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虞逸夫 二则
惠书文辞、书法俱美,论诗甚有见地,虽未识面,如接清辉,禅家言相见已了,不必定晤对也。仆比迹方外,百不干怀,戢影岩阿,从缘待尽,何敢自标经术。山中学人都已散去,索居恬漠,无意为诗,虽触物形言差多于昔,未欲流布人间。曩者《避寇集》之刻,自今视之,殊无足存,不意为仁者所称,良愧良愧。见示尊稿,蔚然成家,但有赞叹,岂可妄加评骘,浣诵既讫,谨以奉还。此事趣舍,亦唯其人,自古名家,各从所好。大抵境则为史,智必诣玄,史以陈风俗,玄则极情性,原乎《庄》《骚》,极于李杜。建安史骨,陶谢玄宗,杜则史而未玄,李则玄而不圣,挈八代之长,尽三唐之变,咸不出此,兼之者上也。自有义学、禅学而玄风弥畅,文采虽没而理极幽深,主文谲谏,比兴之道益广,固诗之旨也,唐宋诸贤犹未能尽其致,后有作者,必将有取于斯。若夫摆脱凡近,直凑单微,随举陈言,皆成新意,累句芜音,自然廓落,但取自适而无近名,舍俗游玄,绝求胜之心,则必有合矣。流变所极,未知其终,如今曰背景,犹之史也;亦曰灵感,犹之玄也。特言之尚粗,未臻于妙,而遽忘其朔,遂谓古不足法,斯则失之愚耳。因推来教之意,略举一端,亦不轻为人道也。雅贶不可虚辱,辄别附一小诗为谢,年衰不经意,涉笔殊草草。又山野之习,平时笔札多用别号,亦幸勿以为慢。霜寒岁暮,唯抗志希古,坐进此道。不宣。
去年腊底得书并承写示近作,既挹撝谦之美,弥惊篇咏之工。今以衰病,旷答经月,昨始勉和一章,别纸录奉,才退词浅,未足以酬累贶也。尊作丽而有则,近体尤胜,岂鄙拙所能增损。辱教之笃,必使言其利病,妄谓五言必宗晋宋,律体当取盛唐,下此未足为法。大抵选字须极精醇,立篇不务驰骋,骨欲清劲,神欲简远,然后雕绘之巧无施,刻露之情可息,自然含蓄深厚,韵味弥永矣。非值高才,亦不敢以是言进。今于来篇句格尤美者谨加圈识,其余不敢妄为之说。圈识亦不务多,贵其无憾,非靳之也,未悉有当于尊指否?见赠四律甚美,但称誉过情,故未敢加圈,嫌于僭以自居也。幸谅之。 原稿谨以奉还。
答吴希之 二则
承嘅然惩当世游谈之失,因及卦气推验。妄意康节之书乃以《易》言历律,其义在《观物》内外篇。元会运世,乃是历法章部,若以四时克配皇帝王伯,似是权说,不可为典要。如伯者尚力,降为夷狄,其事易知。然齐变至鲁,鲁变至道,不成伯后复立跻于皇,如春之代冬也。治乱升降,其变由人,至赜至动,非如寒暑,一往递嬗,有其常轨。然物不可极,亦称理而言,故老氏观复,而《易》终《未济》。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占者任运,事者审势,吉凶失得,大略可知而不可执也。向与亡友曹子起论力命,以缘生之理析之,颇可以资助发,惜稿已亡佚,不复能记忆矣。
来问甚切,不可不答,今略言之。儒佛等是闲名,心性人所同具,古来达德,莫不始于知性,终于尽性。众庶则囿于气质,蔽于习俗,不能知性,故不能率性,谓之虚生浪死。唯知性而后能率性,循理由道,不随习气。 率性而后能践形,极聪尽明,不存身见。 践形而后能尽性,察伦明物,不限时劫。 如此则庶几矣。知性之功,必从敬入,聪明睿知,莫不由之,犹佛氏所言一行三昧是一切三昧根本也。常人恒苦散乱,故失其清明;智者摄心醇熟,故照用无滞。不可执异同,亦不可计难易也。故有不言之言,言非一端,而统类不失,无可执也;有无知之知,知非一隅,而周遍圆融,无可矜也。然后同于大通,无有向背,乃可谓时中矣。禅家言达磨西来,只觅一个不受人惑底人。凡古德言句,皆是一期方便,夺彼粗识,岂曰有法与人哉。