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镜花
1873—1939
生于石川县金泽市。本名镜太郎。9岁丧母,17岁上东京,立志成为小说家。1891年入尾崎红叶门下。以《外科室》《夜行巡查》等“观念小说”作家身份得到认可。以《高野圣》《藏眉之灵》等构建幻想的世界。自传体小说《妇系图》成为著名的新派悲剧代表作。此篇发表于1895年的《文艺俱乐部》。
上
其实是出于好奇,但同时也凭借我是画家这个金字招牌,以种种借口,逼得与我亲如兄弟的医学士高峰同意我参观他在东京府一所医院为贵船伯爵夫人动手术的现场。
那一天,上午九点多,我走出家门,坐上人力车直奔医院。我直接走向外科室的时候,只见前面有两三位容貌秀丽的妇女推门而出,款款走来,像是华族家里的侍女,与我在走廊当中擦肩而过。
她们簇拥着一个身着披风的七八岁的小姑娘,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从玄关到外科室,从外科室到通往二楼病房的长长走廊上,身穿长礼服的绅士、身穿制服的军官、身穿和服外褂和裙裤的人,以及贵妇小姐们来来往往,一个个都显得高贵文雅,不同寻常。他们或相对而过,或站在一起,或行,或停,来往穿梭如织。我想起刚才在大门前面看见的几辆马车,心中了然。他们有的沉痛,有的忧虑,有的慌张,每个人都神情不安。那紧张忙乱的匆匆皮鞋声、草履声,在具有一种凄凉感的医院高高的天花板、宽敞的窗门以及长长的走廊之间回荡着异样的声音,越发透出阴森凄惨的气氛。
片刻之后,我走进外科室。
我和医学士对视一眼,他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双臂交抱,稍稍仰坐在椅子上。手术即将开始,他肩负着几乎事关整个上流社会是喜是忧的重大责任,却冷静沉着,仿佛等待着晚宴入席,如此之人恐属罕见。室内有三个助手,临场见证的医学博士一人,还有红十字会的护士五人。护士中还有佩挂勋章绶带者,令人感觉是高贵部门颁赐。此外没有其他女性,还有什么公爵、侯爵、伯爵在场,都是亲属。病人的伯爵丈夫一副难以形容的愁苦脸色,凄然而立。
外科室纤尘不染,极其明亮,仿佛是一处凛然不可侵犯之地。在室内人们的注视下,在室外人们的忧虑中,伯爵夫人躺在室内正中间的手术台上。她身穿纯洁的白衣,横陈如尸,脸色苍白;鼻梁高挺,下巴尖细,四肢纤弱似难以承受绫罗之重;唇色稍淡,皓齿微露,双目紧闭,蛾眉似蹙;青丝轻束,浓密散乱枕边,落在手术台上。
只是看一眼这位身体虚弱,但气质文雅、清纯高贵、冰肌玉骨的夫人的芳容,我就不由得不寒而栗。
我忽然瞧一眼医学士,他似乎无动于衷,不为任何感情所动,沉稳平静,泰然自若,唯独他一人坐在椅子上。这种异常的镇定固然让人感觉可靠放心,但在我见过伯爵夫人病容的眼里,只觉佩服之至。
此时门被轻轻推开,刚才我在走廊里遇见的三个侍女中最显眼的那个,轻手轻脚走进来。
她来到伯爵面前,声音低沉地说道:“老爷,终于不哭了,乖乖地待在别的房间里。”
伯爵默默点了点头。
护士走到医学士跟前,说道:“那就请您开始吧……”
“好的。”
然而,传到我耳朵里的医学士的声音有点颤抖。不知何故,他的脸色稍有变化。
我想,无论什么样的医学士,一旦面临这样的大场面,不可能不会担心。我不禁对他表示同情。
护士领会医学士的意思,回身对侍女说道:“那什么……已经准备好了,就请你……”
侍女心领神会,走近手术台,双手优雅地垂膝,文静地施一礼。“夫人,现在给您送上药。麻烦您一边闻一边数伊吕波[1]或一二三的数字。”
伯爵夫人没有回答。
侍女战战兢兢地重复一遍:“您听见了吗?”
