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我母亲独自住在长岛牙买加湾的一个小套公寓里,在一家鞋厂工作,等我回家,那样我可以陪伴她,每月陪她去一次无线电城。她给我留了一个小卧室,衣橱里放着干净的内衣裤,床上铺好了干净的床单。经历了睡袋、铺位和铁路大地所有这一切之后,这给我一种轻松的宽慰。这是母亲一生中给与我的许多机会中的又一次:就待在家里写作。
我总把所剩的薪金都给她。我安下心来美美地睡了几个长觉,在屋里整天沉思冥想、写作,乘半个小时地铁去曼哈顿绕着深爱的旧城长久散步,漫步于一条条街道、一座座桥梁、时报广场、自助餐馆、滨水区域;拜访我所有“垮掉的一代”的诗人朋友,与他们一起漫无目的地随便走走;我与格林威治村里几个姑娘有几段风流韵事;我怀着几近疯狂的欣喜做了一切人们回到纽约城要做的事情。
我聆听了风靡一时的歌剧,黑人称之为《苹果》。
赫尔曼·梅尔维尔歌颂道:“此刻那里有你的曼哈顿孤城,四周码头环绕。”
托马斯·沃尔夫歌颂道:“四周潮水环绕,浪花飞溅。”
纽约全景四处可见,从新泽西眺望,从摩天大楼俯瞰……
甚至从酒吧(比如第三大道酒吧)也能看到各种景象——清晨四点,男人们在黄铜底座的酒吧围栏里玻璃杯丁零当啷乒乒乓乓,亢奋地高声喊叫:“你去哪里?”十月就在空气之中,在门前深秋初冬风和日丽之中。两个麦迪逊大道上的销售员工作了整整一天,他们衣着考究得体,口中吐着雪茄烟雾,充满朝气地走了进来;他们很高兴,一天工作已经结束,马上可以畅饮了;他们肩并肩笑嘻嘻地大步跨进酒吧,可是喧闹拥挤的酒吧里没有空位(该死的!),于是他们只能远远地站着边闲聊边笑着等候。男人酷爱酒吧,好酒吧应该受人喜爱。酒吧里满是商人、工人、当代的芬恩·麦克库尔[1]。身穿工作服头发花白肮脏不堪的老酒鬼,兴高采烈地狂饮啤酒。无名的卡车、公共汽车司机臀部挂着手电筒——一脸沮丧的老头们猛灌啤酒,对着快乐酗酒的天花板悲伤地噘起发紫的嘴唇。酒吧侍者服务迅捷,彬彬有礼,对他们的工作和顾客都颇感兴趣。就像下午四点半工作结束时的都柏林。但是,这是纽约大名鼎鼎的第三大道,免费午餐:穆迪街散发的味道、废弃的河流,污浊的路上的午餐,从酒吧门前哗啦而过;留着长长鬓角的吉他演奏英雄们在下午昏昏欲睡的木头台阶上闻够了那里的味道。但这是纽约,远处摩天大楼鳞次栉比,各种声音喧闹嘈杂,人们乱哄哄地交谈,品味流言蜚语,直到伊厄威克[2]卸下他的负重——啊,杰克·菲茨杰拉德伟大的墨菲,你在哪里?身穿破烂蓝衬衫的半秃的用铲子的人,粗蓝布工作服的下摆破碎褴褛,手里紧握着闪闪发亮的玻璃酒杯,棕色的下午啤酒顶部浮着一层泡沫。头戴卷边毡帽身穿马甲但不穿外衣的经理在黄铜围栏边将身体重心从右脚换到左脚时,地铁在地底下隆隆行驶。头戴帽子的黑人,年轻庄重,腋下夹着报纸,在酒吧热情、慈父般地倾身向前与人道别——开电梯的人守在拐角处。这里不就是人们传说的房地产商人诺瓦克常常熬夜的地方吗?他满脸皱纹,为富了再富,在那间小螺蛳壳般的白色小屋里整夜打印报告和信件,而他的妻子和孩子深夜十一点在家里都快疯了。他雄心勃勃、担惊受怕,在这个孤岛、这条街上的那间小办公室里,尽管寒酸,但接受所有业务;创业阶段,任何生意都可能很小,但雄心是巨大的——现在正在推进多少一流生意?