世人不耐钳锤,不识机用,故罕有入处。若知自己勘验,不要点检他人,触着磕着,随处是药,亦不可胜用也。试以质之钟、尹二公何如。辱和五言二章,及硕公惠诗、高君示什,皆可喜。古人赠答,取足达意,亦不贵多。今别写最近二诗为报,不求和也。此事亦如人学射,久久方中,实近劳而少功。曩日颇喜为歌行,今亦废然不欲多出,病其不能感人也。滇中并无人见顾,钟山言乃是传闻之误。此间书院儳焉不可终日,某自撤皋比已久,刻书事委之二三子而已,此乃时为之,无足异者。从前鬻字本为刻书,初无自为之意,近虽借居濠上,不复仰食书院,乃颇倚此易饘粥,亦不以是萦怀。
答仇北崖
七月一日来书,知在祥云,居然作住庵道者矣。写示诸五言,虽句格尚未似,喜其称口而出,颇类古歌谣,于此不殊与贤相见一次也。因念法华教义有念劫圆融之说,三大阿僧祇劫只是一念,一念可成三大阿僧祇劫,实则延促同时,延之则为长劫,促之不过一念。此是真实谛理,然在凡夫难入思议。吾侪为别,依世间说,今已六年,据来书云,入山近方十日,此皆一念所为。神仙家传说亦有“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之语,似亦见及此。果能于此悟入,便可许为本色住山人,今且留俟后验。因此却成一诗,聊以为答,别纸写奉,此则无异添一注脚耳。
答某上坐
来书云:昔日烟水南询,问之友人,谓先生深达华严旨趣,故尝奉书请益,试为洪钟之叩。乃屡叩不应,先生岂以不慧为慕名而投书耶?亦古德不欲毫厘碍膺,一钵而走千里之意云尔。兹复陈数问,愿先生少假词色,示我司南,若坚握寿昌不肯二字心印,拒人千里之外,则非不慧所望于金粟如来后身也。疑难请益录次:
一、宇宙万法,色心二字赅无不尽,瞥尔念起,色心诸法宛然现前。究此一念起处,起处无从全依不生不灭之真性,然真非妄因,何因起妄,真非有外,妄岂外来?展转推求,毕竟此生灭宛然之妄念从何瞥起?《圆觉经•金刚藏章》中亦有众生本来是佛,何因复起无明之问,惟译文晦涩,不得真实指归。
二、治华严之门径若何,能示以研究提要否?
三、清凉、玄奘二尊宿不共译场,与朱、陆鹅湖之会不欢而散,其故安在?不慧下劣凡夫,不敢以识情妄测圣贤,愿因先生而决之。
山野之人,垂老多忘,于四方来书往往失答,人亦谅之。仁者方外之隽,岂不知古人十度发言,九度休去,宁可受谤,不可瞎人眼目。老夫罢谈已久,今于来问姑酬数言,若其不契,便可置之,后此恕不更答。来问三端分答于下:
一、此非正问,本不应答。妄本无因,真实非待,若非妄起,此问何来?忽若消亡,何劳更答。《圆觉•金刚藏章》文自分明,何谓晦涩?《楞严》卷四佛答富楼那问有“为习漏何当复生”一段文尤显。仁者当生决定,信无可疑也。若拨《楞严》、《圆觉》为不信,此人无共语处。
二、华严性海,即是仁者自性天真,直须剖尘出经,不可依文解义。来问似只欲作义学沙门,请问取座主便得,若实问门径,当从普贤门入。
三、古人于无同异中示有同异,此与仁者何干?若欲分疏,亦无饶益,且待仁者明得自家本分事,自与古人把手共行,于此不生疑惑矣。法眼晚参示众云:“今夜钟声鸣,众来有何事,若是陶渊明,攒眉便归去。”请参。
答某上坐
来问云:不慧尝叨陪法筵,经论分疏,久已饫闻绪论,且置勿论,千七百则陈烂葛藤一切抛开,请问如何是教外底眼。快道快道。
承问如何是教外底眼,答曰:瞎老夫有愿不撒沙。请问仁者此问何为而发?为是检点他人,为是从人觅眼?尽许致问,气急作么?幸自无事,各人看取眉毛,不如休去歇去好。如或有疑,仁者问取自己。恕不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