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有一条红砖小巷,位于第三街和汤森街交界处的南太平洋车站的背面。一到下午,人们昏昏欲睡无精打采,尽管人人都在办公室工作,但你能感觉到那种即将来临的急匆匆下班的气氛,他们乘公交车上下班,情绪匆忙狂乱;很快,他们将一起从市场街和桑瑟姆街的一些高楼里蜂拥而出,有的步行,有的搭乘公交车,人人衣着讲究,穿行于旧金山劳工大众步行的人潮之中。卡车司机,第三街上那些蓬头垢面无家可归穷困潦倒的流浪汉,甚至黑人,他们是那么绝望,早就远离东海岸,远离责任义务,而且早就不再努力;因此现在他们所能做的就是站在路边,朝碎玻璃吐唾沫;有时一个下午,第三街和霍华德街交界处的一堵墙壁上会倚靠着五十个人。所有米尔布莱和圣卡洛斯领带笔挺的美国和钢铁文明的生产者和上班族匆匆路过这里,手里拿着《旧金山纪事报》和《旧金山呼声报》,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愤世嫉俗;他们不得不去赶乘130、132、134、136,直至146次列车;直到晚餐时刻,才能回到铁路大地的家中,那时,神奇的繁星高悬空中,追随着飞速行驶的货物列车。这一切全都融入加利福尼亚,它是一片汪洋;下午烈日当头,我游离这片汪洋,穿着牛仔裤,头枕盖着手帕的司闸员信号灯或者(如果不在工作)书本沉思冥想。我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完美失落的纯洁,感受我身下古老美国木头的扭曲;我与好几层楼高的窗边的几个黑人乱侃,一切都在迎面蜂拥而至:货车车厢正在那条小巷里换岔编组,那条小巷很像洛厄尔的一些小巷;夜晚渐行渐近,我听见远处机车鸣笛呼唤着我们的群山。
不过,我在南太平洋小巷上方总能看见那朵美丽的云彩,那是浮云,从奥克兰或者北面的马林金门海峡或者南面的圣何塞吹来,加州的清澈明净令人心碎。这是一个懒懒散散昏昏欲睡、鼓声低沉哼声嗡嗡的下午,无所事事;古老的旧金山带着大陆尽头的悲伤——人们的悲伤——小巷挤满了附近过来的卡车和公务轿车,没有人认识或者根本不在乎我是谁,远离出生地三千五百英里,我的全部生活——啊,展现在面前,在伟大的美国,生活终于属于我自己。
夜幕降临,第三街上亮起了一个个鲜艳的霓虹灯,还有一盏盏令人难以置信的发出“噗噗”声的黄色球形灯泡;一个个穷困潦倒的黑影悄悄消失在一处处破破烂烂的黄色阴影里,就像衰败堕落的旧中国,一贫如洗——安妮小巷的猫咪,不断扑腾,呻吟着,滚动着,街头充满着黑暗。头顶上蓝色的天空繁星点点,高高悬挂在古老旅馆的屋顶之上;旅馆的鼓风机呜咽着,排出店内灰尘;店内房客嘴里吐出的话语藏污纳垢,以牙还牙;阅览室里,大时钟滴滴答答,靠背椅子和斜面书桌嘎吱作响,一张张饱经沧桑的面孔越过无框眼镜查阅资料,这些眼镜都是从西弗吉尼亚或者佛罗里达或者利物浦的英国当铺里买来的,在我出生之前许多年,他们栉风沐雨,来到大陆的尽头,世界欢乐的悲伤尽头,你们所有的旧金山人都终将不得不再次坠落和被焚毁。可是,我在散步,一个夜晚,一个流浪汉掉进了建筑工地的地洞,白天他们正在那里开挖一个下水道,高大强壮的太平洋电气公司青年工人们身着破烂的牛仔裤在工地干活;我经常想走到他们中某些人的面前,比如那几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头发蓬乱,衬衣褴褛,对他们说:“你们应该申请去铁路工作,那里的活儿轻松多了。你们不必整天站在街头,而且收入也丰厚多了。”可是,这个流浪汉掉进了那个地洞,他的一只脚露在洞外;一辆由某个怪人驾驶的英国MG汽车也曾在倒车时陷落那个地洞。当时,我刚结束星期六下午漫长的前往霍利斯特的慢车行车任务,列车离开圣何塞数英里,穿越郁郁葱葱的田野,那里有李子果汁的甜蜜,回到住处便看到这辆英国MG车,它车轮朝天,掉进了坑洞;流浪汉和警察站在四周,就在咖啡店外面——这是他们警戒的方式,但是他永远没有勇气去做这件事情,因为他没有钱,无处可去;唉,他父亲死了,唉,他母亲死了,唉,他姐姐死了,唉,他的归属死了,死了。但是,不过,就在那时,我也躺在我的房间里,漫长的周六下午,喝着第五杯托考伊白葡萄酒,听着跳跃的乔治[1],没有茶,只是躺在被单下听着那疯狂的音乐哈哈大笑,“妈妈,他对你的女儿那么卑鄙”,妈妈,爸爸,你们别来这里,我会杀了你们等等;我独自在房间忧伤的环境里越来越亢奋,一切都是那么奇妙,了解黑人,远方的美洲原住民,总能在农民的街上寻得他的慰藉,他的意义,不是在抽象的道德中寻找;甚至当他有教堂时,你也会看见牧师在教堂正门外向风华正茂的女士们鞠躬致意;周日下午,在洒满阳光的人行道上,你能听见他雄浑嘹亮的声音,充满着性感的颤音,他说:“为什么呀,对呀,妈妈,可《福音书》的确说过,人类诞生于女人的子宫……”可是,不对,所以当我爬出温暖的被窝,来到街头时,我才想起铁路段要到星期天早晨五点打电话给我,也许叫我在市郊慢车上干活,离开海湾,事实上,我总是随慢车离开海湾。于是,我去世界上所有狂野酒吧中的悲伤酒吧,唯一一家位于第三街和霍华德街交界处,我要去那里,与疯人们喝酒,如果我醉了,那我就是没用的家伙。
那天晚上,我与艾尔·巴克尔在那里,一个妓女走到我跟前,她对我说:“吉姆,今晚你想跟我玩吗?”我想我的钱不够,后来把这事告诉了查利·洛;查利·洛笑着说:“你怎么知道她要钱?有机会就别放过,她也许出来只是为了爱情,或者为了爱情才出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男人别傻乎乎的。”她是个漂亮的甜妞儿,说:“你愿意跟我乐一乐吗,我亲爱的?”我站在那里,像个傻瓜;事实上,那天晚上我买了酒,已经喝醉了,在二九九俱乐部里,那里的老板打了我,乐队的演奏打断了斗殴,我没有机会决定是否对他进行反击,我没有反击,走出俱乐部来到街上后,我又想冲进去,但是他们已经锁上了大门,正透过门上的防盗玻璃隔窗看着我,那几张脸活像海底怪兽——我应该跟她玩玩shurro-uruuruuruuruuruuruurkdier[2]。
尽管我是个司闸员,每月只挣六百块钱,我还是常去霍华德街上的公共餐馆,这家餐馆三个鸡蛋卖二十六美分,两个鸡蛋二十一美分,附送烤面包片(几乎没有黄油)、咖啡(咖啡和糖块几乎不定量)、添了少量牛奶和食糖的麦片粥,味道就像发酸的旧衬衫,在烹调锅子蒸汽的上方久久存留不散,好像他们正在用旧金山古老中国霉变了的洗涤衣物炖煨贫民区伐木工人的食物;后屋里,一个个木桶上扑克游戏正在进行,地震时期的老鼠窜来窜去。不过,事实上,这家餐馆的食品大概是一八九〇或一九一〇年时期,远在北方伐木营地的大灶厨师的水平,留着长辫的旧时中国人炒菜烧饭,咒骂那些不喜欢他们饭菜的人。价格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有一次,我点了炖牛肉,它绝对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糟糕的炖牛肉,跟你说吧,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们经常这样对我,太让人遗憾了,所以我试着对柜台后面的那个怪家伙说说我的想法,可他是个婊子养的,粗暴得很,ech,ti-ti[3],我想这个柜台服务员有点怪,他对待不可救药淌着口水的醉鬼更是粗鲁,“你想干吗,你以为你能进来像那样胡作非为?天哪,还像模像样的呢,对吧,要么吃,要么滚——蛋!”我的确经常在想,那种家伙在那种地方工作到底想干什么?他的铁石心肠里对穷困潦倒人们的一点同情心为什么荡然无存了?这条街上上下下都是像公共餐馆那样的餐馆,专门面向黑人流浪汉、身无分文的酒鬼;他们在街上喝酒乞讨,剩下二十一美分,就跌跌撞撞进餐馆,去吃他们一周里第三或第四次食物;因为他们有时根本不吃东西,所以,你会看见他们躲在角落里呕吐白色的液态物,那是两夸脱酸臭的劣等法国苏特恩白葡萄酒,或者是两夸脱白色甜雪利酒;他们胃里空空什么都没有,他们大多数人只有一条腿或拄着拐杖或脚上裹着绷带,尼古丁和酒精双重中毒。有一次,我从布林斯酒吧出发,穿过街道,来到市场街附近的第三街北端;一九五二年初,我住在俄罗斯山街区,还没有深度了解铁路第三街的全部恐怖和幽默。一个流浪汉,一个瘦弱多病的小流浪汉,很像安东·亚伯拉罕脸朝下躺在人行道上,一根拐杖丢在一旁,几张旧的零碎报纸露出身外,看上去好像死了。我凑近细看,看看他是否还有呼吸,他已经没气了,另一个人与我一起低头看他,我们一致认为他已经死了。很快来了一个警察,他接手,同意我们的看法,并叫来了一辆车子。这个可怜的小流浪汉连同他流的血在内体重只有约五十磅,一条人们不屑一顾的石板鲭鱼,像一根淌血的门钉,冷冰冰死了——啊,我告诉你——谁会注意到还有其他半死不活和已经死去的流浪汉,流浪汉,流浪汉,流浪汉,死了,死者数乘以X再乘以X次方,所有死去的流浪汉永远死了,身无分文,一切都完结了,都耗干了——躺在那里。这是公共头发餐馆的常客,我在这家餐馆吃过许多次三个鸡蛋的早餐,几乎每次都有干烤面包片和一小圆碟燕麦粥,淡而无味像洗碗水一样的咖啡。一切都是为了节约十四美分,那样的话,我就能在我的小书里自豪地记下一笔,记下这一天,证明我能够在美国自在地生活,虽然每周工作七天,每月能挣六百美元,但每周我能靠不到十七美元生活,房租四美元二十美分就可以了,因为我还要花钱吃饭和睡觉;有时,我在沃森维尔铁路段的另一头,但大部分时间却喜欢不花钱睡觉,睡在货车守车肮脏的行李架上,很不舒服——我二十六美分的早餐,我的骄傲。那个不可思议的半怪人柜台服务员端出菜肴,漫不经心地端给你,砰的一声摆在桌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毫不掩饰,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你,就像斯坦贝克[4]笔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便餐推车的女主人公;在蒸汽桌旁冷漠辛苦干活的中国人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头发上套了一只真正的长筒袜,好像在轮渡大楼建成前,刚被人从商业大街尽头劫持过来一样;但是他忘了这是一九五二年,还梦想着这是一八六〇年旧金山淘金热时期——下雨天,你会幻觉他们后房里藏着轮船。
