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时的长乐老冯道使人读《老子》,卧而听之。其人开卷,以第一句中“道”字触犯相公讳,乃读曰:“不可说可不可说,非常不可说。”
闻此一则故事,当无不觉得好笑者。据说长乐老当时自家亦不禁为之冁然也。然而若把这个与州官名登,以避讳故,遂将放灯三日改为放火三日者视同一例,则不可。所以者何?后者只是谬误得可发一笑,此外并无意义。前者则是俗谚所谓,歪打正着,缘此谬误,翻成正确;还不止于点石成金,化腐臭为神奇已也。夫《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者,其意岂不是说:道而可以言说,便非经常不变之道。细按下去,此小吏所说岂不正得老子之意?无心人讲话,最怕有心人听,却又正要有心人去听。不然者,即使我佛出世,做狮子吼,发海潮音,宣说微妙至上第一义谛,天雨四华,地摇六动,倘教无心人听去,如果不是大雨淋虾蟆,只管翻白眼,也成为鸭子听雷,莫名其妙。不见当年轮扁对齐桓公自述其斫轮之妙技而终之曰:
“……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
遮位老扁并非倚老卖老,大言不惭;实是地道的一位斫轮大匠。且夫所谓得于手而应于心者,何耶?轮扁亦曾自言之,曰:“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如即就斫轮起一番葛藤,则遮两句岂不即是斫轮的第一月?若说老扁不会,他何以能失口道出?若说他会,他何以又说口不能言,而且并他的亲儿子亦复不能受之?至亲莫如父子,难道他的绝技还不肯传之于其子么?须知老扁虽然行年七十而老斫轮,绝技终属小技;所以抖擞屎肠,尚能道出两句。然而遮两句纵使是斫轮底第一月,于其亲儿,也仍旧是东风之吹马耳,没得丝毫用处。学艺虽不能说即同学道,传技虽不能说即同传法;不过于此总有些微近似,却断断乎不可否认。技与艺尚且如此,则道与法更当如何?不然者,皇帝底传国玉玺而已,瞎子手中底一条明杖棍而已,于道于法复何有哉!
轮扁斫轮是庄子的寓言,而庄子《南华》又是教外之书,如今且将遮葛藤桩子放倒,省得葫芦蔓缠到黄瓜架上,纠纷不清。记得当年苦水东西乱跑时,东峦大师曾一再相劝去看《维摩诘经》。大概东峦尔时见到苦水病骨支离,尘心不净,所以大发慈悲,指示入处。苦水感激盛意,此后时时讽诵是经。若说维摩诘遮位西天居士,倒也真个非同小可:平时既已“深殖善本”,又以“饶益众生”方便之故,现身有疾,及至上自国王,下至王子官属前来问疾之时,居士且为之说法:
“诸仁者,是身无常,无强,无力,无坚:速朽之法,不可信也。”
以儒门家法论之,自是毫无怨尤,矜平躁释;以佛法论之,更是以智慧剑,断烦恼网,以是因缘,方便说法也。不意他竟自念:“寝疾于床,世尊大慈,宁不垂愍。”苦水于此,几欲失笑:原来此位长者,依然是个孩子,一有些病儿疼儿,便想一头倒在娘怀里,还说甚底以饶益众生方便之故,现身有疾?果然,世尊大明,即知其意;世尊大慈,俯如所请,当命弟子行诣问疾。又谁知自舍利弗起,直至长者子善德,一群老古椎个个俱是中看不中吃,以前既曾向维摩手里纳过败阙,如今更是败将不足言勇,俱云:“不任诣彼问疾。”遮也难怪,吾辈今日试看经中所载维摩与遮一堆菩萨往来酬答底话语,也真是出人头地,正如圆悟批评五祖演和尚的话:“他大段会说。……分明是个老大虫也。”