他从没赚够百万,从没听着《再见毒品》和《我也爱你》喝上一杯?在纽约,在这样的后晌,啤酒房里的人们亢奋万分,他们从这个凳子换坐到另一个凳子,脚底脚跟在踏脚横档上不断变换搁脚的姿势。从来没有叫“老眼镜”过来,给他这个戴眼镜的红鼻子一杯酒——他从不发笑,让苍蝇把他的鼻子当作逗留的目标——但是在半夜绞尽脑汁想变富,想让他的家庭得到最好的东西。因此,现在最好的美国草皮是他的毯子,那是在哈得孙湾圆脸英格兰佬开的高级纺织厂织造的,穿着白色工作服的房屋油漆工(悄悄地)用小车把它运来包裹他曾经健美现在疯长的一身肥肉,让寄生虫疯长吧——将他包裹起来!所以再来一杯啤酒,酒鬼们!该死的瘾君子们!情人们!
我和我的朋友们在纽约城里有我们自己独特的娱乐方式,不用花很多钱,最重要的是不必拘泥于各种形式主义的繁文缛节,比如像一流的市长社交跳舞晚会。我们不必握手,我们不必事先预约,我们感觉良好。我们有点像孩子一样随意四处溜达。我们走进社交聚会,告诉大家我们正在写些什么,人们还以为我们在炫耀。他们会说:“哎呀,瞧这‘垮掉的一代’!”
比如,列举这个你们可能有过的典型晚会吧:
从位于四十二街和第七大道交界处的地铁出来,你路过那个厕所,它是纽约最“垮掉的”厕所——你根本无法吃准它是否开着,通常是一根大链条挡在前面,说它坏了,或者有某个白发腐朽的怪物鬼鬼祟祟地在外面溜达,纽约城里七百万人全都曾经过这个厕所,都曾不安地瞅过它一眼——经过新的炭烤汉堡摊、《圣经》书亭、自动唱片点唱机,还有一个破旧肮脏的地下旧杂志店,它的隔壁是一家飘着地铁拱廊味道的花生果仁薄脆糖店,四处零零星星可以见到古代吟游诗人柏罗丁[3]的旧版集子,与积压滞销的一套套德语高中教科书混在一起——他们在那里出售长长的鼠形的热狗(不,事实上它们挺诱人的,尤其当你身边没有十五美分,正在期待比克福德自助餐馆里的某人能给你施舍几枚硬币,借你一些零钱时)。
从地铁楼梯走上地面,人们撑着湿透的雨伞数小时数小时地站在那里,在雨中口水直流——许多身穿粗蓝布工作服的青年害怕参军,站在楼梯半道的铁台阶上听天由命,上天自有安排,当然他们中间也有些带着浪漫色彩的英雄,他们刚刚从俄克拉何马州来到纽约,雄心勃勃希望最终能意外得到帝国大厦豪华顶层公寓里某个性感年轻金发女郎的青睐——也许,他们中有些人站在那里梦想通过魔法拥有帝国大厦,他们梦想在特克萨卡纳郊外深山密林的一条小溪边拥有一栋古老的房子。他们羞于见人,因为打算去看色情电影(电影的名字叫什么?),《纽约时报》马路对面就是影院——狮子与老虎从面前走过,就是汤姆·沃尔夫[4]过去常谈及的某些类型的人物正路过那个街角。
四十二街和第七大道拐角处那家雪茄烟店里有许多公共电话间,你身体斜靠着,眼睛眺望着街面,拨出一个个令人愉快的电话,在那里你会感到真正的舒适,当外面下雨时,你会想延长交谈时间,你发现谁啦?篮球队?篮球教练?所有那些来自旱冰场的家伙都到那里去了吗?又是布朗克斯的娘们来寻欢作乐,她们真想寻找浪漫吗?色情电影里的一对对奇特女郎吗?你遇见过她们吗?或者神志迷糊的醉酒商人头发花白,歪戴帽子,茫然地抬头凝视着《纽约时报》大楼上的流动广告,有关赫鲁晓夫的巨大标题新闻滚动播出,闪烁的灯泡组合统计着亚洲的人口,每句新闻之后总有五百个圆点。突然,一个变态的焦急万分的警察出现在拐角处,命令所有的人都离开。这是世界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城市的中心,这就是“垮掉的一代”在这里的所作所为。诗人格雷戈里·科尔索[5]说,“站在街角而不等候任何人是力量。”