我沿着哈里森大街散步,运货卡车川流不息噪声隆隆,朝着奥克兰海湾大桥雄伟的主桥梁驶去,登上哈里森山,大桥就能一览无遗,它有点儿像天空中永恒的雷达装置,在蓝天的映衬下巍然屹立,空中掠过几朵洁白的云彩,飞过几只海鸥,阵阵海风、圣拉菲尔风暴的消息和一艘艘快艇激起片片海浪,一辆辆白痴般的轿车越过湍急的水域,在水精灵般的隆隆声中急速驶向各自的终点。对了,我总是到那里散步。一天下午,我从菲尔莫尔街高高的坡道上俯瞰整个旧金山,在那里,你能看见开往东方的一艘艘轮船;昏昏欲睡的星期天早晨,你能看见台球房的傻瓜们,好像在爵士乐即兴演奏会上打了一夜鼓,又在台球房打了一上午台球;我途经那些年迈贵妇人的豪华住宅,她们由女儿或女秘书赡养着,住宅正面是昔时旧金山数百万的巨大难看的怪兽状滴水嘴;远在下方是金门大桥的蓝色水道、恶魔岛,塔马尔巴斯山、圣巴勃罗海湾、索萨利托市的入海口,昏昏欲睡,围绕着恶魔岛;远处,灌木丛生,赏心悦目的白色轮船劈风斩浪,驶向佐世保[5]。越过哈里森大街,下行至英巴卡迪诺海滨,绕过电报山,登上俄罗斯山,再下山去游玩唐人街的一条条街道,沿卡尼大街回头,穿过市场街,到达第三街,我放荡之夜的霓虹灯在那里闪烁着的命运之光,啊,随后,终于,在一个周日的黎明时刻,他们的确给我打电话了,奥克兰海湾巨大的桥梁还时刻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所有那种永恒太多太多,难以消化,我根本不知道我是谁,而是像一个长发的肥胖大婴儿,在黑暗里醒来,努力寻思我是谁。门响了,是廉价旅馆的总台服务员,他满头白发,戴着银灰色眼镜,身着整洁的衣服,大腹便便,显得病怏怏的。他说他来自落基山城,看上去好像确实如此;他一直是纳什·邦卡姆联合酒店的总台服务员,在那里已经连续干了五十个热浪滚滚的夏天,晒不到太阳的夏天,只有大堂里的棕膏油味道和南方影集里的雪茄烟支架,他和他亲爱的母亲在一间被人遗忘的墓地小屋里等待,所有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往历史深深埋在心底,带着狗熊的痕迹,沾着树木的液汁,玉米地已耕作多时,黑人的嗓音早就在树林深处消失,猎狗吠叫了它的最后一声,此人长途跋涉来到西海岸,酷似其他不愿受约束的美国人,脸色苍白,年纪六十,抱怨多病;曾几何时,他可能潇洒英俊,袋中有钱,是女人的梦中情人。可现在,他是个被人遗忘的小职员,也许还因为几次伪造文书或者几次无害的哄骗坐过几天牢;也许也当过铁路职工,也许曾经哭过,也许根本就没有成功过;那天我说过,他像我一样,看见金门大桥主梁高高飞越哈里森车辆川流不息的山岗;一早醒来,和我一样迷茫惆怅;此刻正在叫门,突然闯入我的世界,他正站在走廊破旧地毯上,加州大地震四十年以来,沮丧老人们的沉重脚步磨损了过道里所有的地毯,卫生间也污迹斑斑,那边最后的抽水马桶桶身,最后的臭味和污垢,我猜,对了,那是世界的尽头,世界血淋淋的尽头,于是现在有人敲我的门了,我苏醒过来说:“怎么回事,是—是—是恶作剧吗?嗨,让不让我睡觉啦?!他们这是干什么呀?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深更半夜的,在我房门前火烧火燎的,世间万物都知道我没有母亲,没有姐妹,没有父亲,没有借钱,不过有张小床。”我坐起身来问:“嗨,什么事呀?”他说:“电话!”我不得不穿上牛仔裤,裤子很重,兜了小刀、皮夹之类的。我凑近看了看我的铁路手表,手表挂在壁柜的小门上,面对着我一闪一闪的,滴答滴答静静地报时,表上的时间是周日凌晨四点半。我身着牛仔裤,没穿衬衣,噢,对了,穿了灰色工作衬衫,衬衣的下摆拖在裤外;我沿着贫民窟似的破旧的过道地毯走去,拿起电话。小小的昏昏欲睡的夜间服务台上放着鸟笼和痰盂,挂着房间钥匙,旧毛巾堆放在洗净的毛巾之上,毛巾的边缘都已磨损起毛,上面印着变更初期每家旅馆的名称。电话是乘务组打来的,“凯鲁亚克?”“是我。”“凯鲁亚克,今天早晨七点,舍曼的慢车。”“舍曼的慢车,明白了。”“海滨区外,你认识路吗?”“认识。”“你干上星期天同样的活——就这样,凯鲁亚——克。”我们同时挂了电话。我自言自语说,好吧,又是海滨区那个令人讨厌的又老又脏的喋喋不休的贪得无厌的老不死老疯子舍曼,他对我恨之入骨,我们在雷德伍德枢纽站编组货车车厢时他尤其恨我;他总坚持要我在车尾工作,虽然我才干了一年,让我跟着蒸汽机车会更加容易些;可是我在车尾工作,他要我守在那里,一节或一段车厢分离停下后,用一块大木头阻挡,那样车厢就不会沿着斜坡滚动,酿成大祸。噢,好啦,不管怎样,最终我将学着喜欢铁路的,终有一天舍曼会喜欢我的,不管怎么说,多做一天多一天收入。
那是我的房间,星期天早晨显得窄小昏暗;街头和昨夜的所有疯狂已经结束,流浪汉们已经睡去,或许还有一两个四肢摊开躺在人行道上,脱下的罗纹紧身运动衫扔在台阶上——我的思绪随着人生旋转。
于是,黎明时刻,我在我那昏暗的小房间里——离上班还有两个半小时,到时,我得把我的铁路手表放进牛仔裤表袋里,算好时间,给自己留出整八分钟去车站赶七点一刻的112次列车。我必须赶上这班车,五英里行程,穿过四条隧道,到达海滨区;火车钻出旧金山悲哀的拉斯西恩隧道,雨蒙蒙的隧道口昏暗又滑稽,在雾气朦胧的清晨,驶进突然出现的山谷,一座座阴森的小山贴近大海耸立,左边是海湾,迷雾席卷而来,好像在晨雾中发狂;一栋栋白色的小屋为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布置了蓝色忧伤的彩灯,像在炫耀产权似的——我的整个心灵以及相伴的眼睛眺望着旧金山这种生活和工作的现实,带有那种半性欲的欣喜颤动,性的能量正在工作、文化和自然迷雾恐惧的入口转变成痛苦。我在小房间里思量:如何能真正设法使自己感觉在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里过得充实,吃饱喝足,工作娱乐两不误。我躺在那里,裹着厚毯子,感受凌晨的寒冷,真是够刺激的!手表对着我滴答作响,我的双腿在舒适破旧柔软的被单里舒展,被单上留有温柔的泪痕或缝纫的线迹;我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我很富裕但不乱花分文——我看着我的小书——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圣经》上的词句。我在地板上发现了最近的红色星期六午后的《纪事报》体育版,在《伟大的美国》专栏里刊登了橄榄球比赛的消息,借着透入房间的灰暗光线,我索然无味地读了报道的结尾。旧金山是用木头建成的,这使我在宁静中心满意足。我知道两个半小时内不会有人打搅我,所有的流浪汉都已睡在他们自己永恒的床上,是否醒着,拿没拿酒瓶,都没关系——对于我来说,我感到快乐那才是最重要的。地板上有我的鞋子,大号伐木靴,走起路来啪啪作响的工作靴,走在石子路基上不会扭了脚脖子——鞋子结实耐穿,穿上它们就像套上了轭,你就知道自己正在工作;所以,道理是一样的,鞋子不是随意乱穿的,如果去餐馆和剧场找乐子,就不能穿这种鞋子。昨天夜里,鞋子在地板上,放在破烂没用的鞋子旁边,一双蓝色帆布鞋,一九五二年款式,穿上它们,我走在“啊——我的——旧金山”高低不平的山坡人行道上轻松自如;我从俄罗斯山山顶的一处制高点俯瞰山下,北区海滩所有的屋宇和墨西哥夜总会的霓虹灯全都处在灯光闪烁的夜幕之中。我踏着百老汇古老的台阶,朝山下那些景观走去。山岗底下,他们正在努力新建一条穿山隧道——这双鞋适合水边湖畔、内河码头、公园小草地和一流景观。工作鞋沾满了尘土和各色各样的机油——身边放着皱巴巴的牛仔裤、皮带、蓝色纱线、小刀、梳子、钥匙、道岔钥匙以及火车守车钥匙,裤子膝盖处已经发白,帕亚罗河床的细沙磨的,裤子的臀部发黑,那是在调车场一辆又一辆机车上的油腻沙箱上蹭的——我生活中灰色的工作短裤,肮脏的汗衫背心,可怜巴巴的短衬裤,千孔百疮的短袜。我的书桌上放着《圣经》,边上是花生酱、生菜、葡萄干面包;灰泥墙壁上有裂缝;沾满积尘硬邦邦的花边窗帘已无镶饰花边,不过硬如铁片——在这个“浮雕”贫民旅馆里,灰尘经过这么多年日积月累永恒积聚;双眼通红满是黏液的垂死老人躺在那里,没有希望再走出房间,只能呆呆地望着死气沉沉的墙壁;窗上满是灰尘,你很难看清外面的景色;最近,你所能听见的只是透过房顶中间的井状通道传来的一个中国孩子的哭声,孩子的父母总是叫他别哭,随后却对着他尖声叫喊,他真讨厌,他的中国眼泪永远流不干,流遍全世界,代表了这家破烂不堪的“浮雕旅馆”里我们所有人的感受,尽管流浪汉不同意这种说法,他们只是偶尔在过道里刺耳地清一下喉咙,或者做噩梦时发出悲伤的叹息——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对了,还忘了说说那个女仆,过去是合唱队员,现在是个酒鬼,目光凶狠;窗帘吸收了它们所能吸附的所有铁质,硬邦邦地挂在那里,甚至吸附在它们上面的灰尘也成了铁,如果你摇一摇窗帘,铁质灰尘就会断裂,成为碎片纷纷落到地板上,“嘡!嘡!”像铁翼一般洒落,灰尘四扬,像钢铁锉屑一样填满你的鼻孔,将你呛死,所以我从不碰触窗帘。惬意的黎明(四点半),我的小房间是六点钟,我面前有那么多时间,那么多清醒的时间喝点咖啡:在我的轻便电炉上煮开水,往里加点咖啡,搅拌一下,法国式的,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之倒入我的白色镀锡铁皮杯,再往里添点糖(不是我应该食用的加利福尼亚甜菜糖,而是新奥尔良甘蔗糖,因为我从奥克兰带到沃森维尔的甜菜常常坏了,一列货运列车八十节车厢,除了无盖货车车厢满载伤心的甜菜外,其他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好似一个个被砍下的女人脑袋)。啊,我的天哪,这是个地狱!此时此刻,一切都得靠我自己,我特意弯成一个小金属架,放在轻便电炉上,把我的葡萄干吐司搁在架上烤,吐司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然后我在依然又红又热的吐司上涂上奶油,奶油也嗞嗞作响,渗入金黄色的面包之中,融入烤焦的葡萄干之间,这就是我的吐司。然后是两个鸡蛋,在我廉价的小煎锅里放入软黄油小火慢慢地煎,煎锅大概十美分硬币的一半厚,事实上更薄,只是一块薄铁皮,你能带着去野营的那种——鸡蛋在锅里慢慢聚拢合起,黄油的蒸汽使之膨胀,我撒了些蒜泥和食盐,因为我给煎锅盖了铁皮锅盖,出锅时蛋黄顶部蒙上一层薄薄的煮熟成形的蛋白;行啦,鸡蛋煎好了,出了锅,我把它们盖在已经准备好的土豆上面,土豆已经切成小块,在沸水里煮过,然后拌上我已经煎好的培根小块,有点儿像培根土豆泥,上面的鸡蛋热气腾腾,边上配以生菜,附近还有小碟的花生酱。我听说花生酱和生菜含所有人体需要的维生素,从此以后,我就开始独创地吃这样的搭配食品,因为它味道鲜美,让人吃了还想吃——大约早晨六点四十五分,我的早餐准备就绪;吃着早餐,我就开始穿衣服,一件一件地穿,等到在小洗涤槽里用热水洗好最后一个碟子时,我快速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用热水龙头的水冲洗杯子,快速擦干,“啪嗒”一声将之放在电炉和牛皮纸箱旁边它原来的位置,所有食品杂货都用牛皮纸包好,塞在纸箱里。我已经拿起挂在门把上的司闸员信号灯,我那张破烂的列车时刻表长久以来一直折叠着放在我的后裤兜里。准备出门,一切就绪:钥匙、时刻表、信号灯、小刀、手帕、皮夹、梳子、铁路钥匙、零钱,还有我。我熄了灯,离开那间郁闷、昏暗、疯狂、潜水屋似的小房间,匆匆踏入飘动的晨雾,走下嘎吱作响的过道台阶,老人们还没有坐在那里阅读周日晨报,因为他们仍在睡觉,或者说,此时此刻,当我离开旅馆的时候,我能听见他们中有些人开始在房间里苏醒,呻吟着,埋怨着,抓挠着,发出各式各样可怕的声音。我走下台阶去工作,瞟了一眼职工专用的柱式时钟,核对我的手表。两三个手脚利落的老伯已经坐在昏暗棕色大堂里滴答作响的摆锤大钟下,他们要么牙齿掉光,要么脸色阴沉,要么留着高雅的八字须——看见我这个朝气蓬勃的年轻司闸员流浪汉匆忙赶路去赚星期天那三十美金,他们心中到底会怎样心潮澎湃呢?他们对故乡的家园有什么记忆呢?所建的家园没有怜悯,终年劳碌命运坎坷:失去了妻子、孩子和五彩的月亮——在他们那个时代,一家家图书馆相继倒闭——旧金山树林覆盖通讯发达,老居民们在雾满龙岗光线昏暗的清晨最佳时光里,坐在棕色沉沦的海洋里,而且会一直坐在那里,直至今天下午我被太阳晒得满面通红的时候;八点钟就会烈日当空,为我们在雷德伍德准备了一次又一次的日光浴;老人们依然会在这里,在这病态的底层社会里面如酱色,依然阅读着同一篇社论,一遍又一遍地读;他们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或者为了什么或者干了什么。我不得不离开那里,否则我要憋死了,离开第三街,或者变成一条蠕虫;躺在床上喝酒,听听收音机,烹调简单的早餐,在房间里休息休息,这样活着还不错;可是,咳,现在我得去工作!我沿着第三街急急忙忙朝汤森街走去,争取赶上七点十五分的火车——只剩三分钟了,我慌了,开始慢跑,真该死,今天早晨我没给自己留出足够的时间。我在哈里森坡道下匆匆朝奥克兰海湾大桥奔去,经过挂着巨大昏暗红色霓虹灯的施魏巴克尔-弗雷印刷厂,我总在那里仿佛看见我那个当过印刷车间主管的已故父亲。我飞快奔跑,急匆匆经过区内几家黑人杂货店,我在那些店里购买我所有的花生酱和葡萄干面包;我经过那个红砖铁路小巷,此时的小巷雾蒙蒙湿漉漉;我横穿汤森街,火车刚要开动!
