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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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间皇子事件发生于齐明天皇四年十一月的初旬。转眼开年,天皇以及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镰足等朝廷首脑人物齐齐地从纪伊国回到京城。离京是上一年的十月,在纪伊国只逗留了约三个月,但是这三个月间,一位被视为将来很有可能成为国家动乱之根源的年轻皇子被一举除掉了。也因为如此,天皇等一行的纪伊国之旅被认为是故意促使有间皇子生变的计谋。事实上,坊间正是这样私下议论此事的。

对额田女王来说,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还有镰足令人恐惧,不知道他们在谋划着什么。他们对于有间皇子的事情一个字也不提起,似乎根本不知道发生过这样的事,或者干脆早就将这位皇子彻底忘掉了。

唯有齐明天皇与他们不同。老女帝虽然也绝口不提有间皇子,但她实在是顾不上有间皇子。爱孙建王之死带给她的悲痛并没有随时间逝去而稍稍减轻,反而越来越深重,以致她比纪伊国之旅前更加面容憔悴,让人看了心痛。

额田觉得有间皇子事件不是中大兄一人所为,显然大海人皇子和镰足也关联其中,然而,事件的主谋不用说一定是中大兄皇子。一切都因中大兄皇子而起,一切也都按照中大兄皇子所期待的进行,这场悲剧的脚本是由中大兄皇子拟定的。额田女王每次与中大兄皇子照面,总是低眉俯首,不敢正面看他一眼,或许是心理作用,她觉得中大兄注视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

——你应该最清楚事情的真相。我警告过你的,早晚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次宫殿失火之夜的事我不会忘记的!从那一刻起,有间皇子就已经注定必须死了!

额田感觉中大兄皇子的眼神似乎在对她这样说。

——为什么低着头?你害怕了?因为你知道这件事是谁策划的、是怎么发生的。可是我告诉你,我中大兄知道你知道事件的真相!

中大兄皇子的眼神似乎还在这样说。这绝对是威吓:你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我不会就这么放过你的!

但是,额田低眉俯首竭力避开中大兄皇子的目光,不只因为这一事件,还因为另外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威胁。

——我中大兄发誓要做的事情一定会付诸实现的。有间皇子的事,就是那个火灾的夜晚发的誓。那个夜晚我还发了另一个誓,你应该不会忘记吧?

中大兄的眼神像是在提醒道。

额田感觉到中大兄的这种眼神,每每都会生出一阵恶寒,从而引起轻微的晕眩。设计斩杀了有间皇子的那只手,现在开始朝自己伸过来,只不过眼下还未触及自己。他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额田清楚地明白那个时机,就是自己不再俯首,而是将视线停落在对方脸上的那一刻。

假如自己抬头——偶尔,额田的心里会蠕动这样的念头,但随即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眼前立即浮现出大海人皇子那张激怒的脸。冲动起来就不顾一切后果的大海人皇子,一定会挺身而上,摆出好斗的架势,手上提着佩刀,眼睛里燃起怒火,恶狠狠地瞪视着中大兄皇子。正是想象得出这般情形,额田每次总是深深埋下头,一声不响地从中大兄皇子面前经过。

额田对于中大兄皇子这位新政权头号实力人物的情感十分复杂。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手握生杀予夺的权力,额田对于他自然心怀恐惧,同时又有着一种厌恶,还有对他将有间皇子逼上绝路的恚愤。除此以外,他明知自己与大海人皇子的关系,仍挑战似的向自己逼近,对于他这种无所畏惧的胆魄和执着,额田只觉得自己无处可逃,为此而战战兢兢。还有,在抱有以上所有这些情感的同时,最为奇妙的是,额田对这位新政权当权者充满了自信的重重的脚步声一点也不反感。无论身在宫内何处,中大兄皇子从廊下走过的脚步声,额田都能清楚地分辨出来。

中大兄皇子对于额田的态度,不只额田自己一个人感觉到了。有间皇子事件过去大约四个月,有一天,大海人皇子对额田说:

“我猜想,中大兄皇子早晚有一天会向我提出希望得到你呢。”

额田听了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望着大海人皇子的脸。

对方又问:“那个时候你会怎么样?”

“说什么呀,不会有那样的事情。”

“没有当然最好,我是说万一那样的话。”

“……”

于是,大海人皇子哈哈大笑起来:“中大兄皇子对你有好感,谁都知道的,宫廷内到处在传呢。中大兄皇子想得到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做的。”

“那,要是那样的话,您打算怎么办?”额田反问道。

“假如中大兄向我提出想要得到你的话,我会依那时候的情形做出反应。总之不到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办,是爽快地让给他,还是回绝他,我也不知道。”

“假如回绝的话……”

额田想知道,如果大海人回绝了中大兄的要求的话,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

“嗯,会怎么样呢?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吧。中大兄皇子同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感情破裂,也不可能分道扬镳。镰足一定会介入进来巧妙地化解掉矛盾的。”大海人皇子笑着说,随即又补充道,“这都不是问题,关键是你打算怎么办?”

“额田除了听从您的吩咐,想不出其他办法。”

“假如我把你让给中大兄的话,你会乐意吗?”

“不会乐意。”

“即使不乐意,但我要是同意把你让给他,你会随他去吗?”

“这个……”

额田看了眼大海人皇子的脸,吓了一跳,大海人的脸色非常难看。看来,他不是那种会爽快答应将自己的女人拱手让给对方的人。

“那我就离开您身边,同时回绝中大兄皇子殿下。”额田说。

大海人皇子默默地思忖着,隔了少顷,说道:“倘使你觉得那样好的话,也只能那样了。”

这样的消沉态度是他从未有过的。额田想,看来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件事情了,因为这样的结局要不了多久一定会降临自己头上。从大海人皇子的态度中额田猜测,也许,两位皇子已经谈起过这个问题了。

这年春天,额田女王伴侍天皇前往各地巡幸,忙得不亦乐乎。

三月一日,天皇召集群臣在吉野行宫举行庆祝五谷丰登的盛大酒宴。从二月末起,京城通往吉野的道路上行人熙来攘往,好不热闹。虽然前一年是个丰年,全国各地收成都不错,但百姓未必感受到由此带来的实惠,由于租税和徭役沉重,百姓的苦日子依旧没有改变。然而百姓并没有放弃期待,总期望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至少道路上朝臣的往来次数较之数年前频繁了许多,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政务充实,给百姓心理上也带来了更多的期待。

庆祝丰年的仪式前所未有的隆重,仪式之后的酒宴也前所未有的盛大。自大化政变以来,艰辛困苦度过了这许多日子,现在眼见新政终于开始显现出成果了,参加酒宴的朝臣们都有着这样的感受。额田也参加了酒宴,但感触却与众人不同。有间皇子事件过去仅仅四个来月,如今对新政当权者们来说,所有威胁的暗影都不复存在了。这场隆重的酒宴,好像是只等有间皇子离开人世才举行一样。此外还有一个本应出席酒宴的人却没有到场,就是因征讨北方而声誉日隆的武将阿倍比罗夫,此时他依然屯驻在北方前线。阿倍比罗夫不会没有听说有间皇子事件,不知他听闻京城所发生的这些事情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庆祝丰年的酒宴结束后,天皇立即返回近江位于湖畔的行宫。近处的比良山顶依旧覆盖着一层白雪。从吉野返回行宫的行程安排得似乎有点不合常理,一日大飨宴,三日便启程离开了吉野赶往近江方向。但额田非常理解老女帝的心情,庆祝丰年也好,大飨宴也好,都是新政的首脑人物们一手操持,老女帝则从早到晚一时一刻也忘记不掉夭折的爱孙建王,因此急于从百官群集、热闹嘈杂的场所脱身,回到湖畔小巧的行宫独自排遣思念。比起百官群集的飨宴,琵琶湖畔可远眺比良山的静谧氛围,与老女帝眼下的心境更加契合。

回到湖畔的行宫不过数日,前一年来京之后便一直滞留京城的几位异国漂流者前来拜谒。吐火罗国的两男两女,以及已成为其中一名吐火罗人妻子的舍卫国女子共五人。这一行漂流者白雉五年四月随海流漂流至日向海岸后,被送进京城,屈指算来,已经在这个国度生活了五年。他们是应天皇之召而来的。与这些来自异国的漂流者在一起,女帝似乎稍稍获得些安慰,这让额田在一旁看了感到很悲哀。

然而,失意的老女帝无法长久滞留近江的行宫,京城内一大堆必须由天皇主持的活动在等着她。十七日,陆奥与越边地方的虾夷人进京拜谒,随后赏赐他们酒宴,所以无论如何在这之前必须返回京城。

就这样,额田伴侍着天皇,度过了一个忙碌而充实的春天。

春去夏来之际,大街小巷又传来消息,说是北方又要开战了,阿倍比罗夫将率领船师共一百八十艘前去征讨虾夷国。阿倍比罗夫此前没有凯旋归京过,虽曾经有过凯旋的传言,但最终仍以传言告终,而此次再度征讨虾夷,有说肯定要进京的,有说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等等,结果仍旧止于传言。作为征讨虾夷的战将,在前线领受作战的命令也是很正常的。

六月,陆奥前线的消息传至京城。阿倍比罗夫率兵深入陆奥纵深,但一路上并没有遭遇像样的作战,反而是将腭田(今秋田)、渟代(今能代)二郡共二百四十一名虾夷人以及三十一名俘虏、津轻郡的一百二十名虾夷人及四名俘虏和胆振的二十名虾夷人集合在一起,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飨宴以示宣抚。比起战斗捷报,这样的消息应该更加令朝廷满意。之前每每遭遇虾夷人的激烈对抗,想要向北方拓展势必付出巨大的牺牲,如今情形一年比一年好转,这可以说是中央的皇威开始远及边境地区的良好开端。

至七月,朝廷派遣坂合部连石布为大使、津守连吉祥为副使,出使唐国,二人分乘两艘船出航。由于同时派遣两艘船,使节团的人数自然相当庞大,然而此次朝廷并没有公布人选。非但如此,大使和副使的任命非常匆忙,从难波津启航也非常匆忙。

新政以来,这已经是第三次派出遣唐使节团了。第一次是白雉四年的吉士长丹、吉士驹等人,这批人中的一部分于翌年七月归国,而其他人及同时派出的另一艘船则死于海难;第二次是白雉五年二月的高向史玄理等人,一共派出两艘船,都于齐明天皇元年一月平安归国。此次的遣唐已经时隔五年了。通过派出遣唐使节团,从唐国吸收引进了大量先进的知识及文物,贡献自然巨大,但同时付出的牺牲也不小,新政首屈一指的读书人高向史玄理病殁于唐国,肩负着极大期望的学问僧惠妙、觉胜等人也死于他乡,知聪、智国、义通等一批青年才俊则命丧汪洋大海。此次遣唐与以往最大的不同在于,一行人中还有男女两名来自陆奥的虾夷人。坊间传说,这本是朝廷向唐国天子进行展示之举,不承想虾夷人对渡海极为恐惧,最终也未能说服其登船。

七月三日,遣唐船自难波津出航。同月十五日,京城各处寺院都举行了盂兰盆诵经会,这是为报七世父母之恩、根据天皇敕令举行的法会,所以规模浩大,朝臣和百姓一同放假,一时间街头巷尾人山人海,京城出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热闹景象。往年的盂兰盆法会只是朝廷的活动,今年则有民众一同参加,似乎也体现了新政的成果。

