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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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和您分手。

你之前尽是撒谎,我可能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哪个地方做得不好。我也已经二十四岁了。这种年纪,就算别人说哪里不行,也已经没法改了。不像耶稣那样死一回然后复活的话,就改不了。我觉得自己去寻死是最大的罪恶,所以我想和您分开,按照我认为正确的活法暂时先努力活着看看。对于我来讲,您是一种可怕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您的活法应该才是正确的。但是我用您那种活法却活不下去。我到您这里来已经五年了。十九岁的春天相亲之后,我马上就差不多是一个人到您那里去了。如今我才能说出来,父亲、母亲当初都是极力反对我们结婚的,弟弟也是。当时他才上大学不久,也用成熟的口吻问我:“姐姐,这样没事吗?”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你应该会讨厌听这些,所以我直到今天都没有讲,那个时候,我还有其他两门亲事在谈。虽然记忆已经稀薄,其中有一个人,好像是刚从帝大的法学部毕业,是个想当外交官的公子哥。我看了他的照片,一副乐天派的开朗表情。这是池袋的大姐推荐的。还有一位在父亲的公司工作,是个接近三十岁的技师。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我也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大家庭的长子,人也很靠谱。父亲很中意他,父母亲都热心地支持我和这位在一起。我记得我没有看照片。这种事情都无所谓了,如果又被你嘲笑的话我会很难受,我只是把我记得的事说个明白。现在说这种事,绝对不是特意要让你讨厌,请相信这一点,我感到很为难。我一丁点儿都没有想过“要是嫁到别的好地方就好了”这样不贞洁的、愚蠢的事情。我没想过和你之外的人在一起。如果你跟以往一样嘲笑我的话,我会很难受。因为我是很认真地这样讲。请继续听到最后。不管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我都从来没有和你之外的人结婚的想法,这一点是非常清晰的。

我从小孩子的时候,就很讨厌优柔寡断。那个时候,父母和池袋的大姐,都用各种说法劝我先见见面什么的。对于我来说,相亲和婚礼没什么两样,所以没能够轻易答复,也完全没有和那些人结婚的念头。就和大家说的那样,那样无可挑剔的人,就算不找我,好老婆应该也是能随便找的,也觉得不是什么要竞争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说这类话你又会马上笑我的)我想嫁给非我不可的人,我模模糊糊地这样想到。刚好在那个时候,你说了那样的话。因为是非常胡来的话,所以我的父母亲最开始都很不高兴。古董店的但马先生到父亲的公司来卖画,一番寒暄之后,就开始说:“这幅画的作者肯定会变成大人物的,怎么样,令千金要不要考虑一下……”这样不慎重的玩笑,父亲也只是听了一耳朵,姑且先买了画挂到了公司接待室的墙上。两三天之后,但马先生又来了!这次就是认真来提亲了。真是胡来!受人之托的但马先生如此,拜托但马先生此事的男人也让父母愕然。但是之后问了你,才知道你完全不知情,这件事都是但马先生表忠义的自作主张。但马先生真的给予了我们很多关照。现在你的成功也是但马先生的功劳。真的,他尽力让你能够不参与经营,他很相信你,所以从今以后不能忘记但马先生。那时候,我对于但马先生莽撞的提议觉得很惊讶,同时也突然有点想见见你了。不知怎的,也觉得挺开心的。

有一天,我偷偷地跑到父亲的公司,去看了你的画。我跟你说过那个时候的事情吗?我装作找父亲有事的样子进入接待室,独自久久凝视你的画。那天天气非常冷,在没有生火取暖的大接待室里,我一边颤抖一边站着看你的画。那幅画上有小小的庭院,和阳光很好的外廊。外廊没有人坐,只有一个白色的坐垫放在那里。一幅只有蓝色、黄色和白色的画。越看,我越觉得颤抖到无法站立。我当时觉得,没人能懂这幅画,除了我。我是认真地在说这番话,所以不要笑我。我在看完那幅画之后的两三天,夜晚和白天,身体都还是止不住颤抖。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嫁给你。就因为这样轻浮的事,虽然羞耻到身体都要燃烧起来,但我还是去求了母亲。母亲表现出非常不情愿的神色。我已经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没有放弃,我直接回复了但马先生。

