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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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田桐子伫立在望得见那家西餐馆的拐角上。餐馆的窗口灯火通明,薄薄的窗帘透出眩目耀眼的灯光。外面寒风凛冽,在银座,这儿是行人来往不绝的地段,行人们都把头蜷缩在大衣领子里匆匆走过,窗子射出的灯光给寒冷的街头平添了一丝暖意。

桐子打七点钟起就站在这儿,正好是个拐角,跟那家餐馆隔条马路。拐角上有家专售妇女用品、门面漂亮的店铺,桐子站在橱窗前并不显得引人注目。这家店相邻是家西服店,再过去是出售宝石和钟表的商店,桐子不时瞧瞧橱窗里陈列的商品,在这三家店之间来回踱步。但她的目光却不停地向餐馆那儿扫去,她并不注意餐馆的窗门,却留神着开在一边供餐馆职工进出、跟那个豪华的餐馆大门很不协调的边门,那儿灯光暗淡,显得冷落寒碜。

拐角对面有家茶室和纸烟店,纸烟店店堂里坐了位老太太。为了不惹人注目,桐子不时移动着自己的位置。对面过去一点是家银行,桐子就转到了那儿。今天她是受人之托来这儿的,求她当这个差使的是信子。桐子跟她同住一间房又是同乡,桐子也是全靠她才来东京的,初来乍到没有能力单独租间房,全仗信子的关照让她住在一块儿。这一回是信子请她来监视一个人,这人就是杉浦健次。信子这才把事情对桐子倒了出来,但桐子隐隐约约早有察觉。健次是信子的恋人,是酒吧老板娘的弟弟,就在眼前这家餐馆干活,常常来姐姐开的酒吧,这才跟信子好上了。但据信子说,健次近来对她很冷淡,所以心里怀疑健次是不是另有新欢,前些日子就有点犯疑,近来更加明显了。桐子联想起那天晚上健次来酒吧的情景也有此感觉。那天晚上,健次对信子就显得很不耐烦。

信子说,昨天她原来跟健次约好见面,突然被他冷冷地回绝了,信子怎么求他也没用。于是,信子认为健次突然背约,准是要去见另一个女人。信子呜咽着把这些事告诉了桐子。

“我要是去那家餐馆候他,万一遇到健次君,他准会发火的。所以,请你今晚休个班,代我去守着,要是健次出来了,你就悄悄地跟着他,别管花多少钱,唤出租车的钱全由我来掏。”信子这么说,店里的事交给她,决不会因为桐子休班受什么影响。信子下决心求桐子帮她一回。“真对不起,无论如何帮帮我忙吧。理惠,拜托你了。”

桐子答应了。不光是难以回绝对自己有情义的信子的所托,当她了解了其中的内情,也挺乐意担当这个角色。桐子对杉浦健次很感兴趣,他从箱根回来那天晚上来海草酒吧奇怪的举止,不由得引起桐子的注意。

健次怎么会认识大冢律师?这一点桐子固然很感兴趣,然而,她更想知道健次那天晚上,怎么会如此烦恼。从神态看,并非是喝多了酒撒撒酒疯而已。

听阿部说,杉浦健次在这家餐馆里干得比任何人都卖力,还处处为店里着想,健次想在这餐馆里好好学点本事,为他自己早晚独立经营作点准备,从这一点来看,他认认真真地干活是解释得通的。可是,处处为店着想,比别人干得多,桐子想找找是不是另有用意。今晚,桐子受信子之托来监视这家餐馆,也是出自个人目的承当起这个差使来的。此刻,在她面前,不停地有行人走过,也有人掉头走回去。桐子做出一副等人的模样,在这儿慢慢地溜达,压根儿就没有人注意她。其中有卖花的姑娘,有叫卖口香糖的孩子,这些人在她面前走来走去,都没有特别留意她。

桐子瞧了瞧表,八点了,在这儿已经站了一个小时。那扇小门不时有餐馆的职工进进出出,就是没见杉浦健次的影子。据信子说,餐馆九点打烊,从以往的经验看,健次常常会没等关门就脱身出来,所以让桐子七点钟就来这儿守着。桐子还是不时张望着来回踱步,当走到纸烟店门前时,西服店橱窗里射出雪亮的灯光使来往行人的心情变得格外兴奋。蓦地,她的目光恰好跟迎面走来的那个人相遇,没等她叫出声来,那个人已经在她面前站住。

“啊。”那个青年面对着她笑嘻嘻的。“你是‘海草’的女招待吧?”

