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信长正在马场挥鞭驯马,对面的木槿篱笆那边跑来一个年轻人,跪在他的马前。
“什么人?”
他急忙收了缰绳。年轻人跪在地上,埋头道:
“鄙人乃佐久间的七郎左(卫门)。”
此人年纪二十出头,擅长打斗,信长小时候经常带着他到城下招摇过市。
“喂,你是不是杀人了?”
信长骑在马上问道。七郎左的肩膀上沾满了血迹。
七郎左抬起脸。提到佐久间,可以说是织田家臣中首屈一指的名门,七郎左排行老二,受弟弟信行青睐,在末森城奉公。
他尚未娶妻。
“确实杀了人。”
信长勒马围着跪地的七郎左转着圈,又问:
“对方是谁?”
“和我同辈的津田八弥。今天拂晓,我冲到他家门口大声喊他,他一出来我就把他宰了。然后就来找殿下了。”
“事出何因?”
“为了女人。”
“哈哈,是那个阿胜吗?”
信长向来和家臣们的老二、老三们混得熟稔,对他们之间的事情了如指掌。
阿胜是佐久间支系家的女儿,在织田家的家臣中是出了名的美人儿。而且,她的脾气不是一般的倔。
——阿胜真的那么漂亮吗?
信长也曾经有过兴趣,还向贴身侍卫打听过。
——每人的眼光都不同吧。我可不喜欢那种又黑又瘦的。她有点儿神经兮兮的。
侍卫说。神经兮兮,指的是发起脾气来歇斯底里。
最近,阿胜和信长的弟弟信行的贴身侍卫津田八弥订了婚。这个消息使青年的家臣侍卫们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让八弥这个家伙得手了。”
众人都愤愤不平。其中一人当着大家的面嘲笑佐久间七郎左道:
“你不是一直暗恋阿胜吗?这回可惨了。”
七郎左忍受不了这种侮辱,立即离席而起直奔阿胜家。他偷偷溜进阿胜房里当面质问她。
“你竟然敢骗我?”
他大喊道。阿胜对他的粗鲁厌恶之极,对方三番五次通过宗家前来提亲,她都让父亲回绝了。
事实上,阿胜连七郎左的脸都不愿见到。
据说两三年前的一个夏日,信长和七郎左在龟濑的急流中骑马嬉戏打闹时,两人都不慎落入水中,差点被淹死。阿胜听闻后对她父亲说:
“这两人都在龟濑淹死才好呢。”
她父亲气得直拧她的嘴。白痴信长一向声名狼藉,七郎左作为他的狐朋狗友,阿胜自然没有好感。
“你骗了我。”
阿胜却是不知其所云。
“你信口雌黄!”
阿胜怒喝道。七郎左却坚持己见:
“那为何你每次见到我,都笑眯眯的呢?”
“您是我宗家的公子,阿胜是支系家的女儿,当然不能板着脸了。”
“你误导我了。我也傻乎乎地信以为真,告诉朋友们阿胜会嫁给我。你却说要嫁给津田八弥,让我在朋友面前还有何脸面。这已经不是你我之间的男女情事了。”
“那是你自找的。你怎么告诉大家的,阿胜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但是男人得有个男人样。你能不能取消和津田八弥的婚约嫁给我呢?”
“不行。”
我讨厌你,阿胜想说却又说不出口。她只好说:“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从阿胜看来,对佐久间一族宗家的公子也只能这么说。这样一来适得其反。七郎左反而坚定了信心。
(原来她并不讨厌我。)
他觉得功夫不负有心人,每天都来找她。几天后阿胜终于忍不住了。
“我喜欢的是八弥君。”
她表明了心迹。只是她仍无法直白说,我不喜欢七郎左君。
七郎左仍不肯死心,每天都上门。如果不得到阿胜,那么自己在家臣的同辈们当中会被耻笑。
然而,七郎左的一举一动都成为同辈们取乐的对象。一天,一个好心的友人提醒他:
“他们都在笑你呢。”
当时的武士社会,最忌讳的就是受人耻笑。武士们为了不让人嘲笑才在战场上英勇搏斗,决不退缩。平时也要言行谨慎,一旦被人耻笑,不是杀了对方,便是剖腹自尽。
顺便提一下,剖腹流行于江户时代,当时除非战场失利无路可退时,很少会选择自尽。反而是迅速杀敌后拔腿就跑更具有英雄气概。
“是谁造的谣?”
七郎左打听道。同辈们告诉他是津田八弥传出的话。
“该死的八弥。”
七郎左骂道。当天晚上他回家整理了衣物,来到津田八弥家的门口抱着剑一直等到天亮,门一开他就冲进去,杀死了闻声而来的津田八弥。
“尽干傻事。”
信长呵斥道,声音却不大。信长对这个孩提时代的狐朋狗友,除了君主之情外还有其他感情。也可以说是友情。
“小七,我自从当了家,再也没上街闲逛过,也不做恶作剧了。”
“您变得认真多了。”
“只有你,还是个呆瓜。”
与其说是批评,不如说信长十分羡慕他。身份低下的七郎左始终未长大成人,可以随着性子胡作非为。
“你想死?还是逃命?”
“我想离家出走。”
“既然我知道了此事,就不得不杀了你。不过,你既然知道要受死又为何特意来找我?”