盂兰盆法会结束,大小道路上开始拂来秋风的时候,坊间出现了额田女王将被中大兄皇子纳为妾的小道消息。额田本人并没有从中大兄皇子那里听到有关此事的半句说法,但一部分的朝臣却已经议论纷纷了。额田明显觉察到人们看自己的眼神有了异样。不光是眼神,人们对待自己的态度也大不同于前,每个人都对额田非常尊敬,而且遣词用语也不一样了。

以前,尽管没有公开表明过,但额田与大海人皇子的关系无人不晓,连普通百姓也知道二人还诞下了十市皇女。额田既可以说是大海人皇子的妃子,又不是大海人皇子的妃子,而额田所受到的待遇也与这种身份相符。

但是此次,仅仅因为传言说中大兄皇子将迎娶额田为妃,额田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至于坊间关于中大兄皇子与大海人皇子间的关系,更是充满了种种猜测。有人说二位皇子数年前就为了额田而产生对立,额田之所以不愿公开表明与大海人皇子的关系,也是因为顾忌到这点。总之,形形色色的说法都有。甚至还有人说,其实额田早就同大海人皇子分手,投入中大兄皇子的怀抱成了他的爱人,这次不过是将此事公开化而已。

不管怎样,由于传言中的当事人中大兄皇子的登场,世人看待额田的目光一下子发生了巨大变化。将同为皇子的兄弟二人放在一起来审视,中大兄皇子是新政权首屈一指的实力人物,大海人皇子不过是他的一名得力助手,二人的地位天差地别。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朝臣以及坊间对此事议论不绝,但其间的真相谁也不清楚,除非出现某个新的事态。

传言传了一阵子之后,一天,大海人皇子来到额田的住所。和平素相比,大海人皇子的脸色非常差,他一走进额田的屋子,劈头盖脸就说:“中大兄皇子想要得到你!已经是很早前就提出的了,明天我必须给他一个答复。我想了又想,只能这样回复他——我不想把额田让给任何人。假如您对她如此有意,我就和额田分手,分手后不管怎么样都与我没关系!”

或许是心理作用,在额田听来大海人皇子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说的是“分手后不管怎么样都与我没关系!”但这句话背后,他似乎仍寄希望于最后一根稻草,就是额田曾经说过的:

——那我就离开您身边,同时回绝中大兄皇子殿下。

额田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大海人如此回复中大兄皇子,自然是希望额田坚持这一立场。

“中大兄皇子殿下之所以对您提出这样的要求……”说到这里,额田稍稍改变了一下语调,“因为他有理由对您提这样的要求呀!”

大海人皇子的表情瞬间僵住了。没错,中大兄皇子已经送了他两名妃子。这话额田从来没有说出口过,但此时却像根针一样,“噗”地刺向自己,而自己竟毫无还击之力。

“有的事情可以回绝,有的事情是没法回绝的。”大海人皇子沮丧地说。

“这不是正中您下怀吗?”额田说着,“扑哧”轻声笑出来。

“胡说八道!”

“您要是想回绝,可以回绝的呀。”

“不是说了嘛,有的事情可以回绝,有的事情是没法回绝的。”

“反正都是您的道理。”

额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没办法,都说拿了别人的东西手短嘛。”

“行了,不要说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大海人皇子显然理屈词穷了。尽管如此,额田不想就这样轻易地饶过他,反正刚才已经刺了他一针,刺一针同刺两针也没什么区别。

“您从别人那里先得到了一位妃子,然后又得到一位妃子……”

“哎呀,行了行了,不要再说了。”

“要了两位妃子,作为回礼至少也得回送人家一位妃子吧,否则……”

“……”

“唉,真让人伤心,我竟然就像是殿下您回送给哥哥的一件礼物。”

“……”

“‘……不管怎么样都与我没关系!’”

额田模仿大海人皇子的语气说了一句,并且继续道:“‘假如您对她如此有意,我就和额田分手,分手后不管怎么样都与我没关系!’”

“……”

大海人皇子无言以对。

“您说的‘不管怎么样都与我没关系’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表示同意中大兄皇子的要求吗?”

“我没有说过同意。”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无法回绝,但是你可以回绝啊!”

“您都无法回绝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回绝得了呢?”

“那你说怎么办?!”

大海人皇子呼地站起身来,那架势眼看就要伸手拔刀似的。

额田赶紧闪开身,语气和缓下来说道:“您就不用替额田操心了,我会找个地方先避开一阵子,保护好我自己的。”停一停,又说道,“只是有些伤感。”

“伤感?”

“当然啦。您有众多妃子陪伴着您,尼子娘、大田皇女、鸬野皇女,还有好多好多,而我今后只能独自去面对……”

“我明白,所以才问你打算怎么办嘛。”

“怎么也不怎么样,我只想保护我自己。”

“我不相信。”

大海人真的觉得不敢相信。二人孩子都诞下了,可她还是不属于自己,现在又说要离开自己独自生活。真的独自生活倒也罢了,很有可能不是这样,并非她的话不可信,而是虎狼时刻在觊觎着她。

大海人皇子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地预感到,额田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了,今天二人之间除了别离再也没有其他话题。在中大兄皇子的权势面前,任何人都是无力抗拒的。大海人皇子深知这一点,额田也深知这一点。

中大兄皇子将迎娶额田女王为妃,一时间所有人无处不在议论,但终于渐渐平息下来。然而,在这传言的背后,朝臣以及女官们开始以异样的目光来看额田。只有中大兄皇子,即使在传言渐渐平息下来之后,仍然以一种异样的眼神关注着额田。传言之所以渐渐平息,则是因为无论人们怎样议论,在额田女王身上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秋意渐深,一个消息传入额田耳中,天皇命令出云国造兴建一座规模宏大的神社。额田心想,这年夏天刚刚举行过规模浩大的盂兰盆诵经会,无论是盂兰盆法会,还是兴建神社,都与皇孙建王之死不无关系。老女帝想同时向神和佛祈愿,为死去的建王祈冥福。现在,齐明天皇心里想的、脑海里浮现的,统统都与建王有关,可以说,是在世时那惹人怜爱的年幼建王的遗影,在左右着齐明天皇的一举一动。老女帝可以为了死去的建王心甘情愿地做任何事情。

不难想象,略显过分的盂兰盆法会定是老女帝听从了某个侧近的进言而做出的决定,此次在出云国兴建规模空前的神社肯定又是有人在耳边进言的结果。不过,这样的后果便是,不可避免地招致了人们对老女帝的诘责。

——听说出云造神社那件事可了不得啊,快把整个国家都掏空了!光是砍伐葛茎编绳就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砍来的葛茎不知为什么总是被狐狸啃断,所以绳索编啊编啊就是编不成,全被狐狸咬坏了。跟你说句悄悄话吧,那些干活的匠役都觉得极不可思议哪!

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此时都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两三年前疯狂地重建京城时的情形。当时曾经被人斥为“劳民伤财”的大工程,如今换个地方,又在远离京城的出云国搞开了。

还有人这样说:

——这话只能悄悄跟你说啊。听说出云那边有狗将死人的手臂咬掉了,那啃下来的骨头准备放到新建的神社里供奉起来呢。

本来不足为奇的小事,竟然被煞有介事地传来传去,平添了几许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

这显然是百姓对于喜好大兴土木的老女帝的一种诘责,只不过以出云地方发生的奇闻的形式表现出来了而已。

当人们对额田女王的兴趣逐渐转为对出云兴建神社一事的兴趣时,额田与中大兄皇子之间有过一次简短的对话。那是在额田听说新建成的宫城后庭里种植的几株胡枝子开出了许多小碎花,高兴地前往观赏的时候。明月之夜,额田由一名侍女陪同着来到后庭,果然,种植在宽敞的庭院四周、仿佛给院落镶了一圈花边似的数十株胡枝子,各自绽出几朵小花,连成一大片,好一派怒放的气势。在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的月光下,娇小的胡枝子花竟显得有几分艳丽。四周成百上千的秋虫同声共鸣着,充斥天地间。胡枝子花在一片喧闹声中静静地绽放着。

这时候,额田忽然察觉到另一个人到来。离得老远,但额田已经知道那人是中大兄皇子。额田催促侍女,准备赶快离开这里。

还没等离开,对方出声了:

“月亮真美。”

额田垂下头,不得不调整姿势迎接中大兄皇子。侍女则退了下去。

“我就心想,今夜的月亮一定很美,果然不出所料,真是美啊。”

“是。”

额田低着头答道。

“月光之下看胡枝子花也很美。”

“……”

“额田的手也很美。”

额田知道自己交叠在身前的手被对方看见了,于是慌忙用长长的衣袖将手藏起来。

“你的脸也很美。”

脸孔没办法掩藏起来,额田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和大海人皇子分了手,今年的秋天一定很寂寞吧?”

额田答“是”也不成答“不是”也不成。也许是回答不上来的缘故,她无意识间缓缓抬起了头。中大兄皇子略微仰着头,望着月亮。

“我等你一年,等到你感觉不再寂寞了。”

额田赶快又垂下头,全身微微颤抖起来。

“一年之后,那漂亮的手、那漂亮的脸就归我了。”

“……”

“还有那漂亮的额头、漂亮的脸颊、漂亮的脖颈、漂亮的头发,统统都归我了!”

火一样炽热的烙印,同中大兄皇子滚烫的话语一道,捺在了额田的额头、脸颊、脖颈、头发上。清冷的月光下,却让人感到仿佛燃烧起来一般炽热。

完全是单方面的宣告。说完之后,中大兄皇子便转身走了。一来一去都是即兴式的:夜晚的月亮很美,于是信步走来观赏一番,途中偶遇额田,于是和她说上几句话,随后又信步离去。

额田独自伫立原地,站在绽放的胡枝子花中间。侍女走了过来,不知刚才她避让到哪里去了。额田不想让侍女看到自己的脸孔,上面一定留着许多火烧般的滚烫痕迹。她抬起头仰望月亮,就像刚才中大兄皇子仰头望着月亮一样,额田也仰头望向月亮。

额田沐浴在月光之中。月光泻照在脸上,将刚才中大兄皇子捺下的火烧痕迹一一涤清消去——至少,额田自己有这样的感觉。

——那漂亮的额头、漂亮的脸颊、漂亮的脖颈、漂亮的头发,统统都归我了!

耳畔又一次响起中大兄皇子说的话。额田在心里清晰无误地给出了回答,刚才没能说出口,但是此刻额田终于能说出来了:

“假如殿下您想得到我的额头,我就把额头给您;您想得到我的脸颊,我就把脸颊给您;您想得到我的脖颈、我的头发,只要您想要,您统统拿去好了!就像献给大海人皇子一样,我把它们统统献给中大兄皇子殿下!”

额田笑了。额田知道自己笑了,但是一旁的侍女却不知道。当主人望向月亮的脸转向自己的那一瞬间,侍女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气,额田的神态是如此宁定、慈祥,同时又透出几分妩媚。

此时的额田心里在想,只要对方想要什么自己都可以奉上。与大海人皇子的约定已经履行完毕,还有什么不敢的呢?大海人皇子曾经将自己揽入怀中,中大兄皇子同样也可以。但是,自己没有向大海人皇子奉上的东西,同样也不会向中大兄皇子奉上,那便是自己的心灵。自己生来是为了倾听神的声音的,怎么可以让凡人的声音随意左右自己呢?

