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七 家訓 家傳誌表哀辭

方苞Ctrl+D 收藏本站

家訓

己亥四月示道希兄弟

《禮》「有百世不遷之宗」,以收族也。「有五世則遷之宗」,「親者屬也」。遭家震愆,今在金陵者,獨先君逸巢公後耳。詩人之述古公者,曰:「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言將絕而復屬也。故繼逸巢公者,於桐為小宗,而在金陵則世為大宗。宗子非有大過不廢,廢則以子承。無子,支子以序承。雖有貴者,別為小宗,不得主祭。自逸巢公以上,祖之宜世祀者五:始遷於桐者曰德益公,建文朝死節、配享正學先生祠者曰斷事公,德重於鄉者曰東谷公,起家為大夫者曰太僕公,始遷金陵者曰副使公。余親盡則祧。

古者,大功同財異宮。不異宮,不能各致養於其親;不同財,則戚屬而饑寒之不恤矣。桐俗,子壯則出分。先君始命余兄弟循《禮經》。憶亡妻與嫂有違言,先兄命之曰:「汝輩日十反唇,披發摶膺無害。但欲吾兄弟分居異財,終不可得耳。」

兄子道希幼羸,每疾,亡弟椒塗中夜抱持,圈豚行。弟早夭。兄常曰:「吾更生子,當以道希嗣,是弟所嘗抱持也。」今道希為宗子,以其弟道永嗣。余兄弟三人。兄子二人,一嗣椒塗。余一子道章,亦相與為三人。道章之生也,後先兄之卒凡五月,先兄猶及知其孕也。每曰:「異日汝子與吾子,相視如同生。」道章生年十一,以余罪,繫旗籍,與道希、道永不能生相養。其服之相為,宜從期。退之不云乎,「受命於元兄」,此可以義起也。

大功以上,同財同居,則共祀祖禰。異居皆祭於繼祖適子之家。適子雖貧,宅左右必別為三室。中室為龕四級,奠高、曾、祖、禰木主,歲二祫,即從俗用清明孟秋之望。先期散齋二日,致齋一日。主祭者齋於西翼室。兄弟子姓各齋於外寢。生辰、忌日,奉主特祀於東翼窒。考妣之忌,齋期如二祫。生辰,散齋、致齋各一日。祖考妣之忌如之。生辰齋一日。高曾祖妣、伯叔兄弟之忌如之。妻、兄弟子婦各祭於其寢。妻、長子,忌日齋。冬日至,祭於宗室,上及不祧之祖。宗子散齋三日,致齋二日。群子姓如二祫。共大宗者歲一合食,共高祖者再,共曾祖者三。凡合食,必於宗祠。

副使公始至金陵,居由正街,後遷土街。舊宅轉六姓,逾五十年。康熙乙酉,余始復先人居,而治其西偏舊圃為將園,先君時燕息焉。辛卯遘難,宅仍他屬,園亦出質。道希兄弟異日必復之為宗祠。今於土街宅後,暫治三室如前法。

小功異財,勢不能同也。家之乖,恒起於婦人。米鹽淩雜,子女僕婢往來讒訴,易至勃谿。雖期之兄弟不可保,況小功以下乎?聖人制法以民,非賢者所宜自處也。往時,清澗白玫玉過余,其兄子仲傑侍,近五十,成進土矣,斂約如成童。叩之高、曾以下,同居者五世。子婦無異衣食,雖蓄私財,無所用之。玫玉之兄,吾邑宰也。而治家司財幣者,則玫玉之妻。其妾與子婦,弗之詫也。蓋禮教之能移人若此。此非並世之人乎?小子識之!

古之祭者,前期必齋,喪必異居食。祭不齋,無以交於神明;喪不異居食,則衰麻哭泣皆作偽於其親。先王制喪食,於老者疾者,既葬而後猶有寬假焉,而復寢之期,則斷不可易。蓋人之情,食粱肉而淒然念所親者,有之矣,御內而不忘哀,未之有也。在《禮》,期終喪不御於內者,祖、父母之外惟妻而余皆止於三月。非厚於妻而薄伯叔兄弟也。先王立中制節,故法必計其所窮。妻一而已,假而本支繁衍,死喪相繼,皆終期不御於內,則人道為之曠絕矣。故稍寬之,使中人可守。非謂寡兄弟者,必不可節欲以伸其恩也。《記》曰:「齊衰期者,大功布衰九月者,皆三月不御於內。」用此推之,則正服大功,以浹月為期,小功緦麻,終月可也。其始婚,則小功以卒哭之後為期,禮文具矣。余過時不娶,妻之父母趣之。時弟椒塗卒始七閱月,余入室而異寢者旬餘。族姻大駭,物議紛然.遂廢禮而成婚,至今恨之。茲為《家則》:食飲、衰服,或因事而權其宜;惟御內之期,自緦麻以上,必以所推為斷。夫舅與甥,恩之最輕者也。然女兄弟方痛不欲生,苟有人心者,能即安於燕寢乎?大功以上,則視骨肉之眾寡而加隆焉。《記》曰:「小功皆在他邦,加一等。不及知父母與兄弟居,加一等。」此先王稱物之情,而使之自厚於人道者也。齋期已前具。民無恒產,財匱而事劇,不能壹稟古制也。

凡恩之賊,多由婦人誌不相得;禮之敗,多由與私親男子時相見。聞之長老:桐俗淳厚時,家僕終世給事,未嘗見主母。近則稍有連者,皆以相見為渥洽。金陵亦然。吾母疾篤,天子加恩賜醫。醫者曰:「定法:必視面按脈,乃復命。」余白之母。曰:「我雖老,婦人也。可使醫者面乎?」余曰:「君命也。」母閉目,命搴帷,顏變者久之。既而曰:「雖聖恩高厚,然繼自今,勿更使吾疾上聞矣。」今與子姓約,凡來婦者,父母歿,不得歸寧。非遠道,還母家,毋過信宿。其親伯叔父、同父兄弟、兄弟之子至吾家,相見於堂,食飲於外。從兄弟、母之兄弟,相見於外。嫂叔禮見,惟吉凶大節,同室相糾察,有失則者,男婦不得與於祭。

