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的时候是八点钟,我们站在林肯隧道前,黄色的路灯照着我们,开始起雾了,这足以让我和斯利姆担忧,我们还才刚上路呢。但是不一会儿我们就搭上车进入了隧道,头一次搭车就这么顺利,那个司机好像是经过我们时就先对我们说:“很高兴见到你们,”我们还没有把手举起来做出搭车的姿势呢。他脸上满是微笑,一下子把门打开。那是一辆巨大的黄色卡车,车身上写着PENSCO,驾驶室像拖拉机的驾驶室一样,有整整十二英尺高,车子的轮胎是世界上最大的,车头后面拖着的挂车很长很长,都看不到尾了。真是一辆巨型车,斯利姆要把我抱起来扛到肩上才能够到,那个司机一把拉住我像抱住一个足球那样把我拽到驾驶室里。坐在里面我的感觉就好像是在树上一样,太大了,太高了。斯利姆随后也跳了上来,还把那个装着我们衣服的箱子拽了上来。我们开拔了。
“和你的小弟弟出去,是吗?”驾驶员问道,“别让他淋着雨了,对他不好。”说完他抓住离合器杆晃动了一下,一脚踩下去,车子震动起来,他的脚的动作就像是在乐队的鼓手在敲鼓一样,这个巨大的家伙发出吼声开始往前冲去,像一座小山一样滚进隧道。那个驾驶员是一个白人,名叫诺里杜斯。卡车进了隧道后整个隧道都震动起来,轰隆隆的声响从这儿一直响到了新泽西。
不仅如此,在开往宾夕法尼亚几个小时的车程中,那个驾驶员一言不发,斯利姆和我只好坐在那里看着他在公路上开着这个巨大的家伙。这个司机可比巴士什么的强悍多了,他浑身上下都是力气。我们旁边车上的人也都被震得上下颠簸,一路过来我们的车好像把边上的车都给吞没了。唯有一次他慢下来是在上一个山坡的时候,那也只是让行人过去,车子本身的轰鸣声一点也没有小下来。他刹车的力度,每到一个红灯时,他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踩刹车,它承受住了如此猛烈的制停,却仍然灵活轻巧,车上的人都感到一颠。车子震颤地停了下来,又往前面移动了一下,好像它不愿等红灯似的,司机紧紧地踩住刹车,于是它不再向前移了。“这家伙停不下来,”他说道。
我们到了新泽西的时候,雾开始变成雨了,爷爷,知道吗,斯利姆和我就在那时看到了那个白发飘飘的老人,他在沿着公路往前走,雨水中的黄色灯光像是一团烟雾,笼罩着他的身影。哦,这个老者,他看上去是那么可怜,但又是那么坚毅。斯利姆说:“他肯定是从纽约搭了个短途车。”我们从他身边经过时又看了他一眼,看到他迎着雨水的脸孔,他的神态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好像根本没有下雨一样,好像他只是在家里一样。“他要去做什么?”斯利姆问道,“哦,这位可爱的绅士,他让我想起了耶稣,也是这样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踽踽独行。我敢肯定他是不交税的,他的牙刷也在胡佛救世军里丢失了。唉。”他继续说道,“任何人只要打定主意去做,肯定能做成什么。”那个老人有着世界上最蓝的眼睛,我们的车子经过时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后来我们又见到了他,以后有时间再告诉你们。
我们的车子在轰鸣中穿过新泽西最热闹的街道,又上了大路,来到了一个路标下,上面有一个箭头指向左边,写着“南”,还有一个箭头笔直指向下,写着“西”,我们朝着向下的箭头往西面前行。天黑了,周边都是乡村,不远处是山脉。
几个小时后我们来到宾夕法尼亚,又过了五个小时我们来到哈里斯堡,那个驾驶员的家在这里。路上我睡了几觉。雨一直在下着。驾驶室里面温暖舒服,对于我和斯利姆来说,这真是好开端。斯利姆说我们离希拉不是很远了。