夫人“啊”了一声,算是回答。
侍女确认道:“那您同意了吧?”
“什么,是麻醉药吗?”
“是的。说是就一会儿工夫,请您睡到做完手术为止。不然就做不了。”
夫人默然,思考片刻,然后明确说道:“不,算了。”
众人面面相觑。侍女劝说道:“夫人,那样就无法治疗了。”
“噢,无法治疗就不治疗了。”
侍女无法回答,回头看着伯爵。伯爵走上前,说道:“太太,说话不能这么固执,怎么能说无法治疗就不治疗了呢?你可不要任性。”
侯爵也从旁插嘴道:“这么固执的话,就把小姐带来让你看看,不赶快治好怎么行呢?”
“好。”
侍女从中周旋道:“这么说,您同意了?”
夫人吃力地摇了摇头。一位护士声音柔和地问道:“您为什么这么不愿意呢?其实一点也不难受,迷迷糊糊的,一会儿就好了。”
这时,夫人眉头动了一下,歪了歪嘴,好像瞬间经受着无法忍受的痛苦。她眼睛半睁半闭,说道:“如果你们这样强迫我,我也没办法。其实呢,我心里有个秘密。听说麻醉药会让人胡言乱语,我心里害怕。如果不睡过去就无法治疗的话,那不治也罢,算了吧。”
如此说来,伯爵夫人害怕在睡梦中泄露心中的秘密,宁死也要守口如瓶。作为丈夫,听她这么说,心中会怎么想呢?要是在平时,这么一句话必定会惹起风波,但如今是照顾病人,无论什么事情也只好不去追究。而且夫人亲口表示自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考虑到夫人的心情,伯爵温柔地说道:“太太,难道也不能告诉我吗?嗯……”
夫人断然回答:“是的,谁也不能告诉。”
“即使闻了麻醉药,也不一定就会说胡话。”
“不,我如此挂念在心,肯定会说出来的。”
“这……你怎么这么固执?”
“实在对不起。”
伯爵夫人似乎一切都不管不顾。她想翻身,但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侧身,听见她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在场的人中,唯有医学士不动声色。刚才不知何故,他一时失态,但现在已恢复过来,神态自若。
侯爵愁眉苦脸地说道:“贵船,那只好把小姐带来,让夫人看看。不管怎么说,面对可爱的孩子,她会改变主意的。”
伯爵点点头说:“阿绫,你去吧。”
侍女回头答道:“噢。”
“你去把小姐带来。”
夫人连忙阻拦:“阿绫,你不要去。为什么非要睡觉才能治疗呢?”
护士无可奈何地微笑道:“因为要把胸部切开,要是您身体一动,就很危险。”
“不,我坚持得住,一动不动,尽管给我开刀好了。”
我对她这种无知的天真不禁感到阴森可怕。我想,大概不会有人敢看今天的手术。
护士又说道:“夫人,无论如何也会有些疼痛的,这和剪指甲不一样。”
这时,夫人睁大眼睛,神志清醒,声音凛然地说道:“执刀的是高峰大夫吧?”
“是的,他是外科主任。但即使是高峰大夫,也做不到无痛开刀。”
“好了,不会痛的。”
“夫人,您的病情不是那么简单的,需要削肉切骨。请您忍耐一会儿吧。”临检的医学博士第一次开口劝说。除了关云长,谁也无法忍受。
然而,夫人毫无惊慌之色,说道:“这我知道,不过一点关系都没有。”
伯爵愁容满面。“病情太重,看来脑子糊涂了。”
侯爵在一旁说道:“我看今天就算了,你觉得呢?以后再慢慢劝说吧。”
这时,医学博士见伯爵没有异议,大家也都同意,便出面阻拦道:“再耽误就无法挽救了。其实你们对她的病情不够重视,结果治疗一点也不见进展。什么考虑感情之类,完全就是迁就。护士,你们把病人按住。”
在如此威严的命令下,五个护士一拥而上,围住夫人,打算按住她的手脚。她们的责任就是服从,只是服从医生的命令,根本不需要考虑什么感情。
夫人气息微弱,拼命呼喊侍女:“阿绫!快来,来啊!”
