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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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连长左手的方桌角上,半支洋蜡烛的火光像吐着红舌头似地飘摇着,但是在他胸膛前面立着的一尺来长一排麻将牌却非常昏暗而且模糊。即使努力圆睁着眼睛看去,仍然是一片模糊,像隔住一层青烟一般,看不出上面究竟刻着些什么。他皱着双眉,捏着拳头,正要往桌上一捶下去,方桌当心的乱牌中忽然现出一块颜色鲜明的红中来。——“哼,这炮手!”他这么想着,便瞪了对面坐着的王排长一眼。但他马上记起自己似乎有一对红中,便急忙想喊一声:“碰!”可是喉管里好像塞住一块棉花似地,老喊不出声来。他便把那块红中抓过来,一看自己面前的牌忽然又块块都非常清楚,雪白平滑的长方骨头上面,都刻着那一个“中”字。三块红中,四块红中,五块红中,六块红中,……十四块牌全是红中,笔划都非常清楚,红通通地,长长地排成一列。——“哈,这一牌就捞本了!”他这么想着,就看见伸来三只手都送过钱来。马上他面前就垛起了一墩雪白闪亮的银圆。接着又见一只雪白粉嫩的手伸到钱上,他就一把将它抓住。手,是粉团子一般白,五根尖尖的指头都像嫩葱一般,捏在手里仿佛棉花那么软。他抬起眼来,紧靠着前面就是一张粉白的瓜子脸儿,两边耳朵下都荡着黄金的圈圈。——“哦,你!”但他一面又奇怪:为什么她就自己跑到这个房间来了?那瓜子脸上一对水波似的眼光正在闪闪微笑呢。他见四面没有人,便双手搂过去。可是搂了一个空。再一看,面前却是一个苍白的圆脸,两只耳朵下也荡着黄金的圈圈,脸上正圆睁着一对眼珠,而且一根尖尖的指头直指着他的鼻尖:

“你一离开我就又这样了!你这……”

他的大腿嚓的一抖,圆脸忽然不见了。一闪地睁开眼皮,定睛看时,从纸窗格子斜斜射进来的黄色阳光,像一个长而窄的象棋盘,还停留在屋子当中方桌脚边的地板上,窗子与地板之间的黄光中翻飞着毛毛雨似的细末灰尘。从门口照进的阳光也还是一块长方形地躺在椅子边,光辉更强烈地刺着眼睛。窗外的蝉还在吱喳吱喳地叫,叫得那阳光都好像在发抖,抖得那热气更像一团火似地包围上来。再闭一下眼睛,耳边仿佛还有一个尖细的声音:“你这……”那个苍白的圆脸就在眼前晃动。

“妈的,见鬼!”他在茶几上打了一拳,就离开滚热的椅子站了起来掏出一条手巾;揩掉嘴角边吊着的一条亮晶晶的尺把来长的口涎和额上喷泉似的汗水。

——为什么一坐就睡着了?他想,是的,独个人太无聊了,而且昨晚上输了钱!但脑子里面忽然又闪出那一个瓜子脸儿,他便微笑地再闭一下眼睛,那瓜子脸上一对水波似的眼睛又在闪闪地微笑。

在这静寂的火热中,门口忽然闪出一个长长的灰色身体,在那黄色的阳光下,闪烁着五个铜纽子的金光,一条黑影子就倒在门槛里边的地板上。

“王排长!”连长喊道,“你到哪儿去来?”

那灰色身体遮了阳光一下,便站到他面前来,微笑说道:

“我正要打发传令兵,把你那两封转下去的命令,给张排长跟李排长送去。”说完,便扯起自己胸前敞开的军衣揩着脸上的汗水。“哎呀,好热!”

“你昨晚上真倒霉!那一个红中,我已经给你递了三回眼色。你居然打出去,吴团正连着就和两个三翻,哼,你这炮手!”连长微笑地说着,一掌就拍在王排长的肩上。

王排长的两颊立刻通红,十根指头在胸前抓着军衣角扭动一下,嘻了一声,说道:

“连长为什么不用脚踢我一下?真的,我没有看见你的眼色,该死!”他又嘻嘻地笑了一下,想退开了,“我去发那命令去。”

“好。——回头早点去,可不要又放炮了!”连长望着王排长的背影,又微笑着补了一句:“我刚才做了一个……”他还没有说出“梦见十四块红中”的时候,王排长已经跨出门,但立刻又转身遮了一下阳光,站到他面前,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的嘴巴。

连长脑子里面立刻又闪出一个转念:还是不说吧,说破会不灵的。他便张开口打一个呵欠说道:

“没什么。你去吧。”