兄弟宗族之相疾,近起於各私其妻子,遠則貧富貴賤之相耀也。吾幼時聞之父祖,上祖有官御史者,巡按江西,道桐,歸祭於宗祠。自監司以下皆來賓。主祭者,侍御之從兄也,為庶人,不得服輿馬。侍御以從,僕隸擇駿者乘。侍御軼而先,急下,拱立道左。及祭畢,從兄西向立,命取杖。眾皆進曰:「吉禮成,執事者有不共,願以異日治之。」曰:「過由執事者,則舍之矣」侍御遂自弛冠服,伏地受杖。杖已,曰:「吾不予杖,是使汝負詬於鄉鄰也。且汝惟心懈,故至此。汝持使節,一路數千里待命焉,而心常外馳,能無誤人身家事乎?」侍御怡色受教,冠服禮賓。兄弟各盡歡。嗚呼!此吾宗所以勃興也。近世骨肉恩薄,其賢者乃以文貌相屬,而泛泛然如途人。盛衰之本,為子孫者,可以鑒矣!

楊樹灣高莊東穀公遺田,太僕公所受分也。五傳至余兄弟,以遠家金陵,艱輸運,棄其十之六,惟主莊尚存。余丁亥歸故鄉,見其基勢爽塏,繞宅喬木尚七十餘株。老僕曰:「此東谷、太僕所嘗棲止也。」因復其半。今並以為祭田,未復者當次第復之。以歲入十之二供祀事,余給子孫之不能嫁娶、葬埋及孤、嫠、老、疾者。其法一取之吳郡范氏。不謂之義田者,徒為吾兄弟之子孫計耳,非能如古人之收族也。每見士大夫家累巨萬,不聞置義田。即祭田,亦僅有而少豐焉。俄而其子孫已無一壟之植矣。范文正公父子置義田三千畝,以贍族人也,而子孫享其利者六七百年,以至於今。昔太僕公分田之籍,手記曰:「吾增置田三百五十畝,橐中白金千有七百。此非吾官中物也,乃朋友饋遺、汝母勤儉而致之。」太僕公仕宦四十年。當明神宗朝,巡按者三。掌河南道時,兼攝七道御史事,所積僅如此。嗚呼!父有田宅以遺其子,乃汲汲然自明,惟恐子之意其得於官而心鄙之也。上之教,下之俗,所以相摩而致此者,豈一朝一夕之故哉!茲田之在吾家亦近二百年矣。然則欲子孫長保其田宅,亦非德與禮莫能持也。

副使公葬繁昌縣西門外楓樹嶺,去桐與金陵各三百里而近。余鄉欲與其地士大夫聯婚姻以便祭掃而不得也。墓旁有祭田,未籍分產,四叔父楓麓收其入。播遷之後,諸弟貧乏,必將斥賣。道希兄弟當勉力以原價歸諸從父,而勒石永為祭田。先君受分,多取瘠產。庶祖母王孺人膳田,本議身後均分,後獨以歸四叔父。楓嶺祭田,不問其歲入。汝輩當體祖父之志,勿謂此公產不肯以價取,而致屬他姓也。陳莊、胡莊及高淳租,每歲終,通計而三分之,以其一給道章於北。非敢棄先兄之命也,分隔異地,慮子孫或有不肖而大為之防也。昔聖人之制男女之禮也,皆以禽獸為防。而兄弟同財異財,亦以中人為準。蓋計其所窮,使不肖者可守耳。

弟椒塗之歿也,未娶。兄泣曰:「吾弟兄三人,當共一丘,不得以妻祔。兄疾革,嫂與道希環而泣之,兄屢斥去。正命之夕,惟余在側,未嘗以道希、道永屬。吾兄弟篤愛如此,子孫其式之!

甲辰示道希兄弟

己亥歲,議以道永嗣弟林,林嗣伯父履開公。先兄之為宗子也,先祖命之矣。道希之為宗子也,先君知之矣。若以林嗣履開公,則林及道永當相承為宗子。先祖之所未命,先君之所不知,非後之人所敢議也。今第以道永嗣林。履開公則置墓田,三支子孫世祀勿替,而祔食於祖。

吳郡范氏義田計口授糧,俾愚者怠於作業,非義也。五材百物,民皆用之,必各有職業。交能易作,然後其享之也安。無故而坐收其利者,天所禍也,且勢不能周。吾家祭田,營宅兆,供歲祀。有餘,量給不能喪葬者;有餘,以振鰥、寡、孤、獨、廢、疾不能自存者;有餘,以助貧不能受學者;有餘,春糶而秋糴之,累其貲以廣祭田。其怠於作業而貧窶者,不得告貸。己亥四月,諭以高莊為祭田,因司諭公久葬故鄉,雖以陰流入墓起攢,仍當卜兆於桐耳。今奉柩至金陵,則高、曾、祖、考無一葬故鄉者矣。高淳二百畝,乃我二十年傭筆墨,執友張彝歎為購置者。惟用為祭田,於義為安。一水可通,子孫歲收獲,可近就繁昌,展副使公墓。將為記,勒石台拱岡,兼注縣冊。俾世守之,不得私摽棄。

自副使公以下,道希為宗子,凡出自副使公者,宜宗之。而從祖父查林府君、從父楓麓府君返故鄉,吉凶赴告,不得以時通。今定居金陵者,惟先君之子姓耳。道希之世嗣,當為百世不遷之宗,雖有異爵者,祗事焉。

自先兄與余無私財,道希、道永、道章亦式焉。率是道也,雖五世十世可也。然先兄早世,吾質行不若古人,安能必子孫常守《家則》乎?先兄命道希、道永與道章兄弟,相視如同生。今道希、道永有子皆早殤,惟道章一子始孩。異時與群從相視如大功之兄弟,不得析居異財。後此則仍《禮經》,聽其大功同財,而以親者相屬。金陵上田十畝,一夫率家眾力耕,豐年獲稻不過三十餘石,主人得半。乾暴減十二,米之得六石餘,以給下隸之食與衣,不贍也。程子曰:「吾輩暨妻子僮僕,皆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更不治經謀道,則為世大蠹。」可不畏哉!計中人之家,主人一身調度,必殫上農夫五家之力;妻子一人所費,役三家;僕婢半之。吾家親屬及僕婢,近四十人,常役上農夫百家。終歲勤動,以相奉給。果何德以堪之?今與汝輩約,僕婢惟老而無歸者勿遣。傭者散之。少壯各任以事,能則留,不則縱舍,俾自食其力。

