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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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田露伴

1867—1947

生于江户下谷。递信省电信修理技术学校毕业。与尾崎红叶交往,从事创作活动。1889年发表《风流佛》,登上文坛。后发表《五重塔》,成为著名作家。知识渊博,也从事古典文学的校对、解题等工作。很早就开始涉及推理题材。此篇发表于1889年的《都之花》。

其一

死了死了,那个质朴老实的老大爷巴德鲁夫死了,那个有年轻漂亮妻子的巴德鲁夫死了。可是大家都说他死得有点蹊跷,前天晚上高烧刚退,今天就一命呜呼,似乎还伴随着毫无安乐可言的痛苦。医生都没想到人命如此脆弱。罗瑟琳珠泪涟涟,花容枯萎。待到悲伤地送殡的时候,医生格廉多瓦拒绝出具病死证明,引起吵闹。侦探但肯向署长亨利·布莱德汇报说这其中十分蹊跷。署长听后,立即指示说:“如今社会不安定,不能麻痹大意,你尤其要提高警惕。维尔利阿姆也出动,还有查列斯去了解真实情况。”大家领命,分头出去行动。不久维尔利阿姆回来汇报,说医生住在附近,大约三里地之外。那个死者和妻子两口子过日子,他为人忠厚朴实,在村里口碑甚好,要说谁是好人,无疑就是他。听大伙儿悄声议论,似乎说难以理解他怎么娶了一位娇妻。可是,查列斯认为,那个妻子不仅仅是脸蛋漂亮,她坐在亡夫旁边一心祈祷,声音都沙哑了,泪如泉涌,连在一旁的人都受到感染,悲从中来。甚至我这个不信神的人都想在心中说一声“阿门”,只有医生心存疑虑。

就在难以判断之际,但肯也毫无收获,回到警署。他觉得奇怪,巴德鲁夫这个人自出生到死从未与人吵过架,是光秃秃的脑袋被人打了,还要反问对方手是否打疼了的性格,平时不赌博、不喝酒,应该没有人与他结怨。他品行端正,而且身体健壮,没想到会突然死去。署长听了他的话,沉思片刻,问道“罗瑟琳多大年龄?”。原来她正是花信年华的二十三岁,巴德鲁夫却是山头残月的五十八岁。两人于去年春天举行婚礼。这女人的担保人是伯爵夏洛克,不喜欢交际,只与巴德鲁夫一人有来往。巴德鲁夫每到星期日都去教堂,伯爵每个月只去一两次。他三十七岁,容貌端庄,能说会道。巴德鲁夫发烧那一天,没想到伯爵来了,用人也来了,有什么事呢?这个用人与罗瑟琳见过后就走了。好了好了,不必说了,巴德鲁夫家里有女佣吗?哦,有一个名叫柳西的。好,署长命令把这个柳西带来,但不能让罗瑟琳知道。虽说为了破案,但也会给这个不属于警署的女佣柳西带来麻烦。