连长独个人坐在椅子上,眼睛朝天花板盯了一回。那片棋盘似的阳光,不过向方桌脚边移近半寸,但他已觉得很久很久了。皱着眉头站起来,绕方桌边一面踱着,一面用右掌握着左手的拳头,用力按一下,按得那五个曲着的指头骨发出格格的响声,才觉得身上轻松一些。又看了看桌脚边的阳光,那阳光虽然不住地抖着,却好像没有移动丝毫。他便伸手抓一抓后脑勺,跑到窗口,从窗眼往外望,只见左边檐外的两株杨柳和右边檐外的六株芭蕉,都在阳光下懒懒地打瞌睡,黑影子躺在阶沿上,静得仿佛连阳光波动的声音都听得出。一条黑狗把五寸来长的红舌头颤颤地拖在嘴外,正伏在芭蕉树荫下昂着头喘气。六七堆狗屎和人屎在草地当中变成黑色,一条条好像烂了的香蕉。每堆屎上都有密密麻麻的红头绿背的生物在那里掩护,时或嗡的一声全都混乱飞了起来,飞了一圈,又雨点似地依然攒聚到原处。

“这样长的热天,多么无聊呵!”连长皱着眉,加速地抓了几抓后脑勺,于是下了决心,把脸上的汗水揩干,戴上军帽,就走出去了。

出营门走过了十几家店面,都没有遇着一个人。街上店门都还关得紧紧的。再过几家才发现左边一爿豆腐店已经大开,一个骨瘦棱棱的老头子赤着膊坐在店堂里一条凳上,背脊靠墙壁,眼睛闭着,嘴巴张开,手里捏着一把圆芭蕉扇,却停着不摇。右边一家香烛店也已开门,里面有两个赤膊汉子,也坐在条凳上,一摇一摇地挥着圆芭蕉扇,但有一个眼睛还是闭着的。李连长在街心阔步的走,石板上发出橐橐的声音,那两个赤膊汉子便都像吃一惊的睁开眼睛站了起来。李连长看见他们,把头偏侧地一扭,眉毛一扬,颈根也自然而然地微微挺起。他想起营长也常常这个样儿看人的,于是脚步就更加踏得响亮,昂昂然的直冲阳光走去,直到他发现团部办事处的门口已在面前,才一惊地站住了。转过身来,就看见吴团正开的那爿南货店的黑漆柜台,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于是重新放开脚步,一直向那里走去。

“连长早!”一个赤膊的伙计向他点头微笑。

连长没有看他,一眼就瞥见柜房后面门帘边半面粉白的瓜子脸,那脸上的一只水波似的眼光正在闪闪地微笑。——“哈,又是她!”他这么想着,自己的两颊一下热了起来。但门帘布一动,那半面瓜子脸就消失了。他这才注意到柜房里依然站着那两个赤膊的伙计,便走过去拍拍那矮的一个的肩膀说:

“喂,去把吴团正请出来。”

那伙计便笑嘻嘻的进去了。

连长在当街的柜台边坐下去,觉得凳子像熨斗一般烫着屁股,就又立刻跳了起来,走近几步,在柜台边站了一回,看看吴团正还没有出来,他觉得一点焦急,不知道立的好,还是坐的好。忽然看见柜台上一个小团箕装着一箕榨菜,他便伸手去拈了一片,送到牙齿边咬了一丝,眼盯着团箕说道:

“这个你们卖几钱一斤?嗯?”

那长个儿的一个伙计驼着背凑拢去微笑答道:

“呵,这吗?这要——”

“噢?”连长立刻把榨菜丢回团箕里,又从旁边另外一个小团箕里拈出一条萝卜干来。

“这是你们自己做的?嗯?”

“这是——”

“噢?”当连长又把萝卜干丢回去的时候,吴团正已经披着一件白绸小衫跑出来了。

“连长,早吓!”吴团正的胖脸上立刻现出笑容,两步抢上前,把自己手里捧着的白铜水烟筒双手送给李连长。

“也不早了,只是无聊得要命!”

“这是连长的清福。地方上事情少了,我们也都托您的福。”吴团正说完,接着就“哈哈哈!”声音响彻了整个的柜房。眼睛在连长的眼睛上掠了一下,赶快就又顺下去。

“这是你的手气好,”连长笑着说,脑子里立刻又闪出那十四块红中的影子,“哈,一连就和两个三翻,真运气!”说着就在吴团正的肩头上拍了一掌。

“哪里哪里?”吴团正连连的说,接着又是“哈哈哈!”

“来,再来八圈吧。”连长笑嘻嘻的说着,立刻伸起一只手去抓后脑勺,眼睛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昨晚上坐我左边的那个塌鼻子叫陈什么?”

“陈收支员。”

“噢?对,就去叫他来吧。”

“他刚刚进城去了。”

“哦!”连长失望地睁大眼睛说,“那么今晚上回不回来?”

