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返朴归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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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保罗去了雪菲尔德。安塞尔医生说:“顺便告诉你一声,我们这儿的传染病医院收了一个来自诺丁汉姆的病人——他叫道伍斯。他在这世上好像再没有亲人似的。”

“巴克斯特。道伍斯!”保罗惊叫了一声。

“是他——依我看,他体质还不错,不过,最近有点小问题,你认识他吗?”

“他原来和我在一起干活。”

“真的吗?你了解他的情况吗?他就是情绪不好,闷闷不乐,要不然,他的病会比现在好得多。”

“我不太清楚他的家庭情况,只知道他跟妻子分居了。我想他可能因此而有些消沉。请你跟他谈谈我,好吗?就说我要去看他。”

第二次保罗见到安塞尔医生时,问:“道伍斯怎么样了?”

安塞尔医生答道:“我对他说,‘你认识诺丁汉姆的一个叫莫瑞尔的人吗?’而他看了我一眼,仿佛想扑过来掐我的脖子似的。于是我说:”看来你知道这个姓,他叫保罗。莫瑞尔。‘接着我又告诉他,你说你要去看他。他说,他想干什么,仿佛你是个警察。“

“那他说他愿意见我吗?”保罗问。

“他什么也不肯说——是好,是坏,或无所谓,都没有说。”医生回答道。

“为什么呢?”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他一天到晚地郁郁不乐地躺在那儿,一句话都不说。”

“你觉得我可以去吗?”保罗问。

“去吧!”

自从打了那一架之后,这两个对手之间似乎越来越有些纠缠不清了。保罗对他总觉得有些内疚,他认为自己多少应该对他负点责任。处于眼下这种精神状态,他对灰心丧气、痛苦不堪的道伍斯怀有一种很深的亲切感。除此之外,这两个人是在赤裸裸的仇恨中相遇的,这本身就是一种结合力。不管怎么说,他们带着原始的本能已经较量过了。

他拿着安塞尔医生的名片去了隔离病房,护士是一个健壮的爱尔兰妇女,领着他去了病房。

“吉姆。克罗,有人来看你啦。”她说。

道伍斯大吃了一惊,咕哝着一下子翻转身来。

“呃?”

“呱呱!”护士嘲弄地说,“他只会说‘呱呱!’我带了一位先生来看你。现在说声‘谢谢你’,讲点礼貌。”

道伍斯抬起那对惊惶的黑眼睛,看着护士身边的保罗。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怀疑、仇恨和痛苦。保罗在这双不停的转溜的黑眼睛面前,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两人都怕再看到双方当初曾显露出的那副赤裸裸的本性。

“安塞尔医生告诉我你在这儿。”保罗伸出手说。

道伍斯呆板地握了握他的手。

“因此,我想我应该来一趟。”保罗继续说。

道伍斯没有回答。他躺在那里瞪着两眼望着对面的墙壁。

“说‘呱呱’呀。”护士嘲弄地说,“说‘呱呱’呀,吉姆。克罗。”

“他在这儿过得好吗?”保罗问她。

“哦,是的!他整天躺在那儿以为自己要死了。”护士说,“吓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一定得跟人说说话才行。”保罗笑着说。“

“就应该这样!”护士也笑起来,“这儿只有两个老头和一个老是哭哭啼啼的小孩,真讨厌!我倒真的很想听听吉姆。克罗的声音,可他却只会说‘呱呱’!”

“你可真够惨的!”保罗说道。

“可不是吗?”护士说。

“我觉得我来得太巧了!”他笑道。

“哦,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护士笑嘻嘻地说。

一会儿,她就走开了,好让这两人单独在一起。道伍斯比以前瘦了,又和以前一样英俊了,但却缺少一点生气,就像医生说的那样,他郁郁寡欢地躺在那里,一点也不积极地争取康复。他似乎连心脏都懒得跳动一下。

“你过得不太好吧?”保罗问。

道伍斯突然看着他。

“你在雪菲尔德干什么?”他问。

“我母亲在物斯顿街我姐姐家里病倒。你来这儿干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

“你在医院住了多久了?”

“我也记不清了。”道伍斯勉强答道。

他躺在那儿,直楞楞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似乎竭力想使自己相信这不是保罗。

保罗感到心里又痛苦又愤怒。

“安塞尔医生告诉我你在这儿。”他冷冷地说。

道伍斯还是没有搭腔。

“我知道伤寒症是很厉害的。”保罗。莫瑞尔坚持说。

忽然道伍斯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因为安塞尔医生说你在这儿一个人都不认识,是不是?”

“我在哪儿都没有认识的人。”道伍斯说。

“可是,”保罗说,“那是因为你不愿意结交。”

又是一阵沉默。

“我们打算尽快地把我母亲接回家去。”保罗说。

“她怎么啦?”道伍斯带着病人对病情特有的关切问道。

“她得了癌症。”

又是一阵沉默。

“不过我们还是想要把她接回家去。”保罗说,“我们得想法弄一辆汽车。”

道伍斯躺在那儿想着什么。

“你为什么不向托马斯。乔丹借呢?”道伍斯问。

“他那辆车不够大。”保罗答道。

道伍斯躺在那里琢磨着,眼睛眨呀眨的。

“那你可以问问杰克。皮金顿,他会借给你的。你认识他。”

“我想去租一辆。”保罗说。

“傻瓜才去租车呢。”道伍斯说。

这个病人由于瘦了,又恢复了原有的英俊。他的眼神看起来很疲惫,保罗心里深为他感到难过。

“你在这儿找到工作了吗?”他问。

“我来到这儿刚刚一两天就病了。”道伍斯回答。

“你应该进疗养院。”保罗说。

对方的脸色阴沉下来了。

“我不打算进疗养院。”他说。

“我父亲在西素浦住过一所疗养院,他很喜欢那个地方。安塞尔医生会给你作介绍的。”道伍斯躺在床上沉思着,很显然他已不敢再面对这个世界了。

“现在的海滨想必很美了,”莫瑞尔说,“阳光照射在沙丘上,不远处翻滚着海浪。”

对方没有吭声。

“天哪!”保罗叹道。他心里很痛苦,不愿意再劳神费舌,“等你知道你又能行走和游泳时,一切就好啦。”

道伍斯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这双黑眼睛害怕碰到世间上任何人的眼神。但是保罗语调中那种真正的痛苦和绝望给他一阵解脱感。

“她病得很重吗?”他问。

“她像一盏油灯快熬干了,”保罗回答,“不过精神很愉快——很有生气!”

保罗咬住嘴唇。过了一会,他站了起来。

“好啦,我要走了,”他说,“留给你这半个克朗。”

“我不要。”道伍斯喃喃地说。

莫瑞尔没有回答,只是把钱放在桌子上。

“好啦。”他说,“等我再回雪菲尔德时我会抽空来看你。说不定你愿意见见我的姐夫?他在派伊克罗夫斯特斯工作。”

“我不认识他。”道伍斯说。

“他人很好。让我叫他来好吗?他也许会带些报纸给你看。”

对方没有回答。保罗走了。道伍斯在他的心中激起了一股强莫瑞尔太太的病情渐渐恶化。起初他们还常常把她抱到楼下,有时甚至还抱到花园里去。她坐在背后用东西撑着的椅子上。她面带笑容,显得相当漂亮。金质的婚戒在她白皙的手上闪闪发光,头发也梳得十分光亮。她望着技缠叶绕的向日葵逐渐凋谢,迎来了盛放的菊花和大丽花。

保罗和她彼此都感到害怕。他知道,她也自知,她快要死了。但是他们都竭力装出愉悦轻松的样子。每天早上,一起床他就穿着睡衣走进她的房间。

“你睡着了吗?亲爱的?”他问。

“睡着了。”她回答说。

“睡得不很好吧?”