昏庸的铁路职工,列车长老约翰·J·科珀特旺,在古老的南太平洋铁路上忠心耿耿服务了三十五年,这个灰色的星期天早晨他在那里,正拿出他那只金表仔细看,他站在火车头旁边,和“老猪头”琼斯和青年司炉工史密斯高声打趣,史密斯戴了顶棒球帽,坐在司炉工座位上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三明治——“我们知道你有多喜欢老约翰尼,哦,是昨天,我猜他持球触地得分没我们想的那么多。”“史密斯在沃森维尔的橄榄球赌博站投了六美元赌注,据说结果大赚三十四元。”“我常去沃森维尔赌场。”他们一生中常去赌场,相互取乐;在棕树林几个铁路单位里玩扑克度过所有的漫漫长夜,你能在树林里闻到碎烟味,痰盂已经在那里搁了七十五万零九十九年多,那条狗进进出出,这些老顽童借着一盏褐色灯罩的旧灯弯着腰咕咕哝哝低声抱怨,青年人穿着他们崭新统一的司闸员乘务制服,领带松开,外套敞开,脸上闪烁着青春的微笑,幸福、昏庸、吃得好、工作好、职业生涯、前途灿烂、养老金有保证、生病可就医,这些事事有保障的铁路职工。工作三十五年或四十年,然后他们可能会晋升列车长;多少年来,机务组人员常常半夜三更打电话给他们,高声嚷道:“卡西迪?本周在麦克斯莫什慢车作业吧,你负责右侧牵引。”不过,现在作为老职工,他们所拥有的是一份固定的工作,一列固定的火车。112次的列车长拿着金表,对着所有的司炉工、疯狂的撒旦、猪头威利斯高声打趣:为什么法兰西和法兰基塞斯这边最狂野的人,据说他曾驾驶机车爬上那个陡坡……七点一刻,火车离站的时间!我奔跑着穿过车站,耳朵里听见发车铃丁零当啷作响,蒸汽“嗤嗤”,列车缓缓驶出,天哪,我飞奔出站,来到月台,一时忘记或者说根本不知道列车停在哪个轨道;我一时晕头转向,心里在想是哪条轨道呢?怎么看不见火车?我在那里就迟到了这点时间,五六七秒钟,火车刚刚起步非常缓慢,还听不见嘎嚓嘎嚓的行车声,一个肥胖的经理也能轻而易举奔上去抓住火车。可是,当我对着助理站长高声问“112次在哪里”时,他告诉我停在最后一条轨道上,我根本没有想到会是那条轨道。我朝着112次拼命奔跑,边跑边躲闪人群;就像在哥伦比亚大学橄榄球队当前卫那样,迅速切入,躲过阻截,抱紧橄榄球,用头颈向左侧佯攻,用手向外推球,佯装你打算全力冲击,在左边锋位置四处飞奔,从心理上来说,这时场上的每个球员都以为你要向左侧进攻,突然,你收缩身子,像一股青烟钻入对方阻截的缺口,突然转向反切,你已经飞入缺口,几乎在人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以前,我已经奔到我要寻找的那条轨道,火车就在那里,大约三十码以外,尽管我看上去冲刺速度极快,如果早一分钟,有这种速度我就可能赶上它——我奔跑着,知道我能赶上。站在后月台的是车尾司闸员和一位令人讨厌的上了年纪的列车长老查利·W·琼斯,为什么这家伙有七个妻子和六个孩子!?有一次,他出车到利克,不,我想是凯奥特,因为蒸汽遮眼他看不清楚,结果出了雾障后,他发现他的信号灯在我预先报告的拱形岔道阀门处!铁路方面还给他十五项福利!所以现在他在那里,星期天har har owlala[6]的早晨,他和年轻的车尾看守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的学徒司闸员像发疯的巡道工跟在离站的火车后面狂追。我想要高喊:“快试气闸吧,快试气闸吧!”我知道客车出站时,大约在车站东侧的第一个交叉路口司机们会拉一下气闸,试试刹车,机车发出信号,列车常常会短暂放慢速度,我就能借机跳上火车,赶上这班列车,可是他们没有试气闸,这帮杂种!我明白我不得不像畜生一样狂奔。突然,我有点局促不安,心想,世界上所有的人们看见一个男子竭尽全力恶魔似的飞奔,像杰西·欧文斯[7]一样短距离全速冲刺,他们会说什么呢?而他只是为了追赶一列该死的火车!他们所有人都在歇斯底里想,我会在抓住尾车平台时摔死的,砰的一声,我会摔倒,嘭的仰面朝天躺在交叉路口,火车一闪而过,老司旗员将会看见一切躺在大地上的都是自作自受,所有我们这些天使都会死去,我们甚至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者不知道我们自己的棒球内场,哦,上天会启迪我们,睁开你的眼睛——睁开我们的眼睛,睁开我们的眼睛。我知道我不会受伤的,我相信我的鞋子、手的抓力、脚劲、疼痛的忍耐力、抓力、气力,我不需要神秘的力量去估量我背部肋骨的肌肉组织——但是,最可恶的是,我追赶火车成了一件在社会上丢脸的事情,众目睽睽之下我像疯子一样在火车后面飞奔,尤其是列车尾车厢有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不住地摇头,高声叫喊说我追不上的;我还是半信半疑地跟在他们后面冲刺,睁大眼睛,试图与他们沟通,说我能追上,他们不要歇斯底里或者嘲笑;不过我意识到自己力不从心,我的狂奔赶不上火车的速度;不管怎么说,就在我放弃这种让人难以理解的追赶之后两秒钟,火车果真速度慢了下来,在交叉路口测试气闸,随后再次嘎嚓嘎嚓永远高速驶向海湾。结果我上班迟到,老舍曼恨死我了,而且会更加恨我。
我原本可以独享这片大地,咔嚓咔嚓——铁路大地,长海湾平坦的空间;我不得不与人协商才能到达停在十七轨道的舍曼令人讨厌的货车守车,准备随机车前往雷德伍德,开始上午三小时的工作。我在海湾公路下了公共汽车,沿着小街一路奔跑,拐弯进入调车场——在调车场机车时代,小伙子们常乘在调车机车的圆形车头上,他们从车头踏板和车侧踏板上对我一路高喊:“快来搭乘我们的车!”否则我上班就会迟到大概三分钟;不过,此时,那辆小机车短暂放慢速度让我搭车,我单脚一跳上了车;这辆机车除煤水车外没挂任何其他车厢,伙计们刚去过调车场的另一端,现在因需要沿着某条轨道返回。那小伙得学会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独自打旗号,有很多次,我看见这些调车机务组的某些小伙以为他们可以掌控一切了,但是行车计划来得太迟了,指令说还得等待,这些有点类似犯罪的栖树贼们,目空一切,干着各色各样以残忍勾当为乐的家伙们——“嘭”全都撞死了!于是整个罪行和所有邪恶勾当突然曝光,骇人听闻——旧金山和裹尸布似的环形海湾,阴谋棺罩最后最后的浮华装饰,风华正茂的窝囊废,最惬意的工作,油嘴滑舌,难道你们不是这样吗?我会独自享用铁路大地,低着头步行到舍曼跟前,舍曼正在校正手表,眼睛过分专注地盯着时间,决定何时发出开放信号[8],示意机车启动。今天是星期天,没有可以浪费的时间,星期天是每周七天漫长工作生活中他唯一有机会在家稍事休息的日子。于是,“噫,基督啊,”他骂道,“告诉那个狗娘养的学徒,这不是聚会野餐,该死的,呸,日你奶奶的,你要管管他们,你怎么能,真见鬼,还指望这些下三滥出力呢,奶奶的,你们只能带来大麻烦,我们晚点啦!”我拼命赶路还是迟到了,结果挨了这么一顿臭骂。老舍曼坐在守车里,眼睛盯着道岔转换时刻表;当他看见我时,一对蓝色的眼睛冷冰冰的,他说:“你知道吗,你应该七点半到这里,对吧?可你真是见鬼了为什么七点五十分才到?你他妈的迟到了二十分钟!你他妈的以为这是你的生日?”他站起身来,从守车冰冷的平台上探出身去,给机车司机发出启动行进的信号;我们前方有一连串大约二十节的车厢,他们说这活容易,刚开始列车行进得很慢,随后逐渐加大马力,“点火,该死的!”舍曼说。他穿了一双崭新的工作鞋,大概昨天才买的;我还注意到他的工作服干干净净,他妻子给洗过了,也许正好那天早晨放到了他的椅子上。我急忙上前几步,往机车锅炉里“嚓嚓”地添煤,然后取出一根耐风火柴、两根耐风火柴,点燃它们,使它们噼啪作响。啊,七月四日,这一天天使会在地平线上微笑,所有失去狂欢的剧烈痛苦又永远回到我们身上,从洛厄尔我心灵的源泉回归,从孤独惆怅长歌一般的希望回归祈祷者和天使的天堂,当然还有睡眠和意象有趣的目光;但是,现在我们察觉漏了那个滑稽可笑的人,那个可怜的好好先生,那个车尾司闸员甚至还没有上车,舍曼绷着脸从后门朝外张望,看见他的车尾司闸员正在十五码外招手,一再请求停车等他;作为一个铁路老职工,他当然不打算奔跑,或者甚至不愿走快些,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列车长舍曼不得不站起身来,离开他那张岔道转换时刻表办公椅,拉下气闸,为车尾工阿肯索·查利刹住该死的火车。阿肯索·查利看见火车停了,从容不迫地大步走上车来,他身上穿着宽松干净的工装裤,这么说他也迟到了,或者至少去调车场办公室闲聊了,在那里等待傻帽司闸员领班;标识员在前面,可能在机车上。“首先我们要做的是在雷德伍德前面加挂一节车厢,所以你只要在交叉口下车,背朝信号旗站着,别站得太远。”“我不是在车头工作吗?”“你在车尾工作,我们没多少活,我只想快点干完,”列车长怒气冲冲地吼叫。“别着急,按我们说的做,看仔细,摇旗。”于是,在平静的加利福尼亚周日早晨,我们出发了,咔嚓咔嚓,哐当哐当,火车驶离海湾调车场,在主干线暂时停车,等待绿灯。哦,71次列车,或者,哦,不管何趟列车经过;现在我们出发了,经过一个个绿树覆盖的山谷、一处处小镇溪谷和主要街道,越过汽车停车场、昨夜的服务区以及世界上许多斯坦福的地块——前往我们在普贝尔的目的地,我已经能够看见它了!因此,为了消磨时间,我爬上车顶,拿出我的报纸在头版寻找最新消息,同时也在核算和记下这个星期天我已经花掉的钱,绝对不能再花一个子了——加利福尼亚一闪而过,我们忧伤地看着列车环绕整个海湾行驶,然后驶入支线,朝着一条条蜿蜒的小路驶去,小路缓缓向圣克拉拉山谷延伸,随后是无花果树,后面是远古的迷雾,当雾气迎面合拢过来时,我们飞驰而出,驶入加利福尼亚安息日的明媚阳光中……
我在雷德伍德下了车,站在铁路大地深暗油腻的制动轨枕上,手拿红旗和附带的信号雷管,裤子的屁股兜里放着耐风火柴,时刻表也皱巴巴地塞在兜里,我把闷热的夹克衫留在守车上,随后站在那里,卷起袖子。远处可以看见一栋黑人住宅的门廊,几个兄弟身着衬衣,边抽烟边闲聊笑声朗朗,梳着辫子的小妹妹提着玩具水桶站在花园的草丛中。我们一帮子铁路男人打着温柔的手势,无声无息地挂上我们的鲜花车厢;根据同一份“好人”列车的行车指令,进行毕生最后一次检查,老列车长产业工人无赖舍曼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阅读指令,以免出错:
“十月十五日星期天上午在雷德伍德挂上鲜花车厢。列车调度员MMS。”
我在车厢轮子下塞了一块木头,当车厢慢慢压上停下来时,看着木头受碾压而扭动破裂;有时,车厢根本止不住,而是继续向前滚动,将木块压扁到铁轨的平行面,断裂的木块两头翘起。下午在洛厄尔。很久以前我就好奇,那些满身油腻的人们手里拿着几块木头,对货车车厢在干什么?在远处斜坡和永远灰色的大仓库房顶之上,我看见了红砖时代永恒的运河云彩;七月,整个城市昏昏沉沉懒懒散散,我父亲印刷车间外面潮湿的阴暗处甚至也悬浮着这种昏沉懒散,他们在车间外面停放了一些小轮银灰色大平台推车,还在一些角落和木板上堆了些废旧杂物,油墨渗入了油腻的木头,深得就像一条永远叠起的黑色河流,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户外一朵朵乳白色的云彩;站在满是灰尘的走廊门口,你就能在古老的一八三〇年洛厄尔·迪肯斯红砖学院的上空看见这种云彩,就像旧时的卡通那样飘浮着,云里有小鸟的图案,也在飘然飞动,所有这一切映在运河精液般打旋的水中,都有一种灰色达盖尔银版式[9]的神秘。于是,南太平洋红砖小巷的下午以同样的方式记住了我的好奇:巨大的货车车厢缓慢碾压的过程,车轮压扁木头,从身边滚过,钢轮压着钢轨,浓烈的钢铁尘埃噼里啪啦呼啸着扑面而来,整个钢铁调车场都在颤抖,一节车厢用一种刹车制动后依然继续滚动从身边经过,于是压下整根制动杆——monster empoudrement de fer enfer[10],加利福尼亚可怕的迷雾之夜,透过薄雾你能看见那些怪物缓慢驶过,听见钢轮与钢轨摩擦的嘎吱声;关于那些冷酷无情的钢轮,列车长雷·迈尔斯在我几次跟班学艺时曾经说过:“那些轮子碾过你的腿部时,它们不会留心照顾你的!”会跟被我牺牲的那些木块的命运一样。那些满身油腻的男人们在做什么呢?他们中有些人站在货运车厢的顶部,朝远处南面的洛厄尔红砖学院运河小巷发信号,有些老职工像流浪汉一样在一条条铁轨附近慢慢走动,无所事事;一长溜车厢嘎吱嘎吱从身边经过,发出磨牙似的咔嚓咔嚓声响,巨大的环形钢铁弯道被压入泥土,使枕木都在移动。现在,通过星期天在舍曼慢车上跟班劳动,我明白了:我们用木块是因为地面倾斜,一辆辆车厢卸开后用脚一蹬会不住滑动,你得随车厢一起移动,然后制动并用木块阻挡它们。我在调车场学到不少东西,比如:“放下,刹得漂亮些,我们可不想开始一路追赶这狗娘养的回城去,然后再次蹬车!”好吧,我会遵循火车安全手册的安全规定行事,所以现在我是这里舍曼货运慢车上的车尾工作人员,星期天早晨我们已经发出传道士的鲜花车厢,向安息日上帝鞠了躬;在黑暗中,一切都按那种方式安排好,按照旧风俗安排,这一习俗可以追溯到“萨特的磨坊”[11],当时拓荒者们厌倦了整个星期在五金店周围厮混,于是就穿上他们最好的衣裳,在木板教堂前面抽烟唠嗑;十九世纪的老铁路人令人难以置信,好似另一个时代的老古董海岸警察,头戴高筒大礼帽,西装翻领上插了鲜花,随着几节车厢一本正经地进入淘金城娼妓区,咀嚼的烟草不同,想法也特别。他们给了信号,用脚蹬开一节车厢,我抱着木块奔了出去。老列车长高声喊道:“你最好刹住它,它滑得太快,你能搞定它吗?”“没问题!”我奔跑过去,不慌不忙放好木头,然后静静地等待。巨大的车厢阴森森地逼近,刚从火车头的轨道转入它的轨道,列车长在火车头轨道(引导)所有道岔方向的转换并做好箭头,他扳道岔,读标签表,再扳道岔——于是我顺着梯子登上车厢,根据安全守则,我必须一只手抓住铁栏杆,另一只手刹车,慢慢地刹,看准连接处,放缓速度,直至我靠近一组车厢,等待着与之轻轻连接;我刹住车厢,“砰!”“嗡!”——几阵颤动,随着“嗡”声,车厢里的货物摇晃起来,就像摇篮摇婴儿一般,所有的车厢在这种碰撞之下全都朝前移动一英尺,碾压事前置放好的木块。我跳下车,置放一块木头,让它恰好贴着那个巨轮的边缘,一切都停住了。于是,我转身去处置下一节放编的车厢,它正顺着另一条轨道滑来,也滑得飞快;我慢慢跑过去,在途中找了块木头,奔跑着跳上车厢的梯子去停住它;安全守则:一只手抓紧梯子横档,可忘了列车长“好好刹车”的叮嘱,对此我当时真应该牢记在心;因为一年后,在瓜达卢佩,沿铁路线南下数百英里,我没刹好三节平板车厢,平板车厢的手刹车上锈迹斑斑,铁链也松散;可怜的我一只手为了安全抓住梯子横档,以防车厢连接时意外猛地一颤,将我震落在地,无情的车轮与木块联动压来,我的骨头就会被压扁——“嘭!”在瓜达卢佩,他们放出一排车厢朝我三节刹车糟糕的平板车厢滑来,所有车厢都顺着返回圣路易斯-奥比斯波的轨道线滑去,幸亏老列车长警觉,他的目光离开守车换轨单向外一瞅,看见这一组滑动的车厢,飞快跑去扳动它前面的轨道转辙器,这个编组的车厢继续飞快滑来,他以同样快的速度开启转辙器,他穿着松软的小丑裤,动作有点儿像马戏团那样滑稽,歇斯底里的恐怖情绪飞快地从一个轨道转辙台传向另一个转辙台,后面的伙计们高声叫喊,车厢组切开脱离后,机车便驶离,然后赶上这组车厢,几乎推着它向前,不过,火车的车钩及时连接,为了刹住,机车按下了所有的闸机,编列离最后脱轨大约只有三十英尺,如果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列车长最后没能刹住列车,我们都会丢了我们的工作,我的安全守则刹车并没有考虑钢铁的冲力和地面的轻微倾斜……如果换了是舍曼在瓜达卢佩,我会成了人人痛恨的凯—鲁—亚—克。
从旧金山沿着亮光闪闪的铁轨南下(沿着以它的名字瓜达卢佩命名的支线南下)二百七十五点五英里便是瓜达卢佩——整个沿海支线从那些第三街和汤森街等荒凉街区的死巷开始,那里野草像托考伊老英雄的绿色头发一样从炭黑色的土壤生长出来,长长地歪歪斜斜地倒伏在地上,就像十九世纪的铁路人,我在科罗拉多平原的火车待命小站见过他们,斜着扎入坚硬、干燥、灰尘结成硬块的、黄杨属的、贫瘠的、有烦人砂砾的、蟋蟀喜爱的大地,歪歪斜斜地扎了进去,如今已深深扎入坟墓,根植于大地沉积地层的底面。啊,你以为他们从未吃苦受难?真正的汗水从未滴入没有山岗的大地?黑色干裂的嘴唇从未发出悲伤的呼喊?现在,他们发出的声响并不比旧时廉价铁皮汽车轮胎的声音大,廉价汽车的铁皮在这种午后的太阳风中“呼呼”尖啸。啊,幽灵般的夏延韦尔斯,火车待命站丹佛、格兰德河、北太平洋、大西洋沿海线路,还有美国文培斯特一切都已烟消云散。老南太平洋铁路海岸支线建了太多太多次,过去是一条距离不长的直通干线,沿着海湾滨岸地带的山岗上上下下蜿蜒曲折,就像为欧洲长跑运动员建造的一条弯弯曲曲的越野赛道;这是私运黄金的墨西哥土匪、铁路劫持的老佐罗、漆黑夜晚身披斗篷骑士们的道路。但是现在它是现代化的南太平洋海岸支线,始于那些死巷街区;凌晨四点三十分,纷乱繁忙的市场街和桑瑟姆街的上班族,就像我描述过的那样,歇斯底里狂奔,追赶他们的112次列车,为的是及时回家观看五点三十分的电视节目《豪迪·都迪》[12],看剧中挎着左轮手枪的尼尔·卡萨迪·霍帕隆[13]孩子们。距离二十三号街一点九英里,再行一点二英里就是纽科姆,再行一英里就是保罗林荫大道等等;这些都是不起眼的小站,在那段五英里的短距离行程中需要穿过四条隧道,才能到达浩瀚的海湾;正如我所说,海湾五点二英里的里程标处将为你展现叹为观止的山谷峭壁,山坡缓缓倾斜伸入大海,有时,在死气沉沉的冬日黄昏里,巨大的雾气像白色的牛奶一样收拢卷起,滚滚而来,无声无息;但是,仿佛你能听见雷达嗡嗡作响,听见杰克·伦敦笔下的土豆地出口蒙上了旧式乏味的面罩,古老的画卷波浪似的缓慢席卷而来,越过灰色荒凉的北太平洋,带着一抹狂野的光斑、一条鱼、一堵茅舍的墙壁、一条沉船破旧的井井有条的舱壁;那条鱼在昔日恋人的骨盆里游弋,恋人的骨盆像蛞蝓一样缠在一起躺在海底,再也不能一根骨头一根骨头地逐一分清,而是融合成一条时间的枪乌贼;那雾气,那可怕荒凉的西雅图雾气,那来自土豆地的雾气,带来了各种信息,信息来自阿拉斯加,来自阿留申群岛的蒙古族人,来自海豹,来自海浪,来自微笑的鼠海豚;那海湾的雾气,你能看见它像波浪一样滚滚而来,填满小河溪流,滚动着向南,把一座座山岗抹成乳白色,你会寻思:“人类把这些山岗弄得阴森森的,真是虚伪!”海湾峭壁的左侧全是旧金山海湾,越过宽阔平坦的蓝色水域,直指奥克兰的迷惘失落;那火车,那直通干线上的火车飞速行驶,咔嚓咔嚓,咔哒咔哒,使得小小的海湾调车场办公室成为一种过眼烟云似的花哨东西;对于铁路人来说,这些东西是那么重要:职员们的淡黄色小屋、薄光泽纸火车行车指令单、列车长们的任务结清单、打印好用平头钉钉住的基尼·内伯盖过章的运货单;其中有经过三条不同铁路运来的哞哞叫唤的奶牛,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火车一闪而过,顺利行驶,继续向前,经过观光塔,经过如今已是加利福尼亚人的俄克拉何马老铁路人,他们的口音根本没有墨西哥化,简单说来就是Vi Zi Tah Sioh[14]。“观光”,就像星期天早上,你经常听见,“观光塔,观啥塔,”啊,啊,啊,啊哈!六点九英里里程标,接着是八点六英里处的巴特勒路[15],对我来说远非神秘的事物,到我成为司闸员时,它们是调车场职员夜晚发泄巨大悲情的地方;那时,在一列八十节车厢的货运列车的远端,我正提着小照明灯,记录列车的编号;我嘎吱嘎吱地踩着砂砾,腰酸背疼,心里估量着我还得走多远,才能经过巴特勒路的那盏忧伤的街灯;街灯在前头闪闪发光,在钢铁的深红色的铁路夜晚,照耀着长长列车长长黑色悲伤出口形成的屏障末端——头顶之上繁星闪烁,“拉链火车”呼啸而过,火车头煤烟的香味,我闪到一旁,让它们通过;在轨道的尽头,你能看见南旧金山机场的夜景:狗娘养的红灯打着火星的信号,在一连串深红色的大指向标里闪动,上下开花,在古老的加利福尼亚极度纯洁失去纯真的可爱天空里绽放火焰,在这秋春悲伤的深夜,迎来了冬季里的盛夏,高大挺拔,像树木一样。所有这一切,巴特勒路对我来说不是秘密,这首歌没有盲点,而是家喻户晓;我也能估量我还得走多远才能走到尽头的巨人般的玫瑰霓虹灯处,六英里长?