其二

“啊,请宽恕我吧,我就做过一次坏事。出去买东西回家的路上,正是黄昏时候,实在是灯下黑,在瓦斯灯光照不到的暗处,我捡到一个漂亮的钱包,没有上交警署。现在我立即交出来。”柳西哭哭啼啼地说。这是她的良心受到署长的谴责后的坦白,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布莱德装腔作势地说道:“好啦好啦,从你刚才的话也可以知道你这个人心地正直,如果你再诚实交代为主人做事的情况,就会给你奖励。”柳西听罢,抬起头来问道:“您说的做事指的是什么?我替主人出去买东西没有偷占零头,我在厨房烧饭菜也没有偷吃。”她一本正经的回答体现出没有私欲的性格。布莱德觉得可笑,说问的不是这种事,你只要诚实说出巴德鲁夫得病以后的情况就行。柳西惊讶地问道:“说这些就会有奖励吗?”“啊,是我不好,你本来就会诚实地告诉我们的,何必等你说出来以后呢?”他将一把闪光的钱币伸到她鼻子下面,弄得哗啦哗啦响,于是柳西扭扭捏捏地道出原委。“这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大概是二月七日吧,对,就是二月七日的夜晚,巴德鲁夫先生一边读圣经,一边流泪祈祷,已经是深夜了还不睡觉。于是太太劝他深夜寒冷,对身体不好,赶紧休息吧。但巴德鲁夫先生说,你和柳西去睡觉好了,我今晚睡不着。没有办法,太太和我只好去休息。后来,煤炭没了,火炉也灭了,在石砌的房子里觉得有点冷。拂晓时迷迷糊糊地打盹,待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脸色十分难看,他从前天中午就开始发烧。”在柳西滔滔不绝讲述的时候,布莱德问:“为什么巴德鲁夫就那天晚上不睡觉?”“我也不知道。我是三年前才到这家里来的,不过去年和前年的二月七日夜晚,巴德鲁夫先生好像也没有睡觉。后来发烧越来越厉害,医生和伯爵来的时候,他总是说胡话,到晚上更加厉害。今天早上吃过药后,立即难受痛苦。善良的主人终于离开了我们。太太悲痛欲绝,简直像发疯一样,她说要是不吃医生开的药,也许还不会这样。不料这句话被医生格廉多瓦听见,于是他不愿意出具病死证明。如果说吃了格廉多瓦开的药而死事关医生的名誉,那可以向其他医生验证开药的分量是否合适,若是大家都认为药量没问题,不出具病死证据还情有可原。尽管向格廉多瓦解释了太太说那句话并非恶意,但医生还是固执地摇头拒绝。就是老于世故的女人,死了丈夫也会失去理智,何况一个年轻的女子呢?由于医生的固执,太太悲伤再加上劳累,对这个不近人情的医生乃至我们都怀恨在心。”柳西含泪说完,布莱德觉得她没有撒谎,便问道:“是谁把那个可恶的医生叫来的?”柳西一听,脸色煞白,浑身颤抖,默不作声地盯着布莱德。布莱德说:“你不用害怕,诚实的少女会受到上帝的保佑,也会得到人们的爱护,无论什么事情都要诚实。是你叫他来的吗?”布莱德这么一说,柳西没办法,只好说:“是的,是我去叫来的。”接着哭泣起来。布莱德和蔼地劝诱:“好了好了,这事与你无关。伯爵也是你叫来的吗?如果你能诚实地仔细叙述当时的情况,就没你的事了。”“不,伯爵不是我叫来的。他突然过来,看见巴德鲁夫先生发高烧的样子,大吃一惊,好像不断向太太和医生询问病情。在医生离开以后,他说巴德鲁夫先生说的胡话如果被别人听见传出去,影响不好,嘱咐大家切勿外传。他回去以后,傍晚还特地派人来探病,真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人。”布莱德听后,沉思片刻,啪地一拍手,问:“巴德鲁夫都说了些什么胡话?”柳西笑道:“因为是胡话,不知什么意思,只听明白一个词‘奎克利’。”

其三

拘留证已做好。把医生格廉多瓦、遗孀罗瑟琳、伯爵夏洛克叫来,他们有重大的谋杀嫌疑。但因为伯爵可能成为贵族院议员,应该慎重对待,署长命令把所有的证据全部拿来。一会儿,警察将三人带上来。罗瑟琳漂亮而不风骚淫猥,眼睛都哭肿了,可见不是轻浮的女人。医生格廉多瓦容貌端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坚持自己所信的样子。伯爵是贵族出身,落落大方,显得深谋远虑。

