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香粉

司马辽太郎Ctrl+D 收藏本站

父亲葬礼的前一天,家臣平手政秀逮住信长说:

“你听好了,明天要是再偷溜出去,师傅我就只好切腹自尽了。”

“知道了。”

信长却连如此简单的回答都没有,反而别过脸,一条棕毛狗正好经过。

平手政秀仍不放心,之后又唤来浓姬的随身侍女各务野叮嘱道:

“告诉你们夫人。明天的事就拜托了!”

夜里,浓姬对信长说:

“真是奇怪。”

她笑得花枝乱颤。

“什么事?”

“大家都把你看成野鸭子,担心你钻到水里或是飞上天去。”

“一群蠢货。”信长紧绷着脸,“这个世界上全是蠢人。”

“嗯。”

“城里有好几百人准备着葬礼。好像要请三百名和尚。就算来了成百上千的和尚,祭品堆成山,父亲也不会死而复生。阿浓,你说是不是?”

“嗯。”

浓姬点点头,她想信长一定是误会了。葬礼是悼念死者的,而不是让人死而复生的。

“自古以来死了好几亿人,葬礼办得再好也没人能活过来。”

“只是,葬礼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我当然知道!”信长提高了声调,“所以我才说是徒劳。尽做些于事无补的事情,跑到寺院里,让和尚念着经痛哭流涕。世上没有比人更蠢的了。”

此话倒也有理。浓姬缓声道:

“你说的我都懂,可是公子是丧主啊!”

“我可不想当。”

“别任性了。不按照世上的惯例做,大家会在背地里骂你是不孝子。”

信长不做声了。他一旦沉默,脸就会马上阴下来。此刻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浓姬的存在。

这个年轻人说话向来简短。他根本不擅长对话。几乎整天不开口,要表达意志时,马上会付诸行动。

(就是这种脾气。)

浓姬看在眼里。

然而,她根本不了解信长的心中隐藏的愤怒、怨恨和悲哀。

首先,他恨透了父亲才刚刚四十二岁就死了。

(父亲这个笨蛋。)

他想破口大骂。信长一直按照自己的方式锻炼和引导自己。游泳或是扔石子,让步兵们比试棍棒什么的,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夺得天下。

他虚岁不过十八岁。虽然他自知尚不成熟,父亲却以死的方式猛地把他推到了织田军团总指挥的位置上。

(父亲,真是太随便了!)

他气得想骂人。原本这个男子,一旦事情的发展不符合自己的预想,便会愤怒得抓狂。

还有一点让他生气的是,自己的家族姻亲们都对他的器量感到绝望时,只有父亲信秀会说:

别在意那些坏话,只有我了解你。

对他呵护有加。信长从小时候就敏锐地看穿了这一点:

(我的事情只有父亲才懂。)

他想。反过来说,正是因为这点,他才能放心地为所欲为,穿着奇装异服招摇过市。

也就是说,正是由于信秀的存在,才让信长不感到孤单。而此刻失去了唯一理解自己的人,对信长的打击实在是无以复加。

(愚蠢的族人和老臣们连这点都不懂,一味地准备着葬礼。)

所以他厌恶葬礼。万松寺的葬礼,就像是不理解自己的人们的一场庆典。葬礼办得越是盛大,信长就越觉得这群人在与自己无关的地方干着蠢事。

“不过,丧主也不是什么难差事,只要坐在那里就行了。香还是要烧的。”

“阿浓懂得不少嘛。”

“我让各务野问过中务(政秀)了。”

“自己还是个孩子,操这份闲心干吗。”

“我不放心你嘛。”

“我会照办的。”

信长点点头让她放心,又说:

“光烧香的话再简单不过了。”

到了葬礼这一天。

声势宏大。

会场外挤满了人,士兵们和他们的家属、城下的居民们、领地里的大户人家再加上普通百姓,足足有好几千人,都蹲在路边上。

会场的松林四周挂着黑白相间的帷幔,武士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山僧们鸣弓避邪,大殿里坐着三百名和尚。