桐子认出那人就是杉浦健次的朋友山上。那天晚上,此人比健次晚来一会儿,后来又一块儿离去。桐子送他们到酒吧的拐角上。不知怎么,那时候,山上的神情象是在向健次赔礼道歉。

“今天晚上你怎么啦?”山上打量着桐子,他指的是没去上班这件事。

桐子生怕跟山上说话的当口放跑了健次,所以扭过身来使餐馆的边门仍留在自己视线范围里:“今天晚上我休息。”

“噢。”山上从大衣左边口袋里掏出支烟塞在嘴边,又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俯身点上火。那只打火机的式样有点怪,看上去挺累赘的。打火机的火光映出山上瘦削的脸。

“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你?”山上喷出口烟,瞅着桐子歪了歪薄薄的嘴唇笑着说。他有一张额骨突出的脸,还有一对令人讨厌的眼睛。

桐子一下子找不出理由来搪塞:“我正要去看场电影。”心里却念叨着,但愿山上早点儿走开。

“所以在这儿等什么人吧?”山上仍笑嘻嘻地问。

“不,没这回事。我正溜达着考虑去哪家电影院呢。”

“反正就你一个人吧。要是你一个人去,我正好也没事。”山上一副贼嘻嘻的样子。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地说。

“对不起,下一回吧。”桐子心想要是让山上纠缠不休就麻烦了。

山上大声笑起未:“是吗?打扰你了,下回有空来约我吧。”

山上转身走进人群中去,桐子心里总算放下块石头。跟山上说话的当口,桐子的眼睛可没放过那扇边门,健次的人影还没有出现。无意中发现边上那家纸烟店的老太似乎在听桐子他们的谈话,眼睛直盯着桐子。又等了二十分钟光景,那扇边门开处,出来个身穿大衣的高个子男人。桐子瞅一眼表:八点半。她尾随着杉浦健次走去。

坐上出租车的桐子两眼没离开过前面的那辆车,特意关照司机绝不能放过前头的那辆出租车,还叮嘱司机尾随在后盯着它。

从银座乘车半小时后,汽车从寂静的电车道拐进左边,那是条只能容一辆车行驶的窄路。桐子捕捉着稍纵即逝的目标。穿过电车道对面有个澡堂,桐子见有两个象老板娘模样的人掀开帘子走进去。前头那辆出租汽车的尾灯在黑洞洞的小路闪烁着红光远去,桐子乘坐的那辆车前灯映照着沉寂的住宅区的路面,穿过了好几条小路。桐子心里数着经过的路口,当数到五时,前面的红灯停住不动了。

“就这儿停下。”桐子急忙对司机说,“你快把车倒出去。”

为了不让健次发现有人尾随,桐子下了车,把身子挨近房屋一边。她坐的那辆车开始倒退着出去。前面那辆车的车门打开,健次下了章,拐角的街灯映出他正在付车钱的身影,尤其是那对肩膀,一看便知是健次无疑。付完钱,健次转身拐进一条胡同,桐子尾随在后,两边都是公寓住宅的高楼,健次微微低着头走去,桐子紧贴路边跟在后面,经过一片公寓住宅,路更黑了。

