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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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大风像脱缰的野马咆啸着。

哗哗!大雨倾盆,滔滔不绝。

狂风吹弯了维尔瑟尼沿岸的树木,撞击着克里玛山崖。梅加洛克里德辽阔的海面上,白浪涛涛,长年不断地侵蚀着沿岸陡峭的岩石。

呼呼!哗哗!

海港的尽里头隐藏着小城市吕克特罗普。这儿有数百户人家,还有数座绿色了望台,了望台好歹能抵挡一点海风。市内有四、五条逐渐升高的街道,与其说是街道,还不如说是泄水道;卵石铺砌的路面上,满是背后锥形火山口喷出的岩浆碎渣。旺格洛尔火山离此不远。火山口白天喷出硫化气,夜间则不时爆出团团火焰。旺格洛尔火山象座灯塔,方圆五十凯茨内均可望见,它为梅加洛克里德海面上往来穿梭的各式各样的船只,指示着吕克特罗普港口的航向。

在城市港口的另一面,堆积着克里玛时代的遗址。此外,在富有的阿拉伯风光特色的市郊,有一座古城堡,白墙、圆顶、带有浴满阳光的平台一堆堆凿得有棱有角的石头,恰似一堆堆骨牌,上面的圆点也因时间的磨损而模糊难辨了。

其中有座令人醒目的“六四”诊所,这是一座奇异的建筑物的雅名;这所方屋顶建筑,一面开六扇窗子,另一面开四扇窗子。

据城市最高处的方形钟楼,是圣-菲尔菲莱纳教堂的钟楼,墙上挂着好些大钟。飓风常使大钟摆动。这是不祥的信号。那地方的人于是恐惧不安。

这就是吕克特罗普海港的外貌。而居民住房以及破落不堪的茅草屋大多分散在染料木欧石南丛生的郊业野,此景就象不列塔尼一样,处处可见。但是,此地不是不列塔尼。它在法国吗?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欧洲?我不晓得。

总之,不要在地图上,甚至也不要在斯蒂勒尔地图集上寻找吕克特罗普海港。

笃笃!座落在梅萨克利埃尔街靠左侧角落里的“六四”诊所,狭小的街门上,响起了轻微的叩门声。“六四”诊所是最舒适住宅当中的一个,如果舒适这个字眼在吕克特罗普也用得上的话——也是最富有的住家之一,倘若好坏年头都能赚上几千弗勒策尔算是一笔大财富的话。

叩门声唤起了一声粗野的狗叫,其中夹杂着几声嗥叫——活象狼嚎。不一会,一扇能上下活动的窗子,在“六四”诊所街门上方打开了。

“见鬼!真讨厌!”一个恶狠狠的、恼火的声音说道。

一个在雨中瑟缩发抖的少女,身上裹条破烂不堪的披肩,询问特里菲尔加医生是否在家。

“他在不在,要看情况!”

“我是为我父亲来的,他要死了!”

“他住哪儿。”

“住在瓦尔——卡尔尼乌那边,离这儿有四凯茨。”

“叫什么名字?”

“叫沃特-卡尔蒂弗。”

特里菲尔加医生有副铁石心肠。他缺乏怜悯之心,只对有现金,并且能预付诊费的人才肯就医。

他的看家狗于尔佐弗,是一条短腿家狗与西班牙猎狗的杂种狗,这条狗说不定比特里菲尔加医生更有同情心。“六四”诊所对穷苦人冷眼相待,对有钱人家则笑脸相迎。

此外,这里样样都有价目;对伤寒症,传染病,心包炎以及种种医生们杜撰的其他病例要价都很高。

而这个敲门求医的沃特-卡尔蒂弗出身贫穷,生活困苦。特里菲尔加医生觉得何苦要受到打扰,而且是在深更半夜呢!

“无缘无故就让我起床,这就该付十弗勒策尔!”他躺在床上咕噜着说道。

二十分钟刚刚过去,铁门环又在“六四”诊所的街门上敲起来。

医生一边抱怨,一边离开床,把头探出窗外。

“谁在那里叩门?”他叫道。

“我是沃特-卡尔蒂弗的妻子。”

“就是瓦尔——卡尔尼乌那个看病的吗?”

“是的,如果您拒绝来,他会死去。”

“这么说,你就成了寡妇啦!”

“您看,这是二十弗勒策尔诊费。”

2风雨之夜

“从这儿走上四凯茨去瓦尔-卡尔尼乌,就付二十弗勒策尔诊费?”

“行行好吧!”

“见鬼去吧!”

窗户又重新关上。二十弗勒策尔!犯不上为二十弗勒策尔,不小心患上感冒,累得四肢酸疼;特别是第二天在基特诺,有钱的痛风患者厄德赞戈夫还等着我,治他的痛风症,出诊一次就五十弗勒策尔!