不去夜总会——如果你处在观察夜总会的有利位置(多数“垮掉的一代”成员经过鸟园时口袋空空)——而是站在人行道上,只是观望那些来自第二大道的稀奇古怪的人,多么奇怪:有人就像拿破仑路过这里,边走边在他的口袋里摸索糕饼屑,或者像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倔头倔脑,或者突然某人头戴棒球帽唰地经过(因为那就是你亲眼所见),最后一个老太太在七月中旬的夜晚头戴七顶帽子,身穿鼠皮长大衣,手提超大的俄国羊毛包,包里塞满了字迹潦草的一张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节日基金公司,七万病菌”,几只蛾子从她的一个袖子里飞了出来——她冲上前去,拉住圣地兄弟会会员胡搅蛮缠。还有背着行装无仗可打的士兵——从货运火车上下来的口琴演奏者。当然,也有正常的纽约人,他们看上去荒唐可笑格格不入,跟他们自己的洁癖一样古怪,手里拿着比萨饼和《纽约每日新闻》,朝棕色的地下室或宾夕法尼亚火车走去——也许能看见威·休·奥登本人在雨中摸索着走过——保罗·鲍尔斯身着涤纶套装英俊潇洒,从摩洛哥旅行归来路过这里,赫尔曼·梅尔维尔的幽灵身后尾随着华尔街抄写员巴特尔比,一八四八年颇受争议的时髦人物皮埃尔外出散步——观看《纽约时报》大楼上滚动播出的时事新闻——让我们回到街角的书报摊。航天器点火升空……教皇为穷人洗脚……
让我们穿过街道去我们喜爱的就餐地点格兰特酒家。花六十五美分,你就能得到一大盘油炸蛤蜊、许多炸薯条、一些卷心菜沙拉、一些蛋黄酱、一小碟蘸鱼用的红色调料、一薄片柠檬、两片新鲜黑面包、一块黄油;再花十美分,就会来一杯罕见的桦啤。在这里就餐多爽呀!西班牙移民倚靠着一个个芥末大罐站着大啃热狗。十个不同的食品柜摆放着各种不同的特色菜。十美分的奶酪三明治、两个出售启示录鸡尾酒的烈酒柜台,噢,对了,还有挺棒的漫不经心的酒保。站在后面的警察在吃白食——酒醉的萨克斯管演奏者赊账就餐——孤独高傲的捡破烂的人来自哈得孙大街,他们小口小口地呷着汤羹,对任何人都默默无语,他们的手指乌黑,唉!一天两万顾客——雨天五万——雪天十万。一天营业二十四小时。隐私——在耀眼的红灯底下,在人人忘情交谈的情况下,至关重要。畸形的土鲁斯-劳特累克[6]携带拐杖,在角落里素描速写。你可以在那里待上五分钟,大口地吃完你的食物,或者在那里待上数小时,与你的好友进行荒唐的哲学家似的交谈,为人类忧心忡忡。“看电影前我们吃个热狗吧!”你在酒吧里兴致那么高,根本不会去影院,因为这里要比多丽丝·黛在加勒比海度假的电影更有意思。
“不过,今晚我们做什么呢?马蒂会去看电影,但我们要去找熟人买毒品。走吧,去自动售货机那。”
“等一等,我要在消防栓顶上擦擦皮鞋。”
“你想在哈哈镜里照照你自己吗?”
