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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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创造的幻想,发为灿溢的美感,以表现人生的,就是诗。作为一个诗之定义而言,假若我们仅只是个唯名论者或素朴的唯实论者,上面所述尚不失为妥帖与恰当,然而,却由于其中每一个重要的关键字眼都含有多重指谓,转令人惑而不解。“诗”不是件简单的事,“生命之律动”——无论是指宇宙生命或人类生命而言——亦不是件简单的事。在诗之真实性中的生命,或在生之创造性中的诗情,在在都与文化的每一层面,息息攸关。而每一层面在不同的时代,随着不同的国度,皆有其独特性。若想要对当前这样一个题目作一适当的讨论处理,必须条分缕析,深入发挥。此在一个分秒必争、时间的乞求者、区区如我者,自然是做不到的。

今天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场合,躬逢盛会,面对在座的各位来宾,从世界各地不远千里、万里而来的各国诗家代表——在未谈论到诗之前,各位不但是,而且早已是诗之化身——兄弟感到深为钦佩。同时也觉得如释重负,因为我毋须乎向各位“喋喋费辞枉说诗”了。

在未变作诗人之前,我们大家原都是文化价值理想的掌旗者,高揭文化价值理想之大纛。在优美的诗风之中,各位所代表的文化精神,想来与兄弟所代表者,必然有所不同。然而,各位既然已经光临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国度,一个诗歌艺术兴盛发达了数千年之久的国度,我应当向各位就生命之诗,或诗之生命方面,介绍一下中国文化的若干特色。

怀特海教授说:“哲学与诗境相接。”(1)桑塔亚那也主张:伟大的宗教境界即是诗之降凡人间(2)。谈到世界各大文化体系,我们就可以看出:宗教、哲学,与诗在精神内涵上是一脉相通的;三者同具崇高性,而必借生命创造的奇迹才能宣泄发挥出来。

每一个文化体系都有其主要的决定因素。举例来说,在希伯来与伊斯兰(回教)文化的体系中,宗教决定一切,宗教生活方面之外,其他一律居于次要地位。在当代欧美地区的世界文化,科学居于主要地位,其他一切都唯科学之马首是瞻。据我所知,只有希腊文化与中国文化体系是以哲学与艺术为其主要枢纽。古印度,我应当补充说一句,在文化生活方面是追求一种中道精神(Madhyama-pratipad)。如此看来,可见一谈到诗,各人都大可各有一套不同的说法,端视各人的特殊文化背景而定。

为简约计,兄弟今天以一个诗人兼哲学家的身份,来略谈大会所指派给我的题目,我不能不诉诸比兴——使用比喻与幻想。首先,让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借以说明在中国文化传统里面诗画的关联性,即诗画(3)同一性。

相传有某富豪,附庸风雅,嗜好绘画。他盖了一幢巍峨大厦,但厅堂之上,空空如也。忽然雅兴大发,要想在恢敞的大厅之上饰以一张巨幅壁画,才益显其富丽堂皇,美轮美奂。于是,慕名聘来一位名画师,优予供养,委以经营全责。谁知这位画师名气诚然不小,但脾气却古怪得出奇;到来之后,表现得懒散无比,终日无所事事,日子一天天过去,一连数周乃至数月下来,毫未动工,一无进展。殊不知其兴趣乃在厅外、大厦所坐落的一片高耸地势,居高临下。身临其间,不禁悠然遐思,驰情入幻,仰视流云腾彩、彤霞弄影;放旷流眄、极目远眺,层峦叠嶂,峭石危崖,大壑幽谷,蜿蜒起伏,掩映于山谷凝翠之中,云烟变灭,映霭之间,千态万状,妙如天工施染,浑然俱应,使上下周遭整个天地都为之点化了,顿呈现一片瑰丽雄浑之景,气象万千。

若非这位画家技艺驰名,几有被目为与诗人命运同科之虞——“百无一用”,徒具一股不可遏制的痴狂,沉溺玄想,不能自拔。不用说,主人对他是大失所望。好在为人风雅,不无涵养,始终不动声色。忽乃心生一计,何不干脆把这怪画家锁在大厅之内,好生供养,使其心不二鹜,而专心面壁作画?可是尽管如此,萦缦缭绕于画家心影的仍然是一股脑儿不着边际奔放不羁的幻想,平日除了吟诗作词之外,依然故我,一无所出。

最后,终于灵感来了。顿时灵泉如涌,兴会淋漓之下,纵笔挥洒,若有神助,不消片刻工夫,一挥而就,他在壁上“画”了一大片留白,极空灵飘渺之致。画毕,观者莫不啧啧称奇。你道他画了什么?

一个神俊的幼童,站立在磐岩之上,手放风筝,怡然自得,陶醉在大自然的祝福里。那风筝宛似一只蝴蝶——啊!就是那伟大的道家哲人庄子所梦“栩栩然周也”的蝴蝶!随着依稀隐约可辨的风筝影像,天真幼童的赤子之心,早已窅然空踪,驰入了无限,感到一般寥寥长风,莽莽浩气完全系于他手中的那根细线上。同时,蝴蝶在大气鼓荡之下,培风高举,振翮翱翔,抟扶摇而直上,蓬勃活泼,活像自由翱翔的哲学家灵魂,啊!不如说,活像兴会淋漓的诗人灵魂一样,忽而戛戛高引,造妙入玄,洒脱太空,洗尽尘凡;忽而飘然下降,挟鼓舞人生之种种崇高理想以与俱,以超脱解放尘世种种卑陋的表象;但大部分时间却一任其逍遥遨游,提升太虚而俯之,俨若要囊括全天地宇宙之诸形形色色而点化之,成为广大和谐之宇宙秩序,同时把下界尘世间的种种卑陋都忘遣掉,摆脱干净!