——心灵不可以拿去。只有我的心灵是不可以的。

额田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仿佛要将自己的思绪细细咀嚼似的,缓缓向前走去。从一株一株的胡枝子之间走过时,露水沾湿了她的鞋子。在中大兄皇子面前时,自己身为倾听神的声音的女子的自尊曾短暂失去,此刻又找回来了。额田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只是中大兄皇子众多妃子的一人,她不可能将自己置于这样的位置,她也不会落到这样的位置上去。

有间皇子即使假装犯疯病仍然无济于事,仍无法延长自己的性命,面对中大兄皇子的绝对权势,想保全自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能将自己的心灵交出去。额田暗暗对一年后的自己起誓,绝对不能对中大兄皇子产生爱情,就像对待大海人皇子那样,对中大兄皇子也必须如此。除此以外,她不可能带着应有的自尊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因为她将要投身其中的,是一个充满了嫉妒、谋略、中伤,人间百态龙蛇杂处的世界。

额田拼命让自己将中大兄皇子从脑海中赶走,她一边走一边缅忆起有间皇子。她一想到年轻俊美的有间皇子,胸口就会涌起阵阵哀痛,今夜也不例外。然而,想到有间皇子却能令额田的心绪平复。真奇妙,从有间皇子无法逃脱的悲凉命运之中,额田渐渐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开年便是齐明天皇六年。这年正月,高句丽的使者乙相贺取文等百余人抵达筑紫。这一消息过了很久才传到京城。百人以上的大型使节团来朝非常罕见。

三月,传出一条血腥味十足的消息:朝廷命阿倍比罗夫率领二百艘船师征讨北方的肃慎国。京城的百姓没人知道肃慎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度,是虾夷人的种族之一还是完全不同的异族?是与虾夷人盘踞在同一地方还是更远的北方?没有一个人具备相关的知识。如果说有人略略知道一些的话,那就是朝廷的首脑等极少数人,而且除了对方是不服皇威的番族,更为详细的信息他们也几乎全然不知。接到出征北方的阿倍比罗夫的呈报,他们才知道肃慎国的存在,同时得知了肃慎对大和朝持敌对态度,于是便下令:

——肃慎国务讨之!

庙堂发声,满座呼应,大和朝的命令就这样传到了北方前线——这是实情。

五月八日,正月抵达筑紫的高句丽使节团进入难波。使者们下榻在专供外国使节起居的难波馆,在那里等候入京的邀请,准备再赶往大和。

朝廷首脑们没有立即召见外国使节。这是在仿效唐国对待外国使者的做法。

高句丽的使者百余人抵达难波津的同一个月,朝廷颁布敕令,举办《仁王般若经》讲经会,全国各地共选定一百余场所,各设讲坛,这是仿自唐国的一种尝试,也被视作新政的成果之一。当然,人们自然会联想到,这样做的背后说明国家变得越来越自信从容,有时间和能力来考虑这些事情了。除此以外,政府还建造了大型漏刻,用来向民众报时。这是中大兄皇子之前设想的,如今终于付诸实施。这也是仿效了唐国京城的做法,报时的钟声既使得京城百姓的生活增添了喜气和期待,也令社会多了一分秩序感。

同月,四十七名战俘被送入京城,他们是受到阿倍比罗夫征讨、慑服于皇威的肃慎人。朝廷为此大开筵席,宴飨这些远道而来的夷人。与前一次虾夷人入京一样,京城的百姓骚动起来,只为了围观这些肃慎人。肃慎人有着和虾夷人一样的容貌,穿的衣服也一样,唯一的不同是脸部长有浓密的胡须。

肃慎人的入京使得大街小巷又开始议论起阿倍比罗夫来。前一次人数众多的虾夷人入京,加上此次肃慎人的入京,无疑都是阿倍比罗夫的功劳,是他用武勋换来的结果。

护送肃慎人进京的前线武将,详细奏报了北方征讨军的动静。

除了率队前去的征讨军,阿倍比罗夫还在当地征召了一批虾夷人,令他们乘船一同出征。船师渡海抵达对岸后,又在登陆地附近招募当地的虾夷人加入自己麾下。当地几乎每年都受到肃慎人的袭扰,众多民众或被掳走或被杀死,因此虾夷人很乐意协助征讨军,自愿为征讨军做事。在虾夷人的引导下,阿倍比罗夫轻易地找到肃慎人舟船藏身的地点,先是赠送物品加以宣抚,但未奏效,随即开启战端,迎战来袭之敌,征讨军大获全胜,但是出身能登的武将马身龙不幸战死。

战死者一定人数不少,但是唯独只报告了马身龙的战死,也许是因为此人是征讨军中一名非常重要的武将,又或者是在能登地方临时编成的部队中担任首领的人物。

肃慎方面战事告一段落之时,高句丽使节团一行人也踏上了归途。大概是高句丽人的归国勾起了思乡之情,同月,已在此地逗留多年的吐火罗人也提出想回一趟故乡看看,其中一人为了表示返乡后仍然希望留在大和为朝廷效力,特意上奏独自返乡,而将妻子留在飞鸟京。

天皇念在这些异国漂流者平时陪伴在侧、为自己排遣哀愁的分上,想尽量满足其愿望。天皇的意向很快传达给了朝廷首脑,并为此在庙堂上展开商议。送漂流者们返国,朝廷必须为其准备舟船,以及在全国征召大量船员,外加一笔庞大的费用。另一方面,吐火罗国究竟位于何处迄今仍不十分明了,此次航海势必做好有着极大风险的估计。据这些漂流者讲述,仅能大致推断出吐火罗国位于唐国以南,但具体位置不详,甚至连究竟是个大陆国家还是岛屿国家都不知道。按照他们的话,吐火罗国有许多奇异的物产,另外从他们淳朴的性格来分析,可以想象出那是一个并不怎么先进的国度。

庙议很难达成统一,好在最终还是决定派出使者护送漂流者们归国。也许这是一次毫无必要的行动,也许正相反,此次行动会收到许多意外的收获。

“派使者护送,船上装上交易商品,为防万一再派些兵士一同登船。”镰足建议道。镰足是这一行动最积极的支持者。

这样一来,护送吐火罗人的人员组成变得非常庞大,送使、官吏、船员,加起来共有数十人,装载着这些人员与交易商品的船只,趁夜从难波津启航出发,航向大洋,随海流向西南方向而去。

夏秋初交之际,额田女王两次收到来自大海人皇子的密邀。二人尚未形成特殊关系之前,大海人皇子时常通过他人向额田发出邀请,而这次也是采用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做法非常大胆。

说到大胆,中大兄皇子堪称大胆,大海人皇子也同样大胆。有着同一个生母的兄弟二人拥有同样的胆魄倒不足为奇,但身处两位皇子的竞争对抗之中,还是令额田感到十分不安。

中大兄皇子明知额田与弟弟的关系,仍执意将额田从弟弟身边夺走,而大海人皇子也不愧是大海人皇子,表面上佯作答应将她让给哥哥,同时又暗中计划着将额田再夺回来。同样是大胆,放在一起比较的话,额田还是对中大兄皇子的做法更有好感。虽说中大兄皇子是横刀夺爱,但他似乎做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他开诚布公地与弟弟正面谈判,直截了当地提出把你的女人给我,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不知是出于对额田的尊重还是出于对大海人皇子的尊重,反正,他主动提出留给额田一年时间。

中大兄皇子的做法令额田感到既好笑又好气。你是我的人,但我可以给你一年的时间。无论给不给时间,处在一个权力无边的当权者掌控之下,结局是相同的,但是中大兄皇子这样提出,却能令额田感觉对方是把自己当作人对待,而不只是一件从左手换到右手上的物品。

奇妙的是,这一年对于额田来说显得很异样。虽说并没有急切地期盼去中大兄皇子身边的那一天快点到来,然而今年的春去夏来、夏去秋来,却让她觉得似乎有些匆促,同时又有些迟慢。就快要到胡枝子花开的季节了吧,待到那一丛丛胡枝子绽放出密密匝匝小碎花的时候——有时候,额田会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绪,不禁一震。待到那时,威权将无人能抵挡地向自己强势压来。额田微微抬起头,随即,思绪又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飘去。嗯,什么都可以奉上,除了自己的心灵,我不会像有间皇子那样轻而易举被夺去生命的。当自己的身体听从这样的心绪而动时,中大兄皇子对于额田来说,就只能成为敌人了。

大海人皇子的密邀不如中大兄皇子那样来得光明磊落。

——想不想看看十市皇女啊,毕竟许久没见到了。这段时间,她开始记事了,一心想着见到母亲呢。

他通过别人将这话传给额田。事实上想见到额田的当然不是十市皇女,而是她的父亲大海人皇子。大海人皇子有时直截了当地质问额田,有时甚至加上威吓,但额田的回答每次都不改变。她在见到大海人皇子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当面回敬他:

“……难道不是殿下您提出与我分手的吗?是您抛弃了我,将我让给中大兄皇子殿下的。每次我一接到您的邀约,恨不得立刻就飞到您身边。可是您呢,您还是照样和我分手,照样将我抛弃,照样将我让给别人。这种悲伤领教过一次就足够了,我绝不想重蹈覆辙!”

“恨不得立刻就飞到您身边”这句话足够大海人皇子受用了。一切正如额田所说,提出分手、将她让给别人,都是自己的所作所为,而非额田所愿。

“好吧,我马上离开,万一让中大兄撞见就麻烦了。”

大海人皇子说罢,先自离开了。明明是他主动约的额田,但他显然对中大兄皇子心存忌惮。

九月五日,数名使者由百济来朝。

一登上难波津码头,使者立即表明:由于事情紧急,希望马上赶赴飞鸟京,拜谒天皇。这与以往朝贡使的做法明显不一样。快马当即飞奔赴京向朝廷报告,百济使者随后也向飞鸟京进发。

使者进宫后面奏了一件大出意料的事情:“此前七月,新罗百济两国间发生战端,新罗向唐国求助,唐国大军出动帮助新罗灭了百济。百济君臣尽数被俘,锁入囚车被押走了!”

使者的话,令廷上在座的飞鸟朝君臣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使者说的,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也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会发生这样的事。

包括老女帝在内,中大兄、大海人、镰足等朝廷首脑一个不落统统在场,满座鸦雀无声,仿佛一滴水的声音都能听到。七月发生的事情,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活下来的两三位将军分别占据两三处地方,召集兵士准备反击,可是兵士大多死于之前的战斗,但仍以寡敌众,与新罗兵顽强作战,保住了王城,唐国兵不敢进入王城。现在国家已破,百济的遗臣以王城为据点,打算重建国家!”

使者的奏报结束后,没有一个人说话。

“国家已亡?”隔了许久,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国王和朝臣被尽数掳去!”使者回答。

“你说此次变乱唐国也出兵参与了?”

“唐国应了新罗之请派兵前来的。”

“兵数有多少?”

“不详,估计有数万人。”

“今后的战况估计会如何?”