你会想说西海岸的伯利恒钢铁[16],在我一直在记录货运车厢的编号时:JC74635(泽西中央铁路)、D&RG38376、NYC、PR[17]以及所有其他编号。我的工作几乎完成,这时那个巨大的霓虹灯正好与我平行,这也意味巴特勒路那盏忧伤的小街灯离我只有五十英尺,再往前就没有车厢了,因为那里是交叉路口,他们已经将车厢分开,随后将它们编列后停放在城南调车场的另一条轨道上;刹车的重要性、道岔转换的重要性一类的事情我只能以后去学。之后就是南旧金山九点三英里里程标,一条多么荒凉的小主干道!啊,我的天哪,那迷雾从远处滚滚而来,多么好看!那盏小霓虹灯展现几杯鸡尾酒外加牙签上插着一颗小樱桃;人行道铁皮箱里十美分一份的凄凉的雾一般的绿色《新闻纪事》;“年度”酒吧里,几个头发油滑身体肥胖的退役州警正在喝酒;台球房里的十月,等等,在调车场当职员的工余时间,我会进去买些糖块或者胡乱喝点汤;我当调车场职员时候,探索迷惘的那一面,人性的一面,随后又不得不去探索另一面,朝海湾前行一英里,去到几家大型阿穆尔和斯威夫特[18]屠宰场,我在那里记下肉类冷藏车的编号,有时,不得不闪到一旁,等待慢车进站,扳一些道岔;标识员或车长总告诉我哪些车厢要留下,哪些要离站。总是在夜间,总是像肥料一样松软的地面,但地下真有老鼠,我见过无数只老鼠,向它们投掷石头,直至感到恶心。我赶紧逃离,仿佛逃离噩梦,逃离鼠洞;有时编造虚假数目,而不是真的靠近巨大的木材堆,因为那里老鼠成群结队,简直成了它们的廉价公寓。忧伤的奶牛在屠宰场里哞哞直叫,有点邋遢的墨西哥人和加州人面部表情冷冰冰不愉快不友好,他们开着破车上班,忙忙碌碌干着他们血腥的工作——终于,在一个星期天,我干了那种工作,在阿穆尔和斯威夫特屠宰场的院子里,这里离海湾约六十英里,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还以为这里是个垃圾场,一堆垃圾,老鼠的避风港,只是状况更加糟糕;不过,屠宰场外,海水确实碧波荡漾,在忧伤的早晨,海水清澈平坦,明镜似的,越过洋面一直可以清晰看见奥克兰和阿拉梅达。在星期天早晨凛冽的寒风中,一个个被遗弃的屠宰场仓库破烂不堪,我听见仓库的镀锡铁皮墙发出阵阵“呼呼”声;里面废物垃圾成堆,夜间进出的市郊货车碾死了许多老鼠,有些死老鼠甚至也许是我用一阵阵自卫的石块击中的,但是,大多数被系统杀死的老鼠四处乱弃;厚实惆怅的云层预示着暴风雨可能来临;一架架带着文明希望的大型银色飞机起飞,掠过发臭的沼泽和污秽的镀锡铁皮房,飞向空中属于它们的地方。哈,呸,啊咿哦咿哦咿哦咿哦咿——它有一种可怕肮脏的呻吟声,你可以在那堆飞翔的污物中听见鸭绒抖动的声音,那些隐蔽的发射井,那些危险的涂锡狭长通道,渣滓,盐的渣滓,呸,噢,呸!老鼠的港湾,斧子,大锤;哞哞叫唤的奶牛,所有这一切,一个巨大的南旧金山,恐怖,那里有你的九点三英里里程标。之后,风驰电掣般的火车载着你前往圣布鲁诺,清楚而远远地绕过一个长长的海湾,顺着南旧金山机场沼泽地绕行,随后继续前行驶入洛米塔公园,十二点一英里里程标处,那里有甜蜜的月票居民树林和倒伏的红杉,你乘着机车路过,火车头的蒸汽锅炉通红,将你无所不在的影子投射到夜色之中,这时,他们会议论你。你看见一栋栋加利福尼亚牧场风格的小家宅;傍晚,人们在一间间起居室里品茶抿咖啡,户外田野芬芳,繁星点点,充满希望;小孩们躺在小床上一定能望见这一切,上床睡觉,抬头仰望,铁路大地上空的一颗星星在为他们跳动;火车呜呜鸣叫,他们想今夜星星会出来吗,它们出来了,它们离开了,它们沐浴了,它们变成天使了;啊,我啊,我一定来自一片人们让孩子哭泣的土地;啊,我啊,我希望自己是个加利福尼亚的孩子,当太阳下山的时候,拉链火车隆隆驶过,透过红杉树或无花果树,我能够看见我颤动的希望之灯只在为我照耀,把一个个“永久的”山坡照成乳白色,恐怖的“卡夫卡”水泥工厂,或者不是,“南城”屠宰场的老鼠,或者不是,不,或者不是;我希望我是个小孩,睡在牧场风格甜蜜小屋里的童床上,我的父母正在起居室里品茶抿咖啡,起居室的观景窗朝着那个小小的后院,后院里摆放着几只草坪椅子,四周围着篱笆,牧场风格全封闭棕色尖角篱笆;天上繁星点点,纯洁干燥金色芳香的夜晚,不远处有一些杂草,还有几块木头和几个橡胶轮胎;嘭,煞风景的旧南太平洋干线!火车闪电似的驶过,轰隆隆,轰隆隆,黑色火车头似霹雳排山倒海,车里身着油腻红色制服的工人,煤水车,随后是长蛇似的货运车厢,所有的编号,所有一切整个列车一闪而过,咔嚓嚓,轰隆隆,整个世界从面前经过,最后甜蜜的小守车终结了所有这一切,守车里亮着烟雾弥漫的棕色灯光,老列车长埋头专注于运货单,前面蒸汽机车里,车尾工坐着不时向车外观望,自言自语说:一片漆黑!车尾的标记,红色的,守车后门廊的灯,一切都已过去,列车呼啸着,绕着海湾前往伯灵格姆、芒廷维尤、甜蜜的夜晚圣何塞,然后继续南下吉尔罗伊、卡纳德罗、科帕罗尔,黎明的奇滕登之鸟,你的洛根的奇怪之夜,整个都点亮了,群虫乱舞,如痴如狂,你的沃森维尔,海洋的沼泽;你长长的铁道线,铁路直通轨道,在午夜星光底下摸上去黏糊糊的。
四十六点九英里里程标处是圣何塞,一百个有趣的流浪汉懒懒散散地沿着轨道闲荡,背着杂物背包,带着朋友,携带私人水罐或水壶,用来煮咖啡或沏茶或烧汤;他们还有托考伊白葡萄酒或者普通的麝香葡萄酒。加利福尼亚州的麝香葡萄围绕在他们四周,蓝色的天空,来自海湾强劲的雾风吹拂着白絮般的云彩掠过圣克拉拉山谷的上空,也穿过南城峡谷,云遮雾蔽的山谷里的平静是那么沉重,流浪汉找到了一处暂时的栖身之地。干燥的杂草中闷热而又困倦,干枯的芦苇腹中空空坚强挺立,你走过碰着它们,它们便哗啦倒下。“嗨,伙计,为沃森维尔干一杯朗姆酒如何?”“这不是朗姆酒,伙计,这是一种新的狗屎。”——一个有色人种的流浪汉坐在一张肮脏的去年旧报上,报纸被丹佛高架铁路的鼠眼吉姆用过,此人去年春天经过这里,背着一包海枣——“一九〇六年以来,情况没有像现在这样糟糕过!”现在是一九五二年十月,露水降落到这片真正土地的谷物上。其中一个流浪汉从地上捡起一块镀锡铁皮(由于挂钩时不小心,调车场里的几节车厢突然相互碰撞,一块铁皮从一节车厢里震落到地上)。(嘭!)——几块铁皮飞落下来,落到一号轨道外面的杂草丛中。那个流浪汉将铁皮放在几块石头上,下面生了火,用来烤几块面包;他喝着托考伊与其他几个流浪汉交谈,烤面包烧着了,就像贴瓷砖的厨房里发生的惨剧。流浪汉气得骂骂咧咧,因为他失去了一些面包;他踢了一块石头说:“我在丹尼莫拉[19]大墙里待过二十八年,我亲身经历过许多刺激的大事,比如酒鬼卡尼曼从明尼阿波利斯[20]给我写了那封信,正是讲芝加哥那些吃白食的——我说他像个乡巴佬,可你不是——嗯,反正我给他写过一封信。”没有一个人在听他说话,因为没人会认真听一个流浪汉说话,其他的流浪汉都在胡扯,你找不到摆脱这一切的办法也无法脱离——所有的流浪汉都在同时说话,他们大家都糊涂了。你得回头去找铁路人才能弄明白。比如说,你问一个人:“109轨道在哪里?”什么?如果此人是流浪汉,他会说:“推车就在那里,老爹!看看那个扎蓝色印花头巾的老家伙知道不,我叫斯利姆·霍姆斯·哈伯德,路易斯安那州拉斯顿人,我没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去了解那条109轨道在哪里——我只想,嗯——讨枚硬币,如果你能给一枚,我就不惹事好好走我的路——如果你不给,我也不惹事好好走我的路——你不会赢——你也不会输——从这里到爱达荷州的俾斯麦[21],我什么也没得到,只是丢——丢,丢掉了一切我曾拥有过的东西。”你得承认当这些流浪汉这么说话时,他们进入了你的心灵——他们大多数人透过须茬和唾沫用粗嘎的嗓门说,“衣阿华州奇利科西[22]109轨道”——背着硕大沉重鼓鼓囊囊的背包慢悠悠地走了——你还以为包里藏着肢解的尸体呢——红眼睛,蓬乱的头发,铁路人惊讶地看着他们,看过一眼就再也不看第二眼——妻子们会说什么呢?如果你问铁路人哪条是109轨道,他会停住脚步,停止咀嚼口香糖,移动一下他的背包、提灯或午饭,转身吐一口唾沫,眯起眼睛看着东侧的高山,他的两个眼珠在眉骨和颧骨之间的眼窝里非常缓慢地转动,然后故弄玄虚地说:“他们叫它109轨道,但是他们应该叫它110,它紧靠冰库站台,你知道那边的冰库吗?”“是呀……”“就在那里,我们从这里的主干线一号轨道起开始编号,可是那个冰库将轨道隔开了,它们拐了个弯,你得越过110轨道,才能到达109——不过,你永远不必过分经常去109——因为这就好像109从调车场消失了……那些编号……看见了吗……”“是的”——我有把握——“现在我敢肯定。”“你看,109不是在那里吗!?”“谢谢——我得赶紧过去”——“铁路就是这样麻烦,你总得赶时间——”“因为如果你不赶紧,这就好像你在电话里拒绝上车,说你想翻个身回头睡觉(就像迈克·瑞安上星期一做的那样),”他自言自语道。于是,我们挥手告别各自上路。
这是芦苇丛里的蟋蟀。我在帕亚罗河的河床里坐下,点燃几处火堆,将外衣盖在我的司闸员信号灯上面,躺下睡觉,凝视着蓝色的天空,思考着加利福尼亚的生活。
列车长在那里走来走去,等待行车指令——一旦接到指令,他就会给机车司机发出行动信号:手掌向外左右稍许挥动;于是我们就出发——“老猪头”下达指令加大蒸汽,年轻的司炉工遵命操作,“老猪头”踢了踢并拉动气门大操纵杆,有时他会一跃而起用力扳闸,就像地狱里一个庞然天使,“呜!呜!”两下汽笛,我们出发了,你能听见机车的第一次“咔嚓”声——咔嚓——好像没能拉动列车——又一下咔嚓——轰隆隆——咔嚓!咔嚓!列车第一次移动——火车上路了。