不久,织田家的队伍到了。他们从山门进入会场。信长的弟弟勘十郎身穿笔挺的外套搭配肥大的裤子骑在马上,略宽的下颚略微向下勾着。

他的身旁是辅佐勘十郎的老臣柴田权六、佐久间大学和次右卫门等人。

路边的人们都交头接耳地低声道:

“这就是勘十郎公子。”

末森城城主织田勘十郎容貌俊美、气质温柔,不仅在家里,也深受领地上的百姓们爱戴。

——老天爷真是不长眼。如果他当了总领,织田殿下也能含笑九泉了。

很多人都这么说。

他继承了母亲土田御前的眼睛,深深的双眼皮下乌黑的眼珠,加上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笑起来艳光流转,就连男子都会被吸引住,家里的女人更是为他着迷。

他低垂着眼。

当他抬起头来时,路边的女人们就像被定了魂一样。

——勘十郎公子多伤心啊!

有人甚至哭得直不起腰来。

后面跟着丧主信长。

陪伴他左右的是家臣林佐渡守通胜、平手中务大辅政秀、青山与三右卫门等人,大家都沉默地徒步而行。

信长骑在马上。路上的人们看见他,都吃惊得屏住了呼吸。

他竟然没穿裤子。

一件短边的小袖和服,腰上胡乱系着一根麻绳,挂着大小不一好几个袋子,头发则用红绳扎成冲天辫,摇摇晃晃地骑着马。

(看来传闻所说不假。)

沿路的人们顿时炸开了锅。

——还是那个呆瓜公子。

——这个国家还能保住吗?

有人轻叹道。

信长在山门旁轻巧地下了马,然后沿着长长的石阶向大殿走去,每一步他都走得无比坚实。

大殿中已经开始奏乐诵经了。

“少主,这边请。”

平手政秀小声提醒他入内,信长却问道:

“香炉在哪儿?”

“那边。”

“呃。”

他点点头,推开政秀大步流星地直奔香炉而去,抓起一把香粉举在手中,眼光炯炯地直盯着前方,突然哗地一声将手中的香粉掷了出去。

顿时,诵经声戛然而止,乐音紊乱,宠臣们都相对愕然。

信长却面不改色,转过身踏上来时的路就要离开。

“少主!”

平手政秀刚想抓住他的袖子,信长却猛一挥手:

“师傅,你可看见了。”

他大喊一声扬长而去,到了山门处飞身上马,挥手就是一鞭。

他像一阵飓风飞驰过街道,出了野外消失在树林里。几个贴身侍卫急忙在后面追赶,却早已不见他的踪影,直到太阳下山前还在拼命地寻找。

最后,终于在城外东北方向四里开外的橡树林中找到了他。

信长正躺在树木间的草地上,四仰八叉地睡着。

“少主!”

不管怎么喊,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始终一言不发地望着天。

浓姬娘家的美浓国主斋藤道三,也派出重臣堀田道空参加了当天的葬礼。

堀田探望了浓姬后回到美浓,到鹭山城向道三仔细描述了葬礼上所发生的事情。

然而,道三听完后一言不发。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道:

“道空,你觉得信长是个疯子吗?”

“此种行为确实不同寻常。”

“长相如何呢?”

道三又问道。

浓姬的贴身侍卫福富平太郎和侍女各务野时常寄密函给道三,因此信长的动静他基本都心中有数。然而这个信长到底是什么底细,他却丝毫都猜不透。

(我这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年轻人。)

没有模型,也就无从判断。

“要说长相,”道空想了一会儿说,“不好说。年纪尚轻,容貌到底是超出常人,要说是疯子或傻子,从外表上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吗?”

“只是,如果仔细看,他的眼睛清亮,唇角线条收敛,不仅不像愚钝之人,反而是极有器量之士。”

“那就对了。”

道三不禁叫出了声。福富和各务野在密函中都是如此描述的。

“所以我才无法判断信长的人物如何。”

“家里,可以说是国内都把他看成是傻子或疯子。”

“胡说八道。”

道三笑了起来。道三比谁都清楚,众人怎么说并不重要,关键是有眼光的人如何评价。

“你想想,织田信秀那么厉害的人一直不废除信长的嫡子之位,比起尾张群臣们的浊眼,我更相信信秀一个人的眼光。所以,才会苦于判断。”

