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秀将三支铁炮夹在腋下,奔跑在黑暗之中。
“快追啊,那人跑到林子里了。”
后面的人一路大喊着紧追不舍。
光秀择路而逃。这也是他的战术之一。
首先,给追兵制造麻烦,可以为觉庆住持一行逃脱争取时间。另外,他想给敌人制造错觉,在奈良坂抵挡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
而是五六个人。
他在松树林中时隐时现,不时地现身出来,大喊一声:
“看剑。”
便刺中对方。
光秀思维敏捷,当他注意到追兵们开始形成了远远的包围圈,便暗暗思量道:
(差不多该撤了。)
他心生一计。手里握着三根火绳。
光秀将它们分别缠绕在三支铁炮的火夹上,然后悄无声息地将它们挂在松树上,每支枪之间相距五间远。
(准备就绪。有风,火绳应该不会灭)
光秀将铁炮抬高,打开火药盖,灌上火药,又熟练地啪嗒一声盖上。
“对准哪一个好呢?”
光秀望向火光中的人群。有个人骑着马,来回在白色的烟雾中穿梭。
光秀端起铁炮,把枪身架在松树干上对准了那个人,他屏住呼吸。
他的手指已经扣在扳扣上,却没有突兀地扳动。光秀那个时代的铁炮术,已经讲究“如同行云流水般自然发射”。这一铁炮术上的经验之谈,在数百年之后一直被用于日本军队的射击训练当中。
光秀掌握好分寸后开火了。缠绕在火夹上的火绳碰撞到火药盒中的火药粉,产生火花后轰地喷出火光。
黑暗中,子弹穿过三十间的距离击中了骑在马上的人,他一头栽落下来。
紧接着,光秀又跑到第二棵松树根后蹲下,开始屈膝射击,又是轰然一声巨响。
只见他扔了铁炮,飞奔到第三棵松树旁,又射击了一次。
追兵一片哗然,包围圈顿时溃散,众人纷纷四散逃向铁炮的射程开外。
(好了。)
光秀蹬地而起。
他穿过树林上了大路,弓着腰向奈良坂上山而去。
一口气跑出五町远,突然从黑暗中奔出一个庞然大物。
光秀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匹马。这匹马失去了主人,自行跑到了这里。
(真是手向山明神的保佑啊。)
光秀手握缰绳把马拽了过来,又双手合十对着兴福寺方向、手向山的树林施了一礼。这个男人对神仙佛祖也是一丝不苟。
他翻身上了马,朝着北边疾驰而去。
光秀跑出十里路,进入山城(京都府)木津的村落后,弃马而行。天已经亮了。他走进一座寺庙:
“取碗粥来。让我睡到黄昏行不行?”
他把银两塞给寺里的和尚。
和尚狐疑地打量着光秀沾着血迹的衣服,总算开口道:
“请。”
让光秀进了院里。
光秀在厨房的地板上喝了一碗凉粥后,便躺下来呼呼大睡。白天出去会很危险。
太阳逐渐西斜,旁边有人发出声响,惊醒了光秀。
只见厨房里站着五名武士,正观望着自己。
(臭和尚,一定是告密了。)
武士们估计是来查房的。
(随机应变吧。)
光秀假装熟睡着,他调整了呼吸,猛地深吸一口气一跃而起,出到厅里刺倒其中一人,立刻迅速奔向门外。整个动作就像松鼠一样敏捷。
他出了山门。
马系在门边。他飞身上了马,双腿紧夹马腹狂奔而去,穿过木津的村落后,沿着木津川的街道向伊贺飞驰。
(赶快天黑吧。)
光秀一路祈祷着。除了夜色,没有其他能保护自己的办法。
到了加茂,太阳下山了,山河一色,变得黯淡下来。
光秀下了马,为了不让人发觉,他把马扔在了溪流里,自己则大步朝东而行。很快就到了笠置。
他选了近道,从山崖下跳入溪谷中,又在急流中游到了对岸的崖壁下,攀上崖顶沿着险峻的山道而行。
(不会追到这里来的。)
这片树海东起伊贺,北至甲贺。由于是原始森林,里面巨木参天,有时还需要用剑砍断树枝才能前行。
光秀在山中露宿了两晚,第三天总算到了近江甲贺郡的信乐乡。
信乐是一座山里的小乡村,这一带地名被称作“信乐谷”,地如其名,是个四周群山环绕的小盆地,酷似碗底。因奈良时期,圣武帝曾一度在此修建离宫而出名。
(快要走不动了。)
自从逃离美浓后,光秀浪迹天涯,却从未如此饥饿劳累过,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他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掏出钱袋恳求道:
“给口饭吃吧!”