古無奴婢,事父兄者,子弟也。事舅姑者,子婦也。事長官者,屬吏也。惟盜賊之子女乃為罪隸,而役於官。九職:「臣妾,聚斂疏財。」《質人》,掌人民之質劑。蓋士大夫之家始有之,如後世官賜奴婢,亦以罪沒耳。戰國、秦、漢以後,平民始得相買為奴。然寒素儒生,必父母篤老,子婦多事,然後傭僕賃嫗,以助奉養。金陵之俗,中家以上,婦不主中饋、事舅姑,而飲食必鑿,燕遊惟便。縫灊補綴,皆取辦於工,仍坐役僕婦及婢女數人,少者亦一二人。婦安焉,子順焉,蓋以母之道奉其妻而有過矣。余每見農家婦耕耘樵蘇,佐男子力作。時雨降,脫履就功,形骸若鳥獸。然遭亂離焚剽,則常泰然無虞。蓋其色不足貪也,家無積貨可羨也。雖盜賊奸凶,不能不留農夫野婦耕織以供戰士。而劫辱繫虜、斬刈無遺者,則皆通都大邑縉紳富室之子女也。人事之感召,天道之乘除,蓋有確然而不可易者矣!吾家寒素,敝衣粗食,頗能外內共之。而婦人必求婢女,猶染金陵積習,吾甚懼焉。道希兄弟其與二三婦其勉之!恐余不幸而言之中也。

憶昔姻家有婦惰姑嚴而不相中者,其子頗是其婦。母患之,語余曰:「吾兒所憚者,子也。子為我訓之!」翼日,余至其家,子婦敬聽。告之曰:「凡為人子,昵其妻而不責以事父母,是以娼女待其妻也。世有與娼女交而望其孝於吾父母者乎?凡為人婦,昵其夫而不順於舅姑,是以估客待其夫也。世有娼女而致孝於估客之父母者乎?」歸至家,姑姊妹皆責余曰:「不畏其深怨乎?」余曰:「彼深怨,則心已為之動矣。」編於《家訓》,子將娶,則審以喻之。古者自王後以及列士之妻皆躬織灊,而庶人以下則衣其夫。王後之禮職,女史糾之,而監以王之師傅。民家之女功,騑長稽之,而達於鄉、遂之長。一日廢其職,怠其事,則過愆集之。如是,則貴者安得恣睢以適己,賤者尚敢勃谿於舅姑之側乎?今之士,古之庶人也。繼自今,凡來婦者,縱不能衣其夫,衣裳必自製。以屬工人者,值勿給。

先兄之命曰:「弟林既冠,未娶而夭。吾與汝生常違離,異日三人必共一丘。」康熙辛巳,葬兄於泉井,以弟從。自余遘禍北徙,道希危疾,連年累歲。術者曰:「此陰流入墓之效也。」余始不信,忽夢兄臨大淵,躍入自沈。通書南中,命道希啟墓,鑿土三尺見水,乃起柩權厝,以待卜兆。古者邦墓有定所,民以族葬有定位。自形家之說興,而其術頗有奇中者,何也?《管子•地員篇》:凡泉之淺深,可按視所見之土以測之。豈中原土厚水深,司空之法未亡,相民宅者,皆能脈土以定兆域,而未可以例山澤沮洳之地與?吾友李君岱雲、黃君退谷、劉君梧岡,儒者也,而篤信形家之術。謂:「穴有暈,下三棺則暈破而水入。」余迫於公程,行有日矣。道希兄弟若懲前事而畏形家言,則兄與弟共塚,而余他日別葬,於義亦可。但毋與婦人合,以墮先兄之命。

古者命士以上,祿皆足以仁其族。故晏子相齊,三黨及國之賢士皆取給焉。後世祿薄,仕者無義取之財。吾先人雖宦族,而故鄉遺田,皆上祖力耕而致之。金陵之俗,婦人多外夫家,內父母家。耗貲產於私親,而子孫無一椽之庇者,踵相接也。子欲順於母,而不恤母族,非義所安。然必身所自致,然後得專。以上祖之所遺,兄弟子姓之所賴,而偏厚焉。家之睽,必自此始。其有喪葬不舉、急難無告者,竭妻子之私財以佐之;無有,則與兄弟審度而助之。妻之族亦如之。婦人之性,鮮知大義。兄弟同財,則怠於家事,委積蓋藏,坐視耗蠹。甚者爭為侈靡。吾子孫之以大功同財者,苟不能同爨,則均其歲入,而各私為奉養。豐年存十之二,儉歲十一,公貯之以備喪葬婚嫁。猶愈於離居析產,不肖者甘蕩棄,而兄弟不得問也。吁,薄矣!清澗白氏四世同爨,婦人服用有經,雖母家送嫁服物亦貯公所。繁昌徐季子同產五人,兄弟有子二十餘。季子年二十二,喪妻及子,遂鰥居治家事。兄弟之子耕者、賈者、授徒客遊者,絲粟不入私室。男女少長近百人無違言。余杪秋遇其兄之子於魯港,具言如此。然則子弟有不可教者,父兄其省諸!婦人有不可化者,男子其省諸!

己酉四月又示道希

示道希:旬月以來,我胸氣結塞如有物,食飲日衰,左股蹙縮,蓋痛受命於兄,垂老而棄之也。痛道永不能以義懸衡,汝惑焉,我為大親而不能正也。

三叔父之沒也,汝父泣曰:「吾三人生常違離,弟中道夭,吾與若送死皆有恨。弟未娶,無子女以寄吾愛。異日吾兄弟當同丘,不得以妻祔。」遂以告於大父、大母及汝母、叔母蔡氏,以為成命。是約也,豈惟億叔父之靈,亦陰以釋大父、大母之隱痛也。汝父及叔父合葬二十餘年矣,非以陰流入墓而起厝,汝兄弟能發掘而以母祔乎?大父大母之終,第知叔父與汝父之魂魄相依,而不知其終判也。「百歲之後,歸於其室。」尤婦人所切心,而卜兆泉井時,汝母無幾微見於顏面,是心知汝父之義而欲成其美也。汝母之終也,汝父起厝復數年矣,亦嘗教汝兄弟偝父之命而以己祔乎?今而違焉,豈惟戕父之心,抑亦毀母之義矣!

