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机

司马辽太郎Ctrl+D 收藏本站

第二天,连歌师里村绍巴、同昌叱等人,从京都一侧的登山口赶了过来。

前天夜里,光秀突然派出使者向京都的绍巴发出邀请:

“请参加爱宕山西坊举办的连歌会。”

绍巴和昌叱等人一看是光秀的吩咐,连忙从清泷口上山而来。

连歌大师们是下午抵达的。傍晚,西坊的书院里开始举办连歌大会。

连歌的历史悠久。特别是到了室町时代,这项本属于京都贵族的文艺活动普及到了地方上的大名圈里,最近逐渐衰退。取而代之的是茶道。连歌和茶道虽说都是沙龙式的游乐,连歌是文艺性的,茶道却带有美术色彩。

比起连歌,信长更沉迷于茶道。可见他对美术的兴趣胜过文艺。织田家上一代的信秀酷爱连歌,甚至邀请连歌师宗祗前来助兴,信长却未能主动地继承父亲这一嗜好。

信长偏爱茶道也许是天生的癖好。与此类似的不胜枚举,例如他找出画师永乐并亲自加以保护,喜爱外国的奇装异服,他建造的安土城更是前所未闻的一大奇特建筑。

对茶道的爱好,应该说是来自道三的影响吧。浓姬从道三家中嫁过来时,第一次把茶道带到了织田家中。

信长的爱好也创造了一个时代。以京都和堺市为中心,茶道出现了空前的繁荣景象。

连歌却日渐衰退。这是因为信长举办茶会,却不愿意举行连歌活动。信长的部将们也热衷于参加茶会,对连歌却不屑一顾。

也就是光秀和细川藤孝除外。自然而然的,连歌大师村里绍巴把光秀当作是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庇护者。

绍巴曾在信长那儿遭遇过霉运。当年,信长正忙着攻打美浓,在尾张建了小牧城。绍巴从京都赶来祝贺新城的完工。那时,信长要求道:

“来一句吧!”

绍巴于是当场咏歌一曲道:

清晨开户门,山麓见柳樱

没想到信长勃然大怒道:

“武家的新城,开门做什么?”

那架势恨不得要惩处他,吓得绍巴屁滚尿流地逃回了京都。从那以后,绍巴就对信长敬而远之。

“您这次这么突然,出什么事了吗?”

绍巴向光秀询问道。

“这个嘛……”

光秀在想该如何措辞。突然在京都和丹波国境的山里举行连歌会,按照常理确实是说不过去。

“这次大人命我去备中出征。这一走或许又是好几年,因此请京城的旧友们来会会连歌。其实——”

光秀表情阴郁。

“这次见到足下,实是有事相求。”

“我吗?——”

到底是什么事呢?

光秀却缄口不言。绍巴望着光秀逐渐阴沉下去的脸色,感到了不安。

里村绍巴虽说是个连歌师,同时也涉足于政界。他通过连歌宴会与亲王、公卿、大名们来往甚秘,自然对政界的消息了如指掌。时不时会有人托他去打探消息,或是传达口信什么的。

(日向守想让我做什么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打量着光秀的表情。后者脸上的焦躁和不安虽然很明显,却无从知晓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酒席很快就摆好了,每人的膝盖面前都放好了笔墨纸砚。

“就请日向守开个头吧!”

绍巴提议道。

在座的共有七八个人。专业的连歌师除了绍巴,还有坐在副宾坐席上的养子昌叱。兼如、心前等人,也与光秀相交甚密。其他还有西坊威德院的院主行祐、上坊大善院的院主宥源两人。

光秀被点名开头,好一番苦思冥想。连歌大会的成功与否,取决于开头的好坏。

众人坐席的顺序依次是:

光秀

威德院行祐

绍巴

大善院宥源

昌叱

坐在第三位的绍巴,看见光秀苦苦思考的样子,心下想道:

有点奇怪。

光秀的眼光游离,表情愁苦,要说只是为了给连歌起个头也未免太夸张了。

不久,光秀吟出自己的作品。

时辰已到,雨降五月

(天啊!)

绍巴不由得抬眼向光秀望去。光秀却低下头,避开了绍巴的视线。虽然无法捕捉到作者的表情,绍巴却能够深深体会到歌中的深意。

“时辰已到。”

这句话,应该体现了奋起的决心。而且,光秀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把“土岐”二字巧妙地寓意于其中。

光秀出身的明智一族,起源于美浓的土岐源氏。光秀心中充满自豪勾画出的鲜艳的家纹,正是土岐的桔梗图案。

雨降五月,字面上可解释为五月的下雨天,此时想来,其寓意俨然是一统天下的含义[1]。

(莫非是要造反?)

绍巴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巨响,他手中握着的笔也像筛子似的抖个不停。

然而,只有绍巴一人朝着上面的方向理解,其他人都以为是指五月雨季的意思。即便如此,这首歌也做得极好。每个字都意味深长,让人感觉到一股气势。

接下来轮到威德院的行祐。这名僧人单纯地按照字面意思理解,温和地吟出了下文。

水涨庭山绿

这首歌的意思是,迎来了五月的雨季,河水的源头开始涨水,庭园里的山上也冒出了新绿。

“妙极了!”

绍巴发出一声职业诗人的惊叹,接着吟出了自己的下句。

花落阻水流

绍巴的寓意在于要阻挡光秀造反的决心。其中深意,只有光秀能够体会。

光秀抬起眼睛,紧紧注视着自己的文雅之交绍巴的脸。

绍巴躲开了他的视线。

“轮到下一位了。”

他特意提醒第四位的大善院宥源。

“好嘞。”

宥源接过来,对了一句,“风吹霞光暮”,很是平淡无奇。

众人散后,光秀把绍巴单独请到房里,用青春期少年般的口吻央求道:

“最近,我感到非常孤独。借着这次祈福,今晚能陪我说说话吗?”