到一幢小房子前,健次走了进去。这房子的邻家有幢很大的建筑,有一片高大的围墙,另一边是幢象做办公楼的红砖瓦房,中间夹着这幢毫不显眼、普普通通的屋子。跟踪而来的桐子从门开启的声响判断,健次确实走进了这幢房。这儿路狭楼高,显得更加寂然无声。隐约看得出,健次进入的那人家有棵树黑乎乎的枝头伸出矮墙。桐子走近那扇小门跟前,想看看门上的门牌,上面只写有门牌号码没有名字。不用说,这儿并不是健次的家,然而俨然象进自己家门一般毫无顾忌,既不叫门,也不按铃。蓦地,桐子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从这房子的地点和健次大模大样进门的神态看,这里怕是他的藏娇金屋。是谁住在里面呢?也许象信子说的,健次果然另有新欢,准是他情人的家吧。这是幢普通的房子,桐子没法进去看看,想去附近住家打听一下,可周围人家的大门都关得严严实实,没有个人影,也没法向人打听。桐子呆呆地站了二十来分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这时,突然听见木屐声从这家房里传出来,桐子急忙隐住身子,只见门里走出个中年妇女,不象是被打发去附近买什么东西的。那女人身穿外套,手里拎个提兜。桐子从隐蔽处出来去追那个女人。

“对不起,想打听一下。”

那女人转过身来,凭借远处射来微弱的光线,狐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桐子。

“请问,有没有叫田中的住在这一带?”桐子急中生智地问。

“不,没有。”那女人说完转身要走。

“不过,听说是住这儿。名叫田中,一对夫妻有个孩子,是不是也住在这幢房子里?”

“没有这家人。”女人的答话有些不耐烦。

“真对不起。”

杉浦健次进屋不久,就出来了这个中年妇女,一副回家的模样,桐子只能下这么个结论。而这房子准是杉浦健次的秘密住所,那个中年妇女大概是看房子的,主人一来,她就急忙出去,就为了空出房子来。在杉浦健次不在的时候不会有什么事要干吧。桐子认为在健次身边还有另一个女人,这样就可以解释这位中年妇女这么晚还出门的道理了。桐子的观察判断只能到此为止,既然不能进屋去瞧,那么只有等健次再次出门时才能见到他。那时,可能是健次一个人,也可能带另一个女人出来,或许那个女人会送出一段路,桐子也只好在那种场合辨认那女人的模样。这都需要耐心守候。桐子看看表,已经九点半了。她估计,半小时之内,杉浦健次是不会出来的。

她朝大街踱去,在这行人稀少的地方呆得太久,容易招人怀疑。再说,一直不动弹也冻得够呛。穿出胡同就见到公寓建筑,从高楼窗子透出了灯光,路上也听得见传出的笑语声。过了这条路又是条冷静的街,这儿是桐子下车的地方,有点斜坡,下面就是电车路,记得就在这儿有家澡堂。走了足足十分钟光景,来到电车道,更显得冷落,偶而有行人走过。桐子转身瞧瞧刚才走过的那条小路,已经远远落在身后,有个男人从小路上走出来,拐进跟电车道相反的那条路。那人走得急急匆匆。过了四十来分钟,桐子慢慢地返回原路,又走过那条冷落的住宅区。

桐子走着,身边射来车灯的光束,照亮了面前的路。道路很窄,桐子几乎把身子紧贴墙上才让过车。车灯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直到车开过才看清车里坐着一个女人,桐子目送着红色车尾灯慢慢远去。当时,对乘坐车中的女人并没引起注意,但无意中见车就在杉浦健次下车处夏然停下,这才警觉起来。车门开处,走出个女人来,穿过对面消失在十字路口。这是个穿着黑大衣身材苗条的女人。桐子朝前走去,传来了关车门声。桐子一心想瞧瞧这女人究竟走进哪幢房子。转过拐角,在公寓大楼的灯光下,瞧见那个女人的背影。在暗处只能仗着远处的灯光隐约地瞧见这女人的身影,过了红砖瓦楼房,就是那幢小屋,在桐子的视线中,那女人的身影消失了。桐子想,果然她进了这幢屋子,接着响起扯开拉门的声音。