如今且说佛会下乃有文殊师利菩萨虽然明知“彼上人者,难为酬对”,仍然自告奋勇:“承佛金旨,诣彼问疾。”蛇无头而不行,于是“诸菩萨,大弟子,释梵,四天王咸作是念:二大士……共谈,必说妙法”,于是围绕文殊,蜂拥而去。果也不虚此行,一部大经至今流传;而且当时即蒙佛印可:“是经名为维摩诘所说,亦名不可思议解脱法门。”据说罗什法师四位高弟,生,肇,融,睿,共助什师翻译此经,至不可思议品,一齐搁笔。何况苦水钝根,于此经义,能全解会?但却也有小小意见,今日不免提出共学人商量。即如维摩诘问:“诸仁者,云何菩萨入不二法门?”当时会中自法自在菩萨说起,最末,文殊乃曰:
“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
于是文殊又问维摩:“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叹曰:
“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
此一则公案至今流传,道是:语底是文殊,默底是维摩。遮语,遮默,岂不俱是所以显示此不二法门?今日先不必分,语底是,抑默底是;姑且打成两截,先论维摩之默,继论文殊之语。
夫维摩居士于是之前,固已曾以法战争服舍利弗等一十四位菩萨及五百大弟子者也;而且及至问疾,又复宣说圣谛妙义,成为此经;则其智慧辩才,直欲齐肩释迦文佛,真成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了也。何独至于文殊菩萨反口问及“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之时,遂乃默然更无一语?“言者不知,知者不言”乎?“莫道无语,其声如雷”乎?抑是失张失智,作意作态乎?出家儿是大丈夫,禅宗门下一等是顶门具眼,知有佛向上事,却并圣谛亦不为;达摩也是老臊胡,于此维摩一个老冻脓,那得不细拶严拷去!
复次,文殊之“无言无说……”,于入不二法门,是得不得?如得,万事全休;若也不得,文殊还成其为文殊么?维摩默然之后,文殊失口赞叹,实乃虚怀若谷,见善如不及:遮个正是文殊之所以为文殊也。你且莫漫说维摩底默是第一义,第一月;而文殊底语则是第二义,第二月。试问:默然之前,倘无文殊之说,默然之后,倘无文殊之解,则维摩的默将落在什么处?假如将此云何入不二法门一问去问一个聋子哑子,聋子哑子也正默然,难道便将此聋子哑子与文殊等量齐观?须知文殊师利菩萨摩诃萨乃说那不可说底,以言语显那不可言语底,以此之故,老婆心切,遂不免有落草之谈,致使维摩诘长者占却上风:吾辈后人对于文殊且不得辜负。更须知文殊之赞是佛法中事,若在宗门下,于维摩默然之后,直须大喝一声,对他道:“情知你是道不得!”管教遮老病夫登时气绝身死,寿终正寝;即不然者,也使他面红耳热,恨无地缝可钻。说到者里,苦水于此两大士,忒煞抬一个,搦一个。倘若铁面无私,言出法随:文殊维摩,狼狈为奸,于今赃证俱全,正好一串拴来,同坑埋却。
不可说可不可说,非常不可说。
悲莫悲兮生离别;苦莫苦于不得已。说甚祖祢不了,殃及儿孙?还是自救不了,坠坑落堑。马鸣菩萨《大乘起信论》曰:
“言说之极,因言遣言。”
好笑,好笑!事不获已,不能无言,言了之后,又须遣去,大似狐搰狐埋,古德有言“矢上加尖”:是之云矣。及至后来云门大师示众,却又说:
“佛法也大有,只是舌头短。”
又是一场好笑:遮老汉分明自纳败阙了也。直饶他是云门一宗开山祖师,直饶有人说“云门气宇如王”,苦水若在场,劈脊便棒,且棒且问:
“广长舌聻?广长舌聻!”
看官且道:广长舌长若干?舌头短又短多少?倘若有底答道:“广长舌即舌头短,舌头短即广长舌。”苦水将摆手。倘若有底答道:“广长舌也并无长,舌头短也并非短。”苦水将摇头。倘若答:“广长舌忒煞短,舌头短忒煞长了也。”苦水于是掷笔而起,呵呵大笑曰:
“你得,你得!”
何以故?只因为苦水此刻正不得也。
十月朔一日于倦驼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