绍巴不禁怜悯起眼前的光秀。他低声答道,如果不嫌弃的话自己很愿意。

两人面前摆着酒肴。下酒菜只有墨鱼干和炒豆。

“刚才我开头说的那句话,你明白意思了?”

光秀静静地开口道。绍巴却没有回答。

“我把足下当作朋友对待。接下来就算我说了些什么,你也不能告诉外人。”

“这是自然。”

绍巴无奈点头道。这对绍巴来说需要勇气。万一光秀造反失败的话,自己会被视作同罪而遭受诛连。

“过不了几天,天下就要易主了。从平氏将转为源氏。”

光秀接着说。信长自称为平氏。而光秀却是堂堂正正的美浓土岐源氏之后。他的意思是灭信长而夺天下。

“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啊!”

绍巴伸出双手,做出要捂住两耳的姿势。

光秀也觉得绍巴被自己选中很是不幸,然而,他有自己的理由。向绍巴倾吐内心的想法,从而使自己下定决心。

绍巴是个社交人物。告诉此人,就等于向全世界做了宣告。一旦自己松了口,就再没有后路可退了。他想把自己逼上绝路。

“如果听到我推翻平氏的消息,”光秀说,“你就去向朝廷放话。我既然出身源氏,请封我为征夷大将军。借将军之命讨伐余贼,平定天下后,定将政权奉还朝廷,重现律令之天下。此乃光秀平生之志向,请务必告之。”

“我知道了。”

绍巴点点头,心里却为光秀此番言论的幼稚感到惊诧。说什么打倒信长夺取政权后,要把权力归还朝廷。可是朝廷早已没有政治统治的能力,只会徒增负担而已。

(也许是收揽人心的手段。)

绍巴又想。不过,这种手段也未必太粗糙了吧。想把日本的政治恢复到从前的律令制,简直就是自欺欺人的幻想罢了。信长摧毁了室町体制,想要建立起顺应现实的政治经济体制,要推翻信长的光秀却没有什么政治理想,只是一味地幻想复古而已,这能行得通吗?

(总而言之——)

绍巴接着想。也许光秀的政权欲望并不强烈。与其说是夺权,倒不如说他最大的目的在于向信长报仇雪恨。信长一倒,政权自然会随机而来,然而在光秀的心目中,这只不过是附属性的产物而已。

最要紧的是,绍巴不想卷入此事太深。他找准时机便告辞走了。

绍巴走后,光秀上床睡觉,却辗转反侧。直到天色泛白,他也未曾合眼。

连歌会第二天也继续进行。众人不断地上下对歌,只有光秀举着笔,神思恍惚。

极度的睡眠不足让他无从思考。他疲惫的大脑近乎麻木,只有本能寺的白漆墙上瓦片的银光在眼前闪耀不定。

“轮到殿下您了。”

昌叱提醒他。

光秀猛地惊醒过来。此时他正沉浸在思考中,不禁脱口而出道:

“本能寺沟深似海。”

后来因赖山阳[2]的诗而家喻户晓的这一场景,此时的光秀却上演着剧中人。他不经意间咏出的这句话,意思是本能寺的外沟将有多深呢。

此时,倘若不是绍巴大声喊了一句:

“呀,这可不合适!”

还不知道光秀接下去要说出什么胡话来。

众人一句接一句地对着歌:

“色香皆醉花下。”

昌叱刚吟出上句,绍巴立刻接了下句:

“诸国长闲此时。”

到此为止,正好对满了一百句。

随后,寺里的和尚们端着盆上前来,请大家品尝粽子:

“这是寺里的特产。”

首先端到了上座的光秀面前。

“那就不客气了。”

光秀郑重其事地施了一礼,脑中却想着别的事情。他机械地伸出手,从盆里取出一只粽子。

众人也依次照做。

光秀将粽子放入口中。瞬间,众人都哑然地望着光秀。愿来,他没有剥皮,而是嚼起了竹叶。

直到光秀自己觉察后,才扔掉了粽子。

(到底怎么回事?)

绍巴不禁为光秀捏了一把汗。他的恍惚显然来自内心的孱弱。如此孱弱,又岂能夺得了天下?

晌午过后。

光秀带了黄金上山。他爽快地分给了众人。

爱宕灵寺分得了黄金三十片和铜板五百贯,祈福地的西坊威德院分得了五百两。绍巴等连歌师则分别拿到了五十两。

光秀下了山。

他径直回了丹波龟山城,当天晚上,一夜无梦。

翌日二十八日,城下人马声开始嘈杂。动员令刚刚下达,回到国内各处领地的家臣和官员们都纷纷集结到了城下。

“现在来了多少人?”

光秀询问着人数,他显得异常焦躁。人马逐渐增加到两千、五千、七千。估计再有一两天,就能凑齐明智家的所有兵马一万多人。

光秀还在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揭竿而起。到了这个时候,光秀孱弱的心仍旧摇摆不定。

第二天夜里,光秀终于下定决心,把左马助光春和斋藤内藏助利三叫到了自己房里。

二人到了后。

“你们进来。”

光秀把两人招进自己的蚊帐中。光凭这一点,两人就觉察到光秀接下来要交待的事情一定是非同小可。

* * *

[1] 这里的“雨”与“天下”同音。

[2] 赖山阳(1781-1832)是江户时代后期的历史家、思想家、汉诗家、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