到哈里斯堡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那个驾驶员说他会在城外一个十字路口把我们放下来,这样他可以节省一点时间,我们经过那个地方时,他给我们指了指,雨中的十字路口寂静无人,黑漆漆的,我不由得紧张起来,但是那个司机说他会领我们到一个通向匹兹堡的路口,他向西指了指,说道他知道另外一条到城里的便道。一条便道,这对我们来说太好了。雨中的哈里斯堡像是笼罩在一个光晕里,一片沉寂,阴阴的。我们看到几座大桥,灰蒙蒙的,桥下是萨斯奎汉纳河,在城里的主街上有很多人半夜在等车。
我和斯利姆在一个红灯前跳下了驾驶室,那个人和斯利姆说了好几遍前面的路怎么走,斯利姆开心地谢过他。就这样,我们回到了路上,步行着斜穿过城区到另外一条公路上去,满心希望能再搭上一辆车。“这一路真不错,”斯利姆说,“要是我一个人,还真遇不上这样的好事。你人小,大家都会同情,我们会到达西海岸的。皮克,你这个小家伙给我带来了好运,走,好小子。”
哈里斯堡城里的房子都很旧了,斯利姆说它们在乔治·华盛顿时代就有了。在城的一角都是砖墙,烟囱都斜了,房子的样式都非常古老,但很整齐。斯利姆说这个城市之所以这么古老,是因为在一条大河的边上。“你有没有听说过丹尼尔·布恩[2]、本杰明·富兰克林,还有法国和意大利战争?在那些时候所有的人都在这里,推着手推车,赶着牛车从纽约,就是我们住的地方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要翻过很多山,要经受风雨,还有很热的天气,人们受尽折磨,有些人还没到这儿就累死了。那时候是有名的向加州迁移的开始,现在你知道了到这里坐汽车要多久,你算算那个时候要坐着牛车,等我们到了旧金山时你再算算要多少时间——坐着那个牛车。等我们过了内华达峡谷我再来问问你。在内华达州有一个大峡谷可以把整个海洋都装进去,很久很久前它就已经干枯了,如果要测量它的边长都要一个月的时间呢。没有人在那里刷过牙。你见识的还太少了,小子。”
不过,他说话那阵,我们还是在萨斯奎汉纳,暂时还没办法去内华达,因为我们饿得不行了,斯利姆说去第二热狗店吃,以后还要去第三、第四呢。我们进了一家小店,吃了热狗,还要了一个豆泥加番茄酱和咖啡。斯利姆说我得学喝咖啡,这样可以在路上保暖。他数了数钱,说我们还剩四十六块八毛,然后把钱塞到箱子里,我们又多穿了些衣服以免雨下大了。他说他希望我们能很快搭上车,这样我就可以睡上一会,然后在匹兹堡醒来,再然后我们就可以一直往前走不用再睡觉了。“前面伊利诺伊和密苏里肯定是阳光灿烂,我知道的,”他说。
天又黑了,斯利姆买了两包烟,这样还剩下四十六块四毛,我们来到了城外。那里的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他们肯定在想着我们要干什么呢。知道吗,那就是生活,你必须活下去,必须到达你想去的地方,这是斯利姆常说的话。“生活是一阵风,生活是一口气,”他说。一辆车过来了,那个人是下班回家去的,但是斯利姆不管,还是伸出大拇指要搭车,嘴里还吹出响亮的口哨来,当他看见那个人没停下车来,他伸出一条腿来,提了提裤子,说道:“可怜可怜我这个在路上的女孩吧。”他那样子真好玩,逗得我笑个不停,他每到一个地方总会这样逗趣一下的。
天气很冷,周围一片荒芜,但是我们感觉很快乐,就像在家里一样。有时候我也会有点焦虑,不知道在加州能不能找到住的地方,会不会有一个睡觉的地方,也为希拉担忧,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担心路上会不会越来越累,雨越下越大,待的地方比这里还黑,但是斯利姆一路上那有趣的样子让我忘记了这些事。“这就是生活,我们只得这样,”斯利姆说,“只要不死就好。嘿,有时候我还真觉得要死了,但是现在我要等一等,等的时间越长越好。主啊,请赐予我更多吧,脚趾冷就冷,我不怕,只要我的脚还能走路就行。主啊,你没有给我钱,但是你给了我可以诉苦的权利。呜!不过,抱怨得太多人也就垮了。我已有了孩子了,我得继续活下去,我要去看看加利福尼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要亲自去看一看,一定要去。主啊,我也就只能多做尝试了,这样试试,那样试试,总有一天我会找对方向的。主啊,请保佑这孩子吧。”斯利姆总会这样跟上帝说话。我们两个人都熟悉对方了,另一方说什么都可以,他说的时候我就听着。然后我会说:“一步,两步,三步,走,”边说边数着脚步,斯利姆就跟着说:“走,走,走吧,”但是他心不在焉的,心里在想着别的事。我很高兴,真有趣。