“嗯,不太好。”

于是他知道了她一夜没有合眼。他看见被子下的手按着肋边的痛处。

“很痛吗?”他问。

“不,稍微有点痛,没事。”

她习惯性地用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她躺着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个姑娘,那双蓝眼睛一直望着他。但是她眼睛下面的黑眼圈让他看了心痛。

“今天天气很好。”他说。

“不错。”

“你想要到楼下去吗?”

“我考虑一下再说。”

说着,他就下楼给她端早餐去了。整整一天他都在惦记她。这漫长的痛楚使他忧烦欲狂。黄昏时赶回了家里,他先透过厨房的窗户往里看,她不在那儿;她没有下床。他径自跑到楼上,吻了吻她。他怀着恐惧的心情问:“你没有下床吗?亲爱的?”

“没有,”她说,吃了那吗啡,弄得我困死了。“

“可能他给你吃得太多了些。”他说。

“也许是的。”她回答。

他痛苦地坐在床边,她像小孩那样蜷缩着身子侧着躺着。夹杂着银丝的棕色头发技散在耳边。

“头发弄成这样,你痒吗?”他说着轻轻地把她的头发撩开。

“很痒。”她答道。

他的脸离她很近,她那双蓝眼睛对着他微笑着,就像姑娘的一样,让人感到温暖。笑容里充满了柔性,他看了不由得心悸,充满了恐惧、痛苦和爱怜。

“你想把头发梳成小辫子吧?”他说,“躺着别动。”

他走到她身旁,仔细地梳松着她的头发,把它梳理开来。头发好像是棕灰色的细长的柔丝。她的头发靠在肩膀上。他一边轻柔地给她梳理头发,编成辫子,一边咬着嘴唇,感到一阵晕眩。一切看上去好像不是真的,令他无法理解。

晚间,他常常在她的房间里工作,不时抬眼望望她,看到那双蓝眼睛总是盯着他。他俩目光相遇时,母亲就微微一笑。他又机械地继续工作,设计出一些不错的东西,可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有时,他默默走进来,面色苍白,目光警觉灵敏,好似一个人事不知的醉鬼。

他们都害怕彼此之间的那道纱幕被撕破。

于是,她装作病情好转的模样,和他有说有笑,如果听到一些琐碎的新闻,就有意装作大惊小怪的样子。处于这种境地,在琐碎的小事上大做文章,就可以避免涉及这件大事。否则他们生命的支柱就会垮掉。他们对此感到害怕,因此他们才装出快快乐乐的、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时她躺着,他知道她正在回忆过去的一切。她的嘴逐渐地抿成一条缝,她的身体绷得直直的,以便她可以不发出任何痛苦的哭诉声静静地死去。他永远也忘不掉她那孤独顽强地咬紧牙关的样子。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周。有时,感觉好一点,她就谈论自己的丈夫,她现在还恨他,不肯原谅他,她不能忍受他在这个屋子里。

一些最令她心酸的往事又涌上心头,它如此强烈,使她无法抑制,于是就讲给儿子听。

保罗感觉自己的生命正一步步走向毁灭。泪水常常突然夺眶而出。他奔向火车站,泪水洒在人行道上。他常常无法工作下去,手握笔却写不成字,只是坐着发愣。

等他清醒过来,他感到阵阵恶心,四肢发抖。他从未问过这是什么原因,也从未努力去分析理解,只是闭着双眼一味地忍受着,任凭一切自然发展。

他的母亲也是如此。她想着疼痛,想着吗啡,想到明天,可从未想到过死亡。

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她不得不屈从于死神,但是她绝不会向死神哀求,也不会和它称朋道友。她被盲目地捱到了死神的门口。日子一天天消逝,一阵好几个月过去了。

阳光普照的下午,她有时好像很高兴。

“我尽力去想那些好时光——我们去马伯素浦,罗宾汉海滩及香克村的时候,”

她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看过那些美丽的地方,它们多美啊!我尽量去想那些事,不想别的。”

后来,有一次她整晚一句话也不说,他也一样。他们倔强地僵持着,一语不发。

最后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靠在门口,他好像瘫痪似的,不能再走一步。他的意识丧失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感情狂潮在他心里翻滚着。他靠在那儿,默默承受着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

早晨,他们又都恢复了正常。尽管她的脸和身体在吗啡的作用下如同死灰,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重又喜气洋洋了。不过他常常不理睬她,尤其是安妮和亚瑟在家的时候。他不常与克莱拉见面,常常只是和男人们在一起。他敏锐活跃又可爱有生气,但是朋友们看到他面色苍白,眼睛里流露出黯淡的光泽,就对他产生了不信任感。有时他也去找克莱拉,但是她总是对他冷若冰霜。

“我要你!”他简单地说。

有时她会顺从,但是她心里非常害怕。每次他占有她时,总有种不自然的感觉,使她渴望从他身边逃开。她害怕这个男人,这个不再是她情人的男人,她感到在她这个认定的情人后面隐藏着一个人,这个人是一个恶魔,使她充满了恐惧。她开始对他怀有一种恐惧感,仿佛他是个罪犯,他需要她——占有她——这使她感到好像被死神抓在手里一般。她心惊胆战地躺着,可是除了死神没有人在身边爱抚她。她甚至恨他,随即心中又产生了阵阵的柔情,但是她不敢对他表示怜悯。

道伍斯已经去了诺丁汉姆附近的西利上校疗养院。保罗有时去看望他,克莱拉倒很少去。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竟奇怪地与日俱增。道伍斯身体恢复得很慢,看上去还很虚弱。他几乎完全听任莫瑞尔来料理自己的一切。

十一月初的一天,克莱拉提醒保罗这一天是她的生日。

“我差点忘记了。”他说。

“我想你全忘了。”她回答。

“没忘,我们去海滨度周末好吗?”

他们出发了。那天天气又阴又冷,她等待着他对自己的温存及柔情,但他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他坐在火车车厢里,命的支柱就会垮掉。他们对此感到害怕,因此他们才装出快快乐乐的、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时她躺着,他知道她正在回忆过去的一切。她的嘴逐渐地抿成一条缝,她的身体绷得直直的,以便她可以不发出任何痛苦的哭诉声静静地死去。他永远也忘不掉她那孤独顽强地咬紧牙关的样子。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周。有时,感觉好一点,她就谈论自己的丈夫,她现在还恨他,不肯原谅他,她不能忍受他在这个屋子里。

一些最令她心酸的往事又涌上心头,它如此强烈,使她无法抑制,于是就讲给儿子听。

保罗感觉自己的生命正一步步走向毁灭。泪水常常突然夺眶而出。他奔向火车站,泪水洒在人行道上。他常常无法工作下去,手握笔却写不成字,只是坐着发愣。

等他清醒过来,他感到阵阵恶心,四肢发抖。他从未间过这是什么原因,也从未努力去分析理解,只是闭着双眼一味地忍受着,任凭一切自然发展。

他的母亲也是如此。她想着疼痛,想着吗啡,想到明天,可从未想到过死亡。

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她不得不屈从于死神,但是她绝不会向死神哀求,也不会和它称朋道友。她被盲目地捱到了死神的门口。日子一天天消逝,一阵好几个月过去了。

阳光普照的下午,她有时好像很高兴。

“我尽力去想那些好时光——我们去马伯素浦,罗宾汉海滩及香克村的时候,”

她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看过那些美丽的地方,它们多美啊!我尽量去想那些事,不想别的。”

