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龠者何?苏东坡《日喻》曰:“生而瞽者不识日。……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龠以为日也。”此则揣龠之由来。至于苦水所以用此二字,则意谓今兹所录,有如瞽者之于日,一误于扪烛,再误于揣龠,简直满不是那么回子事。其始既不止于毫厘相差,则其结果也不仅天地悬隔而已。
然而终于有此录者,《世间解》月刊行将出版,中行道兄要我写一篇关于禅的文字,这真使我不胜其惶恐之至。不错,十馀年来,我确乎读过几部禅宗的语录,也看过一两部佛经。不过这读这看,一如陶公渊明之读书不求甚解,则其了解之程度,亦复可想而知。然则随便翻翻,以遣有涯之生乎?即又不然。苦水虽非姚江学派笃信知行合一之说,而平生亦颇注意于行其所知,以为倘知而不能行,则其所知即成为身外之物,其未得也患得之,其既得也患失之。于此,我将仿孟子“万钟于我何加焉”之语,而曰:“多知于我何加焉?”反不如安分随缘,信步行去,虽做不到浩浩落落,海阔天空,亦庶几乎简简单单,心安梦稳也。我之于经与语录不求甚解的原故,倒不尽在乎震其艰深,知难而退。而是因为现在所知之一星半点已经不能见诸实行,那么,将来所知虽多,亦奚以为乎?譬如《心经》所云“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究竟涅槃且置,试问如何能做到远离梦想去?如何能做到无恐怖去,无挂碍去?若说苦水现下实际功夫业已达到此等境界,岂非大言不惭,自欺而又欺人?若说以此四句经作为题目,令苦水作一篇文字,则苦水自信即使不能说得天花乱坠,三五千字的论文卷子是可以拿得出手去的。若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便是万儿八千字,亦复何难?且不说依经说教,三世佛冤,亦且不说错下一转语,五百世堕野狐身;试问腊月三十日到来时,阎罗老子面前吃铁棒时,便将这三五千,甚至于万儿八千字去抵敌的么?笑话,笑话!哀哉,哀哉!古德的嘴尚只堪挂在墙上,则苦水的笔岂不应该扔在臭茅厕里也哉。
不过苦水虽不敢自命为文人,而半生学文,习焉成性。于读语录时,颇悟得为文之法。(即于读经,亦复如此,罪过,罪过。)洪觉范的《石门文字禅》,无甚了得,于文于禅,两无所当,不必援以为例。湛堂准和尚总不愧为一代宗匠,而他于读孔明《出师表》,却悟得作文章。其所作《水磨记》有云:“……故有以破麦也,即为其硙。欲变米也,即为其碾。欲取面也,即为其罗。欲去糠也,即为其扇。而规模法则总有关捩;消息既通,皆不拨而自转。以其水也,一波才动,前波后波,波波应而无尽。以其硙也,一轮才举,大轮小轮,轮轮运而无穷。……”准公此文,意在藉物明心,依境说禅,所可断言。然而文者见之为文,其所云“波波应而无尽”与夫“轮轮运而无穷”者,则又岂不是活泼泼的绝妙文心,有如雪堂行和尚所谓“虚而灵,寂而妙,如水上葫芦子相似,荡荡地无拘无绊,拶着便动,捺着便转”者耶?古来文人当其创作时文心能达到此种境界者,恐怕纪事只有盲左,说理只有蒙庄。此外,便是太史公之雄健,王仲任之坚实,仍不免尚隔一尘。话又说回来,难道苦水学文功夫已到达此等境界么?那又当然是不,不,一点也不。然则今兹所录,去禅固远,离文亦并不近,脚法师,说得行不得,此处正好断章取义,借用“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度残春”那两句也。然而古德有言:“行取说不得底;说取行不得底。”夫行取说不得底,真乃高高山头立,深深水底行;自家的功夫与见地亦俱不能到此,如今且将这话撂开一边。至于说取行不得底,且不可认作雷声大,雨点小;说大话,使小钱;若是如此,所谓错认驴鞍桥作阿爷下颏,辜负他古人不浅。所以者何?说取行不得底者,乃是学人提心在口,念兹在兹,鞭策自己勇猛精进的一种手段。不见夫汤之《盘铭》乎:“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者位圣人作此铭时,只是个自勉,倘若已经做到此种地步,还要此铭作甚?这正是说取行不得底一个证见。说到这里,苦水此录,自然应无,却亦正不害其有。
郑板桥自题其家书曰:“有些好处,大家看看;如无好处,糊窗糊壁,覆瓿覆盎而已。”至于明眼大师,棘手作家,毒喝痛棒,苦水则又无不欢喜承当也。
以上小引竟。
三十六年六月下旬于倦驼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