“大概要两天才回来吧。”

“那,糟糕!”连长满脸的失望,好像被泼下一瓢冰水,嘴巴张开着,手搁在后脑勺上好久才懒懒地放下来。

两个对面坐着,瞎聊了几句闲天之后,便都没有话了。旁边的那个伙计也闭住嘴,驼着背站在那儿,红红的胸口里湿漉漉漾着一大塘汗水。全镇都好像一下突然停止了活动,只有火似的阳光懒懒地躺在街心,黄闪闪地。

连长把直着的背也驼下来了,张开口就是一个呵欠,接着把那一炷香似的纸煤像提笔似地在柜台上划圈圈,那纸煤尖上吐出黄色的浓烟,就在柜台边凝起铜圆那么大一块,好一会儿才慢慢的升起来,散开去,但在附近的空间里又重新凝起一团来了,也慢慢的升起,散开。吴团正的眼睛不住随着那纸煤的尖尖转动。连长忽然觉得周身的血液都膨胀起来,仿佛手指在发痒,便把纸煤搁在柜台边上一打,有火的那一头就闪闪地发了焰,他这才把水烟筒的弯嘴子插进自己的嘴唇,正预备抽,忽觉得门帘仿佛一动,掉过头去一看,门帘却依然直直地垂着,只留着一丝缝儿,有光从那里透过来。他掉回头,眼光和吴团正的恰好碰着,他立刻觉得两颊发起热来,赶快把眼睛避开,看见纸煤已经烧去了大半截,便趁势凑上了烟杯子,呼噜地抽了一口,蓝灰色的烟雾从嘴角边和鼻孔里溜出来,把红着的脸儿立刻遮住。

吴团正等到连长又抽完两口烟,这才下了决心,要找些话来打破这僵住的空气。他搜索了一会儿,谈料实在缺乏得很,比如连长家乡的福寿酒,营长曾经骑到镇上来过的那匹黄骠马之类,都已经提起过好几遍的。但他还是极力向连长的身边想着,从他的军衣想到斜皮带,又从斜皮带想到枪,末了才微笑着抬起脸来。

“连长,像这样热的天气打起仗来恐怕也难受吧?”吴团正说完,嘴唇又一动一动地,喉管里已经准备着“哈哈哈”。

连长脸上果然又立刻活动起来,两颊的皮肤显得有些发亮,颊上的热潮已经退尽,脑子里就映起了一幅跃马冲山阔视战场的景象。因而他的头就自然而然地偏侧一扭,眉毛一扬,颈根也跟着微微地挺起。

“热天打仗么?难受是难受;不过,也不可一概而论。我这支腿就是前年热天那一仗打伤的。”他微笑说着,立刻提起右脚来,刚那拿水烟筒的手去拉裤管,手一偏,烟筒往斜里一侧,弯嘴子里撒尿一般射出黄臭的水来,把裤脚管湿了一大块。

“唉唉!”他红着脸叫着,顺手就把烟筒摆在地板上。吴团正已抢着拿一条毛巾弓下背去了。

“来,我帮你揩。”他说着,就把毛巾伸到裤脚上去。

连长把裤管拉起来,那黄黄的大腿上立刻现出一块当十铜圆那么大的伤疤。他满脸发光地伸出一根指头去点着:

“喏,你看。”

吴团正把头俯着凑拢去,眼睛离伤疤两寸光景盯了好一会儿,现出吃惊的样子抬起头来说道:

“哎呀,好危险,差一丝丝儿就是骨头了!了不得,哈哈哈!了不得!”他盯着连长的嘴巴等待着,他这一下惊异的效果,那嘴角边立刻闪出了一个微笑。

但连长的脑子里立刻又想起陈收支员来,就又张开口来打了一个呵欠,把那笑纹登时赶得无影无踪。那时候他又觉得街心的阳光特别明亮起来,黄得人眼都发晕,全身热得好像要蹦开来,他伸一个懒腰,把右掌握着左手的拳头,捏得五个指头格格响,好像要把它们都捏断了才痛快。

吴团正不知道又应该找什么材料来谈才好,正在为难,忽然看见满脸流汗的王排长从对面一条巷口走出来,他才好像得救一般,便站起来大声喊道:

“王排长!请进来坐坐哇,连长在我这里,连长……”他的声音非常洪亮,使得斜对面一家店里的三个赤膊汉子都从瞌睡里惊醒过来。

连长只懒懒地把头往偏侧一扭。他看见王排长笑嘻嘻走过来,把军帽拿在手里不住地扇着,觉得那样子太随便了,有点看不顺眼,便把眉毛一扬,破口喊道:

“王排长!我给张排长跟李排长的命令发出去没有,那命令!”

王排长吃惊地立刻把两脚跟一碰,在他面前笔直地站住,答道:

“是的,连长,送出去了。不过那两个传令兵病了,我是叫两个班长送去的。”

连长横着眼睛瞥了他一眼,便又是一个呵欠:

“那么,就是了。”说完,便也拿起军帽来扇着自己的瘦脸。

伍占云闭着眼睛躺在大雄宝殿的一只角落里,耳听着连长和排长的橐橐皮鞋声混在吱喳吱喳的蝉声里先后远去了,随即听见每个角落里都发出弟兄们各种各样奇怪的咒骂声和鼾声:

“嗯嗯!”

“嗳嗳!”