“没法估计啊。现在是国破人亡,只剩几个遗臣在誓死抵抗,打算重建国家。靠着极少的兵士,总算暂时保住了王城。”

使者退下后,人人心头沉重。自政变以来,这是飞鸟朝廷第一次遭遇的重大事件,整个国家都可能因之而动荡。在半岛诸国中向来与大和关系密切、亲善友好至今的百济国,大和在半岛的利益据点百济,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灭亡了!更要命的是,大国唐国竟出兵插手了这一事件。

庙堂之上,连日来几乎天天都在商议有关百济的问题。

唐国出兵半岛,说明此事对唐国来说也是重大事件,基于某种理由而不得不出兵干预,何况发兵需要时间做准备。身在唐国的大和使者应该知道个中缘由。

——眼下坂合部连石布、津守连吉祥等人恰在唐国,理应掌握唐国出兵半岛的动向,可是却毫无消息报来,真是太遗憾了。

朝中不乏这样的声音。这是对一年前从难波津启航并且平安到达唐国的遣唐使节团一行的诘责。不过这种诘责有些勉强,因为唐国动员兵力一定是秘密进行的,作为外国使臣未必能掌握这些信息。

但是,对于不曾中断交往的半岛上所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其中一国惨遭灭亡,这样的重大变乱,事先竟毫无消息,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不管怎样,只能说缺少及时传递半岛情势的渠道,这绝对是一大漏洞。百济亡国之前,或许还可以想想办法出手。对大和朝来说,百济是个亡不得的国家。可如今一切都晚了,面对一个已经灭亡的国家,想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有人提出,应当向百济派遣救援军。但根据百济使者所说,目前百济遗臣的势力究竟几何完全未知,在如今国不复国的情势之下,不过只是小股的残余势力,难成气候,说是保住了王城,但如何防守的也不得而知。尤其是,派兵往半岛,就等于向唐国掀起战端,单单与一个新罗开战倒不是不可以,可是唐国参与其中就非同小可了,万一出兵半岛遭遇战事不利,很可能将乘胜追击的唐国大军引至本土来。

——不管怎么样,新罗是我朝千仇万恨仍恨海难填的国家,不能就这么放过它!

商议来商议去,最终都归结到新罗可恨可憎。可憎归可憎,却拿它毫无办法。大化政变以来,新罗一直与唐国通好,借着唐国的威势不将日本国放在眼里,甚至发生过使者身穿唐国服饰前来朝贡的情况。

不安之中一个月很快过去。进入十月,百济的第二批使者又到达。这次人数众多,其中大部分是百济遗臣武将福信率兵作战时俘虏的唐国兵士。百余名唐国兵士此次随同使节团一并献来,说明百济遗臣手中兵力尚可期,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战果。

福信还捎来了书信一封,上面写道:

——唐人率兵团来犯我境,颠覆我社稷,将我君臣多数掳去。百济原赖日本国天皇护念而成一国,今谨迎回身在贵国之百济王子丰璋,尊为国主。

以外,使者还口头转达了福信的请求,即派遣援军与丰璋一同归国。

这第二批使者的到来,使得庙堂上再一次陷入混乱。朝廷重臣全都夜不归宿,不分白昼黑夜地聚于堂上商议究竟该如何应对。虽然送来百余名唐国战俘,但是凭这一点尚不能得出百济残余势力已占据一定优势的结论,与新罗唐国联合军队作战,几乎一点胜算都没有。只不过是能坚持多少天,或者几个月的问题。

丰璋身为百济国王子,在国家灭亡、本国使臣前来要求的情况下,不论愿意不愿意都应当即刻放还归国。然而,围绕要不要答应归还丰璋这个问题上,庙议又分成了两派。一方认为,现在归还丰璋无异于将其推入险境。百济既亡,丰璋成了唯一存世的王族,更显得重要和值得珍视,不能毫无意义地任其性命白白牺牲掉。重建百济来日方长,丰璋仍应像以前那样继续留在日本国。另一方则主张,丰璋只是暂居日本的质子,如今国不复国,那些一心重整旗鼓重建百济的遗臣不能没有国主,他们急切地盼望着丰璋归去,所以必须立即归还。

而在如何归还的问题上一时也难以敲定。将丰璋长年羁留在此地,如今其国灭亡,却只让他一人归返,即使国家已不存在,但对百济仍是极大的失礼行为。要是被其他国家知道,那将是国之耻辱,是万世也拂不掉的奇耻大辱。因此归还的话,势必派出援军随丰璋一同返回百济;假如不想派救援军一同前往,那就只能找个理由不将丰璋归还给百济。

换句话说,包括丰璋的问题在内,问题的关键在于要不要向半岛派兵。是冒着巨大的风险向半岛派遣军队以图百济再兴,还是彻底放弃之前经营下来的国家权益,采取不与唐国为敌的隐忍态度?

还有一个麻烦在于,不向半岛派兵,即等同于眼睁睁看着百济的遗臣被杀戮,而这样并不能保证本国安全无虞。新罗与唐国的联合军队很可能乘着击破百济的余威,长驱直入,进攻本国。考虑到迄今与新罗国的关系,这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朝廷首脑们对庙堂上的每一个人都充分听取了他们的想法,毕竟这是决定一国命运的大事,只有最广泛地听取意见,才能做出最理性的决定。

庙议每天每天都在生变。一时似乎主战派占了大多数,可是一旦进入检省兵力、军备时,这派人的声音便越来越低了。虽然推行新政已经在各种制度建设及设施整备上逐渐体现出成果,但仍只是个开头,还远远谈不上国力充实。假如向半岛派兵,势必做好今后数年百姓将陷入生灵涂炭的困苦境地的心理准备。国家的征兵体系已经建立,租税制度也建起来了,但只是有了一定的制度保障,真正运行起来效果如何还很难说;边境地方的夷族近年来也开始慑服于皇威,可是要将其纳入国力体系那是得好几年后的事了。

最近十年,朝廷致力于整备国家体制这一根本大业上,其余的相应都做了牺牲,朝臣和普通百姓的生活都因此而付出了牺牲。所有成为政争之源的消极因素统统排除,朝廷的中央集权体制得到了确立,同时全力征讨边境异族,如今正是成果逐渐显现的时候。因此,向半岛派兵意味着一切都将重新回到十年前。

中大兄皇子几乎没有发表个人意见,而是始终在倾听朝臣们的想法和建议。镰足也不发表意见。

在中大兄皇子眼里,庙堂之上没有人比镰足显得更加冷静了。他正襟危坐,一动不动,和平常相比脸孔略带青色,常常眼睛半开半闭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在镰足看来,这件大事最终拍板的人是中大兄皇子,也只能是中大兄皇子。必须由中大兄皇子来裁夺是否出兵的时刻到了。镰足将一切都押在中大兄皇子的裁夺上。假如决定出兵,就动员全国的国力,将兵士源源不断派往半岛;假如决定不出兵、放弃在百济的权益,则必须尽快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同时,应当做好海岸沿线的防备。所谓万全之策就是,对半岛以及对唐国都一样,动用一切政治手段,将在半岛失去的通过其他形式再夺回来。

镰足的态度始终不变,他一直在等待中大兄皇子做出最终裁夺。出兵与否,这不是一个常人能够做出判断的。就连他自己,究竟从国家立场出发应当采取何种对应,他也心里没有底。出兵的话,国家将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或者反过来,不出兵的话国家将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除了神,没有一个人知道。在庙堂上,他不时感受到中大兄向自己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显然在问: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但镰足不为所动,仍旧毫无表情。对镰足而言,现在中大兄皇子就是神,而自己在等待神的裁夺。在神的面前,怎么敢随意发表自己的陋见呢?

不知从哪里传出去的消息,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国家当前所面临的大事件。有说国家将出兵半岛与新罗作战,有说唐国大军就要逼近筑紫了,因此国家正征召兵员准备抗击,等等。各色各样,不一而足。百姓心里也明白,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然而传言归传言,巷议归巷议,朝廷方面却没有半点消息。朝廷重臣们一连几天聚集在庙堂上商议着。飞鸟山上疾风不止,既不是初秋的风,也不是深秋的风。

额田也大致听闻了这个消息。虽然明白此事关系重大,但事件究竟重大到什么程度,却并不清楚。宫城内比平时安静了不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额田许久未见的姐姐镜女王来到宫城看望她。额田因此得知,今年夏天姐姐被赠予了一座小巧的宅子。赠予宅子意味着镜女王不再享有中大兄皇子的宠爱了。

“我对自己现在的结局很满意。和那么多妃子争宠,实在太累人了。虽然我对皇子殿下的感情没有变,可我还是决定了要离开他。下了决心后很长一段时间,悲伤、寂寞等等一齐袭上心头。现在回过头来想,当初我要是不离开大和、不上京该多好啊,可是那个时候我说什么都想来到他身边呀。现在过了这些年,我已经彻底累了。”镜女王说道。

额田无言以答。关于自己的传言,不可能不传入姐姐的耳朵,然而姐姐对此却一个字都没有提起。额田觉得姐姐的境遇变化,不能说与自己毫无关系,一定是中大兄皇子为了得到自己,先将姐姐从身边赶走了。

眼前的镜女王面容憔悴,和几年前从大和来到京城时恍若两人。与此同时,她的脸上似乎也透着一股尖刻,那是皇子之妃们毫无例外人人拥有的东西。不能不说那是身为皇子妃特有的自得或者说高傲,同时也是她们从生活中自然而然萌生出来的冷漠、尖刻和哀怨,是潜藏于虚饰的娴静底部的一股强烈的森冷,只有同为妃子的女人最为了解。

持续了多日的庙议戛然终止了。每天进宫列席御前会议的朝臣一个个从会议室鱼贯而出,向宫城内各个不同院落散去。朝臣们带着憔悴的面容,在秋阳的辉照下,时而低着头匆匆而行,时而半仰起头来,好像要赶走连日来的疲劳似的。也有两三人结伴而行,偶尔会说上几句话。朝臣们走到宫城门前,穿过城门,这才返回各自的家。

齐明天皇二年末,当时新造的冈本宫被一场大火烧毁,后来再度开工,继续进行大规模的营造。这项工事至今仍在持续进行中,已经完成了大约八成。去年,额田被中大兄皇子单方面强行告白的植满胡枝子的那个庭院,就在最近开始敷设屋瓦、接见外国使者的那座别殿旁边。

随着新的殿馆陆续建成、原先的临时住所被拆除,宫城内景象一新。

庙议结束的这天,中大兄皇子与镰足来到八成已经完工的冈本宫的庭院内散步。四下里看不到朝臣的身影。

“兵力动员怎么样?”中大兄问。

“此次在京城周边的近畿征召壮丁,因为之前的东北出征军全都是从各个地方征召来的。这种事情必须要尽量做到公平。”镰足回答,停顿一下又继续说道,“关键在于兵船,这个嘛,明天就下诏命骏河国开始建造。”

“半岛出征军的指挥让谁来?”

“除了阿倍比罗夫好像找不出其他人了。所以,明天就准备派使者上路,传令他立即返京。”

“你觉得大海人皇子如何?”

“他太年轻了。再说,是不是非要打出皇子的名字出征呢?我觉得此事还是留点余地比较稳妥。”

“这次行动关系到国家命运,难道不应当展示出最明确的态度向天下宣告吗?”

“还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达到这个目的。半岛出征诏书发布的同时,朝廷迁回难波津。天皇陛下、皇子殿下,统统返回难波津,以显示君臣一心准备出征的决心。等到开年,御驾也要尽快率船队离开难波津向筑紫西进。最迟明年春天,务必在筑紫设置大本营。此次行动,除了筑紫没有更合适的作战大本营了。”

“最迟明年春天,可是各种准备来得及吗?”