后来,有一次她整晚一句话也不说,他也一样。他们倔强地僵持着,一语不发。

最后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靠在门口,他好像瘫痪似的,不能再走一步。他的意识丧失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感情狂潮在他心里翻滚着。他靠在那儿,默默承受着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

早晨,他们又都恢复了正常。尽管她的脸和身体在吗啡的作用下如同死灰,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重又喜气洋洋了。不过他常常不理睬她,尤其是安妮和亚瑟在家的时候。他不常与克莱拉见面,常常只是和男人们在一起。他敏锐活跃又可爱有生气,但是朋友们看到他面色苍白,眼睛里流露出黯淡的光泽,就对他产生了不信任感。有时他也去找克莱拉,但是她总是对他冷若冰霜。

“我要你!”他简单地说。

有时她会顺从,但是她心里非常害怕。每次他占有她时,总有种不自然的感觉,使她渴望从他身边逃开。她害怕这个男人,这个不再是她情人的男人,她感到在她这个认定的情人后面隐藏着一个人,这个人是一个恶魔,使她充满了恐惧。她开始对他怀有一种恐惧感,仿佛他是个罪犯,他需要她——占有她——这使她感到好像被死神抓在手里一般。她心惊胆战地躺着,可是除了死神没有人在身边爱抚她。她甚至恨他,随即心中又产生了阵阵的柔情,但是她不敢对他表示怜悯。

道伍斯已经去了诺丁汉姆附近的西利上校疗养院。保罗有时去看望他,克莱拉倒很少去。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竟奇怪地与日俱增。道伍斯身体恢复得很慢,看上去还很虚弱。他几乎完全听任莫瑞尔来料理自己的一切。

十一月初的一天,克莱拉提醒保罗这一天是她的生日。

“我差点忘记了。”他说。

“我想你全忘了。”她回答。

“没忘,我们去海滨度周末好吗?”

他们出发了。那天天气又阴又冷,她等待着他对自己的温存及柔情,但他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他坐在火车车厢里,向外呆望着。当她对他讲话时,他竟吃了一惊。他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周围的一切看上去好像都不存在似的。她走到他身边。

“亲爱的,怎么啦?”她问。

“没什么!”他说,“这些风车叶片看上去有多单调啊!”

他坐着,握住她的手,既不说话也不思考。然而,握着她的手坐着倒是一种安慰。对此她感到失望和痛苦:他的心没和她在一起,她对他无足轻重。

晚上,他们坐在沙丘上,望着黑沉沉的大海。

“她绝不会屈服的。”他轻轻地说。

克莱拉的心一沉。

“噢。”克莱拉回答。

“死有好多不同的情况。我父亲家里的人都很怕死,就像被人牵着脖子要送进屠宰场的牛,但是我母亲家的人却是被推着一寸寸走向死亡的。他们都是顽强的人,而且不应该死的。”

“噢。”克莱拉说。

“她不会死,也不能死。那天牧师伦肖先生到我们家。‘想想!’他对她说,‘你就要在另一个世界见到你的父母,姐妹和你的儿子了。’可是她说:”没有他们,我生活了好久了,现在没有他们我也能过下去,我要的是活人,不是死者。‘甚至现在她还是想活下去。“

“噢,多可怕!”克莱拉说着,她害怕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我,她是想和我呆在一起。”他呆板地继续说,“她有这样的心愿,集体永远不会死去——永远!”

“别想它了!”克莱拉感道。

“她很虔诚——现在很虔诚——但是这没有好处。她就简简单单地永不放弃。

你知道吗,星期四我对她说,‘妈妈,如果我不得不死,我就去死。我宁愿死去。’她厉声对我说:“你认为我不是如此吗?你以为你愿意死时你就能死吗?”

他的声音哽咽了,但他没有哭,只是呆板地继续说下去。克莱拉很想逃走。她环顾四周,漆黑一片,潮声回响的海岸,黑沉沉地和天空一起朝她压了下来。她听得站起身来,想从他身旁离开,到有光亮和人影的地方去。他低垂着头坐着,一动不动。

“我不想让她吃东西,”他说,“她知道这点。每当我问她,‘你想吃什么吗?’她简直不敢说‘是的’。她常说‘我想喝一杯本吉尔汤,’‘汤只会使你更精神,’我对她说。‘不错,’——她简直是在大喊——‘但是我不吃东西就怫得发慌,我受不了。’于是我就去给她弄吃的。那是癌在咬她,让她受不了。我真希望她死去。”

“来吧!”克莱拉生硬地说,“我走了。”

他跟着她走下漆黑的海滩。他没有向她求欢。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而她也害怕他,厌恶他。

他们在同样的恍惚中回到诺丁汉姆。他总是在忙,总是不停地做事,不停地奔走于朋友之间。

星期一他去看了巴克斯特。道伍斯。道伍斯没精打采,面色苍白地站起身来,靠着一把椅子向保罗伸手问好。

“你不应该站起来。”保罗说。

道伍斯重重地坐下,有些怀疑地打量着保罗。

“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他说,“如果你有更要紧的事要做的话。”

“我想来。”保罗说,“给你,我带来一些糖果。”

病人把糖果放在一边。

“这个周末没有过好。”莫瑞尔说。

“你母亲怎么样了?”另一个问道。

“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我以为她也许病情恶化了,因为你星期天没有来。”

“我去了斯基格涅斯,”保罗说,“我想换换环境。”

对方黑黑的双眼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他不敢问,只好等待着保罗的信任,等待他讲出心里话。

“我和克莱拉一起去的。”保罗说。

“我已经知道了。”道伍斯轻轻地说。

“那是以前就约好的。”保罗说。

“去就去了吧。”道伍斯说。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明确地提及克莱拉。

“哎,”莫瑞尔慢慢地说,“她讨厌我。”

道伍斯又看了他一眼。

“从八月以来她就对我厌倦了。”保罗重复了一遍。

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呆在一起。保罗建议下一盘跳棋。他们就默默地玩着。

“我妈死了以后我要到国外去。”保罗说。

“出国?”道伍斯重复道。

“是的,我不在乎干什么工作。”

他们继续玩着,道伍斯渐渐占了上风。

“我必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保罗说,“我觉得你也一样。”

他吃掉了道伍斯的一颗棋子。

“我不知道该从哪儿做起。”另一位说。

“听其自然吧。”莫瑞尔说,“努力没有用处——至少——不,我不知道。给我奶糖吧。”

两个男人吃着糖又开始了另一盘棋赛。

“你嘴上的伤疤怎么弄的?”道伍斯问道。

保罗赶紧用手掩住双唇,眼睛望着花园。

“我骑自行车时摔了一跤。”他说。

道伍斯移动棋子的手指不由得哆嗦着。

“你那次不该嘲笑我。”他说,声音很小。

“什么时候?”