但马先生大声说道:“了不起!”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绊到了椅子还摔了个跟头。但那个时候,我也好,但马先生也好,都一点儿没笑。那之后的事情,你也应该都清楚了。在我们家,对于你的评价,也是一日日地变差。你没有经过父母同意,就擅自从濑户内海的故乡跑来东京,父母不用说、亲戚们也嫌弃你——喝酒的事、在展览会上一次都没展出过作品的事、貌似是左翼的事、不确定有没有从美术学校毕业的事,还有其他好多好多,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调查来的,父母亲都把这些事拿来说给我听,责备我。但是,经但马先生说情,也总算到了见面这一步。在水果店的二楼,我和母亲一起赴约。你和我想象的如出一辙,我对你衬衫袖口的清洁程度感到敬佩。我把红茶碟拿起来的时候,身体不凑巧地微微颤抖起来,勺子就在碟子上叮叮发出响声,太难堪了。回到家后,母亲更是对你恶评不断。你光吸烟,也没怎么和母亲讲话,这似乎比起其他事情更让她不满意。她还频繁说你面相不好,是没什么希望的样子。但是我已经决定了要去你那里。一个月的固执己见,终于是我获得了胜利。我在和但马先生商量以后,几乎是一个人去了你的身边。

在淀桥公寓住着的那两年时间,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每天每天,都因为明天的计划而心里满满的。你完全不关心展览会,也不关心大师之名,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画画。越穷我越平白无故地高兴,当铺也好中古书店也好,都让我感觉到了远方故乡的亲近感。一文钱都没有的时候,就能够检验自己的所有力量,非常有干劲。越是没钱的时候,吃的饭越开心越香,我就能连续不断地发明好吃的菜,不是吗?现在是不行的。要是一想到能买到所有想要的东西,我的脑袋里就没有任何的想法。就算出门去了市场,也只感到空虚。我只是跟旁边的阿姨买同样的东西回家而已。

你突然变得成功,从淀桥的公寓搬出来,住到三鹰町的家里的时候,快乐的事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我能够再一展身手的地方了。你突然变得善于辞令,也对我照顾有加了,而我觉得自己就好像宠物猫一样,一直很困扰。我之前一直没觉得你是位能够在社会上立足的人。到死都贫穷,任性地自由地画画,被世间人嘲笑,但是依然镇定,不对任何人低头,偶尔喝自己喜欢的酒,不被俗世沾染地度过这一生——我一直以为你是这样的人,我太傻了。但是我觉得这世界上,还是有至少一个这样美好的人存在的。那个时候相信,现在也还这样相信。那个人额前的桂冠,因为其他人是看不见的,所以一定会被当作笨蛋来对待,谁都不会嫁给他去照顾他,所以我要去他身边一生侍奉。我觉得你就是这个天使。如果不是我,也没人能明白这一点。这一点怎么说呢,突然你就变得很厉害,而我感到很羞愧。

我并没有憎恨你的成功。知道爱着你不可思议的充满哀伤的画的人,一日一日地增多,我每天晚上都在感谢神,高兴地要落泪。你在淀桥公寓的两年间,按照自己的心意,画着喜欢的公寓的庭院、画着深夜的新宿的街道,囊空如洗的时候,但马先生把你的两三张画拿走,然后会放下足够多的钱作为交换。但是那个时候,你对于但马先生把你的画拿走的事情,只是看起来很寂寞,完全不会关心钱的事情。但马先生每次来,都会把我悄悄叫到走廊,很认真地说:“请收下这个。”

然后他会鞠一躬,把白色长方形信封塞到我的腰带间。

你一直都是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我也没有做那种马上就打开信封看里面有什么的贪婪之举。没钱的话就按没钱的条件生活。收到了多少钱什么的,我一次都没有向你报告过。我不想玷辱你,真的,我一次都没有和你拜托过:“我想要钱,请变得有名。”像您这样不会讲话的、粗暴的人,(对不起)我觉得肯定是成不了有钱人,也不会变得有名。但那只是外表假象了。为什么,为什么?

但马先生来商量个人画展的时候,你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注重打扮了。首先,开始定期去牙医那里了。你的虫牙很多,笑的时候就像个老头子,但是你一点儿也不在意,就算我推荐你去牙医那里看看,你也会一直开玩笑地说:“没事啦,如果牙齿都掉光了去镶满口假牙,一口金牙闪闪的,被女孩子喜欢了可就难办了。”你一向都不护理自己的牙齿,现在也不知道是刮的什么风,在工作的间隙,经常跑出去,一颗两颗,镶上金牙之后再回来。

“来,笑一个。”

我这样说了之后,你那大胡子的脸变得通红,用少有的软弱的语气解释说:“是因为但马那个家伙,总是唠叨。”

个人画展在我来到淀桥的第二年秋天举行,我是很高兴的。你的画作,就算是一个人也好,更多地被人喜爱的话,为什么我还会不高兴呢?这就证明,我是有先见之明的啊。但是,你在报纸上那样被称赞,展出的作品全部都卖光,有名的大师也来了信,情形太好了,好到我恐惧了。

“来会场看看啊!”