“不管准备来得及来不及,朝廷必须移至筑紫。御船先向西移,既可以在筑紫等候一切准备停当,同时也便于往半岛运送兵力。不过再急再赶,建造兵船怎么也需要半年时间,阿倍比罗夫从前线回京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所以,兵船出航估计还得再迟一阵子。”

“丰璋呢?什么时候将丰璋送返百济国最合适?”

“全军团出动的时候最为合适。过早送返,半岛的局势也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善。在那之前,百济遗臣福信等人如果能勉强守住王城当然最好,万一落入敌手也没办法,毕竟百济国事实上已经灭亡了。”

隔了片刻,镰足继续说道:“比起这一切来,还有一件事情更加紧要:今年秋天,皇子殿下兄弟二人务必结成一心,一同去渡过眼前这个艰难时刻。”

“这事我心里有数。”

“嗯,有时候看似明白但未必真的明白。二位殿下都性格刚烈,万一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反目成仇,那可不得了啊!千万不能那样。应当像以前一样,友爱和睦,协力互助。只要能够这样,半岛这点兵火算得了什么呢?还不是小事一桩。”

“我知道。”

“我怕殿下未必真的明白呢。二位皇子,随便哪一个都是天资卓越、超尘拔俗的人才。二人若是齐心协力,就能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天火般的神力。可万一出现可能导致反目的事态,就不只是二位皇子受到伤害,国家也将破……”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清楚得很。”

“我怕殿下未必真的明白呢。镰足之前就听到些滑稽可笑的传言。”

“我知道。”

中大兄一迭连声地“我知道我知道”,事实上他也真的全都知道,镰足想说什么他十分清楚。

“万万不可对弟皇子的……”

“我知道。”

“倘使真的明白的话,那么从今天起,将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彻底丢掉好吗?”

中大兄皇子沉默了。他没有自信再说“我知道”。

“我会考虑的。”中大兄终于答道。

“光是考虑没用的。”

“好好考虑一下,想出个办法让你满意。”

“那好,镰足会将刚才这话记在心里的,希望殿下不要忘记您在这开满胡枝子花的庭院里对镰足说过的话。”

听到“胡枝子花”几个字,中大兄皇子似有所感。他抬眼向四下扫视,嗯,庭院四周栽满了胡枝子。一丛丛的胡枝子顶着可爱的小碎花,尽情绽放。不知不觉中,秋意渐浓。

“时间过得真快啊,都一年了。”

中大兄皇子不由得感慨道。镰足听了当然不会明白。

“什么一年了?”

“天皇下诏在出云国建造神社,如今恰好一年了。”

“是呀。”

“那会儿正是这庭院里开满胡枝子花的时节。”

“不错,您这么一说,我也记得恰好是一年前的这时节。您当时说——本来神社的建造也想暂时停一停的,可是,这毕竟不同于其他工事,这件事……”

“即使投入全部的国力,出云神社的建造也不能停。这件事关系到国力的提升,决不会白白浪费一分的。”

中大兄皇子在庭院内缓缓踱着步,欣赏着盛开的胡枝子花。在开满胡枝子花的庭院里不止对镰足一人许下过诺言。一年前的现在,向额田也许下过诺言,虽然是单方面的宣告,但也是一种诺言。即使额田不认为那是诺言,但诺言就是诺言。这是自己对自己要求的诺言。但麻烦的却是,对镰足许下的诺言和对额田许下的诺言,恰好互相矛盾。

“殿下在笑什么?”

随着镰足一声问,中大兄皇子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

“我没有笑啊。”

“不对不对,您刚才明明独自一个人在偷偷笑。眼下正值国家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我不知道您想到什么事情竟然还能笑出来——不过,大事当前还能笑出来也不坏啊。”

“我真的没有笑。我哪里有闲心情笑啊——我是在斟酌半岛出兵的诏书内容怎么写哪。”

说着,中大兄皇子的表情霎时间好像换了一个人。心情也同样。在说出“斟酌诏书内容”几个字的那一刻,中大兄皇子即时变成了另一个人,额田从脑海中退去,镰足也从脑海中退去。数日来,经过反反复复的长考,最终决定出兵半岛。虽然几乎是自己孤舟独桨做出的决定,但很快就将以天皇诏书的形式向全国官民公告。

兴师在所难免。不管付出多么巨大的牺牲,这次也不得不兴师发兵了,而一旦发兵,就务必夺得胜利。

“诏书的文字不必文绉绉的,必须雄劲有力!”中大兄皇子说。

镰足停住脚步,态度严肃,郑重其事地望着中大兄皇子,中大兄说出的话他每个字都不想漏掉。他觉得,眼前的中大兄皇子不再是以往自己给予建议的年轻皇子了,如今皇子就是这个国家的神,皇子的声音就是神的声音。

“在本国的历史上,他国前来求援的例子比比皆是,扶助弱国使其免遭亡国之灾的例子也有过。此次百济存亡之际求援于本国,说明它别无所依。眼下百济民众枕戈尝胆,一边忍受战败的痛苦一边翘首以盼等待援助,天亦不可夺其志啊!”

中大兄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继续在栽满胡枝子的庭院里信步而行,镰足跟在后面。

“国之虎贲勇士,为了救援百济,你们向半岛出师吧!从东南西北各路向半岛进发,像云一样聚拢在一起,像雷一样动撼天下,杀入敌国、屠灭其王都,解救百济于苦境!国之朝臣百官,做好一切心理和物质准备吧。为了派遣成百上千的精锐兵士和成百上千的兵船,恪尽你们的职守吧!”

中大兄皇子似乎意犹未尽,但他说到这里停住了。他抑制不住激昂的情绪,然而,终于下定决心出师半岛的激情,一时却难以用言语很好地表达出来。

不过,说不说出来都无所谓。镰足自会将自己刚才所说有遗漏的加以补充,语句不妥切的地方加以修正,然后转达相关部署,估计今天晚上就能化为一道雄劲的诏书,明天就会送达朝臣百官、全国各个角落。用不了几天,在边境坚守城寨的各武将兵士也将接到诏书,并遵照诏命行动起来。

和镰足道别后,中大兄皇子仍独自在栽满胡枝子的庭院里踱着步。他脑海里一度又浮起额田的影子,但很快,脑海里就塞得满满的,再也没有额田的位置了。

中大兄皇子将刚才镰足提到的事情又重新梳理了一遍,一件一件思索着。镰足建议,诏书公告的同时,要将朝廷移往难波津,但真正做的话最快也得到十二月了,并且估计月底才能完成。这件事情只能交给大海人皇子去负责。

依镰足所说,即使准备仓促,开年之后天皇也应移驾西征。说的没错。不过,照中大兄的想法,镰足的建议仍嫌太迟,等到开年,五六天之内御驾就必须从难波津出发,登上西进之途。无论如何,必须这样做。这件事情也得让大海人皇子来负责落实。除了大海人,没人能做得了这件事情。

镰足预计,兵船的出动可能要等到半年之后。对此,中大兄皇子完全没有意见。与大唐国干戈相见,准备时间要比通常预计多一倍以上,就算准备一年也绝不嫌长。在这一年期间,建造兵船,动员兵力向筑紫集中,等等。这件事情——中大兄皇子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除去大海人皇子,还是找不出其他更合适的人啊。

中大兄双目紧闭。镰足刚才说的那一席话中,最最中肯的就是与大海人皇子结成一条心,同心协力。万一两位皇子间发生什么龃龉不合,将造成国家动荡的严重后果。镰足说得一点也没错。中大兄知道,被自己横刀夺爱夺走额田的弟皇子,对自己来说,真的是无人可以替代的强有力的合作者。

庙议戛然中止的第二天,关于出师半岛的诏书便下达了:

……乞师请救,闻之古昔,扶危继绝,著自恒典。百济国穷来归我,以本邦丧乱,靡依靡告,枕戈尝胆,必存拯救,远来表启,志有难夺。可分命将军,百道俱前,云会雷动,俱集沙,翦其鲸鲵,纾彼倒悬;宜有司,具为与之,以礼发道……

中大兄向镰足说到的内容,经镰足润色成为了一道中大兄所期待的雄劲诏书。

这是个澄静的晚秋天气。此刻列坐在庙堂上的几位重臣事先已经知道了此事,但仅限于极少数人,而朝臣百官的大部分还是刚刚得知这一决定,刚刚知道事态将变得极为严峻。

诏书下达这天,朝廷文官武吏个个表情严肃,仿佛霎时间变了个人似的,而大街小巷依旧较为平静,但是两三天之后,京城的所有百姓终于都知道了出师半岛之事。一连几天都内的日子仍然波澜不惊,这下反倒令百姓感觉有些异常。到处都在议论出师出兵,但具体来说这事对自己的生活究竟影响几何却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认为应该没什么影响,也有人觉得接下来的日子或许极不好过。诏书公告好几天了,但京城毫无动静,既没有军队入城,也没有军队出城。除了上朝的官员举止略显紧张外,一切照旧。寺院报时的钟声早晚照常响起,钟声与平常也没有任何不同。

就在京城平静如常的同时,出师半岛的决定却如同一颗石子在水面激起了巨大涟漪。近江、信浓、若狭、骏河、伊豆、能登、武藏、播磨、筑紫……由近及远地相继传开去,朝廷派出的数百名急使正快马加鞭驰向四面八方,奔走在秋风劲起的山野间、奔走在秋雨骤降的平原、奔走在天空阴森的北陆路沿海道路上,日本列岛上凡所到之处都能看到这些急使马不停蹄的身影。

前所未有的重大事态,终于渐渐然而切切实实地显露出了其先兆。十一月上旬,近畿一带开始了征兵,由各地方国府(1)负责,将农村、山区的年轻男子征募为兵员,然后集中到国府所在地,包括京城及京城周边地区也不例外。户籍前几年就已编成,因此逃避或藏匿是不可能的。征募不只是针对平民百姓的年轻男子,连父亲在官衙当差的年轻男子也统统被征了去。平时的徭役,这些人家或以钱财或以粮食顶代,还可免除被征,但此次这种做法却一概不允许。不论家景殷实者,或者家有为官者,与平民百姓一视同仁,只要家中有年轻男子,就必须应征出丁。有的人家两名年轻男子同时被征募,有的人家三名年轻男子只有一名幸免。各地方难免出现不公平,以至引发小小的混乱也不在少数,但总体而言,此次的征兵可以说不分官民,贵贱无欺。

征募丁壮之举令京城大街小巷的气氛骤然一变,男女老幼的眼神里不约而同露出了不安,举手投足之间也不知不觉显得有些慌乱。今年的冬天来得很早,才十一月中旬空中就开始飘起了白雪花。

进入十二月,另一个动向令百姓更加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就是朝廷公告说,天皇将于近日移驾难波宫并在那里处理政务。自从公告发布起,京城的气氛更加紧张,所到之处,慌忙仓促赶路的朝臣的身影特别显眼。这次虽然不比迁都,只是为出师半岛而采取的临时举措,但朝廷的文武百官届时都不得不抛下家小在京城,只身前往难波听差。

给这种紧张气氛火上浇油的是,朝廷迁往难波宫的传言仅仅传开没几日,坊间又传说朝廷打算不等开年就护驾老女帝更西移至筑紫。起先有人以为这只不过是传言,没过多久就发现并非传言,朝廷已经开始在物色留守难波津的人选,而其余大部分官员都已接到命令,准备离开难波转至他处。

