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从咽喉部位射入,手枪中等口径,使用的是软头子弹。”杰西·布里兹探长判断,“很像这支手枪,子弹也像。”他在手里掂了一下亨奇的那支枪,但亨奇矢口否认这是他原有的那支。“子弹是向上倾斜着打进去的,可能一直打到后边的头骨,现在还卡在里边。这人已经死了两个小时,手和脸已经变冷,但身体还有点儿温暖。还没有出现尸僵。他中弹以前先被坚硬的器物打了一下。可能是枪柄。你们对我的估计有什么看法?”
他屁股底下的一张报纸沙啦啦地响着。他摘下帽子,擦了擦脸和几乎已经光秃的头顶。他头上剩下的一圈淡黄色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他又把帽子戴上,那是一顶平顶巴拿马草帽,被阳光晒得变黄。不是今年新买的,或许也不是去年买的。
布里兹探长是个大块头,肚子鼓鼓着,穿着棕白两色皮鞋,松弛的袜子,黑色细条的白裤子。从他敞开的衬衫领口里可以看到胸口上赤黄色的胸毛。一件肩膀非常宽的天蓝色运动服上衣,大得能当一个小车库。他的年纪大概在五十岁上下。唯一叫人想到他是一名警察的,是他那对努努着的淡蓝色眼睛。他能够非常平静地、眨也不眨地盯住你。他不想对你无礼,但是除了警察以外,谁都会觉得这种凝视对自己是个冒犯。在眼睛下面和双颊、鼻梁之间宽宽地长着一道雀斑,看上去像作战地图上的一块布雷区。
我们都坐在亨奇的房间里,门关着。亨奇已经穿好衬衫,正在系领带,但是他的粗笨的手指头哆哆嗦嗦,总也系不好。那个黄头发女人在床上躺着,头上系着块像头巾似的绿色东西,身旁扔着她的钱包,腿上盖着一件灰上衣。她的嘴微微张着,但脸上已经看不见眼泪了。她好像被发生的事吓着了。
亨奇粗声粗气地说:“如果认为那家伙是叫枕头底下的这支枪打死的,你们这么想也可以,看来有这种可能。但是这支枪可不是我的,不管你们问我什么,我也不会承认那是我的枪。”
“就假定你说的是事实吧。”布里兹说,“那这支枪怎么会在你的枕头下面?是不是有人把你的枪拿走,把这支枪留下了?他是什么时候干的?怎么干的?你的枪是什么样的?”
“我们在三点半钟左右出去吃了点儿东西,就在拐角那家小餐馆。”亨奇说,“你可以去调查。出门的时候我们一定没有锁门。两个人都喝多了。我猜想我们的房间一定吵得厉害,正开着收音机收听垒球比赛。我猜想我们出去的时候把收音机关了,我不敢肯定。你记得吧?”他问那个在床上躺着沉默不语的女人。“你记得吧,亲爱的?”
那个女人既不看他,也不回答他。
“她吓坏了。”亨奇说,“我自己有一支枪,点三二口径的柯尔特,同那支枪的口径一样。但那是一支大肚子枪,一支左轮,不是自动手枪。枪皮上包着的橡皮掉了一块。那是三四年以前一个叫莫理斯的犹太人给我的,我们都在一家酒吧间工作。我的枪没上执照,但是我平常从不带枪。”
布里兹说:“你们这些家伙整天喝得烂醉如泥,枕头底下再搁着把枪,早晚有一天得有人叫枪打死。这你该明白。”
“见鬼了。这个人我们连认识都不认识。”亨奇说。这时他已经把领带系上了,只不过系得东扭西歪。他已经非常清醒,但是不停地打哆嗦。他站起来,从床头拿起一件上衣穿上,又重新坐下。我发现他点烟的时候,手指头抖得厉害。“我们不知道他的姓名。他的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在过道里碰见过他两三次,他从来不跟我打招呼。我想我碰见过这个人,可是我说不准。”
“就是住在你对面的人。”布里兹说,“咱们现在把事情梳理一下。你收听的垒球赛是电台重播的节目,是不是?”