不管是你还是但马先生,都那样强烈要求了,我还是全身颤抖着,在房间里做着编织。你的画,二十张、三十张,成排地排列着,被众人注视着。光是想象着这样的场景,我就会想哭。甚至会考虑,这样的好事,来得这样快,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我每天晚上都在向神道歉,祈祷着:幸福已经有很多了,请一定要保佑那个人从今晚后不要有生病之类不好的事情发生。

你每天都会得到但马先生的邀约,去各位大师的家里拜访,有时候也会在第二天早上回家。我没有多想,因为你会给我详细地讲述前天晚上的事情。什么老师,是什么样的,那个人就是个蠢货之类的,开始说些无聊的事情,一点也不像沉默寡言的你。在那之前和你生活的两年,我一次都没有听你说过别人的坏话。什么老师,是什么样的,你不是一直都是那种孤芳自赏的态度,一点儿也不关心的吗?而且,你努力说了那么多,为了让我相信你在前天晚上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地方。可我也不是和社会隔绝着活到现在的,就算不这样软弱地、拐弯抹角地辩解,你直接跟我说清楚,就算会痛苦一日,但之后我反而会更加轻松。终归我一辈子都是你的妻子。我不是很相信男人在那方面的事情,而且也没有胡乱怀疑。如果是那方面的事情,我不会有一丝忧虑,还能笑着原谅。但还有其他能让我更痛苦的事。

我们,突然变成了有钱人。你也变得非常忙碌,被邀请进入二科会[1],成为会员。之后你就觉得继续住在公寓的小小房间里是件丢脸的事情了。但马先生也开始频繁地劝我们搬家,他说在这样的公寓里住着,没办法让大家信服,最关键的是画的价值也上不去,请豁出钱来租个大房子吧。他传授了这么让人不愉快的秘技,连你也接着他的话说:“是啊,在这样的房子里住着,只会被人们当作蠢蛋。”听着你兴奋地说出这样粗鄙的话,我的心揪了一下,突然感到非常孤独。但马先生骑着自行车四处奔波,帮我们找到了这个三鹰町的房子。年底的时候我们带着很少的家具,搬到了这个大得有点让人讨厌的房子里。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去百货商店买了很多这样那样的气派家具,货物一个接一个地从百货商店送过来,我心里堵堵的,很是难受。这就和那些随处可见的暴发户没有什么区别了。但是我不能对不住你,就努力地装出高兴的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变成那种令人生厌的“太太”模样了。你竟然提出要雇女佣,对于这点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我反对了,我没有办法用别人。

搬家之后,你马上就印了三百张贺年片兼搬家通知。是什么时候,有这么多认识的人了呢?我有一种你开始走特别危险的钢索的感觉,怕得不得了。当下肯定地预感会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你不是那种凭借俗气的交往然后获得成功的人。这样想着,我只能担惊受怕地度过一日又一日。但是你没有遇到任何挫折,反倒是好事连连,是我弄错了吗?我的母亲,也开始造访这所房子,每次都会心情非常好地把我的和服和存折拿来给我;父亲也是,最初好像也是厌恶地把公司接待室的画收拾到了库房里,这次他把画拿回家里来,换了好画框,挂在了书房;池袋的大姐,也开始与我恢复交往,给我写信;客人也变多了,也有过接待室里满屋子客人的情况。那个时候,你愉快的笑声都传到厨房来了。你真的变得话多了,以前你是一个那么寡言的人。我以前以为你什么都明白,只是因为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才一直沉默着。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你在客人面前,也能说很无趣的事。

前几天,客人一直在问对画的见解,你原封未动地搬来别人的观点,就好像自己的观点那样,煞有介事地讲了出来。还有我读了小说之后跟你说的感受,你也在第二天装模作样地说莫泊桑也会害怕自己的信仰之类的,直接把我的谬论就那样讲给大家听。我也曾经有几次正要端着茶进接待室,因为太羞耻而呆立不动的情形。你以前,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呢。对不起,我虽然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但还是会坚持自己的语言,你则要么完全没有语言,要么就只是一个劲儿地模仿别人的话。尽管如此,你还是不可思议地成功了。那年在二科会的画,甚至拿到了报社的奖项,在那份报纸上,排列着令人羞耻到无法言说的最高赞辞。孤高、清贫、思索、忧愁、祈祷、夏凡纳[2],还有很多其他的词。之后你在和客人讲起报纸上的报道时,还轻飘飘地说:“写得还算比较准确。”