到十二月中旬,整个京城像开了锅似的喧噪。不论官吏还是百姓,出师半岛已经不再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了。人人都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场喧噪,不是父子离别,便是夫妇离别。加之此时,几乎每天都有军队进出京城,通往难波的道路上也是络绎不绝的军队。

一时传言纷起,不一而足。什么难波津码头停满了兵船啦,兵士与船员起争执啦,百济前线数百名战败的残兵逃到难波,结果不允许其登岸又送返了半岛啦,等等。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令人实在摸不到头脑。但有一点却千真万确,就是因各路人马汇集到难波,使得旧都骤然膨胀起来,整个城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状态。

从十二月中旬起,京城各个寺院开始举行镇国护家的法会,僧尼诵读《仁王般若经》,寺院的钟声连绵不绝地响彻城市。而伴着这喧噪,几乎每天空中都翻飞着鹅毛般的雪片。

天皇定于十二月二十四日移驾难波,在这之前十天,正式公告了这一消息。

额田不知道自己究竟会随帝移驾难波之后就留在难波京,还是再西行去往筑紫。天皇若是留在难波,额田当然留在难波伴侍;若是御驾西行,额田也必须随天皇一同前往筑紫。尽管出师半岛这件大事似乎近在眼前,但额田觉得老女帝应该不会西行筑紫。中大兄、大海人、镰足等朝廷首脑必须要指挥半岛出征军,故而必须西移筑紫,老女帝却不大可能与两位皇子一道西行。

额田不知道一旦离开飞鸟京,何时才能再返京。额田的职责就是每天忙忙碌碌地陪伴在天皇身边。离京之前,她得回一趟大和乡下见上父母一面,另外,还要和已决定留在飞鸟京的姐姐镜女王聚一聚。除此以外,自己也少不得要收拾整理一下。出师半岛对额田来说,同样不是身外之事。

额田将回乡安排在最后,先收拾准备了自己的物什,然后前往姐姐镜女王的住所,直到御驾离京的前三天,才得以回到老家大和。

额田乘坐的轿子抵达老家时,下起了雪。虽说之前也是几乎每天飘雪,但今天的雪不一样,是带着湿气的沉甸甸的雪片,“吧嗒吧嗒”地飘落在大和的平原和山野。额田在家里只呆了很短的时间,原本就打算当天往返的,想象着冒雪赶路的辛苦,不免更加焦急。

不等日暮,额田就在双亲的目送下离家踏上了返程。轿子顶着翻飞的雪片朝飞鸟京一路疾行,途中停下歇息了数次。每次停轿,额田就挑起轿帘向外张望,只见空中雪片仍在不停飘落,视野中一望无际都是白茫茫的。

记不得第几次歇息的时候,忽听轿外有人喊道:

“有紧急事情,所以在下特意在此恭迎!”

额田掀起帘子一看,见另一顶轿子紧紧贴着自己乘坐的轿子。轿旁一名差役低头站立,他的头发上和肩上都落满了白色雪片。

“你是从哪里来的使者?”额田问道。

话出了口,额田立刻意识到,在此迎候自己的是皇宫派来的使者,因为轿子的样式异于平常,差役身上的衣着也与众不同。

“知道了。”额田当即下轿,上了另一顶轿子。距离御驾离京只有三天了,想必老女帝忽然想到什么急事要吩咐自己做吧,这毫不奇怪。

新来的轿子一刻也不停歇,立即抬着额田上路,迎候的差役则骑马跟随在后。

没过多久,轿子已经入城。京城也覆上了一层雪,道路上不见一个人影。额田本想先回到自己的住所,换好衣裳后再赶往宫内,谁知差役听了却说:

“好像是十万火急的事情呢!”

于是轿子刻不容缓地朝被大雪彻底换了装裹的宫城内苑赶去,一路奔向内苑深处。

轿子停下了。这里是尚未全部完成营造的冈本宫中有幸完工的仅有的几处宫殿中的一处。额田看看四周,有点奇怪怎么在这儿落轿,转而一想,可能是天皇要在这座新落成的殿前做什么法事吧。

穿过门,左右是连廊,将中央一个庭院环抱起来。庭院里一棵树木尚未来得及植下,自然,从屋子通往庭院的石板小路也还没有铺就。

额田在门前伫立了片刻。感觉这里直到昨天仍在紧张营造,不过眼下宫殿的大观已经呈现出来了。窗前的工事围挡已经拆除,铺在院内的草垫也已经撤去,回廊上所有杂物都被清理过,脚下的路也打扫得干干净净。

只是屋前庭院中一棵树木、一块石板都没有,令人感觉有些遗憾,此刻它被白雪覆盖着。庭院里到处铺满了松软的白雪,而雪片仍在不停飘落。

额田女王沿回廊向里走去,一名老侍女不知从什么地方现身,上前来恭迎。额田记得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

老侍女一言不发,俯首向额田致意,随后示意引导额田向前。额田跟在她身后心想,这里的氛围似乎别有意趣,整座宅子都被包裹在一种异样的静谧之中。

穿过回廊,进入宅子,登时一股暖流将冻得冰人一般的额田团团裹起。屋内陈设着日常生活用品,有桌子,桌子四周还配有几把椅子,地上安放着一尊唐国的大花瓶,此外还有烛台等。应该是一直紧闭、两三天前才刚刚完工的宅子,如今已经可以住人了。不知是什么时候赶着布置出来的。

额田走到暖暖的屋子门口,停住了脚步,她仍感到疑惑不解。先前的老侍女已经不知何时退下,却出现了另一名同样不曾见过的侍女。这名侍女也是一语不发,只是恭敬地为额田端上果汁。额田在椅子上坐下,喝着果汁。

额田渐渐平静下来。她明白了,一定是中大兄皇子将自己接来这里的。中大兄说过等她一年,一年逝去,胡枝子花盛开的季节已过,眼下已经是飘雪的冬天了。额田没想到中大兄会是这样来迎娶自己。出师半岛迫在眉睫,还以为中大兄早已将额田的事情搁到脑后去了,再说两三天后天皇就要移驾难波,在这样的时刻,这样做合适吗?

但额田认定一定是中大兄迎娶自己。除此以外,在这样的时刻、将自己接来这样的地方,无论如何都不可想象。额田只见到之前的老侍女和端果汁上来的侍女二人,不知这所新建成的宅子现在谁住在这儿?

她独自一人静静地呆在屋子里。隔了一会儿,没有任何人引导,中大兄皇子走了进来。这位当今朝廷实权人物的现身方式令人感觉唐突,额田急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迎接中大兄。

“宫殿一建成,我就在想,要把这个作为额田居住的宅子。不过,眼下国事纷乱,这里暂时也无法住了,所有未完的工事也都停了下来。不过,想让你至少在这里住上一晚,所以命人搬入了一些生活用品。你就在这里安心休息吧,照目前的情势看,还不知道额田真正住到这里来得几年以后呢。”

中大兄站在额田面前说道。似乎心情不错。

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这就得赶回宫内做事去,要处理的事情积得像山一样,还有许多人等着我哩。这场大雪一下,估计今晚会很冷,你注意点千万不要受冷啊。”

说罢,中大兄转过身去。等到中大兄离去额田才意识到,他的衣服似乎还湿漉漉的,看样子是刚刚从宫内赶过来和她打个照面、叮嘱几句,然后又匆匆赶回宫里去的。

中大兄走了,额田仍然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蓦地想起,自己刚才低着头,竟一句话也没有说。不是没有话说,而是没顾得上说出口。即便想说,她也完全没有准备,如何将自己的思绪整理好说出来。中大兄皇子完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势,任何事情都按照自己的意志强行推进。一年前宣示爱情是如此,如今也是如此,将这所宅子作为额田的住所是他一人决定,让额田在此住上一晚还是他一人决定。

额田以为,此次出师半岛将使得自己与中大兄皇子的事情无限延期。即使中大兄前来迎娶自己,额田也应表现出自己应有的态度。无论如何,她必须婉拒让自己住在这个宅子的安排,决不能答应做一名妃子。

——您让我住在这所宅子里,我自然感谢不尽。不过万望您见谅,额田是个侍奉神的女子,所以请您允准让我还是保持自由之身吧。

额田打算说出这句话的。她知道,凡是成了中大兄爱人的女子,没有人会拒绝成为他妃子的。所以,自己这个出人意料的要求说不定会被接受。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躲避各色各样的钩心斗角,远离种种麻烦,从而保护自己。

不过,刚才中大兄说在这儿休息一晚,倘使这样就没有必要硬是回绝了。不错,正像中大兄所说,这所宅子成为争执的焦点,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呢。从现在开始,是赌上国家的命运全心全意去拼搏的时代。

先前的老侍女又出现了,她催促额田去沐浴更衣。老侍女的面部像能面一样毫无表情,言行举止却是竭尽恭敬之能。

额田依言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上间隔一定距离点着灯火,走廊的尽头是簇新的浴室,放置着一只盛满热水的大木桶。

额田将自己浸入木桶。跨出浴桶,门口有一只放替换衣物的竹笼,额田拿起干净衣服。一夜妃子。额田对此没有一丝抗拒感。

另两名侍女走进来。出现得真是恰是时机。额田不用自己动手穿衣,交给两名侍女就可以了。这两名侍女同样不说一句多余的话。

额田坐在椅子上。这时候,又进来两名侍女,加上先前两人,四名侍女为额田梳头、化妆,随后其中一名侍女站到她面前,伸出一面镜子。额田脸上倏地掠过一丝不安,莫非今夜是特别的夜晚?但随即她想起刚才中大兄皇子说过的话。嗯,不会有那样的事,今夜就是为了自己一个人过而被接到这里的——额田暗暗对自己说。

回到卧室,额田独自一人安静地呆了好一会儿。外面的雪依旧飘个不停,而整个宅子静极了,静得有些令人害怕。

不久,两名侍女端进来膳食,然后站在额田对面稍稍离开几步的地方。额田后来才注意到,原来卧室里还有两名侍女静静地站在屋子一隅。额田分不清这四人是否就是刚才为自己梳头化妆的侍女。灯火将屋子里照得透亮,四名侍女站得稍远,每人身上都拖着一条影子。

额田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屋子里站着四名侍女,竟然能像无人一样寂静。在屋子里呆了一会儿,她终于彻底沉静下来,恍惚地感到这地方竟毫无陌生感,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好像这样的日子已经安享多年了,连动作举止也不知不觉流露出这种潜意识来,额田没有感到半点不自然。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支撑着额田。这大概就叫作自信吧。这种自信是什么时候闯入并且端居心中的?额田自己也不知道。硬要找一找的话,大概是先前一名侍女端着的镜子中映出的自己的脸起了几分作用吧。额田对镜中的自己非常满意,迄今以来她从未像今晚这样对自己满意过。

对于中大兄皇子如此的安排,额田也非常满意。一夜之妃。因为仅仅只有一夜,反而能生出不可思议的自信和骄傲。自己不会再次走进这所宅子的,这只是度过今宵然后便要弃之脑后的宅子。

四名侍女并非石像,自然不是只默默地矗立在那里,她们各自都有使命,负责陪伴额田排遣寂寞和无聊。然而,此刻她们却无法做到。此刻的额田,看上去是那么的美丽、优雅和高傲,以致她们只能默默地注视着俨然宅子女主人的这位女性,不敢上前主动搭话。