信子说过,健次的情人并不住在这屋子里。桐子这才知道这屋子是他们俩的幽会处。桐子脚下刮来寒风,随风飘来了纸片,除此之外,周围没一点动静。这幢房子的黑影隐没在暗黑之中,静静地没有一丝声响。桐子悄悄地走进小门,迎面就是扇格子门。门灯暗淡,屋檐低矮,是扇陈旧的大门。桐子走到这儿,发现在格子门边还有扇木制的边门没关。看来走进边门能来到房子的侧墙处,象是个院子,然而房门关着,望不见室内的情景。因为格子门紧闭着,只能凑近去听听里面的动静。那个中年女人大概还不至于会回来。远处传来收音机的声音。从光秃秃的树梢望去,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桐子静悄悄地走近房门,听见里头有声响。她屏息细听,那声响突然变大。正在此时,格子门忽然拉开,桐子来不及转身躲避,一个身穿黑大衣的女人出现在她面前。桐子情不自禁发出“啊”的一声,那女人不约而同也喊出一声来,并且惊骇得僵住了,浑身不住地颤抖。

“不是我干的!”那女人喊着。桐子被这女人惊恐万状、瑟瑟发抖的模样和没头没脑的喊声惊呆了,“请你当个证人,这不是我子的!”那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又喊又叫。接着那女人一声不吭、气喘吁吁地瞪视着桐子,桐子见她神色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那女人身材修长,有副漂亮的容貌,在暗淡的灯光下,见她吓得面无人色,两眼瞪得大大的,外形好看的嘴张着,不停地喘着气。她猛地抱住桐子把她拉进门里,桐子这才明白她惊叫的原因。正门里头只有三叠大小,里面有六叠一间,再往里面还有八叠大小的一间。这些都是桐子事后回忆起来的。就在八叠这一间中央放着只暖炉,暖炉边上有个男人朝天僵卧着,血一直淌到盖在暖炉上的被子和榻榻米上,就象用颜料涂上去似的鲜红。这人就是杉浦健次,乱蓬蓬的头发上沾满了血,双手握拳,眼睛朝天花板瞪视着。顿时,桐子只觉得两腿发软。

“我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桐子身旁的女人紧紧抱住桐子的肩膀说,“我刚才进来……这个人不是我杀的,我来的时候已经死了。”那女人好象喉咙干渴极了,声音嘶哑。桐子终于明白了。她亲眼瞧见那女人走进这屋子,在她来此之前,杉浦健次已经被人杀死。那女人是没有时间行凶的。而且,从尸体的模样看,也明摆着不是这女人干的。

“请您给我作证!”那女人抖抖索索地说。

桐子从没见过人受到这么大的惊骇,竟会象打摆子似的浑身抖个不停,只听见那女人上下牙齿打着架。桐子没立即回答,瞧着这具尸体,健次的血从衬衫的胸口直淌到腹部,看来,在两人没来之前,他的手曾经痊孪般地抽动过。

“你、相信我吧,不是我杀的!”那女儿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句话。

桐子点点头。那女人见她答应了,又睁大眼双手摇晃着桐子的肩说:“以后我遭到怀疑的时候,请你当我的证人吧,我真倒了霉,会在他刚被杀死之后走进这个是非之地。现在只有您能救我,无论如何请告诉我您的尊姓大名。”

一股血腥味直冲桐子的鼻子,而且,跟那女人用的高级香水味掩杂在一起。

“我会告诉你,也会当你证人的。”桐子这才开腔答话,“不过,你是谁?”

——那女人一下子顿住了,犹豫着没开口。

“你是谁?”桐子又问了一句,无意中在那女人听来却有一种威胁的口气。

“我叫河野径子。”那女人象承认什么似地说出了名字。

桐子打从见到这个女人起,心中早有预料,所以对她的话并不觉得意外。这位就是杉浦健次干活的那家餐馆的女店主。这幢房子是杉浦健次跟他女店主幽会的地点。这些都是桐子豁然领悟到的。