爷爷,以后我会为你挣很多很多钱,也为我自己,但是像斯利姆这样,没有钱也乐呵呵的,我也喜欢,我喜欢做一个快乐的人。
我们穿过城里,很快来到公路上,萨斯奎汉纳河在我们身边流淌,河面漆黑,河水静静地流淌,流出去很远很远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这时,从河边上急匆匆来了一个人,拉着一个小箱子,他看见了我们,朝我们挥挥手,说道:“快点走啊,要不你们赶不上我了,我要去加拿大,不想浪费时间。”有意思,他还在我们后面呢,但是很快他就超过我们了。“不能慢,不能慢,孩子,”他说道,回头看看我们。我和斯利姆在他后面赶紧跟上去。
“你上哪儿?”斯利姆问道,那个人——他是一个小老头,穷白人——他说:“你问我哪,过了这个桥,我要到前面去喝上一杯。我是海外退伍军人协会和美国退伍军人协会的成员。这个城里的红十字会连一毛钱也不肯给我。昨天晚上累了睡在铁轨旁,他们就用探照灯照我。我跟他们说:‘你们记住,我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说完我就走了。上个星期我吃了一顿特别丰盛的早餐,在西弗吉尼亚的马丁斯堡,有馅饼、糖浆、火腿、烤面包、两杯半牛奶,还有一大块巧克力。我喜欢为冬天贮存食物,像松鼠一样。两个星期前在希彭斯堡抽了几卷好烟,接着三天都不饿了。”
“你是说哈里斯堡?”
“希彭斯堡,孩子,宾夕法尼亚的希彭斯堡。这个月底我要在加拿大与我的合伙人碰面,我要做一桩铀买卖。去了解纽约上州!”说完,他非常有力地挥了挥手。这真是个有趣的老头,个子很小还很瘦,脸上满是皱纹,长鼻子像一把号角,头上戴着帽子,身子是那么萎缩、虚弱,下次再见还不知道能不能认出来呢。“快点走,”他冲着我们喊道,“三年前我在路上也看到一个小孩就跟你一样。慢腾腾的。快,别落在后面了。”我们跟着他紧跑了几步。
我们走了大约两英里的路。
“我们去哪里?”斯利姆问那个人。
“知道昨天我在哈里斯堡得到了什么吗?告诉你,一顿大餐,世上没有哪个地方能吃上这么好的了。有糖腌猪脚,山芋配豆角,花生酱三明治,还有两杯茶和果冻,里面还有水果。那个参加过同外国人打仗的老兵厨师做的。这个月的十二号我在卡梅奥酒店里洗了一个冷水澡,后来又用热水洗,不告诉你在什么地方,前台那个人叫吉姆,也是海外退伍军人协会的,后来我就得了感冒,一直不停打喷嚏。”
“老伯,你是要一直往前走吗?”斯利姆问道。
“一个小时前那个背着包的白发老头根本赶不上我呢。我是要去加拿大的。东西都在这个包里面。还有一条漂亮的新领带呢。”他的包是一个已经散架了的破卡纸箱子,用一根很宽的皮带绑着。他的手不停地弄那个皮带。“等一等,我把那条领带拿出来,”他说道,我们在一个没有人的加油站停下来,他蹲下来解皮带。
我坐下来,一边让我的脚休息休息,一边看着他。那个老头真有趣,那也是为什么斯利姆要跟着他,同他聊天。斯利姆就是那样的人,看着谁有意思就上去说话,他是不会对任何一个这样的老头说不的。
“领带去哪儿了呢?”老头边说着边在他那个鼓鼓囊囊的包里面摸来摸去,过了很长时间,他抓抓自己的头发,说道:“别跟我说掉在了马丁斯堡了。那天早上我一边咳嗽一边打包的,我记得把领带放到里面了。不,不是在马丁斯堡,不是那儿,不是那儿,是在哪儿呢?哈里斯堡?哦,见鬼。这条领带在我到达纽约州奥格登斯堡之前都要用的。”我们又开始走了。他根本没有这样的一条领带。