昔朱子斷「濮議」,以為「試坐仁宗及濮王於此,則決知其不可。緣眾人以死後為無知,故惑亂耳」。試立汝父於此,見汝兄弟違命而遂非,痛疾將何如?孔子曰:「汝安則為之。」我衰疾隔遠,生世幾何?不復贅語矣。〈(道希得劄,依古族葬,而少變以從宜。卜兆蔣甸,司諭公居中,先兄、亡弟同穴居右,先嫂、亡妻同穴居左。故存此劄,以志其不違父命,由篤信予言,且以解戚友之惑也。自記。)〉

壬子七月示道希

來劄稱鮑甥孔學及汝女婿吳生元定、光生大椿學誦益專以愨,乞言以進之。夫學非專且愨之難,貴先定所祈向耳。

己卯之冬,余信宿河間令孫屺山署中。值迎春,部民效伎於庭。植雙竿,繫索而橫之。有女子年可十四五,緣竿而升,徐步索上,舞且歌,不側不墜。俄設重案,臥而仰其足。眾舁五鈞之甕,以足承轉而運之如丸。良久,然後眾擎而下。觀者皆色然駭而雜以嘩笑。余獨閔且懼焉。夫索橫於空,猿狙之所不能履也。五鈞之甕,壯夫所難負戴,而弱女以足盤之。蓋利重糈而竭其心與力以馴致焉耳,不重可閔乎?君子之學,所以復其性也。三才萬物之理,生而備之,而古聖賢人所以致知力行以盡其性者,具在遺經。循而達之,其知與力,可以無所不極。然其事不越人倫日用之常,非若橫索而履之,與以足運甕於高空之危且艱也,而有志於斯者則鮮焉。蓋謂是非有利於己之私,而無可歆羨焉耳。

故學誦之專且愨,有以為名與利之階者矣,有思以文采表見於後世者矣。又其上則欲粗有所立,資以稍檢其身,而備世之用焉。又其上則務復其性者,是也。三生者,吾何以進之哉?達吾言,而使自審處焉,可矣!

家傳誌表哀辭

大父馬溪府君墓誌銘

苞先世家桐城,明季,曾大父副使公以避寇亂,之秣陵,遂定居焉。吾父出贅,留滯棠邑,凡十年。苞生六年,大父司訓於蕪湖,吾父始歸秣陵舊居。計此生,惟大父承公事至秣陵,苞應試皖桐,道蕪湖,得暫相依,其時可稽日可數也。

江南土薄,葬非其地,水蟻必宅焉。故高祖太僕公家桐城,越十餘年而葬秣陵。曾大父家秣陵,越數十年而葬繁昌。大父之終也,吾父及叔父御柩歸桐城,以大母權厝秣陵,數十年而未得葬也。及遘宗禍,近支皆北徙。諸弟倉卒葬大父及叔父母於所居之梁莊已十年,而術者曰:「陰流入壙矣,禍猶未已。」啟之信然,復出而攢焉。今天子嗣位,布大德,赦吾宗還鄉里。苞蒙恩給假,歸葬父母。復奉大父柩,自桐城來秣陵。痛少時以家貧,迫生計,未得時依大父。及冠後,從錢飲光、杜於皇、蒼略諸先輩遊,始知大父文學為同時江介諸公所重。大父官蕪湖,兄舟實從,凡七年。每語余曰:「大父之仁也,曾王父未葬,一飯不忘。春秋時享及令節良辰,未嘗不噓唏終日。」

嗚呼!大父之葬,未卜何期?而苞自忖,則生世無幾時矣!乃略敘改葬之由,以付兄子道希而待事焉。大父處境順,無由為卓絕之行,而官甚微,士皆務科舉之學,教之所及亦淺,故不敢漫述。惟自痛咎愆之積而已。

大父諱幟,字漢樹,號馬溪。年十一,入安慶府學。以歲貢生,為蕪湖縣學訓導,遷興化縣學教諭。告歸,卒於蕪湖。時康熙丁卯七月也,年七十有三。大母吳孺人早世,葬江寧縣南周村。穴甚狹,不容合葬。子三人:長伯父,諱綏遠;次吾父,諱仲舒;次叔父,諱珠鱗,庶祖母王氏出也。女七人,皆適士族。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於某鄉某原。銘曰:

營之艱,宅之寧,以庇我後生。

臺拱岡墓碣

先考妣既卜葬於臺拱岡之七年,不肖子苞始得請假,歸視窀穸。雍正二年五月望前二日,至自京師。郊宿,越翼日丙辰,展墓。卜日,得六月丁酉。穿穴視燥濕,始反土而定封焉。

嗚呼!昔我先妣姚孺人早亡,吾父更出贅。時外祖官罷客死,家貧。內御者一人,老不任事。吾母縫紝浣濯,灑掃烹爨,日不暇給。吾兄弟疾病啼號,則吾父保抱攜持焉。五歲課章句,稍長治經書、古文,吾父口授指畫焉。其後自棠邑遷金陵,益窶艱。己巳、庚午間,日食始能再,而弟林死。苞與兄舟客燕、齊,歷歲移時,不得一歸省,歸則計日以行。至庚辰,誓不更違二親遠遊,而逾年兄又死。每當弟與兄忌日、生辰,及春、秋、伏、臘令節,吾母先期意色慘沮,背人掩涕,過旬猶不能平。吾父則召親賓劇飲,號呶以自混;或遊郊野,沉暝然後歸。自苞省人事,未嘗見吾父母有一日之安也。