你到底是在说什么啊?我们一点也不清贫,可以看一下存折吗?你自从搬到这所房子来,就仿佛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经常把钱放在嘴边。客人拜托你画画之后,你也一点儿都不胆怯地谈价格。

“事前说清楚,事后才不会有矛盾,这样双方都觉得舒服。”你能对客人这样说。

我这样听了,果然还是觉得不舒服。为什么要那样在意钱呢?我觉得只要能画得出好画,生活上也会自然过得去。没有比做一份好工作,不被任何人打扰的、过清贫节俭的生活更快乐的事了。钱也好什么也好我都不需要。我想在心里抱着遥远的高贵的自尊,悄悄地在这世界上活下去。你开始查看我的钱包。有钱进账的时候,你就会分别向你的大钱包和我的小钱包里面放钱。在你的钱包里放入五张纸币;在我的钱包里放入一张纸币,折叠四下;剩下的钱就存到邮局或者银行。我只是在一旁看着。有一次我忘记锁放有存折的书柜抽屉了,你发现之后,说着“这可不行啊”,真心不高兴地冲我抱怨,我听了很是灰心丧气。你去画廊取钱一般要三天才回家。深夜,你喝醉了,吱吱嘎嘎地把玄关的门拉开,要进来的时候也会说:“喂,我剩了三百元带回来的,你来检查看看。”即使是这种时候,也说着这样令人感到悲哀的话。是你的钱,不管你用多少都无所谓,不是吗?有时为了解闷,想一下子花好多钱的时候也有吧。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把钱都花了,我会很垂头丧气?我知道钱来之不易,但并不是只考虑着钱过生活。看到拿着剩下的三百元回来得意扬扬的你,我只觉得空落落的。

我对金钱一点儿欲望都没有,也没有想着要买什么,吃什么,看什么。家里的家具,也大都是废物利用临时凑合,和服也是染染补补没有买过一件新的。不管怎样,我也都这样在过生活。就连买个新的挂手帕的衣架,我也不想,因为这也是浪费。你有时候会带着我去市内吃高价的中华料理,我一点儿也没有觉得好吃。不知怎么样很不安、战战兢兢的,觉得真的是白费钱,很不值。比起三百元、中华料理,对于我来说,你在家里的庭院给我做丝瓜棚子是最让人高兴的事情了。在八张榻榻米大的走廊,那样强烈的西照阳光,刚好适合做丝瓜棚子。不管我如何请求你,你也只是说叫花匠来,自己却不做。叫花匠来这样有钱人的做派,我是不喜欢的。我就是想要你给我做,你却说着好好好,等明年,结果到了今天还是没有给我做。

你对于自己的事情在钱上非常乱来,但是对于他人的事情,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大概是什么时候来着,你的朋友雨宫先生因为太太的病十分苦恼,来和你商量的时候,你特意把我叫到会客室,用非常认真的表情问我:“家里现在还有钱吗?”

我觉得既可笑又愚蠢,不知如何是好。我的脸变得通红,扭扭捏捏地。你就好像在逗我玩儿似的说:“不要藏着掖着哦,把家里面翻个遍的话,总会有大概二十元出来吧?”

我非常震惊。

“只有二十元。”

我重新看了看你的脸。

你就好像要用一只手把我的视线甩开那样,说:“好了好了,借给我吧,不要这么小气了。”然后面向雨宫的那面笑着说,“这种时候,穷真的让人吃不消呢。”

我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和清贫二字沾不上任何边,“忧愁”这种美丽的词汇,在你的身上哪里有一点点影子呢?你本身就是“忧愁”的反面,是个任性的乐天派。你不是每天都会在洗脸的地方大声地唱着乡土民谣吗?我真是无颜面对邻居们。祈祷、夏凡纳,这种词放在你身上很浪费。还有孤高什么的,你没有发现你只活在讨好你的人的阿谀奉承中吗?你被来家里的客人称为“老师”,把别人的画批评得体无完肤,说着不可能有人能和自己走同样的路。如果你真的这么觉得,那根本就不需要胡乱说人坏话,得到客人们的认同。你只是想得到客人们当时当地去附和并认同你。这是什么孤高的事情呢?也不必让来的每个人都佩服您吧?