“想花两毛五拍四张照片吗?那样我们就永恒了。当我们满头白发,像睿智的梭罗一样在小木屋里时,就能看着照片,回忆往事。”
“哎呀,哈哈镜没了,过去这里一直有哈哈镜。”
“去看拉夫电影如何?”
“那也没了。”
“他们有跳蚤表演。”
“他们还有跳舞女郎吗?”
“脱衣舞等粗俗歌舞早就没了。”
“我们顺着自动售货机走吧,看那些老太太吃豆子,或者那些站在橱窗前的聋哑人,观察他们,琢磨那种在窗前通过脸与脸手与手之间交流的无形的语言……?为什么时报广场让人感觉像个大房间?”
街对面是比克福德餐馆,就位于街区中间,在阿波罗剧院挑出遮篷的底下,紧挨着一家专卖哈夫洛克·埃利斯[7]和拉伯雷[8]著作的小书店,数千性癖好者在书架上翻阅。比克福德餐馆是时报广场最大的舞台——许多人成年累月都在那里游荡,成年男子和青年小伙在那里寻找只有上帝才知道的东西,也许时报广场的某个天使会把这整个大房间变成家园,古老的家宅——文明需要它。时报广场在那里究竟派什么用场?还不如尽情享受它。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城市。火星上有时报广场吗?“变形怪体”[9]在时报广场上会做什么呢?圣弗朗西斯呢?
一个姑娘在纽新航港局客运总站下了公共汽车,走进比克福德餐馆,中国姑娘,红鞋子,坐下喝咖啡,寻找老头子。
时报广场周围有整整一群流动人口,他们日日夜夜总把比克福德餐馆当作他们的总部。在“垮掉的一代”的鼎盛时期,一些诗人常常进去会见那个著名人物“亨基”[10],过去他常常穿着过分肥大的黑色雨衣进进出出,手持烟嘴,寻找某人抵押东西——雷明顿打字机、便携式收音机、黑雨衣——换取一些烤面包(换取一些钱),那样他就能到城外去,也可能与警察或者他那帮小伙中的某人发生冲突。还有第八大道许多愚蠢的歹徒也常常插足其中——也许他们仍然这样——早年的那些歹徒全都在监狱里或者死了。现在诗人只是去那里抽和平烟斗[11],寻找亨基或他同伙的踪影,边品尝褪色茶杯里的茶水边出神梦想。
“垮掉的一代”认为,如果你每晚去那里,待在那里,那么你就能在时报广场独自开始一整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季节,遇见所有的半夜报纸小贩、他们卷入的纷争、他们的家庭和痛苦——宗教狂热分子会带你回家,在餐桌上给你长时间布道,说教“新的天启”和类似的思想:“我的浸礼会牧师回温斯顿-塞勒姆后告诉我,上帝发明电视机的原因是当耶稣再次回地球时,他们将就在巴比伦这里的街上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将电视摄像机朝下对准这个地点,街头将血流成河,凡有眼睛的都会看见。”
如果还饿,那么就去东方自助餐馆——也是“喜爱的就餐地点”——有些夜生活——便宜——就在街对面地下室里,离四十街宏伟的纽新航港局客运总站不远,花九十美分吃一顿油焖大羊头外加希腊米饭。自动唱机播放着悠扬的东方曲调。