“那天在伍德波罗路上,当你和她走过我身边时——你用手搂着她的肩膀。”

“我压根儿没嘲笑你。”保罗说。

道伍斯的手一直捏着棋子。

“你已经走过去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你在那儿。”莫瑞尔说。

“我也是这样。”他声音低低地说。

保罗又拿了一块糖。

“我平时嘻嘻哈哈,但我那天没嘲笑你。”他说。

两个人下完了棋。

那天晚上,莫瑞尔为了找点事做,就从诺丁汉姆步行回家。布威尔矿上空被高炉火焰映得通红一片。乌云低低地像天花板似的笼罩着。当他走在这10公里的公路上时,感觉好像从黑沉沉的天地间一直走出了生活,但是路的尽头却总是母亲的那间病房。如果他就这样永远走下去,他最终可去的也只有那个去处。

他快到家了,他竟不觉得累,或者说他不知道累是什么。当他穿过田野时,他看见她卧室窗口里红通通的火光在跳动。

“她一死,”他心里想,“火也就熄灭了。”

他轻轻地脱下靴子,悄悄地爬上楼去。母亲的房门大开着。因为她依旧一个人睡。红通通的炉火照着楼梯口,他轻柔得像个影子偷偷地向门里张望。

“保罗!”她轻声唤着。

他的心好像又砰了。他走进去,坐在床边。

“你回来得太晚了!”她咕哝着。

“不算很晚。”他说。

“什么,现在几点了?”喃喃中流露出哀怨和无助。

“十一点刚过。”

他撒谎。此时已经快一点了。

“哦!”她说,“我以为已经很晚了。”

他知道在这漫长的黑夜中,她那无法言语的痛苦是不会消失的。

“你睡不着吗,亲爱的?”他说。

“是的,睡不着啊。”她呜咽着说。

“不要紧,小宝宝!”他低声说,“不要紧,我的爱。我在这儿陪你半个小时,亲爱的。这样也许会好一些。”

他坐在床边,用指头慢慢地有节奏地抚摸着她的眉心,合上她的眼睛,安抚着她,他用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指。他们能听到别的房间里传来的呼噜声。

“现在去睡吧。”她喃喃地说,她在他手指的抚摸和爱护下,静静地躺着。

“你要睡了吗?”他问。

“是的,我想是的。”

“你感觉好多了,是吗?我的小宝宝。”

“是的,好些了。”她说,象个焦躁不安的孩子得到抚慰一样。

日子依旧一天天、一周周过去了。他现在几乎不去克莱拉那儿了。但是他焦躁不安地到处寻求帮助,可是没有人能帮得了他。米丽亚姆温存地给他来一封信,于是他去看她。她看见他面色苍白憔悴,黑色的眼睛透着忧郁哀愁,茫然的神情,心里不由得十分辛酸。怜悯之心顿生,她无法忍受这种感伤的折磨。

“她怎么样了?”她问。

“依旧那样——依然是老样子!”他说,“医生说她支持不了多久。可是我觉得她还挺得住。她能在家里过圣诞节的。”

米丽亚姆耸了耸肩,她把他拉向自己,紧紧地搂在胸前,她一遍遍地吻着他。

他任她吻着,可是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折磨。她吻不去他的痛苦啊。它依然不受影响地继续存在着。她吻着他的脸,这激起了他的情火,可他的灵魂仍然在别处带着死的痛苦挣扎着。她不停地吻着他,抚摸着他的身体。最后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病了,于是他挣脱了她的怀抱。这不是他目前所需要的——他不要这个。而她却以为自己安抚了他,对他很有好处。

十二月来临了。下了一点雪。现在他成天留在家中。他们家雇不起护士,只好让安妮回来照顾母亲,他们一直很喜欢的那个教区护士早晚各来一次。保罗和安妮承担了护理工作。晚上,当有朋友和他们在厨房里时,他们常常一块儿哈哈大笑,笑得浑身发抖,以此减轻内心的压力。保罗那么滑稽可笑,安妮又那么古里古怪,大家一直笑得流出了眼泪,还努力想压低声音。莫瑞尔太太独自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听着他们的笑声,痛苦中不由得多了些轻松感。

随后保罗总是十分内疚,他忐忑不安地上了楼,来看看她是否听到了底下的笑声。

“你想要喝点牛奶吗?”他问。

“来一点儿吧。”她可怜兮兮地回答。

他决定在牛奶里掺点水,不让她得到太多的营养,尽管他仍然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她每天晚上用吗啡,她的心脏病不断发作。安妮睡在她的身边。清早姐姐一起床,保罗就进了屋。母亲在吗啡的作用下逐渐衰竭。一到清晨就面如死灰。她的眼神越来越阴郁,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早上醒来疲惫、疼痛往往加剧,她实在受不了。

但是她不能——也不愿意——哭泣甚至没有抱怨。

“今天早晨你多睡了一会儿,小宝贝。”他会对她说。

“是吗?”她心神烦燥,疲惫不堪地回答。

“真的,现在已经快八点了。”

他站在那儿望着窗外。大地被白雪覆盖着,白茫茫的一片,满目凄凉。随即他为她把脉,脉搏忽强忽弱的。就像声音和它的回声一样。这是死神的预兆了。她知道了他的用意,就任他去把脉。

有时他们互相看对方一眼,于是他们好像是达成了一项协定。他似乎也同意她去死了。但是她偏偏不愿死去,她不愿意。她的身体熬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她的眼神更加忧郁,充满了痛苦。

“你难道不能给她用点药让她结束这一切吗?”他终于问医生。

但是医生却摇了摇头。

“她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莫瑞尔先生。”他说。

保罗走回屋里。

“我实在受不了啦,我们全都要疯了。”安妮说。

他们坐下来吃早餐。

“我们吃早饭的功夫,你上楼去陪她一会儿吧,米妮。”安妮说,可是米妮心里害怕。

保罗踩着雪穿过田野和树林漫步而去。他看见白皑皑的雪地上留着兔子、小鸟的踪迹。他走了好几英里。袅袅如烟的晚霞中血红的夕阳正痛苦地缓缓沉落,似乎留恋着不肯离去。他心里想今天她大约要死去了。树林边有头驴子踏着雪朝着他走过来,脑袋挨着他,和他并排走着。他伸出胳膊搂住驴的脖子,用脸颊擦着驴耳朵。

母亲默默不语,仍旧活着,嘴唇紧紧地闭着,只有她那对忧郁的眼睛还透出些生气。

圣诞节快到了。雪下得更大了。保罗和安妮感到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可是她那对阴郁的眼睛依然有一点生气。莫瑞尔默默不语,心惊肉跳,尽量让别人不要记起他的存在。他有时走进病房,看看她,然后就茫然若失地退出来。

她依然顽强地活着。出去闹罢工的矿工们已在圣诞节前的两星期陆续回来了。

米妮端了杯牛奶上了楼。那已是矿工复工后第三天的事了。

“工人们是不是一直在说手痒啊,米妮?”她用微弱烦躁又倔强的声音问。米妮吃惊地站在那儿。“”我不知道,莫瑞尔太太。“她回答道。

“可是我敢打赌,他们肯定手痒了。”奄奄一息的老妇女疲惫地叹了口气,动了一下头说,“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星期可以有钱买些东西了。”

她一点儿小事也不放过。

当男人们要回去上班时,她说:“你父亲下井用的东西要好好晒一晒,安妮。”

“你不用为这些费心了,亲爱的。”安妮说。

一天晚上,保罗和安妮在楼下独自呆着。护士在楼上。

“她能活过圣诞节。”安妮说。他们俩心里都充满了恐惧。

“她活不过去的,”他冷酷地回答,“我要给她服吗啡。”

“哪种?”安妮说。

“从雪菲尔德带来的那种全部都用上。”保罗说。

“唉——好吧!”安妮说。

第二天,保罗在卧室里画画。母亲好像睡着了。他在画前轻轻地走来走去。突然她小声地哀求道:“保罗,别走来走去的。”

他回头一看,她脸上两只像黑气泡般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不走了,亲爱的。”他温柔地说,心里好像又有一根弦啪地挣断了。

那天晚上,他把所存的吗啡全都拿下了楼,小心翼翼地全都研成了粉末。

“你在干什么?”安妮说。

“我要把药放在她晚上喝的牛奶里。”

随后两人一起笑了起来,像是两个串通好搞恶作剧的孩子。尽管他们十分害怕,但头脑依旧是清醒的。

那天晚上护士没有安顿莫瑞尔太太。保罗端着盛着热牛奶的杯子上了楼。那正好是九点钟。

他把她从床上扶起来,把牛奶杯放在她的唇边,他真想以一死来解救她的痛苦。

她呷了一口,就把杯子推开了。那乌黑疑虑的眼睛望着他。他也看着她。

“噢,这奶真苦,保罗!”她说着,做了个小小的苦相。

“这是医生让我给你服用的一种新安眠药。”

他说。“他认为吃了这种药,早上就会精神些。”

“但愿如此。”她说,样子像个孩子。

她又喝了一些牛奶。

“可是,这奶的味道真可怕!”