布莱德先问医生:“你拒绝给自己的病人出具证明,一定知道其中的原委。可是据巴德鲁夫家里人说,他是吃了你开的药,痛苦万分,接着就死了。你首先把这个说清楚。”格廉多瓦说:“我所用之药绝不会致其死命,而且巴德鲁夫得的并非很快就会死的病,所以我不能出具不合理的猝死证明。如果对我开的药有疑问,罗瑟琳夫人家里还有药,可以让化学家或者医生进行化验,这样真相就大白于天下。”“刚才你说不合理的猝死,这是什么意思?也可以怀疑为万一是中毒而死。有这样的怀疑也是合理的,而且是你开的药造成的中毒。哦,真是岂有此理,甚至可以怀疑是吃了其他人给的东西中毒而死。噢,甚至于是怀疑有人毒死他。”“即使如您所言,我也只是怀疑,没有肯定。所谓不合理的猝死正是如此。”在医生与布莱德谈话期间,伯爵如雕塑般一动不动,罗瑟琳则脸色忽红忽青,终于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地说道:“听到毒死我丈夫这句话,我绝不能容忍。我的丈夫只吃过格廉多瓦给的药,没吃过其他人的药。”医生怒气冲冲说道:“这么说,你是怀疑我啰?我只是怀疑,没有肯定。本来女人就不懂医药之道,说不定是你的失误呢。如此被你怀疑,我作为医生的面子尽失。我的怀疑姑且不论,首先向署长请求检查我的药。”于是布莱德拿出一个瓶子,问道:“这是你给病人的药吗?”医生一看,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哎呀,真是奇怪了。我给的药是纸包的粉剂。”“那是这个吗?”“是这个。请化学家进行分析,请医生鉴定我的处方是否妥当。但是,我觉得奇怪的是刚才这个瓶子。”“不用说了,没问你这个。你没事了,可以回去了。”“叫我回去,我可以回去?那对我没有怀疑了吗?”“怀疑并未解除,但盘问已结束,回去吧!”布莱德看着满脸不悦的医生离开以后,转向罗瑟琳:“见过这瓶子吗?”罗瑟琳回答:“这是伯爵殿下前来看望丈夫时给的。”“那你手提箱里有一百五十美元,是怎么回事?”“也是伯爵殿下送的。”“什么名义?”“探病慰问金。”“探病慰问给这么多钱,不合世间常规。”“本是不合世间常规,但伯爵殿下是著名的大慈善家,而且我一再推辞,实在推辞不掉,不敢违背他如此的深情厚谊,才勉强收下。”“这么一大笔钱和这个瓶子都是伯爵亲自交给你的吗?”“不,是他派人送来的。”“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据来人带来的伯爵殿下的口信,说发烧的病人口渴,这瓶子里的液体可以止渴。”布莱德故意诱导地问道:“你不怀疑伯爵吗?”罗瑟琳的口气丝毫没有改变,回答道:“绝对不怀疑。为什么要怀疑尊贵的伯爵殿下?”“病人饮用和食用过别的东西吗?”“一点也没有,只喝了瓶子里的东西。”“这么说,我既怀疑医生的药,也怀疑这瓶子里的东西。”话未说完,伯爵就迫不及待地抢话:“你是怀疑我给的这瓶子里的东西吗?”“所以说,我怀疑医生给的药,也怀疑这瓶子里的东西。”布莱德一边镇静地回答,一边观察伯爵的脸色。伯爵抑制着激动,平静地问道:“布莱德先生是怀疑我吗?”“自不待言,是怀疑。”伯爵一听,怒火攻心,如飞鸟般迅疾地一跃而起,一把抢过布莱德手中的瓶子,打开瓶塞仰头咕嘟咕嘟喝下,然后朝身后的墙壁使劲摔去,声色俱厉地说道:“我自生来此世,从来没干过邪门歪道的事情,都是遵循正理,主张道义,力行慈善,不意竟受到你的羞辱,说我涉嫌这场非同寻常的谋杀案,我对此愤怒至极。刚才我喝干了你所怀疑的瓶子里的东西,毫无问题。如此你还怀疑我,不配和我说话。”他将姓名牌狠狠摔在脚下,怒吼道:“立即决斗吧!”布莱德立即从台上跳下来,俯伏在地,连声道歉:“请伯爵殿下息怒开恩,都是我有眼无珠,正邪不分,致使殿下发怒,实在诚惶诚恐。本意是想领教伯爵光明磊落之胸襟,现在已经毫不怀疑,您当着我的面喝下瓶中的东西,而且没有出现任何变化,所以没有丝毫可疑之处。您请回家,所扣押的四个手提箱即刻由本署送还。”“既然解除了嫌疑,就到此为止吧。您的工作也很辛苦。那就这样,我回去了。”伯爵说罢出门离去。此外没有其他可疑之人,只是巴德鲁夫之死实在蹊跷。

其四

布莱德紧急命令:“查列斯负责把手提箱送回伯爵宅邸。但肯偷偷潜入伯爵宅邸,注意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也许他会吃泻药或者催吐剂解毒,也许会叫医生到家里来。”二人领命,如旋风般飞速而去。目前情况下也不能拘留罗瑟琳,便让她回去。布莱德对维尔利阿姆命令道:“如果有三个医生验尸,都断定巴德鲁夫是被毒死的,那就可以埋葬尸体。”“是。”维尔利阿姆回答完刚要出门,却回头说道,“这是我的功劳。”递过来一张纸条。布莱德接过来,也不看,说了句“是抄的吧”,便塞进口袋里。“是的。原件还给本人了,免得引起对方的怀疑。还有,这是查列斯的功劳。”布莱德接过维尔利阿姆递过来的东西,照样塞进口袋里。这时暮色降临,已是掌灯时刻。布莱德走出警署,回到家里,先做三十分钟的体操,解除身体的疲劳,再喝三杯葡萄酒放松心情,然后用餐,两三盘的菜肴,用完餐后舒舒服服地睡觉。在外人眼里觉得奇怪,但从事这个行业,对错综复杂奇奇怪怪的案件进行正确的判断,只要有一个空气澄净新鲜、身心舒畅愉快的早晨,第二天就能做到用心处理、思虑周全。

鸡鸣星稀之时,冷水漱口擦身后,布莱德用一杯咖啡洗去残梦的痕迹,赴警署后端然而坐,双目炯炯,见桌上放着几份报告,取而静阅。

伯爵没有服用催吐剂、泻药等任何药物,也未见医生出入。去罗瑟琳家,仆人因未能完整传达口信被解雇。夜半入睡之前,听见打开和关上手提箱的声音,并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是:“布莱德真是个蠢货。”另,关于伯爵,因有值得追寻之线索,故暂时未能回署。