此刻要看你的兴致有多高了——假如你已经在某个街角勾搭上了——比如四十二街和第八大道的交界处,靠近惠兰药店,又一处孤独者出没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里勾搭人——黑人妓女,服用苯齐巨林后精神错乱蹒跚而行的女人。穿过大街,你就能看见纽约的没落已经开始——那里的环球饭店正在被拆除,四十四街正中间有个齿形大洞——绿色的麦格劳·希尔公司大厦在天空中呲牙咧嘴,高得令人难以想象——孤零零俯瞰哈得孙河,河上的货船在雨中等待它们的蒙得维的亚[12]灰岩。
也许还不如回家。天气凉了。或者:“我们去村里吧,或者去下东区,从收音机里收听西弗尼·锡德[13]播放的歌曲,或者播放印度唱片,吃波多黎各特大牛排,看看布鲁诺是否在布鲁克林区用刀砍破更多的汽车顶篷——尽管布鲁诺现在收敛多了,也许他已经写了一首新诗。”
或者看电视。夜生活——奥斯卡·利万特[14]在杰克·帕[15]主持的谈话节目上谈论他的忧郁症。
第五大道和鲍厄里街街角的五点爵士乐俱乐部有时上演塞隆尼斯·孟克[16]的钢琴演奏,于是你继续前往那里。如果你认识那里的老板,那么你就在桌边坐下,免费喝杯啤酒,但是如果你不认识他,你可以悄悄溜进去,站在通风设备边聆听。周末总是顾客满座。孟克非常出神地低头沉思,突然“叮”敲了一下琴键,说了一通话,他的大脚丫在地板上踏起优美的拍子,他的头侧向一边仔细听着,随后开始钢琴演奏。
李斯特·杨[17]逝世前在那里演奏过,两档节目之间的休息时间他常常坐在后面厨房里。我的好友、诗人艾伦·金斯堡走到后屋,跪在地上问他:如果一颗原子弹投在纽约,那么你会做什么?李斯特说他会砸碎蒂芙尼的橱窗,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走一些珠宝。他还说:“你为什么跪在地上?”他并不知道金斯堡是“垮掉的一代”的大英雄,现在被人们奉为神明。五点灯光昏暗,侍者都是怪怪的,但音乐总是一流的。有时,约翰·“火车”·柯川[18]用他次中音小号的强烈音符震撼全场。周末,一群群穿着考究的富人们把俱乐部挤得水泄不通,人们不停地交谈——没人在意。
噢,不过在下西区切尔西的希腊餐馆区埃及花园里待了几小时。几杯茴香酒,希腊烈酒,几个身着闪光金属饰片上装、戴着珠子乳罩的漂亮姑娘跳着肚皮舞,无与伦比的扎拉在舞池里,随着笛声和希腊的叮当节拍神秘地翩翩起舞——不跳舞的时候,她与乐队的男人们坐在一起,将一面鼓顶住肚皮敲击,眼睛出神。桌边三五成群,好像是来自郊外富人区的夫妻情侣,他们随着舞动的东方思想击拍手掌。如果晚到,你得靠墙站着。
想跳舞吗?去第三大道的花园酒吧,在那里你能在昏暗的里屋随着自动唱机的乐曲声跳美妙的四肢伸展舞,便宜,服务生放任自由。
只想与人交谈吗?去大学区的雪松酒吧,画家都在那里厮混。一天下午,那里有个十六岁的小伙将西班牙酒囊里的红酒朝他几个朋友的嘴里喷射,而且一直没有射中……
格林威治村的俱乐部有半音符、村先锋、波希米亚咖啡馆等,村门还以爵士乐(李·科尼兹、J·J·约翰逊、迈尔斯·戴维斯)著称,但是,你得有很多钱才行,不过钱不太多也不太要紧,问题是可悲的重商气氛正在扼杀爵士乐,爵士乐也在那里扼杀自己,因为爵士乐属于开放而欢乐的卖十美分啤酒的下等酒吧,它的兴起就是那样的。
