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芳野蹲在火堆前,凝视着火苗。
火势越来越猛。好像火里有松脂。
(羞死人了。——)
深芳野恨不得自己此刻是个瞎子。
隔着火焰,对面的庄九郎赤身站立在深芳野的眼前。
似乎在说:
“不让我抱抱吗?”
深芳野素来笃信娘家丹后宫津城里持佛堂的爱染明王。据说是能给女子带来幸福的印度神仙。爱染明王脚底就踩着火焰。像极了眼前的庄九郎。
侍女小国觉察到了,便寻了话题问道:
“勘九郎大人,讲讲京城里的事情吧。”
“讲什么好呢。”
庄九郎也洞察入微。
“小国的故乡丹后宫津,虽然离京都三十里,却自古与京都往来密切,备受京城文化的熏陶。倒是我西村勘九郎才是乡下人。”
“您可真会夸人。”
小国高兴得咯咯直笑。
“深芳野小姐更是一色家的千金出身。勘九郎哪里敢在这里卖弄?”
一色家在武士门第中,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名门望族。
先祖一色太郎入道道猷是足利家的姻亲,尊氏取得天下后,被任命为九州探题[1],后来又成为足利幕府的四大官员之一,在室町时代繁荣一时。
一色家族中有不少任各国太守(后来的各国诸侯),前面也提到过,深芳野娘家从一百年前就一直任丹后的太守。
这个古老的家系中间虽历经了盛衰,却在战国乱世保住了家运,驻守在日本海沿岸的宫津城。
不过,作为武士门第的威风,却也和美浓的土岐家一样,已经大不如从前。
现在的主公无能无德。深芳野的父亲一色左京大夫义幸在四十二岁的厄运之年[2]才生下深芳野,怕给家里带来灾难,便在姐姐出嫁到土岐赖艺家时将妹妹深芳野也作为偏房陪嫁,可见有多么迷信。
古老的家族因循守旧,在这种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也不会有大出息。
生在甲斐太守武田家的武田信玄,可以说是例外中的例外。
足利以来的所谓名门的当代太守们,丧失了活跃的思考能力,被家臣或敌人抢去领地,或是名存实亡。
只是,女子却例外。
深芳野就是个出色的例子。这个尚是少女年纪的女子身上,焕发着延续两百年的名门闺秀独有的优雅气质。
当然她已经是土岐赖艺的女人。在庄九郎眼中,她身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妖艳,让人无法抗拒。
“深芳野小姐。”
庄九郎的声音从火堆的那端传来。
(怎么了?……)
深芳野狐疑地抬起眼睛。
“久居城中憋得慌吧。经常像这样出来郊游吗?”
“是的。……”
深芳野又垂下眼睑。
“春天和小国一起去摘刚长出的七草叶。……到了秋天,和主公来看这条长良川的鱼鹰。”
“在宫津城里住的时候怎么样呢?”
“您说的是?”
“出去郊游吗?”
“嗯。”
话题突然转了个弯。
(真费劲。)
想让深芳野开口说话。
“也摘蘑菇吗?”
“不,这种蘑菇我也不太清楚,宫津城一带好像没有。”
总算打开了话题。
“宫津离海很近吧。”
“嗯,很蓝。”
“海水吗?”
“是。”
深芳野的脑海里,浮现出故乡晚霞满天时令人难忘的景色。
“一到春天,”深芳野注视着膝盖旁的橡树叶,有一只蚂蚁在爬,“就到海边去捡贝壳。”
“真有意思。那边的海岸上波浪穿过礁石时,中间到处能捡到鲍鱼和海螺吧。”
“怎么说呢。……”深芳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那种危险的地方,小国从不带我去,我哪能知道。”
“哈哈,有小国这样忠心的人在,您一定很无聊吧。”
“说什么呢,勘九郎大人。”
小国也开起了玩笑。
“瞧您说的,好像小国欺负了小姐似的。”
“我有那么说吗?”
庄九郎对着小国微笑。
“正是。”
“那么,”庄九郎的笑容笼罩住小国,“小国一定后悔自己太忠心,反而限制了小姐的自由了吧?”
“喂,”小国举手亮掌,“庄九郎大人,我可要动手了。”
“还真厉害,”庄九郎嘴里说着,眼睛却一直盯着小国,“小国,有件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小国显得很愉快。
“现在,哪怕是一瞬间,给小姐一点自由吧。”
“你的意思是?”
“不能言传。”
庄九郎捡起脚底的枯树枝扔进火堆里。
“……?”
小国不解地望着他。
庄九郎走开去拾四周散落的树枝。一边拾着一边四处张望,确认树林里外都无人之后,抱着树枝走近了深芳野。
“……?”