吾父之歿也,宅兆未營,而不肖子以《南山集》牽連赴詔獄。會宗禍,有司奏宜族誅。聖祖仁皇帝哀矜,並免罪,隸旗伍,而命苞給事內廷。戚友御吾母以北,衰病纏連。不肖子服公事,晨入夜歸。又自首夏至杪秋,必祗役塞上,不得在視起居寒燠。吾母之歿也,會返役,得視含斂。而喪南還附漕船,不獲躬扶柩至潞河。以人事之常計,此生不得復見先人之塋墓矣。故據《戴記》境外不俟之禮,使兄子道希、道永奉大父母柩,以戊戌二月壬寅葬於南鄙石嘴之臺拱岡。如天之福,今皇帝嗣位,推廣先帝遺德,恩詔特原牽連入旗者,赦歸鄉里。吾祖宗塋墓有主,而不肖子得視窀穸,負土以終事。且承聖製,謂以苞故而宥及全宗。吾父母而有知也,其戴聖主無涯之德,而為不肖子悲喜當何如?故敬告以妥靈,且碣於原,俾世世子孫,知謹身寡過,為匹夫而常守塋墓之難也。吾父生平,宋潛虛既論次為《家傳》。吾母之喪,故江寧太守長沙陳公鵬年適在京師,豫為銘幽之文。其言視不肖子苞為可征信於後世,故弗更著焉。

先考字南董,號逸巢,生於明崇禎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寅時,卒於大清康熙四十六年十月初四日亥時。先妣姓吳氏,知同、光二州、同知紹興府事諱勉長女,生於崇禎十五年正月十五日子時,卒於康熙五十四年十二月初九日午時。子三人,女五人。伯氏、仲氏,姚孺人出。姚孺人從葬祖姑趙恭人墓側,距今七十有五年矣。不敢遷祔新阡,懼魄體之動也。七月朔後五日,男苞述。

先母行略

吾母姓吳氏,先世莆田人,後遷京師。外祖諱勉,為名諸生,貢成均,知同、光二州,同知紹興府事。以直節忤其地權貴人,罷官,流轉江、淮間。於吾宗老塗山所,見先君子詩,因女焉。

吾母生而靜正,誠意盎然,終身無疾言遽色。五六歲時,外祖每曰:「吾宗衰,此女乃不為男兒。」遇經史中女事,必為講說。及歸先君子,不及事姑,或語及先王母,輒哽咽欲淚。前母姚孺人遺女二。次姊少桀傲,母呴濡久而悔悟,勉為孝敬。

先君子中歲尤窮空,母生苞兄弟及女兄弟凡六人。一婢老不任事縫紝、浣濯、灑掃、炊汲,皆身執之。方冬時,僅敝絮一衾,有覆而無薦。旬月中,不再食者屢焉。而先君子喜交遊,江介耆舊過從無虛日,必具肴蔬,淹留竟日。母嘗疽發於背,猶勉強供事,十餘年,無晷刻休暇。而先君子性嚴毅,絲粟不治,客退,必詰責不少寬假。母益篤謹,無幾微見於顏面。及先君子將終,惻然曰:「與若共事五十年。若於我,毫髮無愧也。」

母性孝慈,而外祖父母及舅氏皆客死,繼而吾弟早夭,兄及姊適馮氏者復中道夭。默默銜悲憂,遂成心疾。六十後,患此幾二十年。每作,晝夜語不休,然皆幼所聞古嘉言懿行及侍父母時事,無涉鄙倍者。臥疾逾年,轉側痛苦,見者心惻,而母恬然。時微呻,未嘗呼天及父母。既彌留,苞及小妹在側,無戚容悲言,恐傷不肖子之心也。生平未嘗一語詈僕婢,而能使愛畏,不敢設欺誑。卒之後,內御者老幼悲啼,過於子姓,不可曲止焉。男苞泣血述。

沈氏姑生壙銘

姑次居六,繼室於沈氏,嫁愆期,年二十有六矣。夫故失愛於父,常孤行遠遊。姑年三十有一而夫死,無何舅亦死,群叔離異,獨挈幼女及前娣之子以居。子將冠又死,而女贅陶氏子良,遂依焉。

先君子於諸姑貧者月有餼,而姑未嘗言貧,被服必潔以完。苞客遊,家居日稀,曾不知姑之艱也。姑老矣,偶袒內襦,補綴無間咫扼者。因泫然曰:「此未足言也。吾始寡,沈氏以為贅疣。居荒園,日夕擷野蔬,聚落葉而炊之。每陰雨,則持二孤以泣。時汝祖老,汝父貧多累,故不敢告,以重父兄憂。至於今,於吾為寬矣!」苞自倦遊歸,喪葬婚嫁無虛歲。又女兄弟五人皆貧不能自存。雖知姑之艱,未暇為謀。常私自忖,以為生養死藏,吾終當任之,而今無望矣。苞難後,姑見家人必號痛。今年春以書來,曰:「吾居世幾何?將竁於夫之兆。侄銘之,及吾之見也。」先君子女兄弟凡十人,今其存者,惟姑與小姑耳。姑年七十餘,苞淹恤無期,而今乃誌姑之生壙,尚何以舉其辭邪?

姑之夫諱某,武舉人。其卒也,距今康熙己亥四十有一年。墓在江寧縣某鄉某原。銘曰:

嫠終世,婦事畢。百歲之後歸其室。

兄百川墓誌銘

兄諱舟,字百川,性倜儻,好讀書而不樂為章句文字之業。八九歲誦左氏、太史公書,遇兵事,輒集錄,置袷衣中。避人呼苞,語以所由勝敗。時吾父寓居棠邑留稼村。兄暇,則之大澤中,召群兒,布勒左右為陣。

年十四,侍王父於蕪湖。逾歲歸,曰:「吾鄉所學,無所施用。家貧,二大人冬無絮衣。當求為邑諸生,課蒙童,以贍朝夕耳。」逾歲,入邑庠,遂以制舉之文名天下。慕廬韓公見之歎曰:「二百年無此也。」自以時文設科,用此名家者僅十數人,皆舉甲乙科者。以諸生之文而橫被六合,自兄始。一時名輩皆願從兄遊,而兄遇之落落然。江西梁質人、宿松朱字綠以經世之學,自負其議論,證曏經、史,橫從穿貫,聞者莫不屈服。而兄常默默,退而發其覆,鮮不窒礙者。苞謂兄:「盍譬曉之?」曰:「諸君子口談最賢,非以憂天下也。」

兄長余二歲。兒時,家無僕婢,五六歲即依兄臥起。兄赴蕪湖之歲,將行,伏余背而流涕。其後少長,即各奔走四方。余歸,兄常在外;兄歸,余常在外。計日月得與兄相依,較之友朋之昵好者,有不及焉。兄常曰:「吾與汝得常家居,俾二大人無離憂。春秋佳日,與二三同好步北山,徘徊墟莽間,候暝色而歸,吾願足矣。」及庚辰四月,余歸自京師。七月,兄歸自皖江而疾遂篤,未得一試斯言也。

弟林先兄十歲卒。兄欲於近郊平疇買小丘自為生壙,而葬弟於其側。辛巳四月,余為弟卜地於泉井,夢土人云:「伯夷今葬是。」余不忍廢兄之命,遂以次年三月十六日遷弟柩與兄並葬其村之北原。兄歿於康熙辛巳年十月二十一日,年三十有七。娶張氏,子道希、道永。銘曰:

不若於道者,天絕之。胡體其所受而至於斯?矧材與志,古固有不遂而又何悕!