某个画家的阁楼里正在举行大派对,点唱机里正播放着狂野高声的弗拉明戈舞曲,姑娘们突然全都扭屁股顿双足,人们试图在她们飞舞的头发之间起舞。男人们疯了,开始扭抱别人,楔形后跟女鞋在房间里扔来扔去,男人从膝盖处紧抱住别的男人,将他们提离地面九英尺,然后失去平衡,扑通,没人受伤。姑娘们双手支撑着男人的膝盖倒立,她们的裙子落下,露出了大腿处的褶边。最后,每个人都穿好衣服回家,主人昏昏沉沉地说:“你们看上去全都值得敬重。”
或者某人正好举办开幕式,或者在生活剧场、煤气灯咖啡馆、七艺咖啡长廊有一场诗歌朗诵会,都在时报广场附近(第九大道与四十三街之间,非常理想的地点,一般在星期五子夜开始),结束后,每个人都急匆匆奔向那个狂野的老酒吧。或者勒罗瓦·琼斯[19]家里有一个大型派对——他手头有新一期《幽玄》[20],这本杂志是他自己在一个有毛病的小机器上印刷的,从旧金山到马萨诸塞州格洛斯特,每个诗人的诗作都被收入其中,每本五十美分。历史上著名的出版商,印刷行业的秘密嬉皮士。勒罗瓦开始厌倦派对,每个人总是边脱衬衣边跳舞,三个多情姑娘正趴在诗人雷蒙德·布雷姆泽[21]身上柔情地歌唱;我的好友格雷戈里·科尔索正与《纽约邮报》的一名记者争辩,他说:“可你不理解袋鼠的哭泣!你那个行当算了吧!逃到恩切尼迪恩群岛去吧!”
我们出去吧,这里太文气了。我们去鲍厄里一醉方休,或者去唐人街宏发餐馆吃那种长面条、喝玻璃杯茶水。我们总吃东西是为了什么?我们从布鲁克林大桥上走过去吧,吊起胃口再吃。去桑兹街吃羊豆角如何?
哈特·克莱恩[22]的阴影!
“我们去看看能否找到唐·约瑟夫?”
“谁是唐·约瑟夫?”
唐·约瑟夫是一个出色的短号手,他留着小八字须,胳膊上挂着小号,在格林威治村里四处游荡;当他轻轻演奏时,小号会吱吱作响,但无人窃窃私语,比克斯[23]以来最伟大最甜蜜的小号,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站在酒吧自动唱机的旁边,演奏乐曲换啤酒喝。他看上去像个英俊的电影明星。他是爵士乐世界里超级具有魅力的隐秘而伟大的巴比·哈克特[24]。
那么托尼·弗鲁赛拉[25]那家伙呢?他盘腿坐在地毯上,用喇叭吹起巴赫,一边用耳朵倾听,后来晚上他在那里与一些家伙在一场演出中吹号,现代爵士乐……
或者乔治·琼斯[26],鲍厄里街区的神秘人物,他与查利·马利亚诺[27]黎明时刻一起在公园里演唱男高音,一时心血来潮,因为他们热爱爵士音乐,当时,黎明时刻,在滨水区,他们演唱了一整段,那家伙用一根拐杖敲击码头作为节奏。
说起鲍厄里街区的神秘人物,说说查利·米尔斯[28]如何?他与流浪汉们一起在街头散步,一边拿着瓶子喝酒,一边用十二音阶唱歌。
“我们去看看美国奇怪的、伟大的、神秘的画家们吧,与他们一起讨论他们的画作和看法——艾丽丝·布罗迪[29]和她精美的浅黄褐色的拜占庭童女画……”
“或者迈尔斯·福斯特[30]和他橘色洞里的黑公牛。”
“或者弗朗兹·克莱因[31]和他的蜘蛛网。”
“他血腥的蜘蛛网!”
“或者威廉·德·库宁[32]和他的《白色》。”
“或者罗伯特·德尼罗[33]。”
“或者多迪·马勒[34]和她在七英尺高花丛中的《天使报喜》。”
“或者艾尔·莱斯利[35]和他的巨幅帆布油画。”
“艾尔·莱斯利的巨人正在百乐门大厦里睡觉呢!”
