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秀虽然谨小慎微,却缺乏阳刚之气。京城人都纷纷怀疑道:
“此人真能保得住天下吗?”
顺应时代潮流,开辟新时代所需的人格,应该充满阳光,给人心以光明之导向。光秀虽然为人伶俐,严于律己,但是要论他能否威震六十余州,恐怕人们会打个问号。
这个问号给光秀造成了微妙的影响,京城人虽说迎来了新的时代,却丝毫未体现出活力。
——织田家有不少豪迈之将,都受到信长的一手提拔和精心培养。
其中必定会有人赶跑惟任殿下(光秀),当上京城的主人。
人们心中都这么揣测着,他们躲在家中屏住呼吸,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光秀敏锐地捕捉到眼下的空气对自己不利。光秀的缺点在于对不利的因素过分敏感。这一缺点使光秀的言行拖泥带水,优柔寡断,自然人也跟着黯淡了下来。
光秀控制了京城后,立即对信长的根据地近江采取了行动,短时间内就控制了局面。本能寺之变后的三日当天,就接收了安土、长滨和佐和山等城池。
五日,光秀进入安土城,爬上了天守阁,将信长多年珍藏的高价茶具和金银珠宝毫不吝啬地赏赐给了家臣和新任命的将领们。
(一定要收买人心。)
光秀只有这一个念头。这说明了他的气度太小。眼看就要为争夺天下拼个你死我活,光秀却没把这些金银珠宝用作军事费用,而是分给自己人和世人以收买人心。光秀在这一点上的浪费太不自然了。
——惟任殿下心胸广阔。
光秀想给人们造成这种印象。用这些金钱来收买人心,让世人们忘记以前那个阴郁坚实的自己。
住在安土城时,七日,京都的朝廷派了敕使吉田兼见前来祝贺。朝廷永远都只对胜者微笑。
吉田兼见虽然官位高居从二位,却是负责祭神的官员,并非正统的公卿。兼见之所以会被选作敕使,在于他和光秀交情不浅。
兼见和光秀颇有交情。他们是亲家。兼见娶了细川幽斋的女儿。他在光秀袭击本能寺后,立刻为光秀展开了宫廷活动,费劲心思让公卿们理解光秀此次的行为。应该说,他是光秀收买人心的幕后人物。
“京城中的影响怎么样?”
光秀满脸畏惧之色。
兼见低下头思考,半晌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
“不管是宫里还是城里,人人都只字不提。”
光秀的半边脸上浮出他特有的悲伤神色。人们保持沉默,是因为对光秀有悖常理的行为感到不快,还是因为预感到新时代的到来呢?人们要在下一个主权者的手底下生存,当然也就没有心思去迎合光秀了。
“我在这里只是孤家寡人。”
光秀突然感叹道。他的意思是自己在时代中孤身一人。他说的这里,是指安土城。光秀得到了日本最核心之地的安土城并坐镇此地,然而与之前的主人信长不同,光秀并未坐稳这个时代的中心,而给人漂浮不定的印象。
“无论如何,京城那边就拜托你了。”
光秀对兼见殷勤备至,又赏给他大量的钱财。
第二天,光秀目送兼见踏上回京的路后,回到他的根据地之一、琵琶湖畔的坂本城。他把城里的事情交待给明智左马助光春,九日也去了京都。
从坂本通往京都的关口是白河口,相当于京都的鬼门。光秀特意绕远避开,从称得上是京都正门口的粟田口进了城。这条路直通三条大桥。朝廷的百官们都沿路夹道欢迎凯旋将军光秀。
(一定是兼见安排的。)
光秀心里又喜又忧。兼见拼命宣传才招来了这么多的公卿。公卿们和住持们都连声向光秀道贺。
“不敢当不敢当。”
光秀郑重地一一施礼。和信长不把公卿们放在眼里的桀骜不驯相比,光秀是从骨子里对公卿、住持这些历史权威感到尊敬。
之后,光秀又大肆赏赐了银两。正如有京雀、都童等词语,京都是舆论的摇篮,京城的评论会传到其他各国而成为天下的舆论。只要能收买口舌辛辣的京都知识分子,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光秀现在就是这种心情。
他首先向朝廷献上了五百枚银子。又向最难缠的知识分子们的聚集地临济禅五山和大德寺各进贡了一百枚银子,共花费了千余枚。
随后,他又一概免除了京都市民的土地税。
“四下散发金银,往后的军费该出现问题了。”
老臣中有人进谏道。虽然散发银两也很重要,但可以放在与旧织田军团决战之后。老臣们认为,眼下应把银两花在军备上才对。
光秀却不以为然。
此时的光秀,得知丹后宫津城的盟友细川藤孝剪去发髻一事后,怀着满腔的怨恨和忧愁写了一封信送去。
“吾有此举,全然出自为忠兴的未来考虑。平定近畿后,吾将让给忠兴与十五郎(自己的嫡子)而隐退。”