但肯

罗瑟琳的悲伤真实可信,未发现其他可疑之处。她品行端正,操守坚实。女佣乃普通女子。医生格廉多瓦对自己开的药受到怀疑极为愤慨。如此看来,他们并无可疑之处。查扣一封信函,大意言及七年前巴德鲁夫移居此地缘由,令人感觉其疑问存有远因。于是出发前往巴德鲁夫故乡进行调查。

查列斯

1. 巴德鲁夫无职业无财产,然生活未见贫困。

2. 二月七日应该是特殊的日子,必有隐情。

3. 巴德鲁夫绝口不提故乡之事,移居本地前,不知何故与前妻离异。

4. 与伯爵如同主仆关系,移居本地前两人大概已有来往。

5. 前妻去向不明,数月前曾有一贫困老妇与巴德鲁夫见面,接受一些施舍后离开。(大概是前妻。)

6. 巴德鲁夫雇用的第一个女佣也证实,她曾三次听见巴德鲁夫在胡言乱语中叫喊“奎克利”。但这一带没有“奎克利”这样的人名或地名。(可能是前妻的名字。)

从通过侦查获得的上述情况加以推测,关于前妻以及奎克利,还有二月七日这个特殊的日子,再结合信函内容,可以认为案情起因于七年前开始的与伯爵的关系。因此打算出去寻找其前妻。

维尔利阿姆

送来瓶内附着液体的检测结果,系稀盐酸“柠檬水”,别无其他毒物。

化学分析所

送来粉剂的检测结果,系甘汞十五格令、乳糖十五格令,适用于发烧患者的最初治疗用药,肯定是当时流行的新疗法,无其他不适合之物。

公立医院

布莱德看完报告,觉得无法理解,患者饮用的两种东西都没有毒性,而三个医生一致认定巴德鲁夫是中毒死亡。怪哉!至于那个哭着喊着要为丈夫报仇的罗瑟琳,应该也并非是她毒死丈夫的。七年前的原因另当别论,眼前的死因弄不明白。他绞尽脑汁,忽然想到信函,按铃叫人,吩咐“把来信拿来”。接着,他取出昨天收到的那两张字条,上面写着:

巴德鲁夫先生:

由于本人不慎遗失您的珍宝,此后每月支付一百五十美元作为赔偿,终身如此。特此呈上。

伯爵夏洛克

伯爵夏洛克先生:

敝人之珍宝为先生所遗失,先生立下愿以每月支付一百五十美元为赔偿之契约。为此,敝人此后绝不以珍宝之事滋生纠纷,以此为据。

巴德鲁夫

这样的合同实在怪异。虽然不知道遗失的是什么珍宝,但是如果从七年前算起,每月支付一百五十美元的话,粗算一下,至今也已达到一万两千美元。布莱德心中疑团重重。这时,办事员把信件拿来了。

所询之事诚如所言,如果甘汞与盐酸类合在一起,就变成升汞[1],乃剧毒。

化学分析所

所询之事,如甘汞与盐酸类同时饮服,在腹中会生成升汞,致人死亡。

公立医院

布莱德看完,心想伯爵这家伙太可疑了。

其五

人已去,追不回,泪未干,恨难消,万事皆徒然。巴德鲁夫的葬礼于今日举行。年轻的遗孀身体虚弱,由别人搀扶着,在邻居以及对门乡亲的指挥安排下,总算顺利办完葬礼,接着是什么和尚念经,将亡灵送到谁也不知是天堂还是地狱的地方去,实在令人伤心。何况又有被毒害而死的传闻,不知仇人是谁,不知什么原因,别说上帝,就连那漂亮的罗瑟琳也是胸中无法消除迷妄暗云。珠泪如雨湿两颊,悲伤哀叹令人怜,如此场面感天动地。参加葬礼者颇多,夏洛克伯爵大人、布莱德署长、格廉多瓦医生都来参加了,给逝者相当的荣誉,这一点令人高兴。罗瑟琳掩面祷告“阿门”,心里却满腹牢骚,怎么这么蹊跷、这么奇怪?!怪不得街谈巷议也都在说她丈夫死得奇怪,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成为人们一时茶余饭后的谈资。

