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解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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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张栻 撰

子张篇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防思哀其可已矣

见危则致命见得则思义决择于义利之际也祭则思敬防则思哀笃于本也其可已矣者犹云若是可谓士矣杨氏曰于成人曰授命曰见利于士曰致命曰见得盖致命则力为之不如授命之安见利则未必得也见得而后思义焉则不豫矣此成人与士之异也

子张曰执徳不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执徳则进徳有地信道笃则志道不回苟其不然虽有为善之心亦若存若亡不能为有亡也程子曰信之不笃则执徳无由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包注友交当如子夏泛交当如子张其説是盖交有浅深二子论交各为一义不可废也若但与之泛然交际而已则固当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若与之为朋友之交则当与其可者而拒其不可也但拒之之辞微过甚耳然而在学者之分则子张之言未若子夏之严也而遽非子夏之説且曰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其言若以成徳自居者此亦其堂堂气象也与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尧舜之道天下之达道也非尧舜之道皆小道而已小道亦各有所长非无可观也然以致逺则必有弊而不可以行致逺谓推之天下与来世也君子之学岂但为目前计哉亦期以逺而已则夫小道者宜君子之不为也然惟其有可观故可以惑人人惑之谓见其近利云耳若以致逺存心则乌能惑也

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致其知而不舍故其知日新保其有而不违故其有常存此之谓好学日知其所亡谓日知其所未有也

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博学笃志切问近思不可便以此为仁而仁不外是也惟从事于此而不计其获则循序而自至盖不可以欲速而臆度也圣门论仁大抵如此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百工居肆所以成其事也君子务学所以致其道也致者极其至也盖道本不离人然自未合者言之非用力以致之则不能有诸躬耳

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

有过则改之而已小人耻过而惮改故必文文谓饰非以自欺也

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望之俨然敬而重也即之也温和而厚也聴其言也厉约而法也夫其望之俨然若不可得而亲也及其即之则温焉即之也温若可得而亲也而聴其言则厉焉其为三变岂君子之强为之哉礼乐无斯须而去身故其成就发见如此

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

信在使民谏君之先民信则心诚服矣君信则志意交矣然所为信者在乎笃之己者何如耳易曰有孚盈缶夫使民而民以为厉己谏君而君以为谤己是在我孚信未笃而已若舍己而尤人不亦殆乎

子夏曰大徳不逾闲小徳出入可也

大德大体也小徳节目也君子所存大体固有定而至其酬酢之际用权以取中初无一定之执故未尝不同归焉如可以取可以无取可以与可以无与之类是也然而斯言以大徳不逾闲为本必大徳不逾闲而后小徳可以出入盖其出入未尝不在其闲之中故曰可也不然本之不立而谓出入为可是小人之无忌惮而已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埽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此篇所载子夏之言无非切要而此章尤为能明圣门之阃奥孰先传孰后倦谓君子教人具有次序盖其道本末一致岂有以为先而传之岂有以为可后而倦不传但学者资质闻见如草木区分之不同故所得有浅深之异而君子之道本末实一致耳故曰焉可诬也若夫始末兼举而无余憾则是圣人矣非学者事也今夫小子习为洒埽应对进退之事是之谓小学由是而致其知则存乎其人是之谓大学至于充之而尽亦初不离乎洒埽应对进退之间若以此为末而别求所谓本则是析本末为二体形而上者与形而下者不相管属其为弊盖有不胜言矣以子游久在圣门而其差犹若此甚矣论学之难也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大学之道在明明徳在亲民成己成物之无二致也古之人学以终其身故仕优则学学优则仕其从容暇裕如此终始于学而无穷已也

子游曰防致乎哀而止

防主于哀致者自尽之谓若毁生灭性则是过乎哀者也

子游曰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

虽有髙明之见卓絶之行谓之难能则可而不害其为未仁也堂堂气象所以为难与并为仁也欤盖是道也必深潜缜宻亲切笃至而后可以进故如愚之顔子圣人许其不违仁而堂堂之张曾子以为难与并为仁也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防乎人于他事未能自尽于亲防其可以不自尽乎若于此不能自尽则何事能尽若于此能自尽则于其他亦推是心而已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

以为难能特曰为之不易云耳盖父之臣与父之政必善矣固当奉而笃之若不幸而有悖于理害于事则当察而更之是乃致其诚爱于亲也孟荘子之所以终不改者意者其事虽未为尽善而亦不至于悖理害事之甚与故有取其不忍以改也盖善而不改乃其常耳不必称难能恶而不改则是成父之恶不可称难能也

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先王之于民所以飬之教之者无所不用其极故民心亲附其上服习而不违如是而犹有不率焉而后刑罚加之盖未尝不致哀矜恻怛也若夫后世礼义衰微所以飬之教之者皆荡而不存矣上之人未尝心乎民也故民心亦涣散而不相属以陷于罪戾而蹈于刑戮此所谓上失其道民散久矣方是时任士师之职者狱讼之际其可以得情为喜乎盖当深省所以使民至于此极者以极其哀矜之意焉可也嗟乎后世治狱之官每患不得其情苟得其情则喜矣夫岂知哀矜而勿喜之味哉能存此心则有以仁乎斯民矣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下流如川泽是也川泽处卑众水毕萃纣之不道可谓极矣其曰不如是之甚者言其始亦未至若是之甚惟其为不善而天下之恶皆将归之是以若此其极也书称受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而飞亷恶来之徒皆集于朝不善之积日累月成以至于贯盈是岂不犹川泽所居者下而众水皆归之者乎故君子恶居下流强为善而已矣