“……”

他马上又开始幻想起来了:精赤条条地擦干身上黑腻腻的臭汗,站到垂着绿柳的岸边,一弯腿便向冰凉的小河里一个跟斗翻下去,扑通一声,水花就四射飞溅起来。——这多么写意!他这么想着就越加觉得闷热,周身好像火在燃烧,汗水蚯蚓似地在额上流,流得一对粗黑的眉毛都粘成一片,这才越积越多,渐渐向眼角流下来,似乎就要钻进眼睛里去。

“妈的,开什么玩笑!”他骂了起来,用军服的袖子横横地在眼睛上一掠,便翘起头来,见弟兄们都仍然横七竖八地在大殿的四个角落里躺着,敞开军衣,亮出汗湿的胸膛,光着一双眼睛望着天花板。这个当儿,他旁边躺着的一个弟兄也翘起他的汗水淋漓的头来骂道:

“妈的,这样长的热天,真难过死了!”

伍占云望着那弟兄的眼睛,那弟兄也望着他的眼睛,两个互相注视了好一会儿,才同时嗯了一声,同时*(左目右夾)*(左目右夾)眼,又同时把头重新倒下去。他想:还是弄点什么来消遣他妈的一下吧。顺手一摸袋里,是三颗磨光了的骨头骰子,他便微笑地翘起头,腿一弯跳了起来,蹲在地上,独个人掷起骰子来。

“六!六!”他喊着。

他旁边躺着的那个弟兄也翻身爬起,蹲过来了。那弟兄旁边躺着的一个弟兄也蹲过来了三个人蹲成一个三角形,大家轮流掷着,那三颗骰子就在地上不住地滚动。

“伙也!好呀!”一个长脸从一根柱头脚边翘起头来叫了一声,随即也爬起身,跑来加入了。接着又是两个长子,也拉着手嚷着跑来了。大家都蹲着,围成一个圈子。第七个跑来了。第八个跑来了。嗡的一声通通都跑来了。由一个小圈子叠成一个大圈子。最中心的一层蹲着;第二层都两手按着弯弯的膝关节俯着头;第三层只好站着,把上半个身子向前倾;至于最外边的一层,那就不得不点着脚尖,把颈子伸得长长的了。在后面的要想挤进去,前面的就把手拐子挺硬着撑住。有时碰到两颗骰子先停住,第三颗还在滚动,大家便都骨碌着一双眼珠,大张着嘴巴高声喊:

“六!六!六!……”

“幺!幺!幺!……”

一个黑脸的嘴巴碰着一个麻脸的嘴巴,两股大葱臭味互相对冲起来。于是彼此对望了一眼,同时赶快掉过头去,又都牢牢盯着滚动的骰子,提高声音喊道:

“幺!幺!幺!”

终于大家的脸膛和背脊都湿了两大片汗水,眉毛上像雨点似地滴水。汗气汇合成一股浓臭,不住向大家的鼻子里冲进去,鼻子里装不尽的就升腾起来,好像一大笼馒头刚揭盖子似地,成了一团白气。麻脸的要揩汗水,手拐子碰在黑脸的肩头,黑脸的挤回来,麻脸的往那边退一下,碰着他旁边站的一个长子,于是一个一个碰过去,整个大圈子都牵动了。这边挤过去,那边挤过来,夹在当中的伍占云被挤出了伍,身子往前一仆,两手撑在地上,骰子打他指头边滚过去。

“妈的,我有钱准跟他们来一手!”一个长子叹息地说。

大家望了他一眼,立刻都皱起眉头来。直着的背又都驼下来了。三个有胡子的首先扭一下腰,退出圈子,抓起军衣角揩掉额上的汗水,重又回到大殿角落里去躺去。有一个长癞头疮的矮子挤在伍占云背后的第三层,给四面的肩头紧紧箍着,好像站在桶里一般。他要伸出头去透一口气,嚷了好久,却连缝儿都挤不出一条;骰子跳动的声音和弟兄们快活的喊声,已把他的嚷声吞没了。前面一根被汗水浸透的粗黑后颈,几乎把他的鼻梁都要压碎。癞疮上的汗水就像雨似地淋下来。末了他好容易才脱出重围,回头鼓着腮帮子骂了一声,又向后面的一个缺嘴推了一掌,那缺嘴扑到伍占云背上,伍占云就五体投地地全身压在骰子上了。

“哈哈哈!”弟兄们一下子哄堂大笑起来,仿佛满肚子的闷气都已随着笑声发泄出去。

及到伍占云抓好骰子从地上跳起来,大家才向两旁闪避了一下。他在空中抓了两手,抓不着,就瞪着一对网满红丝的眼珠子吼道:

“妈妈的!”