“三点开始。”亨奇说,“从三点到四点半,也许更长一点儿。我们大概是三点半出门的,在外边大概待了一局半的时间,也许两局。二十分到半个小时,不会更长。”
“我猜想他是在你们快走出楼房的时候被打死的。”布里兹说,“收音机的声音会把这么近的枪声盖住。你们的门一定没有锁,也许根本没有关。”
“有可能。”亨奇疲惫不堪地说,“你记得不记得,亲爱的?”床上的那个女人还是拒绝回答,甚至看都不看他。
布里兹说:“你们没有关门,也许没上锁。杀手听见你们走出去。走进你们房间,想把他的枪藏起来。他看见你的床没有吊起来。他走过去把他的枪往枕头底下一塞,可以想象他多么吃惊。发现枕头底下也有一支枪正等着他拿呢。他就把那支带走了。可是话又说回来,要是他想把那支杀了人的枪扔掉,为什么他不把它扔在杀人的地方?为什么他要冒险溜进你的屋子把它扔掉?为什么他的想法这么怪?”
我这时正坐在窗户旁边一张长沙发的角落里,听了布里兹警长的一番高论以后,禁不住也想逞逞能,把我的一点分文不值的看法说出来。我说:“另外一种假设是:在他想到要处置那些杀人凶器的时候,他已经离开菲利普斯的屋子,门也锁上了。假设他杀了人以后吓得要命,等定下神以后,他发现自己正站在过道里,手里还拿着那件凶器。他自然想赶快把它扔掉。那时候,如果亨奇的房门开着,他又听见里面的人已经走出去——”
布里兹瞟了我一眼,咕哝着说:“我不是说没有这种可能。我只是在思考这件事。”他把注意力转回到亨奇身上。“现在要做的是,假如这支枪验证是用来打死安森的,我们就得调查一下你那支枪跑到哪儿去了。在调查的时候,少不得随时要问你同这位年轻的太太一些问题。你懂得我的意思吧?”
亨奇说:“你手下的人不论使用什么手段也不会叫我改变我的口供。”
“我们倒也可以试试。”布里兹温和地说,“我们不妨马上就开始。”
他站起来,转过身,把屁股底下的那张报纸从椅子上划拉到地板上。他已经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说:“你没什么吧,小妹妹。要不要给你找一个护士来?”
床上的女人没有回答他。
亨奇说:“我得喝口酒了。我非喝口酒不成了。”
“我看着你的时候你可不能喝。”布里兹说。他走出屋子。
亨奇走到屋子的另一头,把一只酒瓶的瓶口塞在嘴里,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阵。最后他把酒瓶从嘴里拿开,看了看没剩下多少。他走到那个女人跟前。推了一下她的肩膀。
“醒醒,喝一口。”他向她吼叫着说。
女人两眼望着天花板,没有说什么。她好像根本没听见亨奇刚才对她讲的话。
“让她待着吧。”我说,“吓晕了。”
亨奇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全部喝光。他把空瓶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又看了一眼他的女友。然后他转过身子,双眉紧皱地看着地板。“上帝啊,我怎么什么也记不清楚了。”他嘟嘟囔囔地说。
布里兹带了一个年轻的便衣警察回到屋子里来。“这是斯潘格勒警官。”他说,“他会带你们走。马上就走,好吗?”
亨奇走到床前摇了摇那女人的肩膀。“起来,亲爱的。咱们得走一趟去。”
女人没有动,只转动了一下眼珠。她痴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终于欠起肩膀,一只手撑着身子,把双腿悠到地上。她站起身,右脚在地上跺了跺,好像刚才已经睡麻木了。
“真够你受的——宝贝。可是你知道非这样不可。”亨奇说。
那个女人把一只手放在嘴边,咬了咬小指的关节。她看着亨奇,目光仍旧痴呆呆的。突然,她抡起一只胳膊,啪地打了亨奇一个大耳光。然后,她飞快地走出屋子。
很久很久,亨奇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门外边有人在嘈杂地讲话,楼下汽车轰轰地驶来驶去。亨奇最后耸了耸肩膀,转动笨重的身躯,目光有些留恋地扫视了一下他住的这间屋子。他仿佛知道自己不会很快就回来了,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一语不发地从那个年轻警官前边走出去。
警官跟在他后边,也离开了这个房间。门关上了。门外的嘈杂声比刚才小多了。这里只剩下布里兹和我。我俩面对面坐着,我瞪着你,你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