就寝前,额田让一名侍女打开窗扉,眺望着夜空。灯火照亮了一部分的黑暗,白皑皑的雪层表面也微微现出几许淡淡的青色。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真猛啊。”年长的侍女说道。

雪依旧在飘。灯火照得见的地方,可以看到翻飞的雪片在时不时地片片飘落,从回廊外的树林中传来雪团从树枝上坠落的声响。

突然,传来一个怪异的叫声。

“是什么声音?”额田问。

“不清楚,大概是鸟叫声吧。”年长的侍女答道。

正是鸟的叫声。紧接着,又传来第二声怪异的鸟叫,随后,是一阵扇动翅膀的声音,鸟儿飞走了。

这一夜,额田醒了两次,两次都是被扇动翅膀飞走的野鸟的鸣叫声吵醒的。第二次醒来,她实在无法继续入睡,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刻,包裹着宅子的夜色仍然黑沉沉的。

猛地,额田的胸口怦怦一阵乱跳。她支起上半身,感觉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她侧耳细听了好一会儿,窗外什么动静也没有。稍后,又听到一声野鸟扑扇翅膀的声音。额田胸口的悸动仍未平复。尽管明白不可能发生那样的场面,但是那种不安分明就和遭到刺客夜袭一样。隔了片刻,额田从床榻爬起来,屋子里点着一支灯烛,她想将它熄灭。

就在她准备走向烛台去时,蓦地一惊,情不自禁停住了脚步:通向回廊的门从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敲门声很快停了,但随即又响起。这次敲得更急更猛了。

“是谁?”额田问。

“开门!”

是中大兄的声音。

额田慌忙抓起衣服想穿上。

“快点开门!”

随着叫门声又重重地响起了拍门声。

额田打开了门。浑身沾满雪的中大兄跌跌撞撞地闪身进来,身上并不是平常的装束。中大兄边旁若无人地掸雪边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不觉就跑到这里来了。外面刮着好大的风,我差一点就冻死在院子里了!”

这话倒不像是夸大其词。中大兄的嘴唇都已经发紫了。

额田绕向中大兄的背后,准备替他掸去身上的雪。刚刚迈开步,就被中大兄的双手托了起来,一切都是刹那之间发生的。雪片落到了额田的脸颊上、脖颈里,额田被这个浑身冰凉的人紧紧抱在怀里,一点也动弹不得。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息。整座京城都被包裹在一层松软的白色物体中。

不等积雪消融,二十四日,老女帝离开了京城移驾难波。额田也伴侍着天皇,一同前往难波。飞鸟至难波,一路上山野都覆盖着白雪。这次的旅途异常艰辛,不禁令人联想到国家的多灾多难。香山、耳成山、亩傍山全都变成了白茫茫一片。尽管路途不远,但天皇毕竟是为了出师半岛而离京移驾,故而准确地讲此行理应称之为出征。可惜,由于漫山遍野的大雪,既没有华美的行装,也丝毫没有出征的威仪。

随着天皇移驾,此后,几乎每天都有数队的兵马沿着同样险恶的道路,历经困苦,从飞鸟向难波开拔。每队兵马中总能看见妇女的身影,陪伴军队一同在雪中跋涉。她们是被征募的年轻新兵的母亲,或妻子,或女儿。眼见自己的亲人将要被送往异国参战,依依不舍地送行至难波的。军队停下,妇女们也停下,军队上路,妇女们打起精神也继续上路。

天皇移驾的翌日,中大兄皇子本该也移往难波的,但是额田却没有看到中大兄的身影。难波宫内,除去老女帝住的地方,其他宫殿就像被捅过的蜂窝似的一片狼藉。

迁都至今,正好已过了六年岁月。时隔六年,难波旧都因为突然一下子拥来各路人马,变得热闹异常、拥挤异常。旧都约有一半已成废墟,军队就屯扎在各处废墟旁。白天,兵士们各自外出执行任务,到了夜晚,兵士便回到屯扎地,废墟旁夜夜都燃起成百上千的篝火。

港湾内停泊着数量众多的船只。平时,时常可以见到来自半岛的十艘二十艘船只,如今异国船只一艘也没有,全都转移去了其他港口。

开年就是齐明天皇七年了。难波宫内虽然举行了新年酒宴,但纯属象征性的,出席酒宴的朝臣寥寥无几。酒宴上,中大兄皇子郑重宣布:定于六日再移驾筑紫。

六日?是一月六日吗?在座的朝臣们几乎忍不住想冲上去问问清楚。一月六日移驾筑紫,这个决定给了朝臣们极大的冲击,大多数朝臣还想着去筑紫之前返回飞鸟一趟,与留在那里的家人们团聚一次呢。这个决定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极其残忍的。

而中大兄皇子却恨不得以最快的日程赶快移往筑紫。并不是因为急于发兵半岛,而是通过这样的举措,迅速地由和平时期的体制转为战时体制。只要朝廷还留在难波,无论朝臣也好、百姓也罢,总感觉出师之事似乎还很遥远,而以天皇为首的朝廷以及军队统统迁往筑紫,可以令朝臣、兵士、百姓不得不深刻地认识到情势的急迫,出师半岛也会立刻成为必须认真面对的重大现实问题。如此一来,建造兵船、制造武器等才能迅速推进下去,征兵工作也可顺利完成,同时还可使民众充分做好迎接苦日子的心理准备。

朝廷首脑将出师半岛的时间预定在这一年的秋天。在此之前的大半年时间里,必须做好与异国作战的一切准备。半年或一年时间能够建造多少艘兵船、能够制造多少武器是心中有数的,但有数不等于可以掉以轻心,必须将原本耗费数年时间的工作压缩在半年至一年内完成。总之,“主上已经移驾西行了”,这句话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足以发挥出难以相信的巨大威力。

额田女王也异常忙碌。离开飞鸟时,她原以为自己将伴侍在天皇身边,因而可以留在难波,但新年酒宴上的宣告,使得这一想法登时落了空。为老女帝收拾准备身边物品就够忙碌的,单是祭祀时、仪式时穿的礼服就数量庞大,加上一年四季穿用的衣服等,理出装箱,想想头就发疼。紧张的准备中,额田还得跑去中大兄皇子那边听候指示,老女帝西行的准备工作事无巨细都得由他定夺。来到难波后,在新年酒宴上额田与中大兄有过一次照面,当然离得很远,没有机会说上话。

额田拿定主意,尽量避免与中大兄皇子会面,但因为老女帝的事,却不得不前去和他见面。额田不允许自己对中大兄产生任何情感,在那个风雪之夜前,她已经数十次告诫过自己,与皇子共度一宵之后,依旧不曾改变。仅仅一夜,被皇子揽入怀中,又能改变什么呢?就像躺在大海人皇子怀里一样,只不过躺在中大兄皇子怀里而已。

天色将暗时,额田在宫内四处寻找中大兄皇子。她走过许多宫殿,每一处都有众多男女进进出出,混乱不堪。

“中大兄皇子在哪里?”额田到处向人们询问。

得到的回答大体也相同:“皇子殿下这会儿正好在这里呀”“皇子殿下应该就在这里”。这样的回答若是当了真,就会吃大苦头,事实上中大兄不可能去那里或者经过那里的。其实就像额田四处寻找他一样,在她从此处转到那处的同时,中大兄也正从一处转悠到另一处。

这时候,御苑内有好几处燃起了篝火。篝火四周人头攒动,有男有女。与此同时,御苑警卫也出现了,个个全副武装,把守住了各个要害场所。

额田再次来到中大兄的宅邸,依旧不见人影,离开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打消了继续寻找的念头。中大兄的宅邸的左手边是为接见外国使者而建造的别殿,有长长的回廊连接。这里也是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煞是热闹,相隔一定的距离就有一座烛台,每座烛台旁站着一名兵士。额田走过别殿,准备返回老女帝居住的御殿。走到回廊尽头时,额田忽然停住了脚步,那儿有个入口,通向一座小巧的阁楼。

——会不会……

带着这样的猜疑,额田踏上楼梯,走上平常很少有人登临的阁楼。这儿距离回廊没有几步路,却迥然静寂,脚下只有朦胧的暗影。在宏大的难波宫内,感觉只有这里是远离喧嚣和混乱的净地。

楼梯即将走到尽头时,额田停住了。

“是谁?”有个声音在向她发问。

“是我,额田。”

额田已经知道对方是谁。

“你竟然能找到这里来。”是中大兄。

“不管皇子殿下在什么地方,额田马上就能知道。”

额田说。至于找皇子找得脚都发软了之类,她一点都没露声色。额田并非故弄玄虚才这样说的。登上阁楼、听到中大兄发问的一瞬间,额田心里就仿佛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皇子殿下果然就在这里。换作别的任何人都不会想到,只有自己能想到;不管你藏到哪里,都别想躲过我额田的眼睛——她嘴上没有说,但心里却不由得这样想。

额田望着将中大兄的身影包围起来的那团暗影。

“从这里能看见港湾。”

经中大兄一说,额田这时才注意到,仿佛洒落黑漆漆的夜空似的,满天都是闪烁的星星,而在星空的远处,有大团凝固不动的灯火。没错,那里是港湾。此时的港湾大概也和宫内一样,因数不清的人和行装等等而变得混乱不堪吧。几百名夫役以及兵士正在彻夜装运行装。从这里望去,大海和码头都看不到,只能看到灯火,不时还能听到阵阵呼喝声,不知是从港湾那边传来的还是宫内发出的。

“我还没和大海人皇子说。不是故意不说的,这阵子两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实在没工夫说这种事情。”中大兄说。

对于自己与额田建立起的新的关系,中大兄还没来得及向额田的转让者大海人皇子挑明了说开。

“这种事情,没有必要和他说啊。”额田接口道。

“可是,不和他打招呼,我没法突然间就公开说你是我的妃子啊。”

“额田没有奢望成为殿下您的妃子。那个风雪之夜,您让我在那所宅子里度过了一晚,额田作为妃子也伺候过您了。一夜的妃子我就很满足了!再说眼下也不是殿下储新妃的时候呀。妃子间出现任何一点小小的龃龉都不可以啊,您和大海人皇子也必须像以前有一样亲密无间。所以,您就让额田仍和之前一样吧。让我只作为一名伴侍天皇的侍女,作为一名倾听神的声音的巫女,还有……”

“还有什么?”

“让额田成为皇子殿下的生命,但不让任何人知道,只要您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额田说道。

中大兄皇子没有接上话茬。隔了片刻,他才开口说道:“星空真美啊。”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就依你所愿吧。不过,你刚才说要成为我的生命,可是成不了的,我自己是有生命的,我身之外是不可能成为我的生命的。这样也好——你就自由自在地做你的额田。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不需要的时候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最后这句话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口。

额田抬起头望着中大兄身后那团暗影,心想,自己也许把他惹恼了。

这时候,她听到了中大兄的声音:“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是连日来堆积如山的公务让您感到疲惫了吧?”额田问。

“我没有感到疲惫,眼下可不是疲惫的时候啊。我是在考虑,兵船出航驶向筑紫的途中,还必须进行向神祈祷的出征式,究竟是漆黑之夜进行好呢还是月明之夜进行好。”

“美丽的月明之夜好。”额田答道。

“有什么理由呢?”