二百里之外一个山麓的村子,春天里依然寒风料峭,几个乞丐正在焚烧枯木与朽木烤火,身体逐渐暖和,便海阔天空地神聊起来。一人说:“在原野里,就是伯爵身份的人也不带暖炉。”另一人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有一个伯爵,叫什么名字来着,涉嫌毒死一个名叫巴德鲁夫的人,听说被警察署长狠狠整了一通,真叫痛快。”旁边一个老太婆问道:“这个名叫巴德鲁夫的是哪里的?”“听说是东面离这里很远的地方,还听说那寡妇又年轻又漂亮。”“那好啊,我想要。”老太婆打断插话,问道:“那个伯爵是不是名叫夏洛克?”“噢噢,是啊是啊。听说警察怀疑死者可能就是被那个夏洛克毒死的,可是听风言风语说,警察怀疑错了,反过来被伯爵整了一通。”“嘿,老婆子,你认识他吗?”“不认识。”老太婆简短地回答,但看她那样子似有隐情。见两个乞丐将信将疑,她岔开话题想支吾掩饰过去,将脸转向一旁。这也令人感觉蹊跷。就在这时,一个乞丐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老太婆,这也真是怪事。

其六

维尔利阿姆把名叫波娜的女人带回来后,向布莱德汇报:“我觉得那个几个月前到巴德鲁夫家里要了些钱的女人,是一条重要的线索,于是化装成乞丐出去寻找。运气不错,遇见这个老太婆,那个奎克利的来历也大体弄明白了。波娜啊,你还是不要隐瞒,老老实实说出来吧。”波娜一听,泪水涟涟,说道:“如此落魄,令人羞耻,都是因为巴德鲁夫才沦落至此。我抱怨他,但人已死去,也恨不起来了。过去,我和他一起生活,看守伯爵夏洛克别墅的花园。日子虽然清贫,但夫妇情深意浓,换句话说便是美如玫瑰却无刺。两人和睦相处,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宝宝奎克利。她是我们的掌上明珠,我们期待她将来花团锦簇的前程,将她精心培育成一朵美丽的山丹花,悉心照料,无微不至,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即便有人说我外貌不如孩子,只要称赞我女儿,我就很高兴。我为她种牛痘而忧心忡忡;她的牙齿不太整齐,我心情焦虑地等待她乳牙掉落;她的皮肤一旦变得粗糙,我立即停止使用肥皂。女儿终于长到了如花似玉的十八岁。啊,想起来我就心痛。那个伯爵大人看上了她,经常叫她去家里,教她什么风琴啊,什么钢琴啊,虽然弹得不好却大加赞美,每次还送给她很多东西。有一个雨夜,女儿很晚才回来,脸色苍白。我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回答就上床了。第二天早晨,我们夫妇醒来的时候,发现没有了女儿的踪影,茫然不知所措。惊慌之际,只见村里人抬来女儿的尸体,说是你家闺女投水自尽。我们泪如泉涌,紧紧抱着毁于昨夜暴风雨、香消玉殒的女儿。我们把女儿的遗体放在她的被子里,掩饰那难看的面容。手伸进被子时,不意摸到一份遗书。这份遗书至今我还留在身上。”说罢,波娜从怀里取出遗书来。那是一双细嫩的手。

不言而喻,深知不孝之罪非轻,然如今命不足惜,生无价值。羞愧难当,无颜在世,只有投水了结此生。父母亲大人有所不知,如有名叫皮塔者前来询问,请告诉他:我的确戴着红宝石戒指死去,想你一定悲哀。请你看见戴着蓝宝石戒指的人时,拜托他为我做一次祈祷。

另有一信,请父母亲转交给伯爵。至于双亲晚年生活,尽请放心。言不尽意,就此搁笔。

如此结局,亦乃天意,再次恳请双亲宽心,万万不可过于悲伤,祈求保重贵体。

奎克利

二月七日夜

这案情越发蹊跷,布莱德依然语气平和地问她后来的事情。老太婆越发痛哭流涕,说道:“当时我们夫妇看了这封遗书,不知所说何事。我说要不看一下那封给伯爵的信,也许会知道来龙去脉。但丈夫不同意,说把这封信拿到伯爵那里去,他每个月就会给我们很多钱。我问他女儿为什么要自杀,他总是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我再三再四地问他,他就发火,结果不断吵架,最后狠心地把我抛弃。我孤身一人,无家可归,四处乞讨,几个月前来到此地,偶然遇见他。他见我沦落街头,眼含泪水,施舍我三十美元,并嘱咐我以后不要再到这儿来。想起来,相逢即离别,不仅是女儿,连丈夫都死得不明不白。”老太婆哭得浑身颤抖,她的确很可怜。布莱德一边安慰她一边问道:“那个叫皮塔的人来了吗?”“那个人没有来。不知道蓝宝石戒指是怎么回事,但红宝石戒指的确戴在女儿的手上。”听了这个老太婆的叙述,蹊跷的事情大部分可以解开,但又一个疑问浮上心头。查列斯回来后却没有什么收获,真是怪哉。