“哈哈哈!”两旁的弟兄们又挺着胸膛笑起来了。

伍占云像感到一种孤独的悲哀似的,独个人站在当中,向每个人的面孔掠了一眼,眼珠子直挺着,像非找个人出一口气不可。但他忽然发现“外番”①——他正独个人闪着梦似的微笑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右臂堵在膝头,托住下巴,缠着一条蓝布“外番证”的左臂则撑在一边,抓着门槛的边缘。眼睛不转地望着天井,太阳光反映在他那黑红色的瘦脸上,那挺出的颧骨和横横直直的皱纹,都清楚地显了出来。

“这笨牛,还是操你妈的田去吧!”伍占云这么微笑地骂着,肚子里立刻轻松许多了。他就轻轻点着脚尖,一声一声地走到他背后,蹲下去,尖着指头在他的左肘上拔那“外番证”上的白铁别针。

“喀!”

伍占云一惊的掉过头,看见矮子正向他*(左目右夾)眼。他也还他一个*(左目右夾)眼,微笑着摇摇手,就重新又去拔那别针。马上,那条蓝布“外番证”就到他手里来了。他忍住笑,闭着嘴,轻轻点着脚走开,把那条蓝布藏在袋子里,这才跑到刘长发身边坐下来,右腿架在左腿上,两手交叉在胸前。一会儿他假咳了一声嗽,自言自语道:

“唉,今天不晓得是哪个当外番?要是轮到我,我一定出去玩他妈一个痛快。”

当时刘长发眼前正幻出一幅图画:靠近杂木林山脚一片四丈见方的地面,密密长着玉米秆的林子,每个秆上都有一寸来阔的长叶片在阳光下倒垂下来,吐着烟丝一般黄须的玉米包挺直地夹在叶缝里。微风吹过来,满林的叶片便刮着黄须的玉米包哗,哗,哗……

忽然听见耳边有声音,他便微笑着喃喃自语道:“去年这两天,我们在家里正要收玉米了!”

“哼,这笨牛还在做好梦呢!”伍占云哈哈地笑了一声,一歪头就看见刘长发那对网满红丝的眼睛,“我是说今天哪一个当的外番。”

“外番么?”刘长发颤动着嘴上一圈胡子望着他,“是我吓!”

“是么?”伍占云装做吃惊的样子站了起来,深深地瞪了他一眼道,“啊?”

“你看,这不是?”刘长发微笑着把左肘抬起来,但立刻他的脸色变白了,眼珠子发了愣,连胡子也颤抖起来。

“做什么呀!你?”伍占云见他从门槛下抓起军帽转身要走开,就一把将他拉住,这么问。

“我的外番证掉了!”刘长发颤声说着,额上和颊上的皱纹皱成了一团。

“掉了么?哎呀不得了,你要挨打了,快去寻吧!”伍占云说着,把刘长发的左肘抓起来看了一看,“哦,真的掉了!门槛后面找找看。”他把头俯下去,刘长发也跟着把头俯下去,门槛后面的地上是一片灰尘。伍占云直起身子,刘长发也跟着直起身子。“你不会没有带吧?袋子里面找找看。”说着又伸手去摸他的袋子,刘长发赶快把胸口让开,耸着肩,双手向两边张翅膀似的平肩抬着,大张着嘴巴,两眼骨碌地望着在自己脸前袋子里动着的伍占云的两手。

“哎呀,是掉了!”伍占云皱着眉,摇摇头说。

大殿上的弟兄们都跑出来了,那三个先躺下去的胡子也跑出来了。大家在门槛外的阶沿边立刻把刘长发包围了一大圈,哈哈哈地又笑了一阵。麻脸的那个偏着头,指着圈子边的一个脚后跟说道:“喏,那不是?”

刘长发便俯下身去,那里的四个脚后跟便同时并拢了。他看见似乎有一点小尖角露在外边,便伸手去抓住一根脚胫,猛力地摇了几摇,鼻尖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来。他好容易才扳开了一只脚,但那脚一滑立刻又并拢去了。于是他头上就马上撒下来一阵哈哈的笑声。他不由得“×妈”“×妈”地大骂一起,眼珠子几乎要挺了出来,眼白涨得更红。及等到扳开另外一只脚,才看见地上却是小小一张打醮用过的破蓝纸幡。他呸的吐一口唾沫,就跳起来了。大家马上看见他那许多皱纹的脸涨得血泡一般通红。他鼻孔一呼一呼地冲着就要向外跑。弟兄们向前一拥,更把他铁桶一般紧紧地包围着。他又喷着口沫叫起来:

“让开呀!你们为什么老是欺负我?”

“哈哈哈!”周围又是一阵哄堂的笑声。

矮子等他顿了一会脚,抓了一会耳,才挺身出去皱着眉头说道:“你的外番证么?”

刘长发的腮帮子立刻又鼓了起来,眼珠挺直,一跳跳转身来,正要发作,但一望见是矮子,就又沉住气,屈着腰,把手掌放在矮子的肩上,轻轻摇两摇,说道:

“你知道么?”

“我知道。”

伍占云向矮子瞪了一眼,仍然手叉手的站着,嘴角闪着微笑。

“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刘长发的声音更平和了,苦笑着露出一排黄牙齿。

矮子马上屈着五指,抓着后脑勺上的癞疮,眉头皱着,眼睛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净看天花板。大家一下子都沉寂,张着嘴巴看他后脑勺上飞下来的白疮疤。一会儿,他把手放下来,仍然皱着眉头说道:

“我知道你掉了!”