“要说废嫡,”堀田道空压低了声音,“听说家中的老臣中有人密谋要废除信长公子,拥立勘十郎为主公呢。”

“我也听说了。”

道三也是为人父母。无论信长此人如何,一旦要被弟弟杀害,那么为了浓姬,就算倾尽整个美浓兵力,也要前去救援。

“看来要和女婿见一面了。”

道三说。

“噢,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要见面应该很难吧。”

“嗯。”

虽说是老丈人和女婿,按照战国的惯例,会利用会见来谋杀对方,织田家也会提高警惕,而自己也必须多加小心。

“不过,双方都事先确定人数,把地点放在国境上怎么样?”

“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同意。”

道空说后,道三哈哈地笑了。

“我的名声可不好。”

他喃喃道。织田家一定会看做是蝮蛇的惯用伎俩而一口回绝吧。“再耐心等等吧。现在信秀刚死,马上要求见面会引起对方不必要的疑心。”

葬礼之后,信长的狂躁也未见收敛,在家里的声望也逐渐下跌,拥立勘十郎的活动简直就在半公开地进行。

就连信长唯一的靠山平手政秀也听闻了此事。

绝不是传闻。信长的生母土田御前在葬礼后唤来政秀,毫不掩饰地说道:

“信长公子无法保住国家。”

她暗中指示平手加入到拥立勘十郎的队伍中去。事实上,土田御前将第一大臣林佐渡守调离信长身边,派到了末森城的勘十郎那里。

(看来已经进行得不一般了。)

政秀感到胆战心惊。确实,政秀一向把信长看做是“呆瓜殿下”,从织田家的重臣这一角度出发的确应该废了他拥立勘十郎。

然而,这个老人无法做到这一点。政秀与信长之间,流淌着一股父子般的感情。要把自己从孩童时代就开始抚育的信长,像杀鸡一样勒死,再拥立他的弟弟,政秀无论如何都办不到。

此后,政秀每次都扯着信长的衣袖:

“殿下,别这样了。”

或是:

“这种事连贱民都不做。”

等等,比以前加大了说教的频度,甚至用生气发怒的口吻。信长的颓废,老人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政秀说的十句话里,信长通常只听一句。然而葬礼后政秀的唠叨变本加厉,信长也深感不快,不久关系就逐渐疏远了。直到发生了一件小事。

政秀的长子五郎右卫门手里有一匹骏马。有一次被信长看见了,他凑上来说:

“五郎,把它给我吧。”

一旦想要就无法收手是信长的脾气。

而五郎右卫门却说:

“不行。我正在潜心习武。虽说是您的命令,请恕我难以从命。”他一口回绝了。

由此,信长对他的父亲政秀也怀恨在心,政秀想要见他都被他推辞了。

政秀陷入了窘迫之地。

这位老人在天文二十二年春天选择了自尽,临死前给信长留下了一封忠谏信。

信长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父亲死时,他甚至未在人前哭泣,这次却表现反常。他紧紧抱着政秀的尸体,放声恸哭:

“师傅!师傅!”

接下来的日子,信长或在寝室,或在路上行走,只要一想起政秀,就会突然失声痛哭。

有一次他突然跑到河滩上,踢着浅滩的水,声嘶力竭地呐喊着:

“师傅,你喝水啊!”

还有一次,在猎鹰回来的路上,他骑着马忽然悲从中来,将捕获的野鸡撕裂成碎块抛上天空,哭着喊道:

“师傅,你吃啊!”

他的行动让人捉摸不透。

他如此悲痛欲绝,熟读了政秀留下的忠谏信并背诵下来,痛哭的时候甚至能一字不差地拼命喊叫出来,而导致政秀自杀的他的德行,却压根儿没得到改变。

他和往常一样,经常像个疯子般冲出城去和村童们打闹,饿了就到田里拔萝卜充饥,一不高兴就拧着下人们的脖子出气,或是露宿野外,也不归宿。

就在尾张的呆瓜殿下的声望一日不如一日时,这天从木曾川的彼岸来了一位使者,手中拿着一棵樱花古木的树枝。

正是道三派来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