“我准备见您一面……”七郎左开始放声大哭,“见您一面后就和您告辞。”
信长骑在马上,仰起脸望着天。
(这人真有意思。)
跪在一旁拎鞋的滕吉郎暗暗感叹。他从小就四处流浪,至今已改过三十九种职业,颇有看人的眼光。
(大家都说这名大将难以捉摸,看来有个关键。爱戴他,然后一味地从此角度迎奉他,如果这样做其实他倒是很有人情味嘛。)
他想。眼前的这一幕就是证据。
“七郎左,快逃吧。就当我没看见。”
信长破天荒地大发慈悲。此人一辈子都没有纵容过手下,总是一丝不苟地严格要求他们。因此被评价为冷漠无情,由于他善记家臣们的陋习和缺点,被后世称为:
“专门钻人空子的大将。”
这次却破了例。对杀了家臣后想要逃走的七郎左,他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按照藤吉郎的理解,信长从小就不被人理解,缺少关爱,一旦有人像七郎左一样崇拜他、靠近他,信长便会对其网开一面。
(看来伺候此人得从这方面下手啊。)
藤吉郎跪在地上,垂着头感慨不已。
还不仅仅如此。信长甚至还为他找好了下家,嘱咐他道:
“你到美浓去投奔我岳父吧。”
阿胜是个性情刚烈的女子。
当她得知七郎左投奔到美浓鹭山的斋藤道三门下后,留下一封信就悄悄地离开尾张去了美浓。不言而喻,她要为未婚夫报仇雪恨。
(就算我去求道三,也行不通吧。)
阿胜判断。
听说七郎左逃走是信长一手安排的,而且他还给岳父道三写了信,拜托他照顾七郎左。
(太不公平了。)
阿胜悲愤不已。虽身为女子,她下定决心要报这个仇。
阿胜自幼在邻国尾张长大,深谙美浓的人文地理。
道三虽然在美浓称霸,不过最近也风闻他的国主之座开始摇摇欲坠。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道三最初在美浓落脚时,投奔于前任美浓太守土岐赖艺的门下,不久又使用伎俩掳走了赖艺的宠妾深芳野。当时,深芳野已经身怀六甲。
当时连赖艺都不知情,道三自然也被蒙在鼓里。深芳野只将此事透露给了赖艺,尚不足月就生下了一个男婴。
道三虽然觉得蹊跷,但是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因此把他作为自己的后继人而极尽宠爱,也从不追问深芳野。
随着道三在美浓权势的扩大,这个孩子也逐渐长大成人。
如今,这个年轻人的身世在美浓已是妇孺皆知,只有他本人还被蒙在鼓里。
道三当然也心知肚明。他甚至反过来利用了这一点。在夺取美浓的统治权时,他饱受如何安抚美浓人心的困扰,只好打出招牌,“让位给义龙”而隐居二线,顺便把稻叶山城让给了义龙,自己则修建鹭山的城馆搬了过去。虽然实权仍握在道三手中,这项举措却使国内的反抗大致得以平息。美浓人把深芳野所出的义龙视作土岐氏的直系血亲,也就不存在异议。
再说说深芳野之子义龙。
他十五岁举行了成人式,起先取名为新九郎高政,天文十七年三月正式继位,改名为义龙。
今年虚岁二十九岁。
他的体格异常的健壮。身高六尺五寸,体重三十贯[1]。
他跪坐在地时,膝盖离地面竟然有一把扇子那么高,而扇子通常高一尺二寸。简直就是个怪物。
他的力气自然很大。要论腕力,家臣中无人能及。他还喜欢武艺,就像是一种嗜好。每年,稻叶山城脚下为守护神伊奈波明神举行祭祀时,他都要从各国请来练武之人进行比试。
这时,虽说剑术已经过了创始期,开始为天下人所重视,有身份的武士们却嗤之以鼻。
——那不过是步兵的小伎俩罢了。
纵横沙场的名将们也不屑一顾道:
打仗时根本派不上用场。
可见,身为一国之主就算再怎么喜欢,也不至于要到召集身份低贱的剑客举办祭祀比试的地步,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爱好。
义龙的脸胖得像鼓起的球,一双眯缝眼看起来像是没睡醒,缺乏面部表情。给人一种极其愚钝的印象,人却并不傻。
“那个蠢家伙。”
只有道三会这么批评他。义龙的近臣们都认为:
(才不是呢。他可是耳聪目明。)
由于他出身贵族,在与人的交往上缺乏应有的机灵敏锐,再加上他的体格给人的印象,看上去显得很蠢笨。
道三不喜欢义龙。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道三自己也不清楚。估计是十五六岁发育得最快的时期。
他的脸渐渐脱去稚气时。
(什么啊!)
道三顿感失望。压根儿就不像自己。眼看着义龙十八九岁时猛地蹿到六尺五寸高,道三终于彻底绝望。
(简直就是个怪物!)
不仅如此,义龙的身体就像一头巨兽给道三施加了无形的压力,道三开始从心底感到厌恶。
“他蠢笨的躯体让我恶心。”
他在下人面前也毫不避讳地说。这些话传到了义龙的耳中。
(父亲大人不喜欢我!)
他敏感地觉察到了。和其他弟弟们共处一室时,父亲道三的态度也表现得截然不同。自然而然地,义龙开始疏远道三。
就任稻叶山城主后,形式上虽为美浓国主,却和掌握实权的“鹭山隐居者”道三之间渐生嫌隙,两人之间的对立也与日俱增。
(投靠义龙殿下就好了。)
阿胜通晓其中事由,下定了决心。
她来到稻叶山城,委托义龙的家臣提交了诉状。
义龙立即接见了阿胜,亲自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点头道:
“那个佐久间七郎左,太不是东西了。虽说是鹭山的父亲大人的贴身侍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仇我一定帮你报。”
阿胜喜不自禁。
就这样,原本不过是尾张的年轻武士之间的男女情事,发展成连阿胜本人都无法想象的事件。
第二天,义龙立刻派出使者去拜见鹭山城道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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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本古代的计量单位。1贯等于3.75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