周围一大圈的弟兄们马上又哄堂大笑。伍占云更笑得前仰后合。刘长发立刻跳着双脚,飞着口沫,咆哮得像发疯一般。他捏起了铁锤一般的拳头,但那矮子嘻嘻几声,已从两个肩头缝里一溜不见了。

“唉,唉!”刘长发举着拳头高叫着。

一个黑脸的弟兄在他耳边悄悄说:

“你找伍占云就成了。”

大家一下子都转头望着伍占云,翕开嘴唇又准备要哈哈哈。

伍占云转身要去拿起自己的军帽,刘长发一把拉住了他的肩膀。伍占云撒腿就跑,刘长发紧紧的追着。追到铺满阳光的天井,刘长发一迭连声的嚷道:“还我,还我!”

弟兄们看见刘长发的手掌把伍占云的肩头抓住一提,伍占云的军衣立刻被扯了上去,裤腰上面便露出一段汗水淋漓的粗黑皮肤,便又大家哗笑起来,都在他们后面跟去。

伍占云虽被抓在刘长发手里,却一声不响,微笑着闭住嘴,一直向外走。刘长发的手抓得更紧,也跟着向外走。伍占云跨出大门槛,刘长发也跟着跨出大门槛。

“随你走到哪里,我也跟你到哪里!”他粗声地喷着口沫说。

弟兄们跟他们到大门口,乐得大家张开笑口再也收不起,但看见他两个走出大门去了,只得齐斩斩在门槛里站住,目送着两个扭在一起的背影。等到背影消失了好一会儿,大家这才收起了笑口,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一时大殿上都很寂静。忽然那矮子好像发觉自己受了骗似地,失声叫道:

“呵哈!这两个家伙一定下河洗澡去了!”他一转身就要向大门冲出去。

一个胡子在他背后叫道:“你去吧,不怕吃生活的就去!”

矮子听见这话,就在门槛边突然站住,像一块木头。

黑脸的也现出不平的眼色,将右手一挥望着麻脸的说道:

“妈的,一定下河去了!”

麻脸望了望他对面的那个缺嘴,缺嘴望了望他旁边的那个长脸,长脸转过背来,就看见一个长子正瞪住他。这么一眼递一眼地,立刻二十几个人的脸上都现着紧绷绷的皮子,眼睛都炯炯地望着门外。终于那个胡子向地上粗声地吐一口唾沫“呸!”脑子里面立刻闪出一种思想:“嘿,吃生活!”于是直起身子,就啪——哒——啪——哒——地拖着草鞋向天井里走去。立刻那二十几个人的团体动摇起来了。大家同时转了身,零零乱乱地从火辣辣的阳光底下各自走回大殿。立刻那吱喳吱喳的蝉声又送进各人的耳朵,矮子这才又觉得热起来。他向四周围瞥了一圈,看见每个人的眼睛都还炯炯地向大门外望着,胸膛都亮晶晶地闪着一大片汗水。他也把眼睛望着大门外,还是不见那两个的影子。那空映着一片阳光的大门口,好像吞去了他什么宝贵东西似的。他不期然的张开口打了一个呵欠,软亸亸又往大殿的一只角落里躺下去,一看弟兄们也横七竖八的都躺着了。立刻满大殿又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嗯嗯!”

“嗳嗳!”

“……”

街心火似地闪着一大片阳光,两旁店面紧闭着的门板都反映得黄黄地非常明亮。天空是一片的青,一丝云都没有,圆圆的白热太阳停在那上面好像一点也没有动。伍占云就在这下面满脸流汗地走着;刘长发在他旁边,一手抓住他的肩膀,也满脸流着汗,连眉毛都湿成一片了。他两个的脚边就躺着两个短短的影子,跟他们一同移动着。

“你要把我引到哪去?”刘长发一下子在街心站定,喷着口沫粗声地喊了。

“不要叫。你叫就不给!”伍占云向他*(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眼睛说,“听我说。”

“好,那你说。”刘长发挺着的眼珠子平了些下去。

“走。我们下河洗澡去。”

“不干。我不去。”刘长发马上又把眼珠子挺出来。

“不去,就拉倒!”伍占云说着,嘻的一声又向前走。刘长发又一把抓住他的肩头,腰弯着,射出苦笑的眼光,说道:

“给我吧!连长会……”

“傻瓜,连长正在打牌,我们快去来,鬼知道?”伍占云说着,就拉了他走。

“不,不,连长会知道的。”

“连长?”伍占云眼睛一闪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告诉你吧,那一次他当排长带了伤,还是我背他下火线的;你当是那伤是敌人那里来的么?见鬼!是他自己拿手枪在腿子上打的呀!我亲眼看见的。如果连长问,你就说我拖你去的,成不成?”他说完,就在自己胸膛上拍了一掌。

刘长发闪动粗黑眉毛下的一对眼睛,深深地瞪了他一眼,脑子里面转动着一些念头,这才嘴角边忽然露出一丝微笑说道:

“既然你不怕,我还怕什么?不过,外番证还了我,我才干!”