圣何塞——因为铁路的灵魂是用铁链将车厢连在一起奔驰,机车“噗噗”喷着蒸汽拖着长长的货运列车像长蛇一样沿着铁轨行驶,火车是轨道上的旅行者、优胜者、郁郁寡欢的大动脉主干线的制造者——圣何塞位于旧金山以南五十英里,是西海岸地区铁路或长途公路运输的中心,以“丰饶角”著称,因为它是从旧金山南下至圣巴巴拉和洛杉矶的铁路枢纽;然后,铁轨亮光闪闪一路返回奥克兰,途经支线上的纽瓦克和奈尔斯,这些铁路也穿越通往弗雷斯诺山区的浩大主干线。我应该生活在圣何塞而不是旧金山第三街,理由如下:凌晨四点,圣何塞来了个电话,是调度主任从忧伤的旧金山第四街和汤森街打来的,“凯——鲁——亚——克?112轨道上的空车,去圣何塞拖货慢车往东行驶,车长德格南,明白吗?”“明白了,货运空车,112轨道,向东拖运,好的。”这意味着回头睡觉,九点再起床,所有这些时间都算在薪水里了!嗨,别担心那些他妈的该死的事情,九点钟,你该做的就是起床,你已做的这些事挣了多少美金?不管怎么说,睡眼蒙眬,穿上古怪的外衣,匆匆离家,搭乘小巴士,径直前往圣何塞调车场办公室,沿着飞机场边缘前往调车场;调车场办公室里有数百名关切的铁路人,自动收录的信息和电报用平头钉钉在布告栏里,机车一辆接一辆地排列着,已经编了号做了记号,新机车还在不断地从机车库里驶来,到处是灰色的空气,到处是各种令人兴奋的活动:货物在滚动,工钱在进口袋。你来到调车场,找到你的车长,他穿着某种式样的旧宽松短裤,帽檐卷起,脸色红通通,系着红方巾,活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他手里拿着油腻的运货单和道岔变换单,手中提的根本不是你那种实习司闸员的大信号灯,而是他那盏有十年历史的陈旧小灯,从某个老流动工人手里买来的,提灯的电池他得不断在达夫盖斯购买,而不能像实习生那样在调车场办公室免费领取,因为在铁路上二十年之后,你得找到某种与众不同的方式,也学会减轻你随身携带的负重。车长在那里,斜靠在几只痰盂附近,与其他几个人在一起;你帽檐低低压近眉梢,走上前去说:“德格南车长?”“我是德格南,嗯,看来中午前不会有什么活儿,先休息休息,四处转转。”于是,你走进他们称之为蓝屋的房间,那里蓝色的苍蝇围着肮脏不堪的旧长沙发嗡嗡乱飞,沙发靠背展开至一个个长凳之上,里面的填充材料已经外露,吸引并且可能繁殖更多的苍蝇;如果沙发上没有躺满昏睡的司闸员,那么你也可以躺下,将你的鞋面朝着那里肮脏陈旧忧伤棕色的时间天花板,屋外电报的哒哒声和机车的隆隆声不绝于耳,足以困扰得你想钻裤子;于是你将帽檐翻过来遮住眼睛,继续睡觉。自从凌晨四点,自从早晨六点,当你还在那间昏暗的梦幻房间里睡眼蒙眬时,你已经在每小时赚一点九美元了,现在是上午十点,火车还没有准备就绪,“午前不可能”,德格南说过的,所以中午前你已经工作了六小时(因为从112放空车的时间算起)。于是,大约中午或者也许更晚一些到下午一点,你随车离开圣何塞,下午三点才能到达终点站沃森维尔那个恢弘的铁路之城,一切工作都在该城(洛杉矶的守护城)进行,四点或五点会发生令人高兴的事故;夜幕降临,那时到了那里,等待挂车工的信号,机车组成员和列车员们看见一天即将结束,长长的火红而忧伤的太阳正在落山,落到那可爱的旧地标98.2英里里程碑处的农场;一天结束了,行车旅程完成了,他们按照那天黎明以来的时间获得工资,那天他们行车才五十英里左右。既然如此,那就在蓝色房间里睡觉吧,梦中想着每小时一点九美元,还有你死去的父亲,你死去的爱恋,你骨头里的腐烂,以及你最终的沦落——午前火车不能准备就绪,在这之前没人会打扰你——幸运的孩子,铁路的天使,进入你钢铁为题的温柔梦乡吧!
去圣何塞的事情还多着呢。
因此,如果住在圣何塞,你就有这种有利条件:在家里多睡三个小时,还不算可以在蓝屋松软的旧皮革沙发上继续睡觉——不管怎么说,我把从第三街上车后的五十英里旅程当做我的图书馆,随身带着一些书和报纸,装在一个破旧的黑包里,那个包已有十年历史,一九四二年一个清新的早晨,为了去海边我特意在洛厄尔买了那个包。那个夏天,我去了格陵兰岛。这个包破破烂烂,以至于在圣何塞调车场的咖啡店里,一个司闸员看见我背着它便大声高喊:“铁路抢劫包!我从没见过这种烂包!”我甚至没有露出笑容或者认可他的说法,那就是我铁路社交的初中期以及交往的深度;我与那些在铁路上工作的善良老职工交往,打那以后,大家叫我“凯鲁阿亚”,那是印第安人装腔作势的叫法;每次我们经过波莫族印第安人[23]身旁,他们在铁路工段工作,是养路工维修工,黑色的头发油腻腻的,我都一面挥手一面微笑,是南太平洋路段上唯一这样做的人,除了总是挥手和微笑的“老猪头们”之外;养路工的老板们都是些上了年纪、白发苍苍、戴着眼镜、受人尊敬的头头,喝酒有年头了,每个人都尊敬他们,不过,对拿着大锤穿着脏裤的黑肤印第安人和东方的黑人,我也挥手致意。此后不久,我读了一本书,发现波莫族印第安人的作战呐喊声是“呀—呀—嗨—哪”,有一次,当机车轰隆隆驶过时,我想大声这样呐喊。但是,除了让我自己和司机出轨外,我还会唤起什么呢?所有的铁路都在向四处延伸,覆盖范围越来越广阔,直至最后,一年后,我辞职不干了;当再次看见它的时候,我已在大海的波涛上,从一艘轮船上眺望,整个西海岸地区沿着荒凉的亚美利加巴尔博亚[24]灰暗的陆岬峭壁蜿蜒曲折;于是,铁路在中国人的波涛之上,在东方的桅杆支索和大海之上,向四周伸展。它弯弯曲曲飞速伸向高原的云雾深处、普卡尔帕[25]和迷失的安第斯山脉,远在世界边缘的下方,它也在人类思想上钻了一个深洞,进进出出运送许多有趣的货物,速度飞快,不然它们是绝好的藏身之地、模仿的永恒噩梦,你会看见这一切的。
于是,一天早晨,大约凌晨四点,他们打电话到我居住的第三街,我搭乘早班火车去圣何塞,七点半到达那里,结果被告知别着急,大约十点以前无事可做,于是我就外出,用我令人难以置信的流浪汉生活方式,去寻找一些金属丝,我可以用来弯成烤架,搁在电炉上,烤架可以支撑一片片小葡萄干面包,把它们烘烤成吐司;同时,如果有可能,我也在寻找质地更好的金属线,比如轻质镀锌六角形网眼铁丝网做成的架子上面可以搁罐子煮水,搁平底煎锅油煎鸡蛋,因为电炉火力很大,如果我一时疏忽,忙着削土豆或者干其他事情,就会常常烤糊东西,把鸡蛋的底面烧焦了——我四处晃悠,圣何塞铁轨对面有个废品站,我走进去到处寻觅,那里的东西毫无价值,因此业主从不出屋阻拦,我一个月赚六百美元,却为我的电炉拿了一块铁丝网后逃走。这时已经十一点,仍然没有编组好的火车,真是灰蒙蒙阴沉沉有意思的一天——我沿着路旁一栋栋小楼的小街闲逛,随后来到圣何塞的林荫大道,早上吃了粉红色冰淇淋喝了咖啡,一群群女孩,一教室一教室的女学生走来了,她们穿着紧身性感的羊毛套衫,真是集世间之美于一体,这是某所女子学校,女孩们突然闲聊起咖啡,我在那里,头上戴着我的棒球帽,身上穿着黑色油腻铁锈斑斑的夹克衫,日晒雨淋的毛领夹克衫,我常常脑袋枕着夹克毛领斜躺在沃森维尔河床的滩涂上和森尼韦尔的砂砾上;对面就是威斯汀豪斯电气公司,附近是舒克尔学生日间操场,我第一次伟大的铁路经历就发生在那里,为戴尔蒙特公司编组列车;当时,我分解第一节车厢,惠特尼说:“你是老板,果断拉出插销,手插入那里,使劲一拉,因为你是老板。”那是个十月的夜晚,黑暗、洁净、清新、干爽,铁轨旁一堆堆树叶,黑夜带着甜蜜的芳香;远处是许多戴尔蒙特公司的水果柳条箱,工人们正在装柳条箱的车厢里忙碌;我伸手去拉连接杆,永远不会忘记惠特尼说过的那些话。记忆同样是模糊的:尽管,因为我想节约每一分钱去墨西哥,所以也不肯花七十五美分或者少三十五美分买一双劳动手套;于是,在我最初丢了第一只自购的手套(星期天早晨随舍曼的慢车发送圣马特奥鲜花车厢时丢的)之后,我决心我的其他手套都要从地上捡来;就这样,连续好几个星期,在露水潮湿气温冰凉的夜晚,我只能用乌黑的手抓住机车黏糊糊冷冰冰的铁杆。终于,我在圣何塞调车场办公室外面发现了第一只手套,一只棕色的布手套,红色靡非斯特[26]衬里,我从地上将它捡起;手套松沓潮湿,我将它在我的膝盖上猛地一拍,然后晾干戴上。最后,在沃森维尔调车场办公室的外面找到了另一只手套,手套外面有点人造革,衬里保暖,手腕处用剪刀或剃刀开了口子,便于穿戴,免得用力拉扯。这就是我的两只手套。我说过,我在圣马特奥丢了第一只自购手套,第二只手套在跟随德格南车长时丢失,当时我正在等候机车警报解除的信号(因为他担心,所以我守在车后),手套丢失在利克的铁轨旁边,那里有长长的弯道,101轨道上火车疾驶,让人难以听见其他任何声响,事实上,在那个星期六的茫茫黑夜中,是老车长最后听见指令的,我什么也没听见;我朝守车奔去,这时,火车先是一松弛,随后猛地向前一蹿,我跳上车,清点了一下我的东西:红灯、手套、耐风火柴等等。火车急速奔驰,突然,我惊恐地意识到我把一只手套丢在利克了,该死!不过,现在我有两只从地上捡来的新手套。那天中午,机车仍然没有挂上,老猪头还在家里,他在阳光明媚的人行道上张开双臂抱起他的孩子亲吻,这是上班前下午快乐放松的时间。于是,我就在那里,在一塌糊涂的旧沙发上睡觉,在这期间,老天可以作证,我用这种或那种方式好几次出屋查看,爬上蒸汽机车四处走走,此时机车已经挂上了,车长和守车职员正在店里喝咖啡,甚至司炉工也一起;于是,我就回头继续在沙发靠背上沉思或打盹,等他们来叫我。突然,我在睡梦中听见“呜呜”两声,听见机车巨大急促的启动声,那是我的火车头!可是,我并没有立刻清醒,我以为那是铁轨上某辆黑色老机车轰隆撞了一下,在梦中或梦幻般的现实中轰隆隆向前行驶;突然,我醒悟了:他们不知道我在蓝屋里睡觉,他们接到指令,给了启动信号,就出发前往沃森维尔,撇下了工头——按照行规,司炉工和机车司机如果不见工头在车上,一旦得到信号,便立即发车,他们与这些昏昏欲睡的乘务人员毫无关系。我一跃而起,抓起信号灯,在灰暗的日光里,就在我发现那只红衬里棕色手套的地方飞奔起来,我愤怒焦急,边跑边想着那只手套;我急速飞奔,看见机车在五十码开外的轨道上,正在慢慢提速,咔嚓咔嚓,整列火车也随之轰隆隆前行,交叉路口许多汽车正在等候火车通过,它是我的火车!我大步飞奔,在手套地飞快奔跑,经过道路,经过废品站拐角(那个懒洋洋的早晨,我曾在那里寻找铁丝网),几个铁路职工,大概五位吧,惊讶得目瞪口呆,他们看着这个疯狂的学徒跟在他的机车后面飞奔,火车启程前往沃森维尔——他能追上它吗?不到三十秒钟,我与铁梯肩并肩了;我将信号灯移至另一只手,一把抓住铁梯,吊住并攀登上车;不管怎样,整列火车再次在红灯前停了下来,我想是要避让陈旧的71次列车通过车站调车场;我想,此时差不多下午三点了,我已经睡足了觉赚了钱,或者说开始赚令人难以置信的超时工资,这一噩梦烟消云散了。就这样,他们遇上了红灯,反正停了下来,我追上了我的火车,在沙箱上坐下歇口气。对于那些令人索然无味的饶舌者,以及机车司机和司炉工那俄克拉何马人的冷冰冰的蓝眼睛,我实在懒得评论,他们心里一定想遵守铁路的规章制度,因为对于我这个沿着炭渣飞奔、追赶因迟到即将失去他的工作的傻小子,他们所关心的只是
啊,上帝,原谅我吧!
