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部乡土诗

周作人Ctrl+D 收藏本站

近二十年来稍稍搜集同乡人的著作。“这其实也并不能说是搜集,不过偶然遇见的时候把他买来,却也不是每见必买,价目太贵时大抵作罢。”在《苦竹杂记》里这样地说明过,现在可以借来应用。所谓同乡也只是山阴会稽两县,清末合并称作绍兴县,但是我不很喜欢这个名称,除官文书如履历等外总不常用。本来以年号作县名,如嘉定等,也是常事,我讨厌的是那浮夸的吉语,有如钱庄的招牌,而且泥马渡康王的纪念也用不着留到今日,不过这是闲话暂且不提。“看同乡人的文集,有什么意思呢?以诗文论,这恐怕不会有多大意思。”这话前回也已说过。“事与景之诗或者有做得工的,我于此却也并没有什么嗜好,大约还是这诗中的事与景,能够引起我翻阅这些诗文集的兴趣。因为乡曲之见,所以搜集同乡人的著作,在这著作里特别对于所记的事与景感到兴趣,这也正由于乡曲之见。纪事写景之工者亦多矣,今独于乡土著作之事与景能随喜赏识者,盖因其事多所素知,其景多曾亲历,故感觉甚亲切也。”

诗文集有专讲一地方的,那就很值得翻阅。这有些是本乡人所撰,有些是出于外乡人之手,我都同样地想要搜集。孔延之的《会稽掇英集》,王十朋的《会稽三赋》各注本,陈祖昭的《鉴湖棹歌》等是第二类,第一类有陶元藻的《广会稽风俗赋》,翁元圻注本,李寿朋的《越中名胜赋》,周晋鑅的《越中百咏》,周调梅的《越咏》,张桂臣的《越中名胜百咏》等。但是还有几种,范围较小,我觉得更有意思。其一是《娱园诗存》四卷,光绪丙戌刊本。娱园是秦树銛的别业,在会稽小皋步,陶方琦李慈铭等人所结的“皋社”就在那里,古来也出过些名人,据我所知道,明末参严嵩的沈鍊与清初撰那《度针篇》的闻人均便都是小皋步人。(至少沈青霞的后人住在那村里。)《诗存》卷一即是皋社联吟集,卷二三是关于娱园的题咏,卷四曰感怀集,皆主人“怆念存殁”之作。我的大舅父是秦君的女婿,曾经寄寓在那里,所以在庚子前后我到过娱园有好几次,读集中潭水山房微云楼诸咏,每记起三十多年前梦影,恍忽如在目前。区区一园之兴废,于后之读者似无关痛痒,但如陶方琦序中所云:

其二是《鞍村杂咏》一卷,道光丁酉刊本。题曰安山第七桥半亭老人,即山阴沈宸桂,著有《寿樟书屋诗钞》一卷。卷首为《马鞍村十咏》,序中述村名缘起云:

其三是《墟中十八图咏》一卷,影抄本。有毛奇龄宋衡邵廷采戴名世序,章士俞公陶及申跋,章标所画墟中图十八幅,章世法叙记十八则,章大来,麟化,士,成梿,成栻,应枢,錡,钟,世法,标等十人五言绝句各十八首,共一百八十首。所谓墟者即会稽道墟村,章氏聚族而居之地,择墟中十八境,会章氏十人,倡为诗章,乃成是集。查文中年代为康熙四十一年壬午(一七〇二),据章士题后当时盖曾刻板,抄本则似出于乾隆时,笔迹不工,又不懂画法,所摹图尤凌乱,但即看此本而尚觉图之可喜,然则原画之佳盖可知矣。戴南山序署壬午闰六月,其称述墟中图云:

“越风绵亘,盛乎诗巢。诗巢倾翳,百年阒如。音彟多舛,吟律鲜守。皋中诗社,崛起于后。东州蟠郁,偏师钟衍。诗社十人,争长娱园。”《诗存》四卷正是皋社文献之仅存者,颇足供参考,娱园主人的诗也只见此集中,少时虽然及见秦少渔先生,惜未能问其先世遗稿,盖其时但解游嬉或索画墨梅而已。

“老妻扶杖念弥陀,稚子划船唱棹歌。村店满缸新酒贱,俞公塘上醉人多。”写海边村景颇有风致。其廿二末联云,“村居歌咏知多少,惟爱南湖陆放翁。”又杂题亦多拟剑南体者,可知作者的流派,正亦可谓之“乡曲之见”,殊令不佞读之不禁微笑也。

“沙堆何累累,见沙不见水。负担上塘来,识是隔江子。”据章士题后云:

“余披其图,泉石之美秀,峰岭之俊拔,园林之幽胜,亭馆之参差,云树之缥缈,鱼鸟之飞跃,以及桑麻果蔬,牛羊鸡犬,藩篱村落,场圃帆樯,莫不历历在目,而恍若身游其中,则余又何必以未至为恨乎。”这虽似应酬的套语,其实却是真话,因为他画的确有特色,不是普通的山水画那样到处皆是而又没有一处是的。我最喜欢那第十二的杜浦一幅。我从小就听从杜浦来的一个章姓工人讲海边的事,沙地与“舍”(草屋),棉花与西瓜,角鸡与獾猪等等,至今不能忘记。看那图时自然更有兴味,沿海小村,有几所人家,却不荒凉,沙碛上两人抬了一乘兜轿,有地方称“过山龙”,颇有颊上添毫之妙。又第十八宜嘉尖,画一田庄,柴门临水,门口泊酒船,有两个工人抬着一大坛往里边走。第四南阳阪,有山有河,有桥有船,有田有人,有牛有树,此真是东南农村的一角也,其真实处几乎要有点像地图了,而仍有图画之美,在寻常山水册中岂容易找得出乎。诗的数目十倍于图,但是我没有多少话可说。这里且举出章应枢的一首《杜浦》来:

“余家在马鞍村。村口有山,其形如马。秦始皇时,望气者云,南海有五色气,遂发卒千人,凿断山之冈阜,形如马鞍。附山居民遂以名村,至今山顶凿痕具在。”次为《马鞍村春日竹枝词》八首,《村居四时杂咏》廿二首,《村名词》《庵名词》各十二首,此外杂题十三首。沈君诗本平常,又喜沿袭十景之名,或嵌字句,益难出色,唯专就一村纪事写景,亦别有意义,其村居诗更较佳,如其十八云:

“岁辛巳余与宗人联吟墟中,合两山之间择而赋之,得境十八,凡十人,得诗一百八十,宁涩毋滑,宁生毋熟,宁野朴不近人情,毋为儿女子嗫嚅态。”可以约略知道他们的态度,但是王维裴迪往矣,后之人欲用五言咏风土之美,辋川在前,虽美弗彰也。大抵此类书籍的价值重在文献的方面,若以文艺论未免见绌,唯墟中图则自有佳处,我只可惜未能得到原刊本耳。

廿四年十二月十五日,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