他看到她纤弱的手指握着杯子,嘴唇微微翕动。

“我知道——我尝过了。”他说,“等会儿我再给你拿点儿纯牛奶喝。”

“我也这样想。”她说完继续喝着药。她对他像个小孩似的十分温顺,他怀疑她也许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她吃力地咽着牛奶,他看到她那瘦得可怜的脖子在蠕动。

接着他跑下楼再取些纯牛奶。此时她已把药喝了个底朝天。

“她喝了吗?”安妮轻声说。

“喝了——她说味道很苦。”

“噢!”安妮笑着,咬住了下唇。

“我告诉她这是种新药,牛奶在哪儿?”

他们一起上了楼。

“我很纳闷为什么护士没有来安顿我?”母亲抱怨着,像个孩子似的闷闷不乐。

“她说要去听音乐会,亲爱的。”安妮回答。

“是吗?”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莫瑞尔太太大口喝着那纯牛奶。

“安妮,刚才那药真苦!”她埋怨道。

“是吗?亲爱的?噢,没关系。”

母亲又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脉搏跳动得很不规律。

“让我们来安顿你入睡吧,”安妮说,“也许护士会来得很晚。”

“唉,”母亲说——“那你们试试吧。”

他们翻开被子,保罗看见母亲穿着绒布睡衣象个小姑娘似的蜷成一团。他们很快铺好了半边床,把她移过去,又铺好另外半边,把她的睡衣拉直。盖住她那双小巧的脚,最后替她盖上被子。

“睡吧,”保罗轻柔地抚摸着她说,“睡吧——现在你睡觉吧。”

“好啊,”她说,“我没有想到你们把床铺得这么好。”她几乎是高兴地加了一句。接着她蜷起身子,脸贴在手上,脑袋靠在肩膀上睡了。保罗把她那细长的灰发辫子放在她的肩上,吻了吻她。

“你一会儿就睡着了,亲爱的。”他说。

“是的。”她相信地回答,“晚安。”

他们熄了灯,一切静悄悄的。

莫瑞尔已经上床睡觉。护士没有来,安妮和保罗十一点左右上楼来看了看她。

她看上去跟平时吃了药一样睡着了,嘴唇半启。

“我们要守夜吗?”保罗说。

“我还是像平时那样躺在她身边睡吧。”安妮说,“她可能会醒过来的。”

“好吧,如果有什么变化就叫我一声。”

“好的。”

他们在卧室的炉火前徘徊,感觉夜黑沉沉地,外面又是雪的世界,世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人孤单地活着。最后,保罗走进隔壁房间睡觉去了。

他几乎马上就睡着了,不过常常醒来,随之又酣睡过去。突然,安妮的轻叫声把他惊醒了:“保罗,保罗!”他看见姐姐穿着睡衣站在黑暗中,一条长长的辫子拖在背后。

“怎么啦?”他悄声问,随之坐了起来。

“来看看她。”

他悄悄地下了床,病房里点着一盏煤油灯。母亲把脸枕在手上躺在那儿,蜷缩着身子睡着觉。但是她的嘴巴张着,呼吸声又响又嘶哑,像是在打鼾,呼吸间的间隔时间很大。

“她要去了!”他悄声说。

“是的。”安妮说。

“她像这样有多久了?”

“我刚醒来。”

安妮的身体缩在睡衣里,保罗用一条棕色的毛毯裹着身子。这里刚凌晨三点,他把火拨旺,然后,两人坐着等待着。她又吸了一口气,声响如打鼾——停了一会儿——然后才吐了出来。呼吸中间停了停,——停的时间很长。他们感到害怕了。

随之打鼾般的声音又起了。保罗弯下腰凑近她看了看。

“太吓人了。”安妮低低地说。

他点了点头,他们又无助地坐了下来。又传来打鼾般的大声的喘息声。他们的心在担惊害怕。又呼了出来,气又粗又长,呼吸声很不规律,中间隔不好久,声音响遍全屋。莫瑞尔在自己房间里沉睡着。保罗和安妮蜷缩着身体,纹丝不动地坐着。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屏气的时间特别长,让人难以忍受——之后又发出粗粗的呼气声。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保罗又弯下身子看了看她。

“她会像这样持续下去的。”他说。

他们都沉默了。他望了望窗外,花园里的积雪依稀可见。

“你到我床上去睡吧,”他对安妮说,“我来守夜。”

“不,”她说,“我陪你呆着。”

“我倒情愿你走开。”他说。

最后安妮悄悄地走出房间,他独自一人呆着。他用棕色的毛毯紧紧地裹着身子,蹲在母亲面前看着她。她下面的一排牙床骨凹陷着,看上去很吓人。他看着她,有时,他感觉这巨大的喘息声永远不会再响了,因为他实在不能忍受了——忍受不了这种等待。忽然那巨大的喘息声又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他轻手轻脚地添了火。

一定不能惊醒她。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黑夜慢慢在阵阵喘息声中过去了。每当这声音响起,他就感到自己的心在绞痛,最后他的感觉几乎麻木了。

父亲起床了。保罗听见老矿工一边穿着袜子,一边打着呵欠。然后莫瑞尔穿着衬衣和袜子进了屋。

“嘘!”保罗说。

莫瑞尔站在那儿望了望,然后无助、恐惧地看了看儿子。

“我是不是最好呆在家里?”他轻声说。

“不用,上班去吧,她能熬到明天。”

“我看恐怕不行。”

“能行,上班去吧。”

莫瑞尔恐惧地看了看他,乖巧地走出房间。保罗看见他的袜带在腿边晃荡着。

半个小时之后,保罗下楼。喝了杯茶,又上了楼。莫瑞尔穿着矿井上的工作服,又上来了。

“我要去了。”他说。

“去吧。”

几分钟后,保罗听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踩着坚实的雪地走远了。街上的矿工三三两两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去上班,他们互相打着招呼。那恐怖的长长的喘息声还在持续着——啼——啼——啼,过了好半天——才呵——呵——呵地呼了出来。远处的雪地里传来了炼铁厂的汽笛声,汽笛一声连一声,一会儿呜呜地响,一会儿嗡嗡地叫,声音有时又远又轻,有时很近,其中还夹杂着煤矿和其他工厂的鼓风机的响声。后来一切声音都沉寂了。他添上火,粗重的喘息声打破了沉寂——看上去她还是老样子。

他推开百叶窗,向外张望着。天依旧是漆黑一片,或许有一丝光亮,也许那是雪地泛光的缘故。他合上百叶窗,穿好衣服,他的身体一直抖着,他拿起放在漱洗台上的那瓶白兰地喝了好几口。雪地渐渐地变蓝。他听见一辆轻便马车铛啷啷地沿街驶过来。是啊,已经七点钟了,天色已经蒙蒙亮。他听见有人在互相打招呼,一切都在苏醒。阴暗的曙光死气沉沉的、悄无声音地笼罩了雪地。不错,他能看见房屋了。他熄灭了煤气灯,屋里看上去依旧很黑,喘息声依然不停,不过他已经听惯。

他看得见她了,她还是老样子,他不知道给她盖上厚被子是不是会使她的呼吸更困难些,以致那可怕的喘息能从此停止。他望了她一眼,那不是她——一点也不像她。

如果给她盖了毛毯、厚衣服的话……

房门蓦地被推开了,安妮走了进来,询问地望着她。

“她还是那个样子。”他镇定地说。

他们悄悄地低语了一阵,随后他就下楼去吃早餐。此刻是七点四十分。没多大功夫安妮也下来了。

“多吓人!她看上去实在太可怕了!”她惊恐地悄悄说道。

保罗点点头。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安妮说。

“喝点茶吧!”他说。

他们又走上楼来,一会儿邻居们来了,害怕地问:“她怎么样了?”