还有另一个伟大的画家,他的名字叫比尔·海因[36],他是一个真正的隐秘的画家,他与所有那些诡秘的新女郎在东十街的几家咖啡店里厮混,那几家店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咖啡店,而是有点像亨利街的地下二手服装店,只不过你能在商店门口看见一尊非洲雕塑,或许一尊玛丽·弗兰克[37]的雕塑,商店里面他们用高保真音响播放弗雷斯科巴尔第[38]。
哦,我们回村去吧,站在第八大道和第六大道的拐角处,看看那些路过的知识分子。美联社记者摇摇晃晃地回家,回到他们在华盛顿广场的地下室公寓;女社论主笔牵着德国牧羊犬,宠物狗试图挣脱索链;孤独的女同性恋从身边经过渐渐融入人群;几位不知名的蓝指甲夏洛克·福尔摩斯专家去他们的房间服用东莨菪碱[39];一位肌肉僵硬的年轻人身着廉价灰色德国套装,正在对他肥胖的女友解释某件奇怪的事情;几位大编辑正彬彬有礼地俯身在报摊上购买早晨刚到的《泰晤士报》;大腹便便的家具搬运工像从一九一〇年卓别林电影里走出来的,拎着一个个装满炒杂碎[40]的大袋子(供养家中所有成员);毕加索画笔下忧思诙谐的角色如今是一家书画刻印裱装商店的老板,他思念他的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举起一个手指招呼出租车;矮胖的录制工程师头戴皮帽子急匆匆赶路;年轻的女艺术家从哥伦比亚大学出来,带着一些关于D·H·劳伦斯的问题,在路上结识了五十岁的男人,处境尴尬的老男人;纽约女子监狱忧郁的幽灵阴森森赫然耸现,像黑夜本身一样悄悄降临——傍晚,他们的一扇扇窗户看上去像一个个橘子——诗人E·E·卡明斯[41]正在荒诞畸形的阴影下购买一包止咳片。如果下雨,你可以站在霍华德·约翰逊酒店前的雨篷下,从另一侧观察这条街道。
五家店铺门面之外的超市里,“垮掉的一代”的天使彼得·奥洛夫斯基[42]在购买安尼达饼干(星期五深夜)、冰淇淋、鱼子酱、培根、椒盐卷饼、果味汽水、《电视导报》、凡士林、三把牙刷、巧克力牛奶(梦想着烤乳猪);还买了整袋爱达荷土豆、葡萄干面包,不慎买下了虫蛀过的卷心菜、感觉很新鲜的西红柿,收集紫色邮票。随后,他钱用了个精光回到家里,把买来的东西全部倒在桌上,拿出马雅可夫斯基的一厚本诗集,打开一九四九年型号的电视机,调至恐怖电影,入睡。
这就是纽约“垮掉的一代”的夜生活。
* * *
[1] Finn MacCools,名字源于Finn McCool,盖尔人神话中的巨人,英雄式人物,不少酒吧以此为名。
[2] Earwicker,爱尔兰作家乔伊斯代表作《芬尼根守灵夜》中芬尼根的继承人、酒店老板。
[3] Plotinus(205—270),古罗马哲学家,新柏拉图学派的创始人,门生波菲利将其著作编成《九章集》。
[4] Tom Wolfe(1931—),美国作家、记者,著有《插电酷甜迷幻实验》和《虚荣的篝火》等。
[5] Gregory Corso(1930—2001),全名Gregory Nunzio Corso,美国诗人,是“垮掉的一代”核心圈内(还有杰克·凯鲁亚克、艾伦·金斯堡和威廉·巴勒斯)最年轻的成员。
[6] Toulouse-Lautrec(1864—1901),法国画家,善于描绘人物本质特征,代表作有《面对面的晚餐》等。少年时双腿两次受伤,愈后成畸形。
[7] Havelock Ellis(1859—1939),英国散文家、医生,研究人类性行为,代表作《性心理研究》曾被控为“淫书”。
[8] Francois Rabelais(1494—1553),法国作家,代表作为《卡冈都亚和庞大固埃》(即《巨人传》)。
[9] The Blob,美国1958年科幻电影《变形怪体》(The Blob)中像果冻一样的外星怪物。
[10] Hunkey,指赫伯特·洪克(Herbert “Hunkey” Huncke,1915—1996),少年离家出走后常住纽约时报广场,凯鲁亚克受他启发开始使用“垮掉(beat)”一词。