从这幅富于启发性的图画看来,中国诗人,从远古迄今日,都有点像“神仙救星”之突然现身希腊戏剧舞台一般,渐次形成不同之心灵形态,而不禁要齐声高歌,合唱“生命之礼赞”(Hymn to Joy)。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

巫峡千寻,走云连风。

饮真茹强,蓄素守中。

喻彼行健,是谓存雄。

天地与立,神化攸同。

期之以实,御之以终。(4)

这是儒家之大合唱。亘古以来,过去无数的中国诗人,如陶渊明、杜甫等,在儒家人生智慧的熏陶下,都受到此种乐易愉悦精神之鼓舞与激扬,要德配天地,妙赞化育,与天地参,使一切人等,无论从事何种事业,皆能充分享受精神意义之盎然充满,使人人皆能“充其量、尽其类”得到充分的尽性发展。儒家推己及物,发挥无限的仁爱与同情,普及一切众生与存在,视万物一体同仁,分享神圣生命中之共同福祉。惟其如此,他们才能将一己小我之知能才性,与在时间化育历程中创进不息,生生不已之宇宙生命,互摄交融,而与天地参矣。此种对“生”之虔敬尊重之情,乃是一切中国诗人的会通处,而生命之本身即是阳刚劲健,充实为美。大用外腓,真体内充。

返虚入浑,积健为雄。

具备万物,横绝太空。

荒荒油云,寥寥长风。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持之匪强,来之无穷。(5)

我管这叫做道家之大合唱。中国诗人,老庄以降,如屈原、曹植、阮籍、李白等,属之,道家以人间世的一切都是枉然。其优美的灵魂乃遗世独立,飘然高举,致于宇宙晶天之“寥天一”高处,再超然观照人间世之悲欢离合,辛酸苦楚,以及千种万种迷迷惘惘之情,于是悠然感叹芸芸众生之上下浮沉,流荡于愚昧与黠慧,妄念与真理、表相与本体之间,而不能自拔,终亦永远难期更进一步,上达圆满,真理,真实之胜境。高超的诗人,内合于道,提其神于太虚,再回降到熙熙扰攘的人间浊世,冀齐升万物,致力于精神自由之灵台。臻此胜境,饱受种种悲欢离合、辛酸苦楚等束缚之人生始能得救。

若纳水,如转丸珠。

夫岂可道,假体遗愚。

荒荒坤轴,悠悠天枢。

载要其端,载同其符。

超超神明,返返冥无。

来往千载,是之谓乎?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

泛彼浩劫,窅然空纵。(6)

这是大乘佛家之大合唱。生即是苦!在竹幕、铁幕内外,即使为了但求生存,已足够是苦,虽诗人亦不例外。智慧(菩提)要求我们投身到生死海之烦恼界中,找一个高尚目标,为之奋斗,勇猛精进,大雄无畏。透过创造幻想之纵横驰骋,凭借自我修为之解脱乘,我们可以度过时间生灭界的生死海,而直达彼岸。经过千辛万苦而得之匪易的“自悟”(内证圣智),一旦获致,慧炬长昭,指向前途一片法喜圆满的极乐世界。在时间生灭变化之历程中所长期忍受的悲剧感,到此境界,即为永恒之极乐所替代。诗人之慧眼,帮助我们超脱度过种种现实中卑陋存在之藩篱,而开拓精神解放之新天地——“证大自在、大解脱”。不但对古希腊诗人,而且对今天其他一切诗人而言,人生悲剧之终幕都应当是精神胜利之凯旋。

在这篇“诗与生命”简短谈话结束之前,让我再引一个故事。不知出自哪位画家手笔,以中华河山、雄奇壮伟的巉崖绝壁为背景,画有一幅老、孔、释三圣像赞;为究天人之际诸重大问题,三圣作各有所思状。对大多数世人而言,此乃一幅画,且仅只一幅画耳;或有想入非非者,谓此乃三圣竞道,互争“真理王国”之雄长,未知精神领袖毕竟谁属?

然就兄弟心灵之眼光看来,画中意境可作如是观(7):

我们正是据以编织人生之梦的资具。

我们也不妨作如是想——

老子喃喃道:“吾人之所为者,乃是永恒地追求玄之又玄的玄境。”

孔子曰:“余谓乃是创造生命‘生生之德’之显扬,借人能弘道,而臻于高明峻极之境。”

佛陀沉吟道:“关键存乎自悟,内证圣智,以护持一切众生、有情无情之真如法性(真实存在)于不坠。”

最后,我们不妨略为修改一下歌德论希腊人的名言(8),而重新肯定:健全之哲学精神,优美的诗歌艺术,与崇高的宗教情操,三者互彻交融,故诗之功能在于做人生之大梦;唯有诗人本身,无分畛域国别,才能做最美的人生之梦。同时兄弟相信,我们还正在继续做最好的人生之梦。谢谢。

(选自《生生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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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怀特海:《思想之模式》,1973年版,第11-17页。

(2) 桑塔亚那:《释诗与宗教》,第86-89页。

(3) “诗画”二字原为“使非”,此据上文意改。

(4) 司空图:《诗品·劲健》第八。

(5) 司空图:《诗品·雄浑》第一。

(6) 司空图:《诗品·流动》第二十四;《诗品·高古》第五。

(7) 借莎士比亚语言,以注表中国生命之情调,详莎剧《暴风雨》,第四幕,第一景,第165行。

(8) 歌德:《箴言与沉思》1826年版,第298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