情形还是依旧。她躺在那儿,脸颊枕在手上,嘴巴张着,巨大恐怖的鼾声时有时无。

十点钟,护士来了。她神情古怪、愁眉苦脸的。

“护士,”保罗大叫,“她这样要拖多久呀?”

“不会了,莫瑞尔先生,”护士说,“没几天了。”

一阵沉默。

“多可怕呀!”护士哭泣着说,“谁能想到她这么能挺?现在下楼去吧,莫瑞尔先生,先下楼去吧。”

最后,大约十一点钟,他下了楼坐在邻居家里。安妮也在楼下,护士和亚瑟在楼上。保罗手捧着头坐着。突然,安妮奔过院子,发疯似的大喊:“保罗——保罗——她去了!”

一眨眼工夫,他就回到自己家跑上楼去。她蜷缩着身子躺着,静静地一动也不动,脸枕在手上,护士在擦她的嘴巴。他们全都退开了,他跪下,脸贴着她的脸,双臂搂住她。

“亲爱的——亲爱的——噢亲爱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低语,“亲爱的——噢,亲爱的!”

随后他听到护士在身后边哭边说:“她这样更好,莫瑞尔先生,她这样更好。”

他从他母亲温暖的尸体上抬起头来,径直下了楼,开始擦靴子。有很多事要做,有信要写等等诸如此类的事。医生来了,瞥了他一眼,叹息了一声。

“唉——可怜的人儿啊!”他说完转身走开。“好嗳,六点钟左右到诊所里来取死亡证明。”

父亲四点钟左右下班回了家。他沉默地拖着步子走进屋里坐下。米妮忙着给他准备晚餐。他疲惫地把黑黑的胳膊放在桌子上。饭菜有他喜欢吃的青萝卜。保罗不知道他是否已知道了这噩耗,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最后儿子说:“你注意到百叶窗放下了吗?”

莫瑞尔抬头看了看。

“没有,”他说,“怎么啦——她已经走了吗?”

“是的。”

“什么时候?”

“中午十二点左右。”

“!”

矿工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吃饭,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他默默地吃着他的萝卜。吃完饭他洗了洗,上楼来换衣服。她的房门关闭着。

“你看见她了吗?”他下楼时,安妮问他。

“没有。”他说。

一会儿工夫他出去了。安妮也走了。保罗找了殡仪馆、牧师、医生,还去了死亡登记处。

要做的事很多,他回家时已快八点了。殡仪馆的人很快就来量了做棺材所需的尺寸。房间里除了她空无一人,保罗拿了一支蜡烛上了楼。

原本暖暖和和了好久的房间,现在已经变得很冷。鲜花、瓶子、盘子、病房里的全部杂乱东西都给收拾走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庄严肃穆。她躺在床上,床单从脚尖向上延伸,就像是一片洁白起伏的雪原。她的躯体在床单下高高隆起,一切是那么宁静,她躺着像一个熟睡的少女。他拿着蜡烛,向她弯下腰。她躺着,像一位熟睡中的少女梦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似的,嘴巴微微张开着,好像在思虑着所受的痛苦。

但是她的脸很年轻,她的额洁白明净,好像生活从未在上面留下痕迹似的。他又看了看她的眉毛和微微偏向一边的迷人的小鼻子。她又变得年轻了,只是梳理得很雅致的头发两侧夹杂着银发,她两条垂在肩旁的发辫里夹杂着银发和棕色的头发。她会醒过来,睁开眼睛的,她依然和他在一起。他弯下身子、热烈地吻着她,然而嘴唇感到的却是一片冰凉。他恐惧地咬了咬嘴唇,两眼望着她,感到他不能、绝不能让她离开。绝不!他把头发从她的鬓角捋开,那儿也是冰凉的。他看见她嘴唇紧闭,像是在纳闷自己所受的痛苦,于是他蹲在地板上,悄声对她说:“妈妈,妈妈!”

殡仪馆的人来的时候,他仍然和她在一起。来的年轻人是他以前的同学,他们恭恭敬敬地有条不紊地默默搬动她。他们没有能看她一眼,他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他和安妮拼命地守护着她,不允许任何人来看她,因此把邻居都给得罪了。

过了一会儿保罗出了门,在一个朋友家玩牌,直到半夜才回来。当他进屋时,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悲哀地说:“我认为你从此不再回来了,儿子。”

“我没有想到你会坐着等我。”保罗说。

父亲看起来很孤独。莫瑞尔原本是个无所畏惧的人——什么事都吓不倒他。保罗猛然意识到他害怕去睡觉,害怕一个人在屋里守着死者。他感到很难过。

“我忘了只有你一个人在家,爸爸。”他说。

“你想吃点东西吗?”莫瑞尔问道。

“不了。”

“坐在这儿——我给你煮了点儿热牛奶,喝下去吧,天可是够冷的。”

保罗喝了牛奶。

过了一会儿,莫瑞尔上床睡觉去了。他匆匆地走过那紧闭着的房门,并让自己的房门敞开着。很快儿子也上了楼。他像往常一样进屋吻吻母亲并说声晚安,屋子里又冷又黑,保罗真希望他们能继续给她点着炉火。她依然做着年轻时的梦,她会感到冷的。

“我亲爱的!”他悄声说,“我亲爱的妈妈!”

他没有吻她,生怕她变得冰冷陌生。她睡得那么甜美,他感到欣慰。他轻轻关上她的房门,没有吵醒她,上床睡觉了。

早晨,莫瑞尔听见安妮在楼下,保罗在楼梯口对面的屋里咳嗽,才鼓足了勇气。

他打开她的房门,走进黑洞洞的房间,黎明中他看到那隆起的白色身影。但是他不敢看她,又惊又伯的,他根本无法镇定下来,因此他又一次走出房间,离开了她,此后再也没看她一眼。他原本几个月没有看见过她了,因为他不敢去看。现在她看上去又像当年正值青春年华的妻子了。

“你看到她了吗?”早饭后安妮突然问他。

“是的。”他说。

“你不觉得她看上去很漂亮吗?”