“我把我的姓名告诉你了,我是健次君店里的老板。”径子慌乱中忘了把健次就是死者告诋对方,反而使桐子留下了思考的余地。

一瞬间,桐子脑海里出现了以往种种的情景,她回忆起健次曾经要给大冢律师挂电话,没等挂通又不想打了,那副神色颓丧的模样,可以判断出健次的情人河野径子跟大冢律师之间的关系。健次的烦恼也完全跟径子和大冢有关,健次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大冢律师,径子和大冢之间微妙的关系,健次正为此而苦恼……这些推测,短短一刹那间,在桐子的思维中形成了。

桐子打量了这间屋子,房里没几件家具,从过日子来看,似乎过于简单了些。但这些家具都很精致,显得跟这屋子很不协调,虽说少了些,却都是些昂贵的高级家具,说明这儿不过是男女临时幽会的场所。桐子的视线顿时停留在尸体身边地上的一个小物件上,那是只金属制成闪着银光的打火机,也许是死者的东西。暖炉上放着一盒打开的烟,烟灰缸里没有烟蒂,烟盒里散落出两三支烟来。

“请赶快告诉我您的尊姓大名吧。”径子急切地说。她好似将从绝壁上坠下,猛然间为抓住什么而苦苦挣扎着。

“我叫柳田桐子。”桐子仍然眼望尸体,冷静地回答说。瞧着这具尸体,年轻的姑娘竟没惊呼出声,只是紧抿着嘴,额头变得更加苍白。

“您住在哪儿?请告诉我您的地址。”径子又问。

“我在银座的海草酒吧干活。”

听到这话,径子的呼吸都停止了。她那双眼睛露出恐怖的神色:“‘海草’,不就是健次的姐姐开的?”径子直勾勾地瞅着桐子。

“是的。我就在那儿干活。”桐子不紧不慢地答道。

径子象咽唾沫似的动了动喉咙说:“我明白了,所以,你才会来这儿?”

径子误会了。桐子的意思是在健次姐姐开的店里干活,所以才会来这儿找健次,但她不想作什么解释。

“原来是这样。”径子的目光仍盯视着桐子点了点头,“你就是柳田桐子,柳田桐子小姐。”她为了再肯定,又重复了一遍。

“是谁杀的?”桐子口里嘀咕着。

“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是谁。”径子大声回答,用力地摇摇头,“咱们走吧。”径子接着又说,“一有人来就糟啦。那个看家的也许就要回来了,快走吧。”径子说完就在头里走了。桐子穿过六叠和三叠两间房,在大门口穿上鞋,见死者的鞋胡乱地脱在角落里。这时,径子已经走出大门,桐子来到电车路时,早已不见径子人影,她逃跑似地不知去了哪儿。对面就是那家澡堂,有两个拿着脸盆的女人说说笑笑地掀开门帘进去。另一头是男子入口,有三个年轻人拎着毛巾打里头出来。隆隆开过一辆电车,这些都被遮挡住了。路上不停地驶过汽车、货车,还有过路的行人。真是一幅平静的夜景,谁也不会想到,就在不远处,发生了血淋淋的惨案。

桐子朝电车站走去,站牌下有四、五个人影正在等车,没一个人知道眼前发生的凶杀案。桐子朝四下张望,不见径子的影子,她准是唤了辆车逃走了。桐子的脑海里还强烈地留着杀人现场的情景。那是跟眼前夜景迥然不同,就象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但用不着走上三分钟,就有个男人僵卧在血泊之中。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一边哼着流行歌曲,一边往前踩去,桐子脑子里留下可怖的印象,渐渐被眼前宁静的夜景冲淡了。