温柔的侍女急忙上来,挡住护士,声音颤抖地说道:“噢,你们先等一等。夫人,对不起,请您原谅。”
夫人脸色苍白,说道:“你们怎么也不答应吗?那好,即使我痊愈了,也要死去。我说了,就这样动手术吧,不要紧的。”
她抬起白皙细瘦的双手,费力地一点点松开前襟,露出冰清玉洁的酥胸,毅然决然说道:“来吧!杀死我也不会痛的。我会一动不动,放心好了,开刀吧。”那声音斩钉截铁,心如坚石。夫人毕竟身份高贵,集威严于一身,满堂噤若寒蝉,未有应声者,甚至也无人敢咳嗽,一片安静。此时,一直如死灰般纹丝不动旁观的高峰从容地起身,离开椅子。
“护士,手术刀。”
“噢……”一个护士圆睁眼睛,犹豫不决。大家都十分惊愕地注视着医学士。这时,另一位护士微微颤抖着,取过一把已经消毒的手术刀,递给高峰。
医学士接过来,轻移脚步,直接走到手术台前。
护士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夫,这行吗?”
“啊,行吧。”
“那我们按住吧。”
医学士稍稍举起手,示意不要按住。“不用,用不着。”
话音刚落,医学士就利落地将患者的前襟分开。夫人双手交抱肩膀,一动不动。
这时,医学士如宣誓般,以庄严深沉的语调说道:“夫人,我将负责任地进行手术。”
这时,高峰显示出一种异常神圣不可侵犯的风采。
“请吧。”夫人一声回答,苍白的脸颊立刻泛起红潮。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高峰,从容面对指向胸口的锋利的手术刀。
只见鲜血倏然从胸口涌流出来,染红白衣,犹如红梅绽于寒雪上。夫人神态依旧,脸色苍白如纸,果然镇静自若,连脚趾都一动不动。
医学士的动作疾如脱兔,无比神速,眨眼工夫就切开伯爵夫人的胸脯。众人自不待言,就连那位医学博士也无从置喙。众人之中,有的浑身哆嗦,有的掩面未视,有的转身背对,有的低头忍耐。我则忘乎所以,身心冰凉。
仅仅三秒时间,他的手术进入关键阶段,刀刃触及骨头。
“啊!”——拼将浑身力气挤出的一声惨叫。这是二十天来甚至无法翻身的夫人发出的声音。她如机器一般,身子猛然跳动,一下子坐起来,双手紧紧抓住高峰执刀的右臂。
“痛吗?”
“不。因为是你,因为是你才不痛……”
伯爵夫人话说到这里,无力地仰着脸,以无比凄惨悲哀的目光,最后一次凝视着这位名医。“可是,你,你,大概不认得我了!”
话音未落,她一只手抓住高峰手里的刀,猛力深深刺进自己的乳房下面。医学士脸色煞白,战栗发抖。“我没有忘记。”
他的声音,他的呼吸,他的身姿。他的声音,他的呼吸,他的身姿。伯爵夫人喜悦地泛出纯真的微笑,撒开高峰的手,一下子倒在枕头上,嘴唇失去了色泽。
当时两人的状态,仿佛他们的身边变成了一个没有天地、没有社会、没有人的世界。
下
算起来那是九年前的事,当时高峰还是医科大学的学生。有一天,我和他在小石川植物园散步。五月五日,正是杜鹃花盛开的时节。我们携手在芳草鲜花之间流连,绕行园内的池塘,欣赏花团锦簇的紫藤。
我们打算转道去攀登杜鹃花盛开的山丘,正沿着池边行走的时候,只见迎面过来一群游客。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身穿西服、头戴高筒礼帽、蓄胡子的汉子,中间是三位女子,走在后面的是同样装束打扮的汉子。他们是贵族的马车夫。中间的三位女子都打着伞面弧度很大的阳伞。和服下摆窸窸窣窣,声音清脆雅致,袅袅娜娜款款而来。迎面过去以后,高峰情不自禁地回头凝视。
“看见了吗?”