一想到这令人心醉的前景,特里菲尔加比先前更加冷酷无情,医生重又进入梦乡。

呼呼!哗哗!继而是笃!笃!笃!的声音。

三下铁门环声,这次是更加坚定的叩门声同狂风怒吼交织在一起,医生在熟睡。他醒来后甭说有多大气了!窗户打开,飓风象机枪扫射般扑过来。

“还是为那个穷光蛋来的!”

“我是他的母亲!”

“让母亲、妻子和女儿也一起完蛋吧!”

“他得了中风!”

“嗨!让他自己顶住吧!”

“人家给了一点钱,”老奶奶又说道,“房子已卖给梅萨克利埃尔街那个食利者东特吕普,他预付了一部分房款。如果您不来,我的小孙女将再也不会有父亲了,我的儿媳妇将失去丈夫,而我再也不会有儿子了!”

听到老妇人的企求声,想到手骨嶙峋的老妇人在风雨中冷得直打哆嗦,浑身冰凉,真令人同情,令人毛骨悚然。

“中风病的出诊费得二百弗勒策尔!”狠心肠的特里菲尔加回答说。

“我们总共只有一百二十弗勒策尔!”

“那就再见吧!”

窗子又关上了。

但是,他盘算一下,一个半小时路程,加上半个小时诊病,一共一百二十弗勒策尔,每小时可得六十弗勒策尔。有利可图,不容小看。

医生没有再睡,他穿上灯芯绒外衣,蹬上长统雨靴,罩上宽袖外套,头顶防雨帽,带上连指手套,把灯挪近药典,药典翻到第197页上面。然后他推开“六四”诊所的街门,停在门槛上。

老妇人站在那里,全身靠在手杖上,八十年风风雨雨,历尽艰辛,她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一百二十弗勒策尔诊费呢?”

“看,在这儿,让上帝给您翻上一百倍!”

“上帝!上帝的钱!还从来没有谁见过上帝的模样,是不是?”

医生向看家狗与尔佐弗吹了声口哨,把一盏小提灯放在它的嘴上衔着,向海边走去,老妇人后面尾随。

风多么急!雨多么狂!圣!菲尔菲莱纳教堂的大钟在狂风中开始摆动。这是凶兆。啊!特里菲尔加医生并不迷信。他什么都不信仰,甚至对他的医道也不信仰——除非对这种医道给他带来的钱财。

天气有多么恶劣,道路有多么泥泞!遍地都是水卵石和火山喷浆碎渣,水卵石爬满海藻,滑溜溜的,脚下火山喷浆碎渣,犹如煤渣,咔嚓作响。

除去于尔佐弗嘴里衔着模模糊糊、跳动不已的提灯外,没有其他亮光。旺格洛尔火山时而喷出火焰,从中可看出巨大而奇异的暗影在急剧晃动。人们真的不知道,深不可测的火山纵深之处有何物。那飘逸而出的或许是地底世界的灵魂吧。

医生和老妇人沿小海湾边缘往前走。大海呈现出丧服一般的铅白色。海面上波光粼粼,浪花好似在沙滩上迸出行行发光的诗句。

两个人就这样一直走到路的拐角处,在起伏不平的沙丘间,染料木和灯心草叶子沙沙作响,象刺刀相互碰撞发出的铿锵之声。

狗走到主人面前,好象对他说道:

“咳!一百二十弗勒策尔要放进保险柜了!人就是这样发财的!又可以增加一块葡萄园!晚餐可以再加一道菜了!犒劳犒劳忠实的于尔佐弗吧!我们向有钱的患者行医,给他们放血,勒索他们的钱财!”

老妇人在这地方停下来。她用颤抖的指头指了指黑暗中昏黄的灯光。这是求医的沃特-卡尔蒂弗的家。

“他就住那里吗?”医生问道。

“是的。”老妇人回答说。

“汪!汪!”看家狗于尔佐弗叫了一声。

3风雨之夜

猛然间旺格洛尔火山爆发了,地动山摇,一团烟火直冲苍穹,插入云端。特里菲尔加医生一下子被掀倒了。

他象基督教徒一样发誓,然后重新站立起来,向四周张望。

老妇人在他身后不见了。莫非她钻入裂缝当中了,抑或是她穿过烟雾插翅高飞了?