额田想也没有多想,立即接口说道:“因为人人都想瞻仰那一刻皇子殿下威风凛凛的身影。像今夜这样的黑夜的话,除了皇子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

“好!那就决定了,月明之夜!船队要趁急速前进的海流出航。月明之夜,海水也闪闪发光,船队也映照得闪闪发光。”

停顿了一下,中大兄又说:“你先回去,我还有件事情得好好想一想。”

额田离开阁楼,留下中大兄独自思索。她没有忘记找中大兄是因为有事情向他请示指令,但是她知道,现在这种时候,不能用这类烦琐小事去打扰中大兄。

御驾西行的正月六日,从一大早就刮起了刺骨的寒风,好在天空万里无云,日朗天晴。难波港停满了兵船,兵士们从早上起开始登船了。港湾内不时涌起尖尖的浪涛,使得视野所及,不论大小到处都是兵船起伏颠簸的景象。海面上洒满冬日的阳光,被风吹动,撕成一条条光的碎片,随后跌入水中。除去寒风以外,对于船队出航来说,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满载兵士的大小兵船依次向着布满芦苇的方向移动,这时候,岸上送行的人群中响起阵阵喊声。相比遣唐使节团启航时的喊声,兵船出征的送行声本可以更加高昂、更加雄壮,然而此刻的送行声却显得低哑沉闷,喊声中还夹杂着女人近乎刺耳的金属声似的绝望叫声,听上去令人感觉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记。

将近午时,朝廷首脑以及朝臣们开始登船。大海人皇子及其妃子们在众朝廷和兵士的前后簇拥下登上一艘大型船只。

此时,稍远的码头上幔帷张开着,支起了一座临时宫室,额田伴侍着老女帝正呆在宫室。大海人皇子、中大兄皇子等人依次登船之后,才轮到老女帝登船,眼下她还要再耐心等上一些时候。

额田从老女帝临时宫室旁的座位上,看着大海人皇子一行登船。从岸堤到兵船间用一块长木板搭成栈桥,数名妃子战战兢兢、惊惊乍乍登上船的一幕都被额田看在眼里。一人从木栈桥上通过都不容易,何况几人同时登船。衣服上的白色布片被风吹得高高扬起,还有的缠在脖颈上,从远处看,就像受伤的天女在风中艰难前行一样。天女前后簇拥着几名女官,这些女官个个也像受伤天女。东倒西歪、踉踉跄跄的,好不容易才一个个进入船舱。

额田离得老远也知道,此刻登船的是哪一位妃子,那位大腹便便、即将生产的年轻天女,是中大兄的皇女、大海人的妃子大田皇女。额田对这几位年轻妃子没有什么感觉。大海人皇子带着这样一群天女出行,想必也够他受的。无论如何,这一幕场景,看上去与出征、交战没有丝毫的关联。

然而,在远处送行的百姓眼里,眼前的场景却令他们切切实实感到,一种异常的事态正在袭向这个国家。没错,事态非常严重。这些身份高贵而又弱不禁风的女子,平时住在宫城内衣食无忧、不劳而获,此刻却硬生生被从那种生活中拽了出来,不得不漂浮海上,前往遥远的西国,而那里战争可能就在等待着她们。战争也许不会发生,但那里飘荡着战争的血腥气息却是不争的事实。也就在此时,百姓们暂时忘却了自己的丈夫、儿子被强征从军的悲伤。

大海人皇子一家登船结束,船只也向布满芦苇丛的水域移动而去。接着,中大兄一家乘坐的船只开上前来。自然又是一番天女登船的惊险场景。中大兄有好几名妃子,随同前往筑紫的只是其中一部分。额田看着一个个妃子,心里暗自在念叨她们的名字:有倭姬王,有诞下志贵皇子的道君伊罗都卖,有常陆娘,还有川岛皇子的生母色夫古娘。与大海人皇子的妃子比较,对于中大兄的几位妃子额田心里多少有些不平静。

天女们衣裳翩翻,纤细的手张开,就像两根触角似的不停划动着,不时引得额田暗暗惊呼:啊,太危险了!即使从栈桥上跌落,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然而,尽管危险,天女们并没有跌落。真是险哪,就差一点点——额田在心里暗自使劲——那么多的天女,哪怕一个跌落大海也好啊。可是,偏偏就是没有人跌落。当额田意识到这一念头涌上时,赶快将它赶开了。

众多天女及侍女登上了船,接着是数量众多的行装,然后是朝臣和兵士开始登船。

额田在期待中大兄皇子的身影。自己的眼睛没有看花,中大兄应该还没有登船。也许他乘坐的不是这艘船?作为皇太子,准备和天皇共乘一艘船?这并非不可能,而是完全有可能的。毕竟这次不是外出避暑或避寒,而是为了出师异国而进行的御驾西行啊。

然而额田的期待落空了。中大兄与几位朝臣一同出现了,他以轻悠的步伐,最后一个登上了那艘船。额田高涨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感觉码头附近的海水似乎也失去了闪闪光亮,海面上的波涛也变得又黑又冷。

周围一阵喧闹。原来是老女帝以及伴侍她的一众女官们该登船了。镰足跑了过来,负责安排所有登船事务。已故孝德天皇的皇后间人皇女窈窕而漂亮的身姿也出现在码头,看来她也是乘坐这艘船,此外还有不少朝臣和兵士,齐齐地排列在码头上。没有任何喧叫,这一行人静静地登上了船,随即向港湾外移动。港湾内还停有许多船只,这些船既有兵士乘坐的,也有专门装载武器的。

这天后半夜,船队离开港湾,趁着海流向西驶去。难波这下真的变成了空城的旧都。众多寺院响起了钟声,经久不息。钟声渐传渐远。从这天起,钟声还会连续撞击几天甚至数十天。

八日,西征的船队到达位于小豆岛北方的大伯海,这里是西行船只必定下锚寄碇的水域。在大伯海,大海人皇子之妃大田皇女诞下了一名女婴。这是船队到达下一个锚泊地时传来的消息。

船队沿着备中海岸航行于濑户内海,一路上在好几个港口停泊,一方面是装载食粮,另一方面则是接载新兵。

十四日,船队抵达伊予的熟田津。熟田津虽偏离此次西征的航路,但这里是老女帝昔日伴随丈夫舒明天皇同游之地,载有不少回忆,石汤行宫也在此地。中大兄打算让老女帝在此温泉之乡暂住,直到春天。赶往筑紫倒不是非常急迫的事,从御驾离开难波登上西征之途那一刻起,西征的第一个目的已经达成了。西征这件事情本身就具有极大的意义。

船队抵达筑紫之后,将马上开始真刀真枪地进行出兵准备。兵士必须操练,在筑紫当地还必须征募新兵,新建造的兵船必须陆续开往筑紫集合,出师的武器必须从各处调集;东北的出征军也必须停止作战,将人马开拔至筑紫,阿倍比罗夫也得赶到筑紫来。此外,还必须与半岛取得联络,商议运送兵力至半岛的时机,等等。既然是与大国唐国开战,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结束的,必须做好长期的准备。也许数年,也许数十年都有可能。这样一来,还得营造半永久的行宫。总之,将朝廷移往筑紫的目的,就是要在这里沉下心来,苦心经略半岛。

因此,中大兄皇子并不急于率船队赶到筑紫。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筑紫作为屯扎大部队的根据地,食粮以及物资方面务必做足准备,在此之前无须着急。出于这样的考虑,中大兄命船队的大部分留在熟田津,准备休整到三月,而只派一部分船队赶往筑紫。

在熟田津的石汤行宫逗留期间,额田陪伴老女帝游赏了附近的山野。老女帝见到昔日熟悉的景物,既心情愉悦,又情不自禁流下眼泪来。自从建王死后,老女帝感情变得十分脆弱。出征途中的熟田津之行,似乎仍没能令她彻底恢复。

进入三月,突然宣布熟田津休整结束。于是船队离开熟田津重新上路,朝着筑紫一径驶去。

船队启航之夜,在老女帝所乘坐的船上,举行了向神祈祷的出征式。这晚是月明之夜。额田心想,中大兄皇子没有忘记自己的建议,所以才特意选择了这一晚。从离开难波津那天起,额田与中大兄皇子以及大海人皇子,没有交谈过半句话。她与天皇以及其他伴侍的女官们统统住在石汤行宫,而中大兄和大海人都睡在船上。镰足也是起居都在船上。虽说只要愿意,在行宫住下并非不可能,但几位朝廷首脑都不会让自己这样做,因为从离开难波那天起,就意味着进入了战时。额田望着海水在月光辉照之下轻轻荡漾,难得地产生了一种冲动,很想与中大兄说上几句话。

月上中天之时,出征式开始了。中大兄、大海人、镰足,以及朝廷主要朝臣尽数恭列在甲板上。中央是一个祭坛,向神祈祷的出征式在庄严的气氛中进行。仪式结束后,接着便是预祝出征得胜的酒宴。

额田远远看着坐在老女帝旁边一身戎装的中大兄皇子。尽管此时的月光没有照在他身上,但是身为一军之总帅,中大兄仍然显得气宇轩昂,威仪堂堂。离开难波三个月来,中大兄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眉眼犀锐,脸庞的轮廓愈加硬朗,也许是身着戎装的缘故,身材看上去也显得更魁梧了。

作为此种场合的惯例,天皇下诏命额田为今晚明月之下的出征式吟咏一首歌。额田事前已经备好了数首,但此刻她将它们统统舍弃掉了。额田觉得,此刻的自己完全能够融入中大兄内心,她要替中大兄将此刻出征的心情用歌抒发出来。明月之夜分明就是中大兄因为自己才挑选的吉时,她将视线落在月光洒射下的海面,许久,身体一动不动。

隔了一会儿,额田从席上站起来,面向老女帝,献上一首歌:

夜泊熟田津,

船队整装待出航;

明月皎洁升,

大海多情潮水涌,

勇士奋橹赴征程。

在熟田津等待出航的时刻,皎洁的月亮升起来了。海潮恰到好处,嘿,全体船队,让我们现在出航!

额田吟诵完两遍,回到座位上。她没有在意在座的人的反应,只觉得此刻自己就是中大兄,自己的心情就是中大兄的心情。虽然是奉了老女帝之命而作,调子也是女子的调子,但歌中蕴含的心境却完全是中大兄的心境。船队启航出发了,海水闪着煜煜的波光,船队也披上了一道道清光——实际上此时船队还未出航,但额田眼前却清晰地呈现出了这一幕,就好像一幅真实的景象。

额田沉浸在自己吟咏的和歌中。她感觉,自己已经完全融入了中大兄的内心,中大兄的全部融入了自己心中,自己的全部也融入了中大兄的心中。

三十六岁的英武总帅以月明为号角,下达了船队全体出航的命令。短暂的时刻转瞬即逝,额田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能够彻底融入到中大兄皇子内心中去。她只知道,冥冥之中促使自己这样做的,是一种不同于爱情的东西,是它命令自己:你要绝对相信自己能做到,于是她便坚信自己能够融入进去。自己只不过是借了中大兄的心,用神的声音吟咏出来而已。正因为那不是爱情,所以自己才能听到神的声音。当船队出航的幻觉消失时,不知为什么,两行热泪顺着额田的双颊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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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国府:日本古代各国国司(行政长官)官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