突然,桐子不由得停下步,她脑子里出现了那只闪烁着银光的打火机。那只银色打火机就在鲜血流淌处不远,色彩相配显得很美,乍一看还以为是死者掉下的。一刹那,桐子陡然升起个念头:也许是凶手遗忘的东西!此刻,四周的景色一下子消失了,现场强烈的情景又占满她的脑子。桐子想,离开那儿不到五分钟,那幢房子里还不至于有人进去,返回去花三分钟就够了,桐子转身就走。弯过拐角,又见到那幢公寓,窗口还亮着,飘逸出欢声笑语。桐子悄悄地走近那幢凶宅的大门,伫立着竖起耳朵细听,不见有什么动静,近处的收音机也关了。桐子作出拜访的模样,打开房门进去,很镇静地脱去鞋。这时,突然瞧见门口掉了一只黑手套,不显眼处绣有雅致的蔓草花样,是一只女用的右手手套。桐子想起这是径子失落的,她随手拿在手里。穿过三叠和六叠两间房,桐子的足底从没这么敏锐地感觉到脚下榻榻米的弹性,软得似乎粘住脚底。走进八叠房,尸体、血就象房内的陈设那般没有任何变化,死者还一动不动地朝天花板瞪着两眼,嘴象刚要打呵欠似的张开着,嘴里的金牙闪烁着光,血却比刚才渗得更大了。这是桐子离开之后不久仅有的变化。那只银色的打火机还静静地躺在老地方,桐子俯身拣起它,打火机外壳别出心裁用金饰成葡萄、松鼠的浮雕,但两颗葡萄上有了裂痕。桐子想起那天晚上健次来酒吧吸烟的情景。当时,健次衔着烟伸进口袋掏出火柴,但信子早已麻利地给他点上火,他又把那盒没用上的火柴放回口袋。确实,当时他没用打火机。这么说,健次不用打火机。在被子上的烟灰缸里没有烟头,虽搁着包烟,看不出有吸烟的痕迹,但却有打火机,这倒有点怪。桐子直觉到打火机准是凶手遗留的东西。她把打火机放进口袋,这仅仅是不到五秒钟思考的结果。桐子右手还拿着那只女用手套,松开手让手套落到尸体身边,正巧掉在原先打火机的位置上。桐子就象陈列商品似的故意让它露出黑手套那纤细的手指部分,黑手套代替了打火机,红与黑倒也协调。

桐子走到大门处,穿鞋时又瞧了瞧脚底,尼龙袜上没有一丝血迹。关上门来到马路,黑糊糊的小路上没有一个行人,附近住宅里也没人出门。走过公寓前,见有两个年轻人开门出来,看了桐子一眼,桐子一点也不担心,这么黑他们是认不出自己来的。到了电车道,又朝车站走去。刚才等车的人都不在了,只有新来的两个人伫立在寒风中。桐子加入等车的行列,周围仍是一片宁静。

桐子去“海草”弯了弯,店没打烊,还有客人在。

“哎,理惠,怎么啦?”同事们问。桐子今天休班,难怪伙伴们要问。理由信子早给找好了:“乡下有人来,去接可没接到。”

信子正在陪客人,客人点了唱,用手风琴伴唱,见桐子来了,撇下客人走到冷僻角落唤道:“理惠,你来一下。”

桐子毫不慌乱地朝信子走过去。

“怎么样?”信子小声问。

“对不起。”桐子也低声回答,“没有看见健次君。”

桐子向信子报告了经过:“我站在门口等着,老没见他出来,打了个公用电话去餐馆问,回答说健次半个小时前就走了,准是我没注意的时候出来的。”

信子分明流露出失望的神色:“知道不知道去了哪儿?”

“我问了,可对方没说,真坏。我全神贯注地留心等着,我想也许是我见到熟人说话的时候,没留意把健次放过了。我被那人缠住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放松了注意力。”

“那人是谁?”信子追根刨底想问个明白。

“山上先生。”桐子回答说,“是健次君的朋友,在这儿见过。没想到在那儿突然遇上他,他盯着我问到那儿干什么,费了好大劲才瞒过他。”

“你遇到山上啦?”信子露出一副老大不快的神色,看来她对山上一无好感。

“于是,我就打电话,说健次不在,没法子,就进了电影院。我想也许健次君还会回来,后来又打了个电话,还是没找到他。”

