就像以前你多次许诺不算数一样,但是这一次她会知道你是出自男人的本能,你是有理由这么做的——不过这又有什么用呢?我感觉被尤里捅了一刀——我感到被玛多羞辱了,被她抛弃了——我转过身,迷茫地往店里看,这个时候玛多刚好走了出来,头上包着一条紫得刺眼的扎染大头巾(因为这个时候雨滴开始落下来,她不想雨水把她为了看电影而梳理齐整的头发弄乱了,所以花钱买了这块头巾,尽管她钱本来就不多)——看电影时我握紧她的手,一直握了十五分钟,我都没有意识到有这么长时间,我觉得她肯定以为我是在讨好她,像恋人一样手握着手看电影——她的手很温暖,神情很茫然——这个深色眼睛的女人俨然是一个陌生人了——看完电影出来,我心情忧郁,她却像没事一样径直在寒风中走向车站,不一会儿她又离开车站,把我带到一个温暖一点的地方等车,一会儿这儿,一会儿那儿,她动个没完,我不由得在心里嫌起她来。
回到她家里,我们坐下,她坐在我的腿上,约翰·戈尔茨来看她,没想到也会见到我,我们闲聊起来,一聊就聊了两个小时,我本来想着要走的,但是不知怎的来了精神,我想要戈尔茨知道我尊重他,也喜欢他,所以就在一起待了两个小时——但实际情况是,我发现他让玛多感到不舒服,因为他大谈特谈文学,很多东西玛多不明白也没有兴趣,而另外一些东西她则早就知道了——可怜的玛多。
后来他终于走了,我搂紧坐在我腿上的玛多,她开始说起男人间的“战争”——“他们总是你争我斗的,对他们而言,女人就是一个战利品,对尤里来说,你手中的战利品不是那么有价值了。”
“哦,”我应道,不无悲伤地,“不过我真的应该多注意那个家伙一点的,他说过街上有的是他要的情人,各个角落都有——知道吗,她们都一样,别黏住一个不放。”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尤里巴不得你现在就跟他去但丁酒吧,在那里你们两个人可以尽情谈笑,拿我做靶子,他会告诉你女人都是骚货,而且到处都有这样的女人——但是我觉得你和我一样,你只要一份爱——男人知晓女人的本性,女人是有本性的。”(“是的,”我在心里说,“是有一个本性,那就是你的下体。”)“男人手里掌握着这个,所以他就可以到处炫耀,做出那种样子来。”(此前我刚给她读过《芬尼根守灵夜》的头几页,还给她讲解了一番,芬尼根总是在利菲河畔“建,建,建那个超级建筑”——粪堆而已!)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心中暗自想着,“我要是不那么冲动,你还会觉得我是一个男人吗?”
“就像我说的,你们都在战争中。”
“女人也有战争——”
哦,接下来我们还可以做什么呢?我想——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可以肯定的是,一切都结束了,不单单是她已经厌倦了,经历得太多了,她还刺伤了我,她让我尝到了戴绿帽子的痛苦,变化无常的她,一切都像那个梦预示的那样发生了,哦,那该死的梦——我想象着自己一把抓住了尤里的衬衫领子,将他掀翻在地,他抽出一把南斯拉夫造匕首,我则举起一把椅子朝他砸去,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我的白日梦并没有停顿,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间,我看到了一个小丑天使发出的强光,他让人间的一切都成了玩笑,我意识到我与玛多之间也只不过如此,我想着:“可笑的天使,从地下人中间飞翔起来的天使。”
“亲爱的,这由你来定,”我听到她在说,“来看我多少次都可以——但是就像我说过的,我喜欢独立。”
于是,我回家去了,失去了她的爱。
于是,我写了这本书。
* * *
[1]Louis Ferdinand Celine (1894—1961),法国小说家,二十世纪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
[2]Tennessee Williams (1911—1983),美国戏剧家,同性恋。
[3]Paris,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王子,因诱走斯巴达王妻子海伦引起特洛伊战争。
[4]Christopher Smart (1722—1771),英国诗人。
[5]旧金山湾区新闻与音乐广播电台,1949年由听众集资创办。
[6]Henry Crabb Robinson (1775—1867),英国律师,生前撰写日记记录了很多名人的言行,包括布莱克。
[7]Compton,加州洛杉矶县南部的一个城市。
[8]Bela Bartok (1881—1945),匈牙利作曲家和钢琴家,1940年移居美国。
[9]Billy Eckstine (1914—1993),美国歌谣乐手,盛名于三四十年代。
[10]法国导演让·雷诺阿导演的改编自高尔基同名剧作的电影。
[11]Hart Crane (1899—1932),二十世纪美国诗人。
[12]Arther Blakey (1919—1990),美国爵士乐鼓手。
[13]Thelonious Monk (1917—1982),美国爵士乐钢琴手。
[14]Djuna Barnes (1892—1982),美国女作家,现代主义流派重要人物。
[15]Los Altos,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圣克拉拉县下属的一座城市。
[16]David Cascoyne (1916—2001),英国超现实主义诗人,曾翻译过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歌和法国超现实主义诗歌。
[17]Giuseppe Verdi(1813—1901),意大利杰出歌剧作曲家,代表作品有《弄臣》、《茶花女》等。
[18]The Rake's Progress,俄国作曲家伊果·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
[19]书中提到帕蒂·科达凡来自东华盛顿,应为作者记忆的混淆。
[20]Arthur Godfrey (1903—1983),美国电台和电视主持人。
[21]这一段话原文先是法文,后是英文。
[22]The Brave Bulls,1951拍摄的一部美国西部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