虽说结论是要求对方支持自己,然而整篇文章看起来,更像是哀求。光秀已经觉察到形势对自已一天比一天更加不利。大和的筒井顺庆也是如此。
又是姻亲,又是旗下的大名,这两点和细川藤孝并无二异。而且,对顺庆来说,光秀还是光复筒井家的恩人。筒井家原是大和的领主,后来被松永久秀霸占,信长打败松永后,光秀出面请求使筒井家得以收复失地。在光秀看来,就算所有人都不支持自己,细川藤孝和筒井顺庆也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
事实上,筒井顺庆也帮助了他。只是形式太过于微妙。他只派了一小支部队加入光秀的阵营,虽说形式上也参加了平定近江的战斗,当事人顺庆却不肯离开和郡山城。不仅如此,当顺庆听说羽柴秀吉为盟主的旧织田系的联军正沿着山阳道来势汹汹时,便转变了态度。他立即撤回了前去支援明智军的部队。他们甚至都没有通知光秀,就消失在京都的郊外。
(就连筒井都背叛了我。)
光秀对自己名声的凋落历历在目。
在这种形势和心情下,光秀大肆挥霍着金库里的金银珠宝。目前这种时候,实在不适宜去博取人气。
光秀却开始对尘世感到绝望。或者说,他是想在自己彻底绝望、肉体消亡后,为身后之世收买人心。他花钱的目的在此。收了钱财的天子、亲王、公卿、住持和五山的僧侣们,在光秀死后想必会替他辨明当时的心情和立场吧。
羽柴秀吉沿着山阳道一路飞驰,来势凶猛。其中一天在泥泞中日行八十公里,行军速度几乎破了纪录。
他一边行军,一边向四处派出军使召集织田家的诸将们参加。他们纷纷向秀吉提交了誓文,想借秀吉之力开拓家运,都发誓要跟随秀吉。秀吉利用这一形势,把握好这一时机奔向自己的锦绣前程。老天爷都眷顾秀吉。由于对方是毛利氏,信长分给秀吉的军队人数要多得多。
——秀吉会赢。
任谁看都是这个结果。无可厚非,人们都愿意参加将要赢的一方,人数也越来越多。羽柴秀吉到了摄津尼崎城后嚷嚷道:
“有什么能长精神的东西吗?”
吃了烤大蒜的六月十一日当天,人数已经超过了三万两千多人。
而孤立的明智军,只有一万数千人。
无需多言,光秀开始着急了。
(至少也得有顺庆帮忙吧。)
光秀派了家臣藤田传五到大和郡山城捎去口信,催他早日出兵。他猜到光凭口信顺庆是不会有所行动的,决定给他施加压力。六月十日,光秀亲自指挥大军从京城出发,南下经过男山(石清水八幡)背面来到洞之岭,在这里布好了阵。
洞之岭离顺庆居住的大和郡山只有二十公里。
“你若不从,就攻打郡山。”
光秀摆出一副恫吓的姿态。这座山岭脚下伸展的平原位于京都、大坂之间,一览无遗。过不了几天,羽柴秀吉的大军就将北上至此。筒井顺庆守在洞之岭,打算在此观望明智、羽柴两军的胜败,应该是谣传吧。光秀站在岭上想道。山岭位于大阪府北河内郡的最北端,与京都府相邻。
光秀在岭上等了顺庆一整天,一直等到了晚上。顺庆始终没来。第二天日头上了三杆,筒井顺庆还是没有走出郡山城。
“没指望了。”
光秀喃喃说道,仰头望着山岭的天空。万里无云。梅雨季节已经结束,山河郁郁葱葱,京都郊外迎来了一年四季中最美的季节。
光秀失望不已。来这座山岭并不是为了欣赏风景。如果顺庆不来,也就没有必要再这里耗费时间。必须回到京都南郊做好迎击羽柴大军的准备。
正午时分,光秀开始下山。路上,他领悟到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命运已经开始坠落。
(也太不成器了。)
光秀满腹无奈。一定是哪儿弄错了。光秀自认为自己计算得天衣无缝。然而,计算终究不等于现实。计算仅仅是计算而已。
(似乎我从一开始就想错了。错在根本。)
光秀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错误地估计了作为根本条件的自己。怎么看自己也不像个要做新时代之主的人。
(问题就在这儿。)
以前的道三又如何呢?信长的刻薄残忍可以说无人能及,然而,正是这一缺点反而成为神一般的资质,得以摧毁旧的弊端,创造了一个新时代。光秀再想想自己,自己似乎不具备这种众望所归的资质。人们都不看好光秀,而是对秀吉充满期待。
光秀继续下着山。
他在下鸟羽一带布了阵,并且采取了单纯的野战阵形。又抓紧修缮了胜龙寺城和淀城,加强了要塞的防备。光秀的人数太少,不得不担忧城里的防卫能力。
光秀所采取的战术形态也体现了他的心境。本来应该在决战或防卫中选择一个作为主题,这两者却模糊不清。
看到光秀模棱两可的战略思想,宿将斋藤内藏助利三提出了反对意见:
“我方人少势弱,应该彻底防守才稳妥。索性不如退回近江坂本城,再从长计议今后的事情如何?”