高峰点点头。“嗯。”
于是我们登上山丘观赏杜鹃花。花色虽美,但不过绯红而已。
旁边的长椅上,两个看似商人的年轻人在聊天。
“阿吉,今天可遇见好事了。”
“可不是嘛。偶尔也要听从你的意见。要是去逛浅草,不到这儿来,哪有这眼福啊。”
“三个人都跟花儿一样,分不清哪个是桃花哪个是樱花。”
“不是有一个梳圆髻的吗?”
“反正高攀不起,管它是圆髻、束发,还是赤熊髻呢。”
“可是,那一身打扮,按理应该梳文金高岛田髻的,怎么梳成银杏髻……”
“银杏髻,不能理解吗?”
“嗯,跟打扮不搭配。”
“人家那是微行,要尽量做得不张扬。你瞧,正中间那个格外漂亮吧。另一个是她的替身。”
“你看她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
“淡紫色。”
“哦,不光是淡紫色啊,瞧你这书呆子样儿,这可不像你。”
“那是因为她光彩照人,我都不敢抬头看,只是低着脑袋。”
“这么说,你就盯着她腰带以下的部分看啰?”
“瞎说什么啊!惶恐之至,看没看都不知道。啊,怪可惜的。”
“还有,再瞧那行走的姿态,独一无二,犹如身驾彩霞,飘然轻盈。那举止文雅端庄,那身段婀娜娉婷,我是第一次看见。毕竟是生长于贵胄之家,自然而然地身处高层,岂是下等俗人所能效仿的?”
“别说得这么可怕。”
“说实话,你也知道,我曾对金毗罗许愿,三年之内下决心再也不逛妓院。可是,那又怎么样?我身上带着护身符,不是半夜三更还去吉原红灯区吗?奇怪的是居然没有遭到报应。但是,今天,就是今天,我真正誓愿,再也不瞧一眼那些丑女人。你看,这边那边都闪烁着红灯,那简直就是垃圾,像是蛆在蠕动。无聊透顶!”
“你说得太过分了。”
“我这可不是开玩笑。你瞧,她们有手有脚,穿着的和服和外褂都很华丽,也同样是打着阳伞,站在那里。毫无疑问,她们都是人,是女人,而且是年轻的女人。对,是年轻的女人,可是与我们刚才有幸看见的女子比起来,怎么样?土得掉渣。怎么说呢?肮脏透顶。那也同样是女人?哼,听着都烦人。”
“哎呦喂,越说越不像话了。不过,也的确是这样。以前哪,只要遇见稍有姿色的女人,就情不自禁地……也给和我一起走路的你添了不少麻烦。可是,见过刚才那位女子,我心里顿时感到舒畅,觉得轻松。从今以后再也不碰女人了。”
“那你这一辈子就娶不上老婆啦,因为那位小姐大概不会主动说要嫁给你源吉吧。”
“那可是要遭报应的,不可能有的事。”
“可是,如果她真的说要嫁给你,你怎么办?”
“说实话,我会逃跑。”
“你也逃跑啊?”
“嗯。你呢?”
“我也跑。”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一时无语。
“高峰,走一走吧。”
我和高峰一起站起来,在远远离开那两个年轻人的时候,他深有感触地说道:“啊,真正的美能打动人心,正如刚才所见。这是你的专业,努力钻研吧。”
我是画家,所以心有所动。行数百步,隐约瞥见远处高大樟树茂密葳蕤的幽暗绿荫下,有淡紫色的衣襟下摆一闪而过。
走出植物园,只见有一对壮硕的高头大马,镶着毛玻璃的马车上,三个马夫正在休息。九年过后,在医院里发生了那起事件。可是,在这期间,关于那个女子,高峰对我只字未提。不论从年龄还是地位来看,他都理应娶妻成家,然而他没有妻室,而且比学生时代更加品行端正,行为严谨。我不应多说了。
他们俩在同一天先后去世,只是分别埋葬在青山墓地和谷中墓地。
试问天下的宗教家:他们二人会因为有罪而不得升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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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种将日语假名排列次序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