“那么晚也不会回来了。”信子颓丧地说。

“实在对不起,下一回一定好好干。”桐子道歉说。

“好吧,到时候再请你帮忙。”信子有火发不出,面露不满地说。

“喂,理惠姑娘!”有张桌上的客人唤,“到这儿来吧。”

“哎。”桐子走过去,客人见她露出轻松无忧的笑脸。

“怎么,听说今天你休息。你的相好现在还没回来?”客人逗乐道。

“别瞎说,我可没那种人。”

客人停止调笑,问她要喝点什么。

“米杯兑苏打的杜松子酒吧。”桐子平静地说。

管家妇回来发现了杉浦健次的尸体。象是用匕首刺进胸膛伤及心脏致命,在现场没有发现凶器。报纸上头条报道了这桩凶杀案,有管家妇的证词,河野径子作为重大嫌疑犯被捕。报上这么报道:

杉浦健次是河野径子那家餐馆的领班。他在此店工作了两年。杉浦从九州来东京之后,并没在自己姐姐开的海草酒吧干活,打算将来自己开个餐馆,便去那家餐馆工作。一年之后,他跟河野径子发生了肉体关系。据径子说,她是受健次的诱惑。但杉浦比径子年轻,人已死也无从对证。也有可能正相反,那时,径子和丈夫已经离婚三年了。

径子对检察官作了如下的供述:

我跟健次的关系,不过是一时的冲动。事后,我冷静地反省下,觉得该了结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是,健次还在热恋之中,压根儿听不进我的话。他年轻,坠入情网就难以自拔。我打定主意要跟他分手,可他却死死地缠住我不放。我们之间的关系瞒着店里人,别人都看不出我们何有什么异常,但有些老雇员隐隐约约有点觉察,他们见杉浦对我有些避讳,才觉得有点不大对头。健次君由于我们的关系,为餐馆死命地干活,似乎不象我雇用的,倒象是他开的餐馆。不,是为我才干得很卖力气。这使我很感动。但是我想不能和这么年轻的人永远保持这种关系,而且,这对健次君也没有好处。

我们为了能偷偷幽会,租下了那幢房子,还雇个中年妇女看家,这个秘密无人知晓。然而,最近一段日子,我尽量不跟健次会面,那儿已经好些日子没去。可能的话,我想把房子退了。但是,在健次炽热的情焰还没有平息之前,这是很难做到的。因为健次还是一个劲儿地缠住我,年轻人想得太简单,在感情驱使下,不知道会干出什么蠢事来,这一点直到最近我才明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也只得毫不隐瞒把一切都说了。后来,我跟大冢钦三律师变得亲密起来,逐渐发展到特殊的关系。为此,我更想早日了结跟健次的关系。我把我跟大冢相好的事想方设法瞒着健次君,但是,不知怎么传到他耳中。其实,近来健次君对我说的话已经表示理解,也说要把感情冷静下来,但没想到,当他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之后,气愤异常,他认准我是跟大冢好上了,为了抛弃他才说出分手的话来。

健次君好几回威胁我,但四周耳目众多,要找这种机会也不是桩容易事。他常常瞅准没人注意的时候,把我叫到角落里对我说:你要是不跟大冢一刀两断,我说不准会干出什么来!有一次拿出装硝酸的瓶子在我眼前晃晃,还有一回,给我瞧瞧他口袋里揣着的匕首。我害怕极了,真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一想到这儿,就浑身打颤。

我并没有把这些事告诉大冢先生。他把我看作是个正经的女人,我又怎么能把这些事向他摊明呢?我独自陷入愁闷之中。而且,每当我跟大冢先生见面的时候,眼前老是掠过健次君那恶狠狠的目光。说真的,每当和大冢先生见面,真是如履薄冰那么叫人胆颤心惊。我觉得太对不起信赖我的大冢先生。