弟椒塗墓誌銘

吾弟既歿且十年,吾與兄奔走四方,尚不能為得一丘之土。而兄亦以憂勞致疾,卒於辛巳之冬。逾年春,始卜葬於泉井之西原,而以弟祔焉。

自乙卯以前,吾父寓居棠村。弟始孩,依母及群姊,而余依兄。戊午後,兄侍王父於蕪湖,而弟復依余。自遷金陵,弟與兄並女兄弟數人皆瘡痏,數歲不瘳,而貧無衣。有壞木委西階下,每冬月,候曦光過簷下,輒大喜,相呼列坐木上,漸移就暄,至東牆下。日西夕,牽連入室,意常慘然。兄赴蕪湖之後,家益困,旬月中屢不再食。或得果餌,弟托言不嗜,必使余啖之。時家無僮僕,特室在竹圃西偏,遠於內,余與弟讀書其中。每薄暮,風聲肅然,則顧影自恐。按時,弟必來視余;或弟坐此,余治他事,間忘之矣。

弟性警敏,雞鳴入市購米薪,日中治家事。客至,佐吾母供酒漿。日入誦書,夜參半不寐。體素羸,吾與兄數戒之不得,竊恨焉。果用此致疾。方弟之存,家雖貧,父母起居寢食,毫髮以上,弟皆在視,得其節。弟歿,吾與兄勤誌之,輒復遺忘。吾父喜交遊,與諸公夜飲,或漏盡乃歸。旬月中,間者僅三數日耳。弟恒令家人就寢,而己獨候門。及余繼之,則困不支矣。

弟疾起於丁卯之冬。時余與兄避難吳中,弟偕行,喀血,隱而不言,血氣遂大耗。其卒也,以齒牙之疾,蓋體羸不能服藥也。先卒之數日,余心氣悸動,父命避居野寺。弟彌留及夢中呼余不已。嗚呼!昔之人常致死以勤禮,余未有大疾而廢焉,悔與痛有終極邪!

弟初名棠君,後更名林,字椒塗。卒於康熙庚午三月初四日,年二十有一。銘曰:

天之於吾弟吾兄酷矣!使弟與兄死而余獨生,於余更酷矣!死而無知則已;其有知,弟與兄痛余之無依,毋視余之自痛而更酷邪!

鮑氏姊哀辭

鮑氏姊幼名且,前母姚孺人出也。吾母繼室,姊七歲。苞之生,姊年十有二矣。時吾父寓棠村,家無僕婢,獨以苞屬姊。絕乳,食必啼。姊抱持,且行且食之,食竟乃止,遂以為常。姊夫,鮑氏庶長也。君母嚴,姊敬事焉,因以庇所生之姑。有姒恣睢,負嫡勢相陵。兩家僕婢嘖嘖。姊於弟妹,未嘗一語及之。父母有問,則稱嫡姑均愛。姊歸三歲喪夫。逾年,一子殤。撫姒所生女,久之又撫其子,皆深愛如己出。既老,相視泛泛,姊嚜然也。一日,蹶而不能興。苞赴詔獄,姊適送女越境,無由語訣。又十有四年,蒙聖恩許假歸葬,而姊臥疾已經年矣。每見苞,則嗚咽不可止。用此過旬乃敢一往視。比北上登程,五旬有五日而姊卒。時雍正三年三月二十九日也。

苞性劣而遇屯,於父母兄弟鮮不遺恨者,而未若姊之深。苦不能悉,生不能依,疾不能養,又無子女以寄其愛。嗚呼!苞其若此心何哉?姊夫卒以瘵,既葬,仲復羸疾。其家用俗忌,發而焚焉,未知兆安在?聞姊喪,命兄子道希相視諏度,然後以姊祔。歲將除,問未至,無以攄吾哀,乃涕泣而為楚言。其辭曰:

幼而苦辛,乃義之服些!天命早寡,亦未云酷些!崎嶇隱憫,遭是則獨些!既息以死,猶淹衾褥些!胡為大年,俾饜此毒些!

鮑氏妹哀辭

雍正六年秋八月朔後三日,始聞鮑氏妹之喪,距其卒百二十有七日矣。兄子道希懼余盛夏病不勝哀,故緩告。

妹為先君第四女,渾厚靜默,於先母為近。幼共饑寒,諸姊嫁後,佐母治家事。歸鮑氏子季昭。其伯兄孟虎,即伯姊夫也,早夭無後,家以漸落。仲尚能少蓄藏,及季受室,則掃地無遺。與仲分日供二親及巨嫂食。姑夙愛仲婦,及晚歲,每語人曰:「季婦良苦,值主饋,吾食飲常得節。」適伯姊之終,困床席累歲,妹侍尤勤。

嗚呼!自吾弟吾兄早世,女兄弟五人各窶艱。惟馮氏姊及妹有子,而馮氏姊中道亡。伯姊次之,今妹又次之。其存者:謝氏妹羸疾經年,弗廖;仲姊歸曾氏者,蹶而弱足。顧念死者生者,尚安用久留此衰疾羈孤之身於人世邪?