深芳野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庄九郎的一举一动。
风吹过树梢。
小国和深芳野都像被庄九郎吸去了魂似的,一瞬间,万物静止,似乎全世界只有一个庄九郎。
庄九郎缓缓地伸出手来。深芳野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
他的手悄悄地挽上了她纤细的腰,揽她入怀。
“啊。”
深芳野刚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喊,就被庄九郎堵住了嘴唇。
他的舌头野蛮地攻击着她的。在她的樱唇中肆意纠缠、搅动,似乎要汲取她唾液中所有的芳香。
小国呆呆地站着。
眼前上演的这一幕,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小国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就好像已经习惯的世界,突然天翻地覆变了样。
深芳野试图挣扎,却无济于事。
有一股电流,从被庄九郎紧扣的腰部涌遍了全身。
甚至她觉得自己就要昏厥过去。
稍带夸张地说,等到深芳野回到城里自己的居所,才缓过神来。她觉得自己像是第一次被男人爱抚。庄九郎结实的肌肉和男性气息,第一次唤醒了她体内原始的反应,即雌性迎合雄性时的润滑潮湿。
然而,当时她的意识虚空涣散,庄九郎对自己做了些什么,她竟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她踮着脚尖站立,身体后倾,只剩下呼吸的能力。她的裙裾,似乎也从腰间被解开了。
风刮过老栗子树,簌簌直响,就像是低低的哭泣声。
天空一下就阴云密布了。庄九郎离开后,她跌坐在地上,觉得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并不是身体不适。只是像有什么东西,夺去了她眼前的光亮。黑暗中夹着莹莹的绿光,就像要被吸进地底去一般。
深芳野回过神来时,天空又恢复了碧蓝色。而自己,正躺在小国的膝盖上。
庄九郎早已不见人影。
“小姐。——”
小国禁不住地哆嗦。
“小国什么忙也没帮上。请饶了我吧!”
“算了,”深芳野总算能够开口说话了,“就当作——病了一场吧。对,就这么想吧。小国,你也要这么想才是。”
深芳野像是喃喃自语。这也是后来小国告诉她的。
深芳野的居室虽同在鹭山城内,却和本殿、偏殿、角楼等分开而建。
被称作一色馆。
从郊外回来后,深芳野连嘴唇都失了血色,立刻吩咐下人铺了被褥躺下了。
小国靠近床边想陪陪她,她却摇头拒绝了。
她只是觉得累。从头到脚,似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体内的元气好像都被庄九郎吸走了。
她已经无力思考,只是觉得羞耻。不是因为被侵犯这件事本身,而是直到现在还在继续被侵犯。不,不是侵犯,而是诞生。诞生的产物仍旧在深芳野的体内蠕动,堂而皇之地呼吸着。也许这才是她感到羞耻的原因。
天黑了,小国小心翼翼地拉开房门,端来了滋补的汤药。
“那是什么?”
深芳野像个无邪的少女一般望向小国。眼睛水汪汪的。
(小姐比任何时候都漂亮。)
连小国都为之心动。
“是吉野的葛汤。”
“真好啊。”
深芳野从床上坐起身来。眼里春波荡漾。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
深芳野尚未注意到自己的变化。
她端起冒着热气的药汤,轻轻吹了三下后啜了一小口,朝着小国笑道:
“好烫啊。”
她看上去并无羞赧,只是天真无邪地笑着。小国虽然从深芳野出生就一直跟随她,却从未见过小姐这个样子。
之后,两人相对无言。谁都不敢也不愿提到那件事情。可是,出乎小国的意料,深芳野还是主动开口了。
“小国,那件事情……”
“小姐指的是烤火的事吧?”
小国暗暗得意自己的巧妙回答。
“对,烤火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讲。”
(这还用说。)
小国紧张地点了点头。就算不叮嘱,这种事也说不出口的呀。先不论赖艺有多宠爱深芳野,这件事传出去,会给赖艺的名声造成巨大的损失。
“奴婢不敢。”
小国说。对深芳野来说,小国就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深芳野摇了摇头道: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就像做了个梦一样。”
“但是西村勘九郎真的不寻常。我开始还以为眼花了呢。等回过味来,发现开不了口,手脚也动不了。现在想想都害怕。全日本有哪个武士敢对主公的女人做出那么大胆的举动。而且,后来一想,他还光着身子……”
“小国!”
深芳野着急地打断了她。她不想让自己的体验由于小国的无法接受,而被小国嘶哑的声音在世俗的道德标准衡量下被重现出来。
“那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是。”
小国虽不解深芳野加重的口吻,却顺从地点了点头。
“还有,”深芳野接着说道,“不要对西村勘九郎大人有成见。”
“为、为什么呢?”
“我还没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总之,像以前那样对待勘九郎大人就好了。”
“是。”
小国也只能顺从。
话说那天的庄九郎,回到寓所后只说了一句“我受了风寒”,便一头扎进了房间,没去给赖艺请安。
“是不是有点做过了?”他有些后悔,但又转念一想,“早知道会那样,不如就在小国眼皮底下占有深芳野。”
体内还在蠢蠢欲动。
虽说庄九郎一向很克制自己,却无法抗拒深芳野。
(迟早的事。——)
要堂而皇之地把赖艺身边的这位宠妾弄到手。庄九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发誓道。
* * *
[1] 镰仓、室町幕府时代的官名。在远离的要地管理当地的政治、军事和裁判等。
[2] 容易遇到灾难或麻烦的年份。男性为25、42岁,女性为19、3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