其七

这一个月如在梦中,一无所获。巴德鲁夫的猝死究竟是伯爵的蓄意谋杀,还是无意的药物相克,迷雾重重,难以拨开。一个天色阴沉、月光暗淡的深夜,布莱德从一座寺院墓地旁边的茂密树林里经过的时候,听见远处传来对着浮云咆哮般的狗叫声,周围阴森森的,有点害怕,不由得毛骨悚然,甚至觉得风也散发着血腥味。他心虚地回头一看,只见黑黢黢的旧石碑孤零零地伫立着,大理石的新墓碑泛着朦胧的青白色,仿佛是什么人留恋墓地的身影。这情景实在可怕,连他都惊骇万分,心惊肉跳。突然,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真想拔腿逃跑,但出于职业习惯没有离开。他强忍着害怕,定睛一看,只见一个晃动着像是满头插着银针的蓬乱白发,如浸泡在潮水中的木佛一般形销骨立的身体,伸出消瘦的长臂,双眼放射出亮光。看那架势,即将掀起已经挖出来的棺木的棺盖。吃人妖婆并非民间故事中才出现,只见那人呼出一口白霜般的气息,喃喃说道:“听说被毒死的人魂魄长留身上,报仇雪恨之前,尸身不腐。我过去是你的妻子,即使被你抛弃,但毕竟我们还生有一女。听说你被人毒死,不明不白,不知真相,此仇未报,我觉得不能置之不理。现在就要证实你是否是被毒死的。”她握紧拳头使劲敲打棺盖,腐烂的棺木纷纷掉落下来。突然从棺木里冒出一团鬼火,巴德鲁夫霍地站了起来。他眼睛凹陷,皮包骨头,嘴边还挂着鲜红的血滴,声音嘶哑:“你真不容易,找到了我的坟墓。想起来七年前,伯爵那家伙强迫我们的女儿奎克利蒙受一生的耻辱,她无路可逃,怀着和相爱的男人不能结婚的仇恨,结束自己短暂的生命。他没有亲自下手,却杀了我们可爱的女儿,这仇恨,哼!令我悲愤填膺。但是,温顺善良的女儿在遗书中聪明地平衡利害,使双方圆满收场,让我们忘记伯爵可恶的罪行,伯爵终生赡养失去孩子的父母。虽然怨恨未能完全消除,但每个月获得了一百五十美元,所以我绝口不提女儿的事,也搬到别的地方住。但是,实在可恨啊。伯爵这个浑蛋,他担心我发高烧说胡话,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影响他的名誉,当不上贵族院议员。所以就想方设法钻法律的空子,送给我一种饮料,让我把这种饮料与医生给的药一起喝下,在肚子里产生剧毒,将我杀死。可恨啊!可恨啊!我明明是被人谋杀的,但伯爵给的东西无毒,即使告到法庭,也是判决伯爵无罪,反倒是诉讼人落个诬陷之罪。可恨啊!可恨啊!他杀了我女儿,也杀了我,却报仇无门。人世间的法律既然不起作用,还有什么价值?啊,我冤枉委屈啊!我的遗恨在深深的黄泉中游荡,我的冤魂再无出头之日。”

其八

布莱德吓破了胆,发不出声,痛苦地往旁边一看,看见波娜就坐在那儿。她亲切地表示关心:“您怎么做了噩梦?”原来是思虑过深而入梦,醒来回到法律靠不住的现实人世间。但醒来以后,茫然若失,心情极其厌烦。他突然起身,整理衣服,立即表示将波娜雇为女佣,将她带去贫民院。布莱德的内心也觉得不可思议。此后三天平静无事。即使鬼魂在梦中诉说,但也不能成为证据,何况由于身心疲惫产生的梦境不足为据。于是做出决断,分别给罗瑟琳、医生、伯爵发去一信,表示对巴德鲁夫猝死的调查已经尽力,显然没有谋害者,既然判明是偶发事件,怀疑各位是我方之错误,谨表歉意,并证明各位之清白。此信寄出后,世间对该案件的种种猜测议论顿时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对亨利·布莱德轻率无能的嘲笑。由于伯爵当场喝药,其正直勇敢的精神备受赞扬,人望骤增,经过选举,如愿以偿地进入贵族院。其势如旭日东升,不可阻挡,温煦之光惠及草民,慈善家声誉响彻云霄。于是这家小姐那家遗孀都慕名趋之,难免心头激动。然而世间法律可钻,天道岂能逃避。夏洛克伯爵偶染感冒,不意卧床,抬不起头,身体渐衰,虽无什么疼痛,却药石无效。过了十多日,明显消瘦,不安忧虑,夜半难以入眠,各种往事浮上心头。“好你个夏洛克!”