你就是个大骗子。

去年,从二科会退出之后,搞了一个什么新浪漫派的团体,你知道我经历了多么悲惨的回忆吗?因为你把背地里那样嘲笑过的朋友都召集起来搞了这样一个团体。你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果然在这世上,像您这样的生存方式才是对的吧。葛西先生来访的时候,你们两人一起说雨宫先生的坏话,时而愤慨,时而嘲笑,而雨宫先生来的时候,你对雨宫先生却很温柔。

“果然我的朋友只有你。”

完全没有说谎的样子,非常感激地这样说。这样说着,又开始指责葛西先生。世上的成功者,大家都像您这样生活吗?竟然还能不栽跟头顺利地活下来。我不知为什么感到可怕,也觉得不可思议。一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的,就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好了。为了你,也为了验证神的确凿存在,我甚至到了在心里的某处祈祷着发生一件坏事的地步。但是,坏事没有发生,一件都没有。一如往常,好事在持续。你的团体,在第一次展览会上就得到了非常高的评价。听客人讲,关于你的菊花画的评价是:心境越发澄净,高洁之爱馥郁芬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今年正月年初的时候,你第一次带我去了那位著名的冈井老师的家,同时这位老师也是你最热心的追随者。老师是那么有名的大师,但是也住在比我们家小的房子里。那一次,让我真的想明白了。老师盘腿坐着,越过眼镜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双大眼睛,才是“孤高”的眼睛。我就像第一次在父亲寒冷的接待室里看到你的画一样,身体止不住地微微地颤抖着。老师也一点儿不在意地讲着很单纯的话。看着我,开玩笑地说:“真是个好太太啊,看起来像是出身于武士家庭。”

你非常认真地说:“是的,她的母亲是属于武士家族。”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听得我冷汗直流。母亲是什么武士家族啊。父亲也好、母亲也罢,从根上来说都是平民。最近有人给你戴高帽,你就开始说内人的母亲是出身华族[3]了吧。真是觉得无端端地可怕。像老师那样厉害的人,竟然也看不透你耍的把戏,真让人不可思议。还是说,世上之事尽如此呢?

先生频频体恤道:“你现在的工作想必是很难办吧?”

但我想起您早上哼着民谣的身影,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只觉得可笑,甚至都要笑出声了。从老师的家里出来之后,没走过一町[4],你就踢着石头,说:“切,对女人真的是骄纵。”我真的是震惊。你真卑鄙。就在刚才,你还在那位优秀的老师面前点头哈腰,出来马上就开始说人坏话,你怕是疯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想着要和你分手了。真的无法再忍受了。一定是你错了。如果能发生灾难就好了。但最后还是没发生任何坏事。你甚至好像忘记了但马先生过往的恩情,对朋友说:“但马那个傻瓜,又来家里了。”

但马先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件事,来的时候笑着说:“但马这个傻瓜又来了哦!”毫不在意地从后门进来。你们的事情,我完全不明白。人的自尊心都去哪里了呢?

我要与您分开。我甚至觉得你们合起伙来在戏弄我。前些天,您讲的关于新浪漫派时局的意义在广播里播出了。我在餐室读着晚报,冷不丁听到了您的名字,然后是您的声音。在我听来,就好像是陌生人的声音一样。是多么不干净的恶声音啊,真是个让人讨厌的人啊!在离您很远的地方,我终于做到了对您明确的批判。您只是个普通人,今后的发迹之路也会飞速而顺利吧。真是无聊透顶。听到您说“我能有今日”,我就把开关关掉了。您到底想怎么样呢?请感到羞愧吧。“我能有今日”这样无知的话语,请不要再说第二遍了。啊,您要是早点遇到挫折就好了。

那天晚上我早早地休息了。关掉灯,一个人仰面睡下之后,脊背之下,蟋蟀在拼命叫着。虽然蟋蟀是在走廊外叫着,但因为叫声从我脊背的正下方传来,就好像有一只小小的蟋蟀在我的脊背里叫着。我决定一辈子都不忘掉这细小微弱的声音,把它放入我的脊背继续活下去。在这个世界上,你一定是对的,而我才是错的吧,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我哪里错了,怎么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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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14年组建的日本美术家团体。——译者注

[2]夏凡纳(1824—1898),法国19世纪后期的重要壁画家。——译者注

[3]日本明治维新后指有爵位的人及其家族。——译者注

[4]日本距离单位,1町等于109.09米。——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