至于那条看家狗,它一直在那里,用两条后爪站立着,它嘴巴张开,提灯已熄灭。

“一直往前走!”特里菲尔加医生咕噜着。

道貌岸然的医生已经收下了一百二十弗勒策尔诊费,这笔钱一定得赚到手。

半凯茨方圆内,只有一个光点。这就是处于弥留状态或许是已经死亡了的人家里的灯光。

这正是病人的家。老祖母用手指过,不会错的。

狂风呼啸,大雨滂沱,在一片混沌之中,特里菲尔加医生疾步行走。

他越向前走,那间孤零零座落在荒野之中的房子,其轮廓也就更加清晰了。

真是怪事,这间房屋看上去多么的象医生的房子,多么象吕克特罗普的“六四”诊所。甚至房屋前面窗子的设置,小拱形门的款式也都相象。

特里菲尔加医生行动如风驰电掣。房门半掩着,他只要一推就行,他推开门,走进去,风随后急剧把门关上。

门外看家狗于尔佐弗汪汪叫着,时有时歇,就象教堂唱诗班在唱“四十小时”这首赞美诗时,每到一个乐章就停下歇息一样。

真奇怪!特里菲尔加医生好象回到了自己的家。然而他并没有迷路,也并没有走回头路。他确确实实到了瓦尔-卡尔尼乌,而不是置身在吕克特罗普。但是低矮拱形的走廊是相同的,带有粗栏杆的扶手已被手磨损的螺旋形木板楼梯也是相同的。

他上了楼,到了楼梯台上。门前微弱的灯光从下面缝隙漏出来,这也象“六四”诊所。

这是幻觉吗?他从模糊的光线中,认出了自己的房间,在黄色长沙发椅右面,摆着老梨树木衣柜;左面摆着铁皮保险柜,他原本打算把一百二十弗勒策尔存放在这个保险柜内。那里是他的皮靠背扶手椅,这里是他曲形腿餐桌,桌上靠近若明若暗的灯光之处,放着他的药典,药典翻到第197页。

“我怎么啦?”他自言自语道。

他怎么啦?他吓得目瞪口呆,魂不附体,全身痉挛,皮肤上冷汗涔涔,毛骨悚然。

但是,动作要快一些!灯缺油快要熄灭了——濒于死亡的人也是如此!

是的,那里放置着一张床,那是他的床,这张床柱和帐顶的床,长宽见方,用带有花卉图案的床帷围起来。这会是可怜的病人的破床吗?

特里菲尔加医生用颤抖的手抓住并打开床帷,往里望了望。

濒于死亡的人,头部露在外面,一动不动,好象已气息奄奄。

医生向他俯下身去。

啊!他发出惊叫声,回应它的是外面凄惨的狗吠声。

濒于死亡的人,不是沃特-卡尔蒂弗的病人!而是特里菲尔加医生!!是他本人患了脑溢血!其症状是:脑腔内骤然间积满血液,而身体病变部位的另一侧则瘫痪!

是的,就是这个人,人家对他几次三番登门恳求,并向他付出一百二十弗勒策尔出诊费!而此人铁石心肠,拒绝向贫穷的病人出诊就医!就是这个人即将一命呜呼!

特里菲尔加医生神经错乱昏昏沉沉。情况不时恶化。不仅他的中枢神经机能失去控制,而且他的脉搏和呼吸也微乎其微。然而他并没有完全失去自我感觉。

怎么办!施用放血法以减少脑腔中的积血吗?他再要犹豫,特里非尔加医生就会死去。

那个时代同现在一样,依然采用放血法使所有因患脑溢血而将丧身的患者得以康复。

特里菲尔加医生抓住药箱,取出手术刀,刺开那个相貌酷似他的人手臂上的脉管;医生本人手臂上的血液也不流动了。医生又为他作胸部强力按摩:医生本人的胸部也不再起伏了。医生用灼热石块烘烤他的双脚,于是医生本人的手脚也冰凉了。

那个相貌酷似医生的人此时坐了起来,挣扎了一番,声音嘶哑地喊出了最后一声。

尽管特里菲尔加医生施用了一切回天之术,他还是一命呜呼,亡于自己之手。

呼呼!哗哗!

外面风雨交加!

清晨人们在“六四”诊所寓中,只发现一具遗体——特里菲尔加医生的遗体。人们把遗体置于棺内,并以隆重的葬仪送往吕克特罗普墓地;吕克特罗普墓地,就是他先前依惯例送过无数病故者的墓地。

至于老看家狗于尔佐弗,有人说,自那日起,他就衔着重新点燃的灯笼,在荒野中奔跑,象丧家之犬嚎叫着。

我不晓得此事是否恰恰发生在吕克特罗普近郊,但是,在维尔瑟尼这个地方常常发生一些希奇古怪的事情。

此外,我再重复一遍,不要在地图上寻觅这座城市。最杰出的地理学家也仍然不能就这座城市的纬度,同样也不能对其经度取得一致的见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