其九

虽然知道玫瑰枯萎,香气消失,人体腐烂,魂灵不在,但伯爵最近每天晚上都能听见巴德鲁夫诅咒的声音。“伯爵大人”——这是奎克利怨恨的声调,虽说看不见她的身影,但不幸的是他的神经变得敏感,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今天伯爵把最喜欢的仆人特尼留在身边。果然到夜晚十二点过后,就听见“可恶的伯爵大人,好你个夏洛克”,不由得心惊肉跳,强打精神看着特尼,见他表情如常,便问他“你没听见什么吗”,他回答说“没有”。真是奇怪。后来悟到世间没有鬼魂,都是自己迷惘的心灵在作怪。即便如此,一个晚上做三次噩梦,再坚强的男人也受不了。医生建议趁着现在还不严重,可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进行矿泉冷浴。“那也请您一起去。”医生挠着脑袋说:“老朽还有离不开的患者需要治疗,给您推荐一个名叫格廉多瓦的人。他是老朽的朋友,医术精湛,待人热情。”伯爵听后,虽然对此人有点不太满意,但还是决定让他去,并吩咐不要声张。最终加上特尼和厨师,一共四个人前往某座山中进行冷浴治疗。

这里与京城不同,一切都显得冷清孤寂、沉闷阴郁。深夜两点左右,煤油灯光暗淡下来,忠心耿耿的仆人特尼连忙把灯芯挑起来,虽然明亮了一会儿,但很快又暗淡下来,朦胧如豆。这时,又听见“好你个夏洛克,可恶的伯爵大人”的声音。伯爵猛地坐起来,圆睁双眼盯视前方。突然间,奎克利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湿漉漉一头乱发。巴德鲁夫无精打采地站在她身边,嘴边血迹未干,充满仇恨的眼睛瞪视着,眼珠仿佛要飞迸出来。伯爵抓起枕边的药瓶狠狠甩过去。

其十

旅社的掌柜惊吓万分,慌忙跑来。如此粗暴的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见药水泼在窗帘上,窗玻璃的碎片散落四处。掌柜觉得奇怪。特尼连忙道歉:“已经对你们说过,我家主人患有精神病。不过你们不必担心,损坏的东西一定赔偿。”事情总算了结了。但是此后,夏洛克每天晚上都会看见他们的身影在谴责自己,心中无限痛苦。格廉多瓦好像也无能为力,夏洛克只有清醒的时候还能勉强认识他。夏洛克一直提心吊胆,甚至有时自责,认为这是上帝对自己的惩罚。在他善心回归的时候,认识到自己居于伯爵之高位,傲慢自大,对自己的行径也感觉羞愧,如今终于醒悟到什么议员的名誉都可以统统不要。听到无比忠诚的特尼带着哭声在隔壁房间里拼命为他祈祷平安的声音,夏洛克后悔过去违背天道的行为,难道现在神还不宽恕自己吗?他多少次咬牙切齿地悔恨,但后悔莫及,无济于事,鬼魂还是每晚出现两三次折磨他,痛苦至极。看来恶人也有可怜之处。

一天,旅社掌柜前来问候,说是这座山的深处,白云袅绕,仙禽婉转,鲜为人知的高山洞穴里,有一位名叫奇伊的修行者。此人盘腿坐禅,抑制五官之欲望,睁开彻悟之慧眼,诵读一卷圣经。松风清其心,溪水润其喉,不与人交往,唯以神为师为主,将自己宝贵的生命无私地奉献给神。尽管道力高超,却不轻易下山。但大约十年前有一位侯爵,也患有与大人同样的精神病,百药无治,无可奈何,只好坐轿,不顾草木繁茂抬上山来。来到半山腰处,虔诚祈求大师垂怜。于是修行者飘然而至,要求患者提供一份忏悔书和一件仇人的物品,当场烧毁,向天祈祷。侯爵大人从此心清气爽,终于病愈回家。只是修行者现在不太接受这样的请求,樵夫也说最近没见到奇伊此人。掌柜说罢,一声感叹。夏洛克对这个故事听得入迷,吩咐特尼:“你本着为人之道,雇人带你进入深山老林,弄清楚是否真有奇伊这个修行者。”贵为伯爵,对奴仆下令都如此和蔼,特尼心中无限悲哀,立即出门准备上山。当晚夏洛克过得格外凄凉,四五次看见幻影,使他痛苦万分。第二天早晨,特尼攀缘藤蔓草木,艰难地登上山,终于见到修行者。奇伊神色异常严峻,说夏洛克傲慢之心不除,自己也爱莫能助。只有本人真诚悔罪,回归本心,亲自书写忏悔书,并带来仇人的一件物品,诚诚恳恳地来到半山腰。夏洛克听特尼所言,回想昨夜的苦楚,终于不再固执己见,而且修行者奇伊那一针见血的话令他胆战心惊。夏洛克无力地拿起笔,悄悄写了忏悔书,然后带着特尼,瘦弱的身体坐在山轿里慢慢登山。松柏参天,山风呼啸,谷涧水涨,湍急流淌。仰望山崖,岩石巍峨,云遮雾绕。鸟声含悲,冷峭入怀,恍若隔世再生。夏洛克心绪茫然,深感实在难得,情不自禁落下眼泪。