“不错。”

一眨眼他就又出门去了。他似乎一直躲在一边逃避责任q为了丧事,保罗四处奔波。在诺丁汉姆遇到了克莱拉,他们在一家咖啡馆里一起喝了茶,此时他们又十分兴奋了。看到他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伤心事,她感到如释重负。

不久,亲戚们陆续前来参加葬礼,丧事变成了公众事情,儿女们都忙于应酬,也顾不上考虑个人的事情。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天气里,他们安葬了她。湿漉漉的泥土闪着亮光,白花都被淋湿了。安妮抓着保罗的胳膊,向前探着身子,她看见墓穴下威廉的棺材露出了乌黑的一角。橡木棺材被稳稳地放下去了。她去了。大雨倾泻在墓穴里。身着丧服的送葬的人们撑着雨水闪亮的伞纷纷离去了。冰冷的雨水倾泻着,墓地上空无一人。

保罗回到家,忙着为客人端饮料。父亲同莫瑞尔太太娘家的亲戚,那些上等人坐在厨房里,一边哭着,一边说她是个多好的媳妇,他又怎样尽力为她做一切——一切事情。他拼命去为她奋斗,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没有什么可以责备自己的。

她走了,但是他为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用白手绢擦着眼睛,他重复着自己为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有什么可责备自己的。

他就是这样想方设法忘掉她。就他个人来讲,他从未想到过她。他否认自己内心的一切真情实感。保罗恨他的父亲坐在那儿这样表达他的哀思,他知道他在公共场合准保也这样,因为莫瑞尔内心正进行着一场真正的悲剧。原来,他有时午睡醒后下楼来,面色苍白,浑身直打哆嗦。

“我梦见了你妈妈。”他轻声说。

“是吗,爸爸?每次我梦见她,她总是和健壮时一样。我常常梦到她。这样似乎挺好,也挺自然,就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一样。”

但是莫瑞尔却害怕地蹲在炉火前。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一切好像都在虚幻中,没有多大痛苦。其实也没有什么,也许还有一点轻松,简直像一个白夜。保罗焦躁地到处奔波。自从母亲病重以来,他有好几个月没有与克莱拉作爱了,事实上她对他十分淡漠。道伍斯难得见到她几面,但是两人依旧没有跨过横在两人中间的那段距离。这三人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道伍斯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圣诞节时他在斯基格涅斯的疗养院里,身体差不多快复原了。保罗到海滨去了几天,父亲在雪菲尔德和安妮住在一起。道伍斯住院期满,这天来到了保罗的寓所。两个男人,虽然他们之间还各有所保留,但看起来却像一对忠诚的朋友。道伍斯现在依赖莫瑞尔,他知道保罗和克莱拉实际上已经分手了。

圣诞节后两天,保罗要回到诺丁汉姆去。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他和道伍斯坐在炉火前抽烟。

“你知道克莱拉明天要来吗?”他说。

另一位瞥了他一眼。

“是的,你告诉过我了。”他回答。

保罗喝尽了杯子里剩下的威士忌。

“我告诉房东太太你妻子要来了。”他说。

“真的?”道伍斯说,颤抖着,但是他几乎完全服从了保罗。他不太灵便地站起身来,伸手来拿保罗的酒杯。

“让我给你倒满。”他说。

保罗忙站起身:“你安静地坐着吧。”他说。

但是道伍斯继续调着酒,尽管那只手不停地哆嗦着。

“你觉得行了就告诉我。”

“谢谢。”另一位回答,“可是没有必要站起来啊。”

“活动一下对我有好处,小伙子。”道伍斯回答。“现在我感到自己恢复健康了。”

“你差不多康复了,你知道的呀。”

“不,当然啦。”道伍斯说着冲他点点头。

“莱恩说他能在雪菲尔德给你找个工作。”

道伍斯又瞅了他一眼,那双黑眼睛似乎对另一位所说的一切事情都表示同意。

也许有点儿受他控制了。

“很滑稽,”保罗说,“又重新开始了,我感觉比你还要麻烦呢。”

“怎么回事,小伙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好像我在一个乱糟糟的洞里,又黑又可怕,没有任何出路。”

“我知道——我理解这种处境,”道伍斯点点头说,“不过你会发现一切都会好的。”

他疼爱地说。

“我也这样想。”保罗说。

道伍斯无助似的磕了磕烟斗。

“你没有像我那样作践自己吧。”他说。

保罗看着那个男人的手腕,那只苍白的握着烟斗杆的手正在磕着烟灰,好像他已经失去自信心。

“你多人了?”保罗问。

“三十九岁。”道伍斯瞥了他一眼回答。

那双棕色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失败的感觉,几乎在恳求安全,求别人重新建造他这个人,给他以温暖,让他重新振作起来,这引起保罗深深的不安。

“你正值好年华,”保罗说,“看上去不像是失去了多少生气。”

另一位的棕色双眼突然发亮了。

“元气没有伤,”他说,“还有精力。”

保罗抬起了头,哈哈大笑。

“我们都还有很多精力足够让我们干一番事业的。”他说。

两个男人的目光相遇了,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每个人都看出了对方眼神里的那种迫切的热情。他们又喝起了自己杯里的威士忌。

“不错,千真万确!”道伍斯气喘吁吁地说。

一阵沉默。

“我不明白,”保罗说,“你为什么不回到原来你离开的地方去呢?”

“什么……”道伍斯示意地说。

“是的——重新组合起你原来的家庭。”

道伍斯遮住脸,摇了摇头。

“行不通啊。”他说着抬起头来,脸上带着讽刺似的微笑。

“为什么?因为你不想要了吗?”

“也许是的。”

他们沉默地抽着烟。道伍斯叼着烟斗时露出了他的牙齿。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要她了?”保罗问。

道伍斯脸上现出嘲弄的神色,凝视着一幅画。

“我也不知道。”他说。

烟雾袅袅腾起。

“我相信她需要你。”保罗说。

“是真的?”另一位回答,口气轻柔而讥讽,有点不着边际。

“真的,她从来没有真心和我好过——你总是在幕后作怪,这就是她不愿意离婚的原因。”

道伍斯继续嘲弄似的凝视着壁炉架上的那幅画。

“女人们总是这样对待我,”保罗说,“她们拼命想得到我,可是她们不想属于我。而她一直是属于你的,我知道。”

男子汉的洋洋自得的气概又回到了道伍斯身上,他的牙齿露得更明显了。

“也许我以前是个傻瓜吧。”他说。

“是个大傻瓜。”保罗说。

“但是,你那时比我这个大傻瓜更傻。”道伍斯说。

口气有点得意又有点恶意。

“你这样认为吗?”保罗说。

沉默了好长时间。

“无论怎样,明天我就要走了。”莫瑞尔说。

“我明白了。”道伍斯回答道。

于是他们不再说话了。互相残杀的本性又回到了他们身上。他们尽量回避着对方。

他们同住一个卧室,临睡时,道伍斯有些奇怪,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他穿着衬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双腿。

“你难道不冷吗?”莫瑞尔问道。

“我在看这双腿。”另一位回答。

“腿怎么啦?看上去很好嘛!”保罗在床上回答。

“看上去很好,可是它们有些水肿。”

“怎么回事?”

“过来看看。”

保罗不情愿地下了床走过去,只见那个男人相当漂亮的腿上长满了亮晶晶的暗金色的汗毛。

“看这儿,”道伍斯指着自己的腿肚子说,“看下面的水。”

“哪儿?”保罗说。

那个男人用手指尖按了按,腿上出现了好些小小的凹痕,慢慢地才复了原。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保罗说。

“你摸摸。”道伍斯说。

保罗用手指摁了摁,果然又出现了些小小的凹痕。

“姆!”他说。

“很糟糕,不是吗?”道伍斯说。

“为什么呀?这没有关系的。”

“腿上水肿,你就不能算一个男子汉。”

“我看不出有多大差别。”莫瑞尔说,“我心脏还不太好。”

他回到自己的床上。

“我想我其他的部位都还很好。”道伍斯说着关上了灯。

第二天早晨,天下着雨。保罗收拾好了行李。大海灰蒙蒙、阴沉沉的,波涛汹涌。他似乎越来越想离开人世间了,这给他一种恶作剧的快乐感。

两个男人来到车站。克莱拉下车后正顺着月台走了过来,她身体笔直,神态自若,身穿一件长大衣、戴着顶花呢帽。两个男人都恨她怎会如此镇静坦然。保罗在检票口和她握了握手。道伍斯斜靠在书摊上,冷冷地看着。因为下雨,他把黑大衣扣一直扣到下巴那儿,面色苍白,沉默中几乎带着一丝高贵的神色。他微微破着腿走上前来。

“你的气色看起来还不太好。”他说。

“噢,我现在很好。”

三个人茫然地站着。她使两个男人犹豫着不敢接近她。

“我们直接回寓所去呢,”保罗说,“还是去别的地方?”