[11] peace pipe,指某些部落的北美印第安人于庆典、集会等场合使用的雕饰精美的长管烟斗,为和平的象征。
[12] Montevideo,乌拉圭首都。
[13] Symphony Sid,原名锡德·托林(Sid Torin,1909—1984),美国爵士乐DJ,将比博普介绍给了大众。
[14] Oscar Levant(1906—1972),美国钢琴家、作曲家、喜剧演员。
[15] Jack Parr(1918—2004),美国广播和电视喜剧演员、主持人,以主持《今日秀》(Tonight Show,1957—1662)著称。
[16] Thelonious Monk(1917—1982),美国爵士钢琴家、作曲家,被认为是美国音乐巨人之一。
[17] Lester Young(1909—1959),绰号“Prez”,美国爵士乐次中音萨克斯管演奏家。
[18] John “Train” Coltrane(1926—1967),美国爵士乐萨克斯手、自由爵士乐的先锋。
[19] Leroi Jones,又名阿米里·巴拉卡(Amiri Baraka,1934—2014),美国诗人、作家、音乐评论家,代表作《蓝调生灵》。
[20] Yugen Magazine,“垮掉的一代”的主要文学杂志之一,发表地下诗歌,勒罗瓦·琼斯是其主要编辑之一,从1958年至1962年该杂志共出版过八期。
[21] Raymond Bremser(1934—1998),美国诗人,参过军,入过狱,因武装抢劫入狱6年,在狱中写诗歌寄给金斯堡、勒罗瓦等人,勒罗瓦将他的诗歌发表在《幽玄》上,1958年出狱后,勒罗瓦为他举行派对。
[22] Hart Crane(1899—1932),美国诗人,主要作品有《白色的建筑物》、《桥》等,后因苦闷投海自尽。
[23] Bix Beiderbecke(1903—1931),美国爵士乐小号手、钢琴演奏家、作曲家。
[24] Bobby Hackett(1915—1976),美国音乐家,小号、吉他演奏家。
[25] Tony Fruscella(1927—1969),美国爵士乐喇叭手、小号手。
[26] George Jones(1931—2013),美国乡村歌手。
[27] Charlie Mariano(1923—2009),美国爵士乐萨克斯管演奏家。
[28] Charley Mills(1830—?),凯鲁亚克的好友,美国音乐人。
[29] Iris Brodie(?—1961),纽约下东区画家。
[30] Miles Forst(1923—2006),美国纽约抽象派画家。
[31] Franz Klein(1910—1962),美国抽象派画家。
[32] Willem de Kooning(1904—1997),美籍荷兰人,抽象派画家。
[33] Robert De Niro,Sr.(1922—1993),美国抽象派画家。
[34] Dody Muller,美国女画家。
[35] Al Leslie(1927— ),美国艺术家、电影制片人。
[36] Bill Heine(1929—2012),美国画家。
[37] Mary Frank(1933— ),美国雕塑家、画家。
[38] Frescodaldi(1583—1643),意大利管风琴家、作曲家,对德国巴洛克学派有深远影响。
[39] scopolamine,用作镇静等。
[40] chop suey,一种主要由豆芽、竹笋、香菇、肉或鱼等做成的美式中国菜。
[41] e.e. cummings,即Edward Estlin Cummings(1894—1962),美国诗人、画家。
[42] Peter Orlovsy(1933—2010),美国诗人,俄国移民,金斯堡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