不大一会儿工夫,夏洛克下轿,摇摇晃晃地跪在地上,低头专心祈念修行者奇伊拯救自己。特尼等一行随从躲在旁边的岩石背后休息。大约过了十分钟,听见有严厉的声音说道:“夏洛克,抬起头来!”伯爵想站起来,但病体虚弱无法起立,只是抬起头战战兢兢地看着对方。只见修行者白须覆胸,目光清澈,身穿广袖麻服。夏洛克觉得是神的使者,浑身颤抖哆嗦,说道:“夏洛克切盼在此山获得新生,舍弃过去的一切污浊行为,还我清洁干净之身。请接受我的忏悔书,向天祈祷。”说罢,伸手捧出忏悔书和一份遗书。修行者拿过,立即置于掌上,高高捧起诵唱咒文,以天火烧之,文书在炎炎火光中化为灰烬。伯爵感佩至深,刻骨铭心,再三伏拜,不时耳闻修行者祈祷之声,其中多有古语,无比尊严。片刻之后抬头一望,修行者已经无影无踪。夏洛克惊骇之时,不知何处传来“夏洛克已经得以重生”的声音。

其十一

“已经得以重生”这句话留在耳边,夏洛克难忘修行者的恩典,此后鬼魂不再出现,又没有别的毛病,格廉多瓦的药方也明显见效,夏洛克身体迅速恢复,重见过去的风采。回到京城,已是容光焕发,气色红润,于是邀请亲朋好友,设宴庆祝身体痊愈,连特尼以及厨师都得到奖赏,上下皆喜。然而如小丑舞蹈般可笑的是,就在钢琴旋律回荡之夜,夏洛克忽然被捕。不到三天便被判死刑。世间实乃无常。

后询问参与此案的律师,原来厨师、旅社的掌柜、奇伊修行者都是侦探,医生格廉多瓦也秘密接受协助调查的请求。波娜在贫民院里寻觅声音酷似巴德鲁夫和奎克利的两个人,让他们潜入夏洛克家里装神弄鬼。另外在煤油灯的煤油里掺水,这样夜半时灯火就会暗淡下来。还利用精巧的小幻灯将影像映照在白墙、窗帘上。被奇伊修行者精湛的魔术所蒙骗,是夏洛克使用毒药的报应。亲笔所写的杀害巴德鲁夫的忏悔书让他的辩护律师也无话可说,更有奎克利的遗书留在奇伊修行者手里。两罪并罚。啊,可怕的夏洛克。他巧妙地利用毒物进行毒杀。啊,可怕的布莱德的智慧。他以法律制裁法律没有规定之罪。令人咋舌的还不止这些,那个对夏洛克忠心耿耿的特尼,其实就是侦探但肯。此后,一切怪事不再奇怪,一切蹊跷也不再蹊跷。

一天,格廉多瓦来找布莱德,要看奎克利的遗书。

伯爵夏洛克大人:

留此一笔遗言。我的身体因为您而蒙受奇耻大辱,对此世已经绝望。如今唯有舍弃此身,以向某人证实我心灵之纯洁。您的所作所为令人彻骨寒心,但毕竟您对我情深义重,所以我不会一直憎恨您。如果有值得高兴的事,那就是没有人背地里议论您的恶行。因此,希望您端正心态,前途荣耀。想到我那无依无靠的双亲在我死后,一定晚年艰辛,这使我对您更加仇恨,但还是请您给予我的父母亲相应的生活资助。倘能如此,我将一生忘记仇恨,反要感谢您的恩情。另外,千万别让父母亲将您的所作所为告诉他人,这是为您好,也是为父母亲所考虑。想说之事甚多,就此辞别。

奎克利

二月七日

此信在家父面前拆看。

格廉多瓦看完信,痛哭流涕。布莱德觉得惊讶,一看,他的手指上果然戴着闪亮的蓝宝石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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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升汞,即氯化汞,呈白色结晶性粉末,有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