“我们还是回寓所去吧。”道伍斯说。

保罗走在人行道的外侧,中间是道伍斯,最里面是克莱拉。他们彬彬有礼地交谈着。起居室面对着大海,海上灰蒙蒙的,波涛在不远处哗哗响着。

莫瑞尔搬来一张大扶手椅。

“坐下,老兄。”他说。

“我不想坐椅子。”

“坐下。”莫瑞尔重复着。

克莱拉脱下衣帽,放在长沙发上,表情带着一丝怨恨。她用手指理着头发,坐了下来,神情冷漠、镇静。保罗跑下楼去和房东太太讲话。

“我想你冷了吧,”道伍斯对妻子说,“再靠近火边一些。”

“谢谢你,我很暖和。”她回答。

她望着窗外的雨和大海。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

“唉,房间明天到期,因此他想让我留下。他今晚回去。”

“那么你打算去雪菲尔德吗?”

“是的。”

“身子这样能干活吗?”

“我要开始工作了。”

“你真的找到工作了?”

“不错——星期一开始。”

“看起来你还不行。”

“为什么我不行?”

她又向窗外望了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在雪菲尔德有寓所吗?”

“有”

她又把目光移向窗外。窗玻璃让淌下的雨水弄得模糊不清。

“你能应付得了吗?”她问。

“我想能行。我总得工作呀!”

保罗回来时,他们正好都沉默着。

“我四点二十分就走。”他进来时说。

没有人回答。

“你最好还是把靴子脱了,”他对克莱拉说,“那儿有我的一双拖鞋。”

“谢谢你。”她说,“我的脚没湿。”

他把拖鞋放在她脚边,她理也没理。

保罗坐下。两个男人都有些手足无措,脸上带着绝望的神情。不过,道伍斯这时倒显得比较安心,仿佛一切都由天定。保罗则在强打精神。克莱拉心里暗暗想,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他这么渺小卑鄙。他仿佛尽量想把自己缩小到最小的范围内。当他忙来忙去安排着和坐在那儿谈话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他有点虚伪和很不自然。她悄悄地观察着他,心里暗说:这个人反复无常。他有他的好处,他热情洋溢,当心情好时可以让她饱尝到浓厚的生命的乐趣。但现在他却渺小而卑鄙,他毫无稳定性可言。她的丈夫呢,则比他更有男性的自尊心。不管怎么样,她的丈夫总不会随波逐流的。她觉得保罗身上有种转瞬即逝的、飘飘忽忽的虚伪造作的东西,他永远不会为任何一个女人提供一个坚实可靠的立脚之地。尤其让她瞧不起的是他那竭力畏缩,使自己变得渺小的神情。她丈夫至少还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被打败了就屈服。

可是保罗却绝不会承认自己被打败。他会东躲西藏、徘徊不定,让人越来越觉得他渺小。她瞧不起他,然而她却看着他而不是道伍斯。看起来,他们三个人的命运都系在他手里。她因此而恨他。

她现在似乎对男人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知道他们能做什么,要做什么。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怕他们了,自信心增强了。他们并不像她过去想象中的那种卑劣的自大狂,了解到这一点使她顿感欣慰。她明白了很多——她想要明白的几乎全都明白了。她的生活一直很不幸,现在也依然不幸,不过她还能忍受。总之,如果他走了,她也并不感到难过。

他们吃了晚饭,一起围着炉火喝着酒吃着果仁。大家都嘻嘻哈哈地闲聊着。可克莱拉却意识到保罗正在退出这个三角关系,好让她仍旧自由地跟丈夫一起过日子,这让她很恼火。说到底,他是个卑鄙小人,他得到了他需要的东西就把她打发回去。

她记不得自己是否也曾得到过她想要的,而且在内心深处,也确实希望被打发回去。

保罗觉得孤单而精疲力竭。过去,他母亲曾给他真正的做人的力量。他爱过她,实际上,过去是母子俩合力对付这个世界。现在她上了天堂,永远地给他留下一段人生的空白,他的生命正透过这撕破的面纱裂缝慢慢地飘走,仿佛是在被拖向死神。

他希望有人能主动帮帮他,他害怕随着他那慈爱的母亲的死,自己也会靠近死神。

面对这件大事,他对其他不太重要的东西都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克莱拉是无法替代他去支撑这些的,她需要他,可是却并不理解他。他感觉她需要的是那种有成就的男人,而不是内心充满苦恼的真正的他。要接纳真正的他,她受不了,他也不敢给她。她对付不了他,这让他感到羞愧,一方面因为自己陷于困境,没有活下去的信心而感到羞愧,另一方面则因为没有人能收留他。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微不足道,于是他把自己越缩越小。他不想死,也不甘心屈服,可他也不怕死。如果没有人帮助他,他就一个人生活下去。

道伍斯本来已经被迫走上了绝路,直到他害怕为止。他可以一直走到死亡边缘,躺在死亡线上,往死亡的深谷里张望。后来,他害怕了、胆怯了,不得不往回爬,像个接受施舍的乞丐。依克莱拉看来,这里面多少有几分崇高,至少他承认自己被打败了,不管怎么说,他希望自己被收回。为了他,她可以这样做。

三点钟了。

“我要乘四点二十那趟车。”保罗又对克莱拉说,“你也那个时候走还是再晚一点?”

“我不知道。”她说。

“七点一刻时我要跟父亲在诺丁汉姆见面。”他说。

“那我晚点再去吧。”她答道。

道伍斯突然抽搐了起来,好像被人扭伤了一般。他望着大海,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角落里有几本书,”保罗说,“我已经看完了。”

大约四点钟时,他起身走了。

“不久,我会再见你们的。”他边握手边说。

“希望这样。”道伍斯说,“也许——有一天——我能把钱还给你,只要……”

“你等着瞧吧,我会来找你要的。”保罗大笑起来,“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身无分文的。”

“哎——好吧……”道伍斯说。

“再见。”他对克莱拉说。

“再见!”她说,朝他伸出手去。接着他又看了他最后一眼,默默不语,觉得有些羞愧。

他走了。道伍斯和妻子重新坐了下来。

“这种天气出门真糟糕。”道伍斯说。

“是的。”她应了一声。

他们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通,一直聊到了天黑。房东太太端来了菜。道伍斯像丈夫那样不等人说就把椅子拖到桌前。然后他谦恭地坐在那里等着,她则像妻子一样,理所当然地侍候起他来。

喝完茶,已经快六点了。他走到窗前,外面漆黑一片,大海在咆哮着。

“还在下雨。”他说。

“是吗?”她应道。

“今天晚上你不走了吧?”他有些吞吞吐吐地问。

她没有回答。他等待着。

“这么大的雨,我是走不了。”他说。

“你想让我留下吗?”

她问。

他那抓着深色窗帘的手抖个不停。

“是的。”他说。

他还是背对着她。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他跟前。他松开窗帘,转过身来,犹犹豫豫地面对着她。她背着双手站在那儿,脸上带着那种忧郁而又迷茫的神情望着他。

“你要我吗?巴克斯特?”

他嘶哑地答道:“你想回到我身边吗?”

她呜咽了一声,举起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拥到身边。他把脸俯在她肩上,紧紧地抱住了她。

“让我回来吧。”她心醉神迷地低声说:“让我回来吧!”她用手指理着他那细密的黑发,仿佛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把她楼得更紧了。

“你还要我吗?”他语不成声地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