在戴尔蒙特水果加工公司摇摇晃晃的栅栏背面(也可从圣何塞客运车站径直穿越轨道到达那里),铁轨形成一条弯道,一条永恒的弯道,我好几次在铁路黑暗的睡梦中回想起它:我与印第安人一起在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慢车上工作,突然,我们遇上一次印第安人盛大的秘密集会,会议就在戴尔蒙特弯道附近某个秘密地下室举行(反正印第安人在那里工作)(包装柳条箱、罐头、带果汁的罐装水果等)。我与旧金山几个葡萄牙酒吧的英雄人物在一起,观看舞蹈,聆听革命演说,库利亚坎[27]草根英雄们的那种革命演说;那里,夜色沉闷阴郁,夜晚古怪有趣,海浪似犬咆哮;我听见他们说la tierra esta la notre[28],心里明白他们说话算话;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梦见印第安人的革命聚会,在铁路大地最底下一层的地下室里庆祝。火车沿着那里的弯道行驶,我抓住铁把手,在浓重的夜色中微微探出身子,前方是我们小小的放行通知和行车指令,挂在一根绳子上,在两根火车指令弯杆之间扯开。火车通过时,铁路人(通常是司炉工)只要伸出一整只手臂,以确保在火车通过时不错过并钩住绳子(绳子是绷紧的),绳子一下子被取走,刚硬的弯杆“砰”的发出一点响声,绳子套在了你的手臂上,绳上系着黄色的薄光泽纸,纸上有火车行车指令。这列货车的司机取到这根绳子,依照多年个人解开火车指令绳的习惯,慢慢解开绳子,然后再依照习惯,打开纸张阅读;有时,他们甚至像常春藤大学的大教授那样戴上眼镜阅读。威力巨大的机车咔嚓嚓轰隆隆穿越加利福尼亚州的绿色大地,铁路旁墨西哥人站在他们建造的简陋棚屋前,手搭凉棚看着我们经过,看见那个戴眼镜的修道士般的夜间机车学徒,好像蛮有学问似的仔细阅读他油腻肮脏的大爪子里那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日期,“一九五二年十月三日,2-9222次列车行车指令,下午二点零四分发布,三点五十八分前在鲁克等候914次东行列车,四点零八分前别驶离科帕罗尔,等等”。火车调度、编组塔和电话机前各色各样思考着的官员在铁路钢铁交通伟大的形而上学的通道里正在想出所有这些各色各样的指令。我们都轮流阅读指令,就像他们对学徒说的那样“仔细阅读,别留着让我们去判断是否存在错误;很多时候是学徒发现错误,机车司机和司炉工出于多年习惯,看不出问题,所以要认认真真读指令”。于是,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甚至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核对日期、时间,比如,指令时间当然应该不晚于从车站发车的时间(这时我正提着信号灯和背着值钱的包大步跑过废品站,在灰色甜蜜的昏暗中去追赶我负疚的迟到),啊,不过所有这一切都是甜蜜的!戴尔蒙特的小弯道,行车指令,接着火车继续向四十九点一英里里程标驶去,再驶向西太平洋铁路交叉口;在那里,你总能看见铁轨直接垂直地穿越这根格格不入的轨道,因此,在铁路路基处有一个明显的驼峰,我们穿越时会有哐当喀啷当的声响;有时,黎明从沃森维尔返回,我会在机车上打瞌睡,心里一个劲地琢磨:我们在哪里呀?我并不知道我们通常在圣何塞或者利克附近;听见咔嚓咔嚓的声响,我会自言自语地说:“西太平洋铁路交叉路口!”记得有一次一个司闸员对我说:“夜里在这新房子里睡不着觉,我在圣克拉拉大道这里下车了,因为半夜里那该死的机车在那边哐啷咔嚓的!”“嗨,我还以为你热爱铁路呢!”“哎呀,对你说实话吧,西太平洋铁路碰巧有一条铁路通向那里。”说到这些,好像除南太平洋铁路外还有其他铁路是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我们继续前行,穿越交叉路口,在那里沿着溪流行驶,圣何塞老城的奥科尼河,荒芜干枯的瓜达卢佩河,一些印第安人站在河的两岸,那是墨西哥孩子在观看火车,大片大片仙人掌,在灰色的午后一片翠绿甜蜜;下午五点,太阳火红的光辉突然闪亮,将加利福尼亚州的葡萄酒洒遍后西部,轻轻点缀太平洋浓浓的盐水,这时,仙人掌变成一片金黄一片棕褐。我们朝利克继续行进。我总是将目光投向特别喜爱的地标:某所学校,那里的男孩们在皮肤黝黑的神父的监护下,正在校队、候补校队、新生分队、候补新生分队四个球队里训练橄榄球,孩子们欢快的尖叫声随风传来,因为这是十月,对你来说是为橄榄球欢呼喝彩的绝佳季节。随后,在利克,一座山上有一所隐修院似的建筑,火车经过时,你几乎难以看清它那梦幻似的大麻围墙;在那山上,一只鸟儿盘旋着在宁静处落下,那里有一片田地、迂回曲折的回廊、工作、隐居的修道者;那里正进行着甜蜜的调解,人间知晓的各种形式都有。我们随着疾驰的机车驶过,争辩着暗自咯咯傻笑着;机车一个劲地猛冲,延绵半英里的货运列车长时间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我时时刻刻都在担心会发生燃轴,于是我焦虑地往后看,准备投入工作。利克山上隐修院的那些人的种种梦想,我想,“啊,奶油色的围墙,罗马、各种文明或隐修者在疑惑中与上帝作最后调解的围墙!”上帝知道我在想什么,随后,我的各种想法飞快地变化。110轨道的尾部进入了视野,还有丛林狼、甜水果地、李子园、大片草莓地和广阔的田野;远处,你能看见卑贱的墨西哥农民蹲着的身影,他们正在茫茫迷雾中劳作,从大地里拔呀摘呀采呀;而美国人拿着丰厚的钢铁的工资,不再认为劳动是一种可行的活动,而是只顾吃,继续不断地吃,工业界的巨头们用钢铁的手臂维系着对墨西哥仙人掌高原的爱,他们会为我们代劳的;铁路的货运列车以及随车装载的一堆堆甜菜高低不平,坐在甜菜上面的人们甚至不留意那些甜菜是如何或者在何种状态下采摘的,汗水夹杂着甜蜜——离开大地,被搁在钢铁般的摇篮里休息。看见他们弯着卑贱的腰,我想起了自己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塞尔马摘棉花的日子;我越过葡萄园眺望远处西侧的群山,随后是大海,那巍峨甜蜜的群山;再往前,你就开始看见摩根希尔那一个个熟悉的山岗;我们经过佩里和马德隆的田野,他们在那里酿造葡萄酒;一切尽收眼底,所有甜蜜褐色的犁沟,鲜花盛开。有一次,我们驶进一条支线等候98次列车通过;我像巴斯克维尔猎犬一样奔跑出去,为自己采了些老李子,老得已经不能吃了——业主看着我这个铁路人拿着一个偷来的李子负疚地奔回机车,我总是奔跑,总是跑啊跑,跑去扳道岔,在睡梦中奔跑,此刻也在奔跑——非常快乐!
田野的甜蜜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这些名字本身简直可以食用,比如利克[29]、丛林狼、佩里、马德隆、摩根希尔、圣马丁、鲁克、吉尔罗伊、卡纳德罗、科帕罗尔、萨金特、奇滕登、洛根、阿罗马斯以及帕亚河流经的沃森维尔枢纽站。我们铁路人途经奇滕登城外某处树木茂盛的干燥印第安洼地;一天早晨,那里所有的露水一片粉红,我看见一只小鸟栖息在杂物堆中一根笔直的木头标柱之上,它是奇滕登之鸟,清晨的意义。圣何塞城外的田野足够甜蜜,比如说,像劳伦斯和森尼维尔,在那里,人们五谷丰登,田野里弯腰曲背郁郁寡欢的墨西哥人在春天里辛勤地劳作。但是,列车一旦过了圣何塞,不知怎的,整个加利福尼亚更加豁然开朗。日落时刻,在佩里或马德隆,那就像一场梦:你看见那摇摇欲坠的小农舍,一行行栽种的绿色果树;在一座座山岗上绿色的薄雾之外,在那太平洋落日的一个个红色光环之上,在宁静之中,传来了狗的叫声;加利福尼亚那美丽的夜露已经形成,哦,在这之前,胃已经填饱,煎锅上的汉堡汁已经擦净;晚些时候,今晚,圣何塞美丽的小卡梅丽蒂将沿着道路欢快跳跃着行走,羊绒套衫里她那一对棕色的乳房即便戴着少女的乳罩也在轻轻地颠颤,她那一双棕色的脚丫穿着皮带子凉鞋,凉鞋也是棕色的;她的一对黑眼睛宛若秋水,你猜不出它们是否脉脉含情;她的双臂犹如地府《圣经》里侍女的手臂——她长柄勺似的手臂形如树木,带着汁液,摘一个桃子,摘一个饱满的橘子,在果子上咬一个口子,拿着橘子,头往后一甩,使出所有的力气,透过那个口子挤压吮吸橘子,所有的果汁都流进了她的嘴唇,流到了她的双臂之上。她的脚趾上有灰尘,脚趾盖上抹了指甲油——她腰肢柔细皮肤棕色,下巴柔软消瘦,脖子像天鹅一般柔滑,嗓音轻柔,一副娇柔女子的模样,而且她自己并不明白这一点——她细微的嗓音有点儿像铃铛的声音。疲惫的农夫何塞·卡梅罗来了,他看见她在红艳艳的阳光底下,在果园里像女王一样端庄地走向水井,走向塔楼;他追随她而去,火车从身边轰隆隆驶过,他根本没注意机车上站着的学徒司闸员J·L·凯鲁亚克和老猪头W·H·西尔斯。自从离开俄克拉何马州干旱尘暴区沙土板结的农场以来,老猪头已经在加利福尼亚生活了十二年;他父亲曾搭乘一辆破旧不堪的流动农业工人[30]的卡车,被迫离开那里,他们在人生中第一次尝试当采棉人,而且干得相当不错。但是有一天,有人告诉西尔斯可以试试干铁路活,他试了,做了几年年轻的司炉工后,他现在成了一名火车司机——加利福尼亚州救世田地的美丽风光改变不了他石头般冷酷的目光,他戴着手套的手调节着车速,驾驭着黑色的野兽沿着星光铁道前进。道岔急速闭合,融入轨道系统,一条条岔线像嘴唇一般分离,又像恋人的手臂一样收拢。我的心思全在卡梅丽蒂棕色的双膝之上,在她大腿之间浅黑色的阴hu里,造物主在那里隐藏着它的壮丽,所有的男孩昏头昏脑猴急地去受罪,渴望得到整个淫穴、那德性、那阴mao、那“探索我”处女膜、那迷人吮吸躲闪的佳人,还有同样的你,她从不应允,太阳落山了,天黑了,他们躺在一排葡萄架下,没人能看见或听见,只有那只狗听见“哼唷哼唷哼唷”缓慢的声音;远处,铁路大地灰尘扬起;他将她娇小的屁股往下挤压,他的力量使之在大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凹坑,他的撕裂慢慢地将她深入穿透,进入她甜蜜的门户,慢慢地血液在他的印第安头脑里剧烈奔流,达到一个高潮;她微微气喘吁吁,张开两片棕色的嘴唇,稍稍露出白梨般的牙齿,就露出这么一点,就这么轻轻地几乎咬伤,他自己的嘴唇火辣辣地燃烧——他驾驭着,亢奋地猛烈撞击,谷物、葡萄不住摇晃,美酒从大地的小杯里突然泉涌,酒瓶将从第三街滚到圣巴巴拉的沙滩上,用“你能探索它吗”的精神,他正在达到目的;然而,如果你也能,那么你会做吗?你难道不做吗?甜蜜的肉体交合在一起,流淌着的血酒,干苞叶成堆的土地,坚硬的钢铁通道穿越而过;机车正在说K RRRR OOO AAAWWOOOO[31],还有那交叉路口,有你著名的说教:Krrot Krroot ooooaaaawwww Kroot——两声短一声长,一声短,这种事我得学着点,因为有一次猪头凑着司炉工的耳朵忙着说笑话,我们正驶近一个交叉路口,他对着我高声喊道:“快去!快去!”边说边用手做出拉汽笛的手势。我抬起头,抓住绳子,向外张望,大个子机车司机,看见交叉路口飞速接近,几个穿凉鞋的姑娘,连衣裙紧包着屁股,在信号灯闪亮的卡纳德罗铁路交叉路口栏杆处等候,我拉响汽笛,两短一长,一短:Kroo Krroo Krrrooooa Kurt。于是,此刻天空一片紫色,整个美国的边缘正在坠落,紫光四溢,洒满西边的群山,落入永恒的东方海洋。那里你悲伤的田野和恋人交织在一起,葡萄酒已经渗入大地,沃森维尔就在前方,那里是我肮脏车程的尽头,在数以百万计的人们中间,放着一瓶托考伊白葡萄酒,那是我要去买的酒,将那大地的一些东西放回我的肚里,在这铁轨上一路颠簸震颤之后,我柔软的肉体和骨头需要欢乐——换言之,当工作结束时,我将喝一杯葡萄酒,然后休息。这就是吉尔罗伊支线。