“好吧,就还你。”

刘长发把外番证拿到手,掉转头撒开腿便跑。

“嘿!连长来了!”伍占云这么一喊,看见刘长发果然愣住了,便斜刺里从他夹肢窝下伸进手去一抓,又把外番证抢回来了。

“我知道你要跑的!”说着,向地上呸的吐一口唾沫,“你这人简直不够朋友!还是回去操你的田去好!”

刘长发当手里又空了那一瞬间,愤怒得捏着拳头直跳,眼睛闪着红光,好像疯了似地。伍占云没有给吓退,却挺着胸膛站到他面前去说道:

“哈哈,你要打么?来!是好汉,你就打。”他又在自己的胸膛上拍了一掌。

刘长发盯着了看了好久,才慢慢地把拳头放下来。无可奈何地,终于张着嘴巴,向他擎着一双手掌。

“别开玩笑吧,给我。”他颤抖着嘴唇说。

“偏不给。”伍占云涨红着脸说。

“好,你给了我,我真同你去。”

“你这家伙滑得很,你赌个血淋淋的咒,就给你。”

刘长发愣着一双眼睛站着,苦笑了一下,露出一排黄牙齿,却不肯开口。

“不赌就拉倒!你这人一点都不爽快。”伍占云说着,便又转身要走。

“好,好,我赌吧。我跑的,炮子打死我,对不对?”说完,他深深地叹了两口气,“咹!咹!”

“对,一句话。早说了不是早到河边了!”

刘长发把外番证套在左肘上,皱着眉头站了一会儿,伸手抓一抓后脑勺,又弯下身去拴着右脚上的破草鞋,看见伍占云的影子在他脚边动来动去,瞪着眼珠子向影子里吐了一口唾沫。

“喂,别耽搁时候了!”伍占云皱着眉,望着太阳光,抓着后脑勺催他走。

刘长发不看他,又伸手到左脚上去拴那只草鞋,眼珠子不住向营门口那方转动。一圈胡子的嘴唇喇叭管似地嘟着。

“不要又想跑,会炮子打死你的!”伍占云扯住他的胳臂,就把他拉了起来,“走吧!”

“咹!咹!你真是……咹!”刘长发紧皱起脸上横横直直的皱纹,叹着气跟他走去。

伍占云满脸笑嘻嘻,走两步跳一步地,他伸着一根指头,指点着左边一家豆腐店笑说道:

“噌,你看,那个老头子吊着尺多长的口水。”转过身又指着右边一爿香烛店:

“噌,你看,那两个家伙睡得像猪一样了。”

他向刘长发脸上看了一眼,看见他仍然皱着两道浓眉,眼睛模糊地瞪着前面,走得一步高一步低地。

“哈哈!你这傻瓜!”伍占云拍拍他的肩头说,“成天闷着,开心一下吓,喏,你看,那前面,从那条巷子进去,就是河边了!喏,你看你这身多脏,呵!去洗洗,清爽清爽!哈哈,你这傻瓜笑笑吧,笑笑吧。”

刘长发忍不住笑了一下,现出一排黄牙齿,但立刻好像害羞似地把肩膀从旁边一歪,脱开伍占云的手掌。

“哈哈!笑了!再笑一笑吧。对不对?我对不住你,我把你——噌,屎!”伍占云从眼角梢看见前面一堆狗屎,乌金似的正对住阳光发闪,就一面这么叫着,一面去拉刘长发的手;谁知刘长发已经不偏不倚地踩了上去,那堆狗屎立刻给踩得扁扁的,向草鞋两边让开一条路,像两根面条似的夹住了草鞋。刘长发提起脚来一看,五个脚趾尖上也已沾上一塌黑糨糊。

“哈哈!你这傻瓜!你眼睛看什么的!”

于是刘长发脸上仅有的一线笑纹又逃得无踪无影。他觉得自己非常晦气,就在那烂屎旁边顿了顿脚,“呸!”了一声,眉头又皱了起来。他又想掉头回去了。

忽然伍占云用手拐子碰他一下,低声说道:

“噌,连长出来了!赶快转弯!”

刘长发吓了一跳,急忙抬起头来,果然看见连长同排长正从一家南货店里走出来,吴团正站在门槛外的石级上拱手送他们。他立刻嘴唇发白,不由得站住不走垂直的右手掌自然而然地立刻就在屁股边照操典上的样式把五指弯曲起来。趁连长向吴团正点头的当儿,他急忙微偏着头,从右肩上偷偷望下去,看看手掌的姿势对不对,自觉弯得太过分了点就赶快改正伸直一些等到连长转过身来,他就很敏捷地把微曲着五指的手掌伸起来插在耳旁了。——这手掌摆的地方对不对?他脑子里这么一闪,眼睛直视着连长。

连长一面点头,一面还在打呵欠,掉过头,看见一个兵扬着两肩跑进对面的巷口,他立刻挺出眼珠子,两腮涨成深紫的大声喊道:“哪里跑!”