余竟世為羈,屬有天幸,父母兄弟及馮氏姊之喪皆會余歸期,得親含斂。惟伯姊及妹,過時然後聞。抑自伯姊以前,每有凶咎,無在側與否,必先見其魄兆,而妹獨無。豈余混混塵事中,不復能自存其清明之氣邪?抑心之精爽至是而消亡邪?乃為文以攄余哀,俾道希薦告於殯宮。其辭曰:

嗟予同氣,性和壹兮!命則坎屯,鮮安吉兮!汝雖貧約,家室寧兮!惟是戚屬,涕淚盈兮!二昆瘥劄,兩姊熸兮!存者三人,疢阨兼兮!鄉予在難,慘未別兮!老母北轅,痛永訣兮!昔歲生還,相慰撫兮!送我階庭,遂終古兮!生叢百憂,如縢絏兮!死果無知,解此縣結兮!

謝季方傳

先君子五女,妹生最後,適謝氏子師錫。其祖國初督學山西,饒於財,子姓習侈縱偷苟。妹始嫁,家中落而未盡,妹夫尚多紈翽之好。妹性簡默貞靜,不相中,時被陵暴,戒女從者勿聞於二親。余間訊之,含淚終不言。數年中,舊業盡摽,薪米半吾家訾給。妹夫嘗遘厲疾,危在旦夕。余往視,妹私謂余曰:「死生命也,恨無子。本生姑在堂,而兄公小叔皆貧不能自存。將若之何?」蓋懼身無依,歸母家,而不能顧其姑也。

余難後,供奉蒙養齋。妹送母至都門。每孟夏,余出塞,迫冬始還。老母起居,惟妹是依。間語苞曰:「汝妹名寧壽,今果送吾老。古云:『初生所命,多為終身徵兆。』理果有是哉!」母終,遺衣物付妹。妹南歸,盡棄以買妾,生一子。自是以後,每隆冬,常質繭衣復襦,忍寒凍,而不忍妾與孺子饑。余命道希兄弟計口計日致米蔬薪膏,供億其家,而奉妹於吾家。妹忽忽不適,問故,曰:「吾不與家人共寒饑,心不能安。」一歲中,必數歸視。未旬日,衣裳鮮在笥者矣。先人家則:肉食有常期。妹每言不喜茹腥,而取其錢市果餌以食孺子。

嗚呼!女子處饒樂而家室和平,易為賢耳。昔先君子不治生產,而好交遊。家無僕婢,吾母逾五十,猶日夜從灶上掃除,執苦身之役。然先君子所交,皆楚、越遺老,鄉邦俊人,古義尚可以自慰也。若妹之艱貞,則幾於《易》所謂「明不可息」者矣。其事雖族姻,妹不欲使聞知,而余乃筆之書。蓋天下後世欲明婦順者,不可不更備此規軸也。

嫂張氏墓誌銘

嫂姓張氏,江甯人,年二十歸吾兄。先君喜交遊,四方耆舊及里中執友相過日數輩。自嫂歸,兄督就中饋,老母始少得休息。余受室,妻蔡氏從嫂供事,多不逮,用此志不相得。及蔡氏亡,二女依嫂以居,少者痘。先母語余:「女證危,氣息觸人不可耐。世母保抱攜持,意色不厭,亦人情所難也。」自先君歿,塚婦持家。余以老母盥饋及家事數責讓,嫂常含怒。及余遘難,盡室北遷,幼女復依嫂以居。撫之,不異於所生。吁!此雖嫂之明,抑吾母淳德及吾兄身教之所漸漬也。

余兄弟三人,弟林未娶而夭。余與兄奔走衣食,生常違離。兄將終,遺命:「三人必同丘,婦皆別葬。」康熙壬午,兄及弟卜宅泉井之西原,近二十年。以陰流積壙,起厝復數年,而地不可得。雍正六年正月,余在京師。兄子道希訃母喪,且請誌。以文律按之,婦從夫,宜附誌。而兄有成命,嫂當別葬,則特誌無妨也。兄既有前誌,而嫂葬無期。余衰羸,恐不逮事,乃豫為誌,以慰道希兄弟之思。

嫂年六十。卒以雍正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子二:長道希,次道永。女一,適喬氏子。嫂素無疾,邇歲諸孫盡殤,又為姻家所累,家益落,隱憂自懟,馴至大疾。嗚呼!是重可哀也。銘曰:

從夫教,義克明。有子而良,終延世以蕃昌。

亡妻蔡氏哀辭

妻蔡氏名琬,字德孚,江寧隆都鎮人,以康熙丙戌秋七月朔後二日卒。在余室,凡十有六年。

自己卯以前,余客京師、河北、淮南,歸休於家,久者乃三數月耳。自庚辰至今,赴公車者三。侍先兄疾逾年,持喪逾年,而吾父自春徂秋必出居特室,余嘗從焉,又間為近地之遊。其入居私寢,久者乃旬月耳。余家貧多事,吾父時拂鬱,旦晝嗟籲。吾母疲屙間作。吾與妻必異衾裯,竟夕無言。妻常從容語余曰:「自吾歸於君,吾兩人生辰及伏臘令節、春秋佳日,君常在外。其相聚,必以事故不得入室。或蒿目相對,無歡然握手一笑而為樂者。豈吾與君之結歡至淺邪?」

余先世家皖桐,世宦達。自遷江寧,業盡落。賓祭而外,累月逾時,家人無肉食者,蔬食或不充。至今年,余會試,注籍春官。歸逾月而妻卒。妻性木強,然稍知大義。先兄之疾也,雞初鳴,余起治藥物。妻欲代,余不可。必相佐,又止之,則輾轉達曙,數月如一日也。壬午夏,吾母肝疾驟劇,正晝煩瞆不可過,命妻誦稗官小說以遣之。時妻方娠,往往氣促不能任其詞。余戒以少休,妻曰:「苟可移大人之意,吾敢惜力邪!」余性鈍直,而妻亦戇,生之日未嘗以為賢也。既其歿,觸事感物然後知其艱。余少讀《中庸》,見聖人反求者四,而妻不與焉,謂其義無貴於過昵也。乃余竟以執義之過而致悔焉。甚矣!治性與情之難也。

蔡氏在江甯為儒家。妻生男二人,皆早殤。女二人。其卒也,產未彌月,蓋自懟以致疾也。年三十有七。於是流涕為辭以哀之曰:

惟在生而常捐,乃既死而彌憐。羌靈魂其有知,並悲喜於余言!