我在吉尔罗伊支线上的第一次行程,那天夜里天空昏暗清新,我提着信号灯和破书包站在机车边上,等待大人物们作出决定。这时,从黑暗中走来这个青年,他不是铁路人,显然是个流浪汉,不过他即便不是个牙齿清洁面带微笑的流浪汉,那么也是个来自大学或良好家庭的流浪汉;他背着并不破烂的约会包,来自世界黑夜底层的“河畔杰克”——他说:“这玩意去洛杉矶吗?”——“嗯,大约会朝那里走一段路,离沃森维尔约五十英里。如果你赖着不走,他们也许会帮你搭顺风车去圣路易斯-奥比斯波,那样离洛杉矶还有一半路程。”“唉,我不想搭乘去洛杉矶一半路程的车,我想一路乘到洛杉矶。你是干啥的,铁路司闸人员?”“是啊,我是个实习生。”“实习生是干啥的?”“嗯,实习生就是边学习边收获的伙计,嗯,我不拿工资。”(一路南下,这次是我实习打杂的行程。)“啊,那好啊,我不喜欢在同一条铁路上跑来跑去。如果你对我说去大海是真正的生活,那么现在我正徒步前往或者搭车前往纽约,两种方法都可以,我不想成为铁路人。”“你在说什么呀,伙计,做铁路人太棒了,一直在到处周游,你可以挣很多钱,而且那里没人烦你。”“没少操蛋的事,你一直在同一条轨道上来回走捣腾,难道不是吗?天哪!”于是,我告诉他搭乘货车的方法和地点:“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要始终牢记:当你想方设法四处周游,以证明你是美国夜晚的大冒险家,像老电影中的英雄人物乔尔·麦克雷[32]那样一跃跳上货车时,千万别伤着自己!天哪,你这傻帽,狗娘养的!你的手要紧紧抓住天使,别让你的脚卷进那钢铁的圆铁轮下,铁轮可不太会像我嘴里这根牙签那样照顾你的腿骨的!”“啊,你胡扯你胡扯你以为我害怕他妈的铁路上的火车?!我打算去参加该死的海军,上航空母舰,把铁轨留给你吧,我要把我的飞机一半降落在铁甲板上,一半降落在水面上,轰隆一声飞机坠毁,一下炸飞到月球上去!”“祝你好运,伙计,别掉下车,手腕用力抓紧,别吊儿郎当!你到达洛杉矶后,替我问拉娜·特纳好!”火车开始离站,那小伙消失在长长的黑色路基和长蛇一般的红色车厢那里——我随当日领班跳上机车,他将教我这段路程如何行驶,司炉工和猪头也上了车。我们嘎嚓嘎嚓地离开了,穿过交叉路口,驶过戴尔蒙特弯道,在那里,领班教我如何一只手抓住火车,身体向外探出,弯曲一个手臂,从绳子上抓下行车指令——随后前往利克,夜晚,繁星。我永远不会忘记,司炉工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戴着一顶旧金山内河码头贫民区的白色海员帽,帽子上有帽舌,在这墨汁般的夜晚,他看上去极像旧码头穷困潦倒的流浪革命英雄布里奇斯·柯伦·布赖森。我仿佛看见他在贫民窟穷街陋巷的酒吧里,用粗壮的手挥舞着一根棍棒,被人遗忘的各种工会宣传刊物在街沟里腐烂;我仿佛看见他双手深深插在口袋里,怒气冲冲地在第三街举止并不古怪但无所事事的流浪汉中间穿行;那里是他的会面地点,他的命运就像内河金蓝双色码头边的鱼;下午,小伙们坐在一段段码头边,在蓝天白云下憧憬梦想,爱情的海水在他们的脚下轻轻拍打,帆船白色的桅杆,黑壳海船的橙黄色桅杆,你所有的东方贸易都从金门大桥下涌入;我对你说吧,这个家伙就像一只海狗,不像一个铁路司炉工,然而,在肮脏混乱漆黑一片的夜晚,他坐在那里,头戴着他那顶雪白的帽子,骑坐在司炉工的座位上,活像个赛马骑师。嘎嚓嘎嚓,我们真的飞驰起来了,他们正在使列车全速奔跑起来,希望抓紧时间经过吉尔罗伊,免得再接到些行车指令把他们给耽误了;于是,穿过通明的灯光,我们三五〇〇型大蒸汽机车的几个前灯一起吐出炽热巨大急切的光舌,照在旋转、盘绕、飞驰的轨道上;我们沿着那条铁路线,像他妈的疯子一样摇晃着呼啸着飞速前进;司炉工实际上并没有按住他那顶白帽,而是将一只手按在节流阀操纵杆上,他一面盯住气闸、标牌、蒸汽喷头,一面注意车外的铁轨;疾风劲吹,他将脸转回车里,但是,噫,天哪,他在司炉工座位上颠跳着,真像个赛马骑师骑着一匹狂奔的野马。那天夜里为什么要有猪头?那可是我第一个如此疯狂的夜晚!他将气门全部打开,而且用一只脚底不住地将它使劲推至机车底板上的清炉渣块,试图将气门开得更大些,如果可能的话将火车头撕开,以便从中得到更多的气压,使列车离开轨道,飞向夜空,在李子田野上飞翔,多么壮丽开放的夜晚啊!让我乘一段飞驰的车程,列车就像搭载了一帮“速度魔鬼”;那个了不起的司炉工戴着他那顶命中没有注定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绝无仅有的帽子,在漆黑漆黑的铁路上显得那么洁白。自始至终,他们一直在交谈。我在他帽子的幻象中看到了霍华德街上公共毛发餐馆;看见了加州旧金山雨雾的白色和灰色,看见了穷街陋巷的瓶子、棕绿色、瓦砾碎片、啤酒大胡子、牡蛎、翱游的海豹、横断的群山、凄凉的海湾窗户;看见了旧教堂的障眼骗局,他们向海狗施舍,海狗在失去机会和时光的一条条街道上吠叫打鼾,啊——爱所有这一切吧,第一个夜晚,最美好的夜晚,这血,“铁路工作进了你的血液!”老猪头对着我一面叫喊一面在他的座位上跳上跳下,疾风将他的条纹帽舌吹向后面,机车像一头巨兽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左右摇晃着飞速行驶,违反了规则手册里所有的规定,轰隆隆轰隆隆,冲破夜幕,前方卡梅丽蒂正迎面而来,何塞正在制造她的电力,与他的电力混合交流在一起,整个大地都充满了果汁,将有机金属转化成鲜花盛开,星星也向它弯腰;随着巨大的机车轰隆隆像球一样滚动向前,整个世界正迎面而来,火车上加州的白帽疯子们酣畅淋漓,哇,所有这些葡萄酒确实永远喝不完……
* * *
[1] Jumpin’George,20世纪50年代美国旧金山地区最受欢迎的音乐广播节目,全名为“Old G.O.,主持为乔治·奥克斯福德(George Oxford),面向黑人听众演唱的先驱。
[2] 表示懊悔兴奋等情感的字母组合。
[3] 表示不满的字母组合。
[4] John Ernst Steibeck(1902—1968),美国小说家,代表作为《愤怒的葡萄》,获1962年诺贝尔文学奖。
[5] Sasebo,日本一港城。
[6] 表示不满嘲讽等情感的字母组合。
[7] Jesse Owens(1913—1980),美国著名运动员,擅长短跑和长距离冲刺,曾获得过奥运会四块金牌。
[8] hiball或high ball,表示铁路畅通、示意机车司机启动或继续全速行进的信号。
[9] daguerreotype,法国首席布景画家达盖尔(Louis Jacques Mand Daguerre,1787—1851)于1839年发明的利用水银蒸汽对曝光的银盐涂面进行显影作用的方法。
[10] 法文,钢铁地狱里的庞然怪物。
[11] Sutter’s Mill,19世纪美国拓荒者萨特与詹姆斯·W·马修共同拥有的磨坊,后在附近发现金子,从此开始了淘金热。
[12] Howdy Doody,1947年至1960年播出的美国儿童电视节目,有马戏团和西部枪战等主题。
[13] Neal Cassady’d Hopalong,霍帕隆·卡萨迪(Hopalong Cassady)是1904年由作家克拉伦斯·E·马尔福德(Clarence E. Mulford)创作的一位牛仔英雄,后搬上银幕和荧屏,尼尔·卡萨迪(Neal Cassady)是“垮掉的一代”另一位核心人物,凯鲁亚克将两人名字合在了一起。
[14] 墨西哥口音中的几个音节。
[15] Butler Road,美国加州南旧金山的一个火车站。
[16] Bethlehem Steel(1857—2003),曾为美国第二大钢铁企业,总部位于宾夕法尼亚州伯利恒。
[17] JC指泽西中央铁路(Jersey Central),全称为新泽西中央铁路(Central Raidroad of New Jersey),D & RG指丹佛和里奥格兰德铁路公司(Denver & Rio Grande Railroad),NYC指纽约中央铁路公司(New York Central Railroad),PR指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Pennsylvania Railroad)。
[18] Armour & Swift,美国有两家大型肉类加工企业阿穆尔公司(Armour & Compary)和斯威夫特公司(Swift & Company),但并未合并。
[19] Dannemora,美国纽约一处监狱。
[20] Minneaploy,应该是Minneapolis,美国明尼苏达州东南部城市,说明流浪汉文化程度不高。
[21] Bismarck,美国北达科他州首府,伊利诺伊州、密苏里州等也有城镇为此名,但爱达荷州没有。
[22] Chillicothe,美国密苏里州、伊利诺伊州和俄亥俄州都有城市为此名,但衣阿华州没有。
[23] Pomo Indians,美洲土著人,主要居住在美国北加利福尼亚地区。
[24] Balboa,巴拿马南部海港。
[25] Pucalpas,应指Pucallpa,秘鲁东部一城市,亚马孙河主要支流乌卡亚利河岸边。
[26] Mephistophelean,欧洲中世纪神话中的恶魔,浮士德将灵魂卖给了它。
[27] Culiacan,墨西哥西北部一城市。
[28] 西班牙文,大地是我们的。
[29] Lick,英语中有“舔”之意,以下几个名词不少与食用有关。如Perry(佩里)有“梨子酒”之意,Madrone(马德隆)为“浆果鹃”,Morgan Hill(摩根希尔)中的Morgan可指一种马,San Martin(圣马丁)中Martin可指“燕子”等。
[30] okie,尤指20世纪30年代美国俄克拉何马州因农业萧条而到处流浪寻找工作的工人,也可译成“俄克拉何马人”等。
[31] 模拟火车声音,又是作者姓名Kerouac(凯鲁亚克)象声变形词,下文两处类似。
[32] Joel Albert McCrea(1905—1990),美国演员,主演西部片,演过90多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