此时的他看上去狼狈不堪。衣服褴褛,到处都溅着血迹,左脚的草鞋也不知道掉到了哪里。
“你是何人?”
“我乃美浓生人,名叫明智十兵卫。在山里遇到了狗熊,才变成了这样。”
主人让他进了屋,在桌角坐下,给他拿来了饭。
这位中年男子说话柔和,接近京都的方言。
“这里可是甲贺郡?”
“正是甲贺。您要去哪里?”
“和田。”
位于甲贺郡境内。
“离这里很近对吧?”
“哪里。甲贺虽说是山里的乡下,方圆可不小呢。离这里起码有个八里(三十公里)吧。您到和田去找哪一位呢?”
“和田殿下。”
“那不就是伊贺的太守吗?”
主人的语气增添了几分谦恭。
甲贺的大小村落由五十三名所谓的“甲贺乡士”统治,这五十三名乡士交情颇深,结成同盟一致对抗来自外界的军事和政治压力。
“这一带由谁掌管呢?”
“多罗尾四郎兵卫尉大人。他的府邸就在对面的多罗尾。”
“为人如何?”
“听说人品不错,武功也很高强。”
(会会此人。)
光秀灵机一动。如果下任的将军觉庆住持逃出奈良后,要想在甲贺的和田惟政家中栖身,多一个帮手总是好事。
(劝说他,把他拉到自己这边。)
光秀下定主意。他让这家的主人带路,来到了多罗尾的府邸前。
屋前有棵巨大的杉树。多罗尾家是当地历史悠久的豪族,四郎兵卫尉光俊是第十三代。四周挖有沟壑,建有土墙,看上去像个村寨,大门和房屋也体现出京都的公卿住宅风格。
“在下乃美浓的明智十兵卫。”
光秀主动向看守报上姓名,请求会面。
多罗尾四郎兵卫尉虽说是当地最高的掌权者,却爽朗地接见了光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旅人。
比想象的要年轻。
此人身高五尺七寸、身材魁梧高大,容貌却是一副公卿的样子,看上去很谨慎。
光秀并未马上说出自己的来意,而是先闲聊了一些各国的情况。
多罗尾四郎兵卫尉每次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
“原来如此啊。”或是“没想到会这样”什么的,时不时发表一些感想。
在那个年代,地方的豪族们喜欢让游行僧或练武之人留宿在自己家中,听取各国的风土人情。久居山中的多罗尾四郎兵卫尉对光秀的见多识广、清晰易懂的讲解,自然是十分欢喜。
(此人非同一般。)
他开始觉得,语气也愈发客气了。
话题自然提到了刚在京都发生的惊天动地的刺杀将军一事。
“就连将军的弟弟也惨遭杀害。”
多罗尾叹道。
光秀详细地描述了一番,才发现多罗尾对此事的了解并不比自己少。
(到底是甲贺乡士。)
光秀不禁赞叹道。甲贺的武士们与山对面的伊贺的乡士们不同,尤以忍者出名。由此,他们对世间的动向反应要灵敏得多。
“甲贺此地,”光秀道,“离京都近,再加上在山里持有军队,足以抵抗外部的侵略。也正是因为如此,得到历代将军的信任,经常来此躲避。”
“哪里哪里,也有反过来的时候。”
第九代将军义尚亲自率领幕军进攻近江的大名六角高赖时,甲贺乡士团加入到六角一方,独自在夜里对将军义尚所在的钩城发起突袭,将军因此而负伤,最终撒手人寰。多罗尾指的就是这件事。
“是那次有名的钩城之战吧。”
光秀苦笑道。那场夜袭后甲贺名扬天下,甚至传闻说——
甲贺人会变魔术。
其实并不是什么魔术,甲贺原本就是山国,各个豪族割据一方,自然而然的战术就会变得细致巧妙,往往做出一些平原上的武士们意想不到的举动。
“上一代将军,”多罗尾四郎兵卫接着说,“应该还有一个弟弟吧。我记得他在奈良一乘院当住持。”
“千真万确。”
光秀点头道。
“那位住持,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多罗尾问道。虽说是通晓世事的甲贺乡士,毕竟住持失踪的事情是最近几天才发生的事情,尚未传到他的耳中。
(该讲不该讲呢?)