一次,我跟大家先生去箱根打高尔夫球,临行前,我跟店里的人说,我有事到别处去一下。但给健次君看出了什么,突然竟追到箱根旅馆来。当时,我们正好在饭厅吃饭,我见到健次脸色苍白地站在饭厅门口,真是大吃一惊,顿时脸色也变了。健次君气得全身哆嗦地斥责我,要我到外面去说,我想劝他别发火,但由于被他找到了我们俩,再解释也无济于事了。当时,饭厅里有那么多人,大冢先生就在不远处,把我急得六神无主,几乎要昏厥过去。也许健次见我这窘态很可怜,所以总算同意我的请求,向大冢先生打了个招呼回去了。我对大冢先生说,他是有事从东京来找我,好容易在大冢面前支吾过去。

从此以后,健次的妒火越烧越旺,当时他说:“等我回去之后,打电话把一切都向大冢先生抖落出来,但是,如果你能立即跟他一刀两断,可以饶过你这一回。”

打那以后,接连不断地受到健次的威胁,他血气方刚,说不定准会杀了我。于是我开导他:我们纵然保持这种关系,由于年龄的悬殊,最终还是结不成夫妻的。而且,从社会舆论来看也不能老是同居下去。你还年轻,找个年轻的太太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不是更好吗?可他却说:除了我之外,无论哪个女人都看不上,觉得他们毫无可取之处。还说打算一辈子不结婚。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流了眼泪。我很同情他,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我真心实意不断劝说下,终于,他同意跟我分手了。我说,如果我们分手,我一定拿出一笔钱给你作为将来开店的资本。可健次说他不需要钱,眼下用点钱也不觉得拮据,我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说要是从老板娘那儿拿了钱,那么,岂不只剩下老板娘跟雇员这点关系了。假如不见面,会感到更孤寂的。他希望那夭晚上,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原打算不去,转而一想要是再回绝他,万一发起火来就会弄得不可收拾。所以,我勉强答应了。

我们约定是九点钟,我雇辆出租汽车去那儿。按我们的习惯,先来者把管家妇打发走。这一天晚上,走进大门不见管家,我就知道健次已经先到了。其实,健次的鞋也在大门口脱着呢。我想,键次君准跟往常一样,呆在那间八叠房里,就径直往里去。不料,在这间房的暖炉边上,竟见到健次君躺在血泊中死去。一瞬间,我吓得几乎晕厥过去。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啦,一个劲儿只想从屋里逃到大门口去。当时,满脑子只有血淋淋的尸体那个可怕景象。说老实话,当时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危险,一旦受到怀疑就没法洗刷,一想到将会被捕受审,顿时,我的血都凝固了。正要逃出大门外,冷不防迎面碰上一位年轻姑娘,我当时吓得脸都变了色。我不认识她,她正在门外张望,这一点是确实无疑的。那时,我发觉也许在她眼里我成了凶手,于是,我紧紧地一把抓住她,对她解释这不是我干的,那姑娘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我一迭连声地向她申明不是我干的,求她为我作证。那姑娘点了点头,跟我一块儿去了里间,她也见到了健次的尸体。

我问了姑娘的姓名、住址,为的是好找她给我作证。姑娘回答说,她在海草酒吧干活,名叫柳田桐子。“海草”就是健次君姐姐开的店,我想准是这个道理,她才会找到健次呆着的秘密住所。不管怎么讲,那位柳田桐子说,她能证明我不是凶手。听了她这句话,我算放下块石头。我怕见那躺在血泊中尸体的可怕模样,也就没再多瞧一眼,急忙逃了出来,再也没顾得上柳田桐子,飞奔似地穿过那条暗黑的小路,叫辆车逃回自己店里,那时是十一点不到十分。

等我回到家里,心里稍稍安定些,才发现把右手的手套丢落了,也不知道掉在哪儿。后来,听说就落在尸体身旁,真吓了我一大跳,我无论如何记不起手套竟会落在尸体身边。当时,我只见尸体边上有一只打火机。那是只有葡萄和松鼠花样的打火机,我想柳田桐子小姐也一定看到过,请问问她吧。她能证明我是无罪的。

柳田桐子受到司法部门的传讯,她一口否定河野径子的供词:河野径子这个人我没听说过,更没见到过。那天晚上,我没去过那儿,我去看电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