爷爷,不管你信不信,我们又跟着这个老头沿着河往前走了六英里多,每到一个拐弯的地方我们总盼望能看见什么,但是每次什么都没有。我从来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却也不在意。那个老头说话总是那么夸张,他说:“我手上有各种证件,”他告诉我们在过去一个月里他在经过的那些城镇里做了什么,吃了什么,他是如何在各个地方拿出他的证件来给人家看的,他吃的是些什么东西,在咖啡里放了多少糖,在汤里面放了多少饼干。听他说着,我们都觉得饿了。这个人这么矮小,但是胃口那么大。我们就这么走啊走。
看来,前面是不会有什么镇子出现了,我们都走进野地里去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上灯光越发稀疏。
斯利姆决定停下来,说道:“嘿,我说,你肯定是……”他是想说“疯了”,但只说了前面半句,后面半句没有说出来,他又说:“老伯,我和我弟弟想要回去了。”
“回去?到了这个地方还要回去?哈,哈,我是看错你们两个孩子了,跟我三年以前看错那个年轻人一样,我总是看错人。你们不走可以,我还是要往前去。”
“但是,我们不能走一晚上啊。”斯利姆说。
“好吧,走吧,你们回去吧。即便有什么后果,我也一定要穿过纽约城走去加拿大的。”
“纽约?”斯利姆大喊,“你是说要经过纽约?这条路不是向西通向匹兹堡的吗?”斯利姆停住脚步,但是那个老头还是径直往前走去。“你听到我问的了吗?”斯利姆高声问道。那个老头肯定听到了,但就是不理他。“继续走吧,不要停下来,”他说,“也许我会到达加拿大,也许不会。但不能一晚上待在这里不动。”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往前走,直到我们看到他像鬼影一样消失在黑暗中。
“哎呀,”斯利姆说,“真是见到鬼了。”这下他真有点怕了,深更半夜的,站在一条可怕陌生的河边,不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也搞不清楚是怎样一回事。我只能听到雨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河水轻轻的流淌声,还有我自己的心脏的跳动声,周边一片死一样的沉寂。主啊,真是吓人。
“我为什么要跟着那个疯老头?”斯利姆自问道,说着伸手过来找我,看看我在不在旁边,“皮克,你在这儿吗?”
“斯利姆,我害怕。”我说。
“别害怕,我们会走回城里去的,会回到有灯和有人的地方的。唉。”
“斯利姆,那个老头是个什么人啊?”我问他,他回答说,“谁知道?他是这条河上的一个鬼影,这个人一直在弗吉尼亚、西弗吉尼亚、西宾夕法尼亚、北纽约、纽约城、东阿图里迪斯和南波塔沃托米寻找去加拿大的路,在过去的八十年里他就一直在这么找,一直在走个不停。”
后来有三辆车从我们旁边哗哗地驶过,第四辆在我们前边停了下来,我们赶紧跑了过去。司机是一个神情严肃的大个子白人,开的是一辆运货卡车。“是的,”他说,“这条路是往西通向匹兹堡的,但是你们最好回到城里去搭车。”
“那个老头一个晚上都会往西走,但他要去的是北边的加拿大,”斯利姆说道,那个老头会知道这个可怕的事实吗?知道吗,后来的三个月里我们一直说着这个萨斯奎汉纳河鬼影的事,直到在旧金山见到了希拉时还在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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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The Susquehanna,流经宾夕法尼亚州的一条大河。
[2]Daniel Boone (1734—1820),美国早期西部边疆探险者和开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