伍占云心想糟糕,只好立刻停住,脚停得太急了,脸颊几乎撞在墙壁上。他眼珠骨碌地闪了一下,急忙面向着墙壁,两只污黑的手暗暗伸下去扯一下裤裆,这才气喘着跑到连长面前,两脚跟碰拢,站得笔挺,举起右手来,插在军帽的遮阳边,掌心向外,正对着连长的眼睛。这时四下什么声息都没有,他可以听见自己扑扑扑的心跳。

连长偏侧着把头一扭,眉毛一扬,颈根又微微的挺起。这么着左右望了一眼,看见太阳底下远远地两边都站着八九个探头探脑的赤膊汉子,王排长和吴团正就站在他背后,那一瞬间,仿佛全镇都屏息着,四下里非常寂静。一条白毛夹黑团花的狗,嘴边抖着三寸长的红舌头走过来,闪着眼睛望了一望,也掉头走开去,挺到阶沿上去乘凉了。

“见了我为什么跑!嗯?嗯?”连长鬓边的青筋蚯蚓似地涨起来,向着伍占云的脸将眼一瞪说。

“报告连长,”伍占云的嘴唇发白,颤颤地,“我的确没有看见连长出来,因为尿胀忙了。”

“哼,尿胀忙了!鬼话!”他掉过头去,向王排长说:

“你去把吴团正他们的‘手心’借来用用。”

王排长脚跟一碰便和吴团正走进团部办事处去了。连长鼻孔里面发一声“哼!”又问道:

“你们跑出来干什么!嗯?”眼光打伍占云脸上掠到刘长发脸上。

伍占云抢着答道:

“报告连长,刘长发出来买柴,他叫我帮他搬一搬。”

“哼,买柴!什么地方去买柴!”连长看了蓝布外番证一眼。

刘长发的心立刻扑的跳了一下,脑子也好像要爆了。插在耳边的手掌好像也在发抖似的。他愤怒地把黄瞳子转到眼角梢,仅仅看得见伍占云插在遮阳边的手掌。及至连长第二声又喊出来,他的瞳子一抖,立刻又转回居中的位置,依然注视着连长扬着的眉毛,肚里暗暗地骂道:“妈的,你说谎,你要拖累我的!”同时脸上痛苦地起着痉挛,嘴唇白得纸一般,鼻尖对着太阳光冒出大颗大颗豆一般的汗珠。

不多会儿,王排长走在吴团正的前面,手里拿着一条一尺来长一头红一头黑的木“手心”,送到连长手里。旁边那些探头探脑的赤膊汉子,大家伸了一下舌头,便都望着伍占云和刘长发两个。他们都是嘴巴紧闭着,黑带红的瘦脸上,又添上一层灰色,两只屈指头的手还搁在帽檐边,在阳光下直直地并排站着,就像一对红铜铸的雕像一般。连长拿着“手心”只一指,伍占云就自己把手掌伸出来,接着就听见“手心”在那上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伍占云只是铁青着脸,咬住牙,“哼,哼!”地透出一点点的鼻音。等到那“手心”离开伍占云的手掌,对着刘长发的鼻尖指了两指之后,就又清楚地听见连长大声喊道:“回去!”

连长把头又偏侧着一扭,眉毛一扬,左右向众人望了望,把“手心”交回吴团正,在阳光下,满脸发光地同着王排长擦过刘长发的身边大踏步去了。——营长的头也是这么扭法的吧!他脑子里面这么一闪;同时听见两耳冲着空气响的声音。

伍占云乌白着嘴唇,在阳光下拿自己的手掌一看,看见掌心红而亮,已像发糕一般肿了起来,热辣辣地仿佛在炭火上烙着,五根指头也都僵红了。他吐上一口唾沫在掌心,擦了两擦,鼻孔里喷出粗重的一声,掉回头就走。

刘长发在他旁边走着,脸上的皱纹皱成一团,眼前只见那红木“手心”不住在鼻尖上摇动。他深深地透出一口气,偷眼去看看街两旁的那些赤膊汉子们,看见他们的眼睛都盯住他看,仿佛周围全是眼腈,都好像有刺一般向他背上刺来的。他觉得脸上热得像害虐疾,一步高一步低地走着,嘴里咕噜道:

“都是你!我不出来,你偏拖我出来。都是你!倒霉!”

伍占云立刻脸青着站住,把红红的眼睛横了他一眼,两颊的皮肤抖了一下。对他吼道:

“唉!你……”但他没有说完,就又盯住前面昂然走去了。——火热的阳光仍然在街心发闪。

一九三五年二月

1935年4月1日载《文学》第4卷第4期

署名:周文

①“外番”是做外出办伙食之类的任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