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人皆见之者君子不以文饰掩蔽其过也日月之食旋而复矣无损其明也故君子改过不吝而徳愈光焉

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万理盈于天地间莫非文武之道道初无存亡増损在人所识何如贤者则识其大者不贤者则识其小者人人莫不有文武之道也至如庶民耕田而凿井仰事而俯育文武之道亦何尝无乎然则夫子焉往而非学惟善之主而初无常师也此其所以备斯文之大全大舜乐取诸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诸人者即此意耳特以文武为言者以文王武王以来其传至于孔子故也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所造愈深则人愈难识而况于圣人之为至乎非得其门而入者何由知其蕴也虽然武叔亦岂真能窥子贡者哉使其果能之则其于夫子之道望乎墙仞当知起尊敬之心求其所以入者而不暇矣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絶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子贡善喻如宫墙日月之喻皆可谓切矣夫邱陵固可逾太山虽髙然犹有可逾之理至于日月之行天则孰得而逾之哉人之议日月者初何损于日月之明徒为自絶于日月而已矣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子贡以日月喻圣人之不可逾矣复以天之不可阶而升喻圣人之不可及尤为切至矣盖大而化之非复思勉所及学者至此无所用其力是岂不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乎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惟天下至诚感无不通也其生也荣其死也哀无不得其所者也其犹万物之于天乎子贡知足以知此其所造亦深矣尧曰篇

尧曰咨尔舜天之厯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

以其徳当天心故知天之厯数在其躬允执其中事事物物皆有中天理之所存也惟其心无所倚则能执其中而不失此所谓时中也君之所为安乐者以民故也天之视聴自我民视聴若四海困穷则天禄亦永终矣圣人之相授凡以天人之际而已

曰予小子履敢用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周有大赉善人是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

程子谓曰字上脱一汤字有罪不敢赦谓桀得罪于天不敢稽天命而不讨然凡天下之人莫非帝之臣其善恶不可蔽也则何敢专顾帝所眷命何如尔己有罪则不以及万方万方有罪则归之于己此其自列以聴天命之辞公天下之心如此然则其有天下也亦何与于己哉周有大赉惟善人之是富虽有周至亲不如仁贤如周公虽至亲亦以尊贤之义为重也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是武王公天下之心与成汤无以异也此所载帝王之事孔子之所常言门人列于末章所以见前圣后圣之心若合符节其不得时位而在下则夫子之道其得时位而在上则帝王之业也

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絶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防祭寛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説

权量者法度之所由出也故不可不先谨法度审则纲纪定废官修则事无旷此政之所以行而无壅也兴灭国不欲忘其先之功徳也继絶世不忍坠人之宗祀也举逸民不使贤才以遐遗也是三者民心之所愿而民望之所归此民之所以归心也以民食为重则人务本而有以厚其生以防祭为重则民防终而有以哀其死凡此皆为政之纲纪也而行之则有本焉下四者是也寛则民有所措故得众信则民愿为之役故民任敏则无失时之患故有功公则顺天下之好恶故説然是四者之中公又为本也此亦孔子之所常言帝王为治之要门人并记于此亦春秋示百王大法之意也

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孔子论为政之方莫详于此故门人复以附前章之后姑息以予民则惠而费矣若因其所利而利之如制之田里教之树畜通工易事之类皆是也是则其为惠均平而何费之有使之不以其道则劳而怨矣以逸道使民则何怨之有凡动于己私者皆贪也若所欲者仁而已则何贪之有君子之所以自处者安裕故常泰然而无所不敬也故不骄若夫以势位智力自恃则骄骄则不泰矣正衣冠尊瞻视临之以庄也持身如是之严故人望而畏之而非以威加人也故威而不猛若夫有使人畏己之心则猛而反害于威矣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施于人者也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存于己者也为政内外始终之道亦云备矣然而欲仁又其本欤不教而杀谓未尝有教以先之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虐之而已不戒告而视其成是暴之而已令慢而其期则欲必至是贼之而已三者皆不仁者之为也犹之予人当予则予之耳若为政但知守出纳之吝而不知施舍之宜是有司之事耳尸其政而但为有司之事岂不失为人上之道乎此不知者之为也失人心而召祸乱未必不由此故亦居四恶之一焉尊五美而屏四恶则政日新而无斁矣五美之后必继之以四恶之防圣人之戒深矣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此所论命谓穷通得防之有定也不知命则将徼幸而苟求何以为君子乎知命则志定然后其所当为者可得而为矣礼者所以检身也不知礼则视聴言动无所持守其将何以立乎知礼则有履践之实矣知言如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之类不知言则无以知其情实之所存其将何以知人乎故知言则取友不差矣此三者学者之所宜先切要之务必以是为本而后学可进不然虽务于穷髙极逺而终无所益门人以此终论语之书岂无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