兄子道希墓誌銘

道希,吾兄百川長子也,性淳一。兒時,果珍在前,不予不求索。多病,苦藥物。予視之,則斂容而飲。大父母愛之,每以忘其憂。年十七,入縣學,課試必高等。以家禍,遂棄舉業,力持門戶。

余初被逮,偕縣令蘇君以特召白吾母。及邀寬法,老母北上,終不知余之在難,以道希能巧變以安大母也。時弟妹皆幼,內憂外患,獨身當之,遂得危疾,連年累歲。吾母卒後,入省余者再,疾皆動。每切戒毋更至。及終母喪,迫欲依余。余發家書,必申前諭。乾隆元年,詔舉孝廉方正。四年冬,旅見,上有褒語,命仍應制科。會弟道永通判京兆,僕隸設詐得財,事發,朋謀誣汙主人以自脫。道希氣噎。及聞其弟受刑,自日未中以至於昏。大慟,遂沉篤。厥後大小司寇親訊,半得昭雪,而道希疾不可振矣。

自先兄與余依古《禮經》定齋期喪次,余雖在外,遇期、功,道希必率諸弟出次。始成童,喪余妻,啼號如失怙恃。大母及余設辭多方,不能曲解也。余子女五人,愛道希或過於同生。其卒也,年五十有四,在余側不異為孺子時。余視之亦如孺子。平生無一言一動使余心隱然不適者。茲來盡室以行,蓋將送余之終,而余乃視其棺斂。其妻子又以道永之禍,窘急遄歸。余惡能無恨哉?然於道希繾綣依余之心,則可以無恨矣。

道希卒於乾隆六年正月十八日。妻岳氏,工部主事岳康女,有賢行。生子仁,聰明和順,十歲而殤。女二人。繼室以其妹,無子,以道永之長子惟敬嗣。某年某月某日葬於某鄉某原。銘曰:

雖離慜以終世,實無忝於所生。我憑當心,兩弟在旁。安歸泉塗,汝毋惻傷!

兄子道希婦岳氏墓誌銘

雍正九年九月望後二日,日既夕,余歸自海淀。渴且飢,會兄子道希婦岳氏訃至。家人進糜粥,甫入口,氣上逆而止,夜不能寐。蓋悲余在難,顛危困迫,惟道希首當之,而婦實共之。又念道希貞疾垂老,既喪其良子,而又亡其妻,益無以安其身也。

岳氏來婦,先兄之歿久矣。事余極恭順,而事姑之禮或未詳,余時督教。及余難後,越十有三年得假歸葬,則姑姊妹翕然稱冢婦之良。岳氏有子曰仁,生十年而殤。其生及殤,余皆未之見也,而聞其聰明淳篤,秀出於眾。其夭也,家人咸為感傷,而忍心者,或用以相詬誶,冢婦常示之以默。眾尤以為難。余自有知識,見族姻里閭以及四方所傳聞,凡婦人之邪惡而作慝於夫家者,動數十年無止息。甚者名辱家毀,而其身乃康強而考終。其賢者,非貧病無子,則不得於夫。其當於夫必早寡,或中道而隕其生。嗚呼,咄哉!

余生世幾何?自先祖暨先兄、亡弟,皆以陰流入壙,出而攢,已逾十年。若亡妻,若兄孫仁,若嫂氏,先後權厝近郊者,累累焉。岳氏之葬,未卜其何年也?憫其賢而無子,又不得與夫偕老,故豫為誌銘以畀道希,且以紓其哀。岳氏,四川涪州人,工部主事康之女。卒於八月望前一日,年四十有六。女二人。銘曰:

生無逆於倫,死有思於人,亦何恨乎無身。

兄孫仁壙銘

兄子道希,有子曰仁,余北徙後始生於金陵。昏昏塵事中,未暇詰其性質何等也。

雍正元年,吾宗邀恩赦,除旗籍。秋八月,將遣妻子南歸,祭告於考妣。既餕餘,南書至,則仁死矣。余感而疾,逾月弗瘳。蓋先兄之子二,而在孫惟仁,曾祖副使公以後之宗子也。其父之書曰:「兒弱植,自四五歲得氣疾,旬月必作,痛苦不可忍。少間,則不待督課,而盡志於書。生十年,通四書、《毛詩》。每叩疑義,輒困其師。夕返內舍,數舉經說以開姑姊妹。死之日,自恨曰:『仁,不孝之子也。自今吾父母、大母弗得寧矣。』」嗚呼!仁之生,適當吾宗禍氣之興。其父母震動播越,則受氣之不完,固其理也。然造物者既不欲假以生,而特賦以清明醇懿之性質,何為其然哉?

仁生於康熙五十三年三月,以雍正元年八月殤,葬於江寧南門外。銘曰:

家禍寧,爾命傾。係神者之不吊,而舁以毒余之中情。

七思

兄百川先生

憶生小兮棠之鄙,兄束髮兮余毀齒。招群兒兮布行陣,據岡陵兮畫營壘。比受書兮心開,莘野、傅岩兮神往來。聞四鄉兮捐瘠,憂旱蝗兮忘寢食。既移家兮白門,兄侍祖兮蕪江墳。念二親兮背膺牉,語含淒兮夜達旦。既浹歲兮來歸,歎愚迷兮不自知。親長艱兮子職失,顧外此兮安所恤?勤俗學兮召生徒,盎無儲兮桁無襦。各掉臂兮分馳,心搖搖兮天一涯。谘祁寒兮暑雨,溫凊常違兮後難補。誓飲水兮啜菽,依庭帷兮勿再出。兄返棹兮秋清,喜相持兮心暗驚。上高堂兮強笑語,疾已纏身兮瘀心腑。困藥石兮經年,志氣清明兮命不延。謂正終兮毋黷,將紸纊兮猶齊。誘二老兮安眠,喻妻兒兮勿前。瞑移時兮忽張目,申余戒兮情尤蹙。嗟童稚兮相隨,動止因依兮不暫離。視燠寒兮戒走趨,恩勤如母兮義兼師。長饑驅兮僕僕,痛乖分兮苦相勖。存夜氣兮懼梏亡,警畏途兮虞莽伏。恨余頑兮弗醒,終擿埴兮冥行。疏周防兮罹罪罟,憂病母兮離鄉土。負親恩兮悖兄訓,撫寸心兮難自問。永思騫兮百感集,腸繚轉兮嗟何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