光秀有些犹豫。
(不,还是再观察观察此人心里的想法吧。)
他拿定主意,巧妙地引开了话题,不经意地开始聊起诗歌管弦来。
让他吃惊的是,这位多罗尾四郎兵卫尉竟然也精通此道。甲贺乡士历史悠久,也许是来自多年来教养的积累。
多罗尾也惊诧于光秀造诣的深厚,他不由得拉着光秀的手要求道:
“今晚就留宿在我家中吧。拜托了。”
正合光秀的心意。
晚上,两人又把酒言欢,各自介绍了经历。
(此人值得信赖。)
光秀渐渐感觉到。多罗尾四郎兵卫尉似乎与光秀志同道合,都对传统的权威怀着强烈的爱戴与憧憬。
例如说——
“有将军家才会有武家。”
或者——
“当今的世道是以下犯上,根本谈不上什么秩序。这都是因为室町将军的力量衰退所致。”
这些话听起来,都带有重新恢复幕府政权的意味。
当天夜里,光秀留宿在府中的客房,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一夜。第二天,他低声告诉多罗尾:
“其实,下一任的将军觉庆住持正藏身在同是甲贺的八里外的和田馆中。”
他又叮嘱道:
“这可是天下机密。”
“那是自然。”多罗尾欣慰地点头道,“我就觉得你不是个普通人,没想到竟是觉庆住持身边的人。既然,承蒙你告知我此事,我也断不能袖手旁观。”
他的目光坚定。
光秀拗不过多罗尾的挽留,又留宿了一晚。
缘分真是不可思议。可以说,多罗尾四郎兵卫尉由于此时与光秀结下的友情,日后才得以飞黄腾达。
他后来经过光秀的引荐成为织田信长的部下,仍旧住在甲贺信乐的府邸中,又得到山城、伊贺两地的跨地区封地,当上了六万石的大名。后来又为秀吉尽忠,因受丰臣秀次事件的牵连被没收了大部分领地,却又受家康青睐成为甲贺郡的代官,并世世代代世袭下去,直到幕府的末期。
第三天清早,光秀离开了多罗尾馆,走了八里的山道,到了甲贺郡和田(现甲贺町内)和田惟政的馆中。
幕僚细川藤孝,看见光秀简直欣喜若狂。
“你安然无恙吗?”
他握着光秀的手进了门,立刻汇报了觉庆。
“十兵卫背着我,”觉庆的口吃愈发严重了,“跑了那么远的路。他在奈良坂与众人告别时自告奋勇单独对付敌人,一切还好吗?”
“十兵卫一定是拼了性命。”
“此人一片忠心啊!”
觉庆掉下泪来。
“我本想带他来见您,只是十兵卫光秀无官无职,无法前来参见您。”
“不碍事。我本就是四海漂流之人。不拘泥形式。”
“可是……”
藤孝还要接着往下说,觉庆却不耐烦地招手道:
“十兵卫不是我的救命恩人吗?快带过来吧!”
他一阵咳嗽。看来觉庆对光秀很是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