内藏助提议道。他的话确实有道理。即使到了这一步,光秀也未将全军力量投入眼下的野战中,而是将兵力的四分之一配置在近江的坂本、安土、长滨和佐和山这四座城中。光秀打算一旦野战失利便逃回近江。
“殿下已经不是从前的殿下了。”
斋藤内藏助看穿了他的心思。光秀确实意志消沉,以往的锐气不复存在。他自己已经认定要打败仗了。江户时代有句谚语叫做越穷越迟钝,要是这个时代有这句话,斋藤内藏助一定会用它来教训主人。
十二日下起了雨。
夜里,光秀接到秀吉军接近的消息,下令主动上前迎击。斋藤内藏助再次进谏道:
这么少的人数能对付得了吗?
他简直想冲着光秀大喊。光秀在整体的战术构想上采用了难以防守的阵形,在迎战准备上却表现得异常地勇敢和顽固。他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地安排了迎击队形,命令各队队长:
“明日拂晓在山崎附近集合。”
光秀把战场选在了山崎。
雨一直下个不停,光秀也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大军冒着倾盆大雨从下鸟羽出发,渡过了桂川。渡河期间,明智部队携带的枪炮弹药几乎都被雨淋湿了,成了一堆废物。
(真是糟糕。)
光秀咬着嘴唇,恨不得咬出了血。要知道,他从年轻时就以铁炮战术和用兵而驰名,也正是因为这项特技才被织田家看中,之后也为提高织田部队的铁炮阵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即使是现在,他的铁炮阵在日本仍然是首屈一指,没想到竟然会出现这种失误。
(明天能派上用场的弹药还不到十分之一。)
第二天如期而至。
天正十年六月十三日,战斗在下午四点打响,震耳欲聋的铁炮声响彻了淀川河畔。明智军在起初的两个小时挡住了秀吉的北进部队,快到日落时,终于阵脚大乱,溃不成军。光秀逃出了战场。
他先是逃到了细川藤孝的旧城胜龙寺城,后来又乘着夜色抄小道直奔近江坂本。跟随在后的只有沟尾庄兵卫等五六人。过了大龟谷就是桃山高地东侧的小栗栖村庄,这一带满是竹林。光秀走在竹林中的小道上,累得连握缰绳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野村还没到吗?”
光秀小声道。有风吹过,林中的雨露开始消散。
光秀的生命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尽头。他觉得左边的腹部一阵剧痛,不由下意识地抓住了马鬃,意识却逐渐变得模糊。
“殿下!”
沟尾庄兵卫大喊着跑上前来,光秀却已经从马鞍上一头栽了下来。一支枪穿透了他的腹部。这应该是藏在竹林里的当地人设的陷阱。
此时,幽斋细川藤孝还在丹后宫津城里,并未参加这场战斗。
战后不久,他从丹后去了京城,在本能寺烧毁的遗址上临时搭建了屋子,请来京城的富商显贵们,举办了追悼信长的百韵连歌大会。
当时赶到粟田口迎接光秀的公卿们半数以上都参加了这天的连歌大会,连歌师绍巴自然也在其中。
那时的追悼连歌流传至今。
墨染夕阳,难舍袖露 —幽斋
魂祭野外,月夜秋风 —道澄
分道扬镳,松虫啼音 —绍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