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论取与舍,拉杂写来,字数已超过预算。文辞拖沓,义理肤浅,于此正好收煞,然已自知其为时过晚,若把写得底抹去,则又不能割爱。于此可见苦水之能说不能行,即于行文,尚未克做到舍之一字也。至于取舍之有关乎兔儿出草、鲤鱼透网者何?则以为学之士,苟能倜傥分明,自然要提即提,要放即放;要行即行,要住即住;遇寒即寒,遇热即热;饥来吃饭,困来打眠;自然能取能舍。到得功夫纯熟,方取方舍;即舍即取;非不取舍,亦非取舍;非无舍取,亦非有舍取。如是方可谓之到家人、无事人,还说什么终日吃饭,未尝咬着一粒米;终日着衣,未尝挂一缕丝;说什么“运粪入”,“运粪出”?说什么百川归于大海,大海投于一滴?直是沩山所谓“事理不二,即如如佛”了也。不过我又要说:功夫与见地也须实到恁么田地始无走作。不然者,便是“开门七件不离他:柴米油盐酱醋茶。我也管他娘不得,后门溜去看梅花”底意态,甚底名士,直是个无赖贼:还有甚底取舍之可谈?
复次,祖师门下,虽要人脚跟点地,却绝对不许人有立脚处。所以此事既不在两头,亦不在中间。即如香岩一颂:“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贫,犹有卓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原是流传众口底话头。然在当时,仰山尚不肯他,而谓之曰:“如来禅,许师弟会;祖师禅,未梦见在!”仰山之所以如此苦口,就因为担心他遮位贤师弟立定脚在“锥也无”三个大字上也。至于不许有立脚处底原故,却不必完全同于羚羊挂角。因为既不是怕人觑破,也不是怕人跟踪。遮只是自家屋里事,与别人无半点儿干涉。上篇说过禅是创造。如有一点立脚处,便即减少一分创造力。如死钉在立脚处,那便是方才所谓“亲手做得了棺材,将自己盛装入殓,结果只有准备着抬埋。”昔日南塔诵禅师自临济归谒仰山,山曰:“汝来做甚么?”诵曰:“礼觐和尚。”山曰:“还见和尚么?”诵曰:“见。”山曰:“和尚何似驴?”诵曰:“某甲见和尚亦不似佛。”山曰:“若不似佛,似个甚么?”诵曰:“若有所似,与驴何别?”山大惊曰:“凡圣两忘,情尽体露,吾以此验人二十年,无决了者。子保任之。”看他父子二人,父不知其子恶,子不言其父之过;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慈孝则有之矣。苦水时时却嫌他两个忒煞自屎不觉臭。但如不以人废言,则南塔之“若有所似与驴无别”与仰山之“凡圣两忘,情尽体露”,正是苦水前面所提倡底无立脚处。再引申之,也复即是取与舍底极致也。宗门中公案如此类之可以作为苦水底注脚者正不知其凡几。初学发心之士若能搜寻触磕,当有不胜其“若中原之有菽”之感也。
惟是出草、透网即所谓倜傥分明,当其发展至于崇高,运用及于纯熟,其在大师自己,固是高高山头立,深深水底行;岂特目送飞鸿,眼铄四天,吾辈后人于此争怪得他。然而其于为人,则横按莫耶,全行正令,乃至夺饥人之食,驱耕夫之牛;若其“你有拄杖子,我与你拄杖子;你无拄杖子,我夺却你拄杖子”者,手段尚属客气者也。大慧禅师曾说:“须是从头与他拈却到无气味处,泊在平地上。从上来做家宗师能为人,惟睦州见你有坐地处,便刬却;从头只是刬将去。”(注:睦州即陈尊宿,又称陈蒲鞋,与临济同出黄檗门下。)又说:“恰如将个琉璃瓶子来,护惜如什么,我一见便为你打破。你又将得摩尼珠来,我又夺了。见你恁地来,我又和你两手截了。”遮两则话语说得最是明显。岂惟睦州?岂惟大慧?历代大师几无不如此,只是运用得略有大小、轻重之别。若说手段苦辣,原自不无;置之死地而后生,用心亦自不差,而且遮也正是宗门大师一贯底作风。不过老吏断狱,严酷少恩,尽法无民,是之云矣。孔子曰:“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宗门大师底为人,得其情则固然已,若说他喜,亦未免深文周内;然而却绝对地不见他有哀矜。“棒头如雨点,打出玉麒麟”,固是宗门中底佳话。然此吃棒底人即使原非麒麟,也须根本是玉方得。不然者,大师纵然神通广大,手眼通天,倘将棒去打一块泥土,可能打出玉麒麟来么?且又不可说;此事在智不增,在愚不减。智不增、愚不减者,在原来、在最后则然耳。从原来至最后底中间遮一段过程,将若之何,所以宗门于此又不得不讲根器。倘若单是智不增、愚不减便得,还讲他根器作么?门庭设施既已如彼,后来艰难,如何攀援?固当不能不生“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之悲。望洋、自画者无论已,饶“君自此远矣”,有多少人从此竟“至崖而返”也!即如马祖门下,会众何止数千万人,而其入室弟子亦不过一百三十有九。此百三十九人中杰出者亦不过百丈、南泉辈数人耳。什师偈曰:“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虽其高彻于九天,而不克普遍于阎浮;什师既自哀,吾亦为什师哀;且又不仅为“什师”哀,为什师“哀”也。
抑更有进者。大师自己既然倜傥了复倜傥,分明了还要分明,而且连立脚处也没有,其接人也用“刬”,又是“从头刬将去”,其自为也又何尝不尔?倘为人用“刬”,“从头刬将去”,而其自为则拖泥带水,岂非躬自薄而厚责于人,尚得成为大师么?你莫又要驳苦水,以为他们得底人一得永得,悟底人一悟永悟,何事于“刬”而且“从头地刬”耶?不见赵州扫地次,僧问:“和尚是大善知识,为甚么扫地?”州曰:“尘从外来。”曰:“既是清净伽蓝,为甚么有尘?”州曰:“又一点儿也!”你当赵州老子是同那僧斗口么?遮扫地岂非即是刬么?苦水如是说,亦自知其为义学而少衲僧气息;好在苦水原是俗人,今日所谈压根儿就不是禅,即如是说了,或可减等发落耳。然而历来衲子于呈说自家所悟得底之后,大师与他印可了、证明了,甚且助喜了,也往往谆嘱其“善为护持”,“善自保任”。看官且不得捉苦水底败阙,说:“你上来不是说日用而不知,无须乎拳拳与守么?”好在遮护持,遮保任乃是古人所说底,苦水今日大可不必代人受过。然而我道遮“护持”,遮“保任”,也还是“刬”,“从头刬”。所以者何?倘其不然,即是“运粪入”与有立脚处了也。便大不似悟底人与得底人底行径了也。遮且不谈,且说刬来刬去,结果直得道穷凡圣,体露真常,从而接人示众便常用没意智一着子,或可谓之为无情说法。傅大士有颂曰:“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自古及今,丛林传诵。便是“瓦砾说法,炽然灼然”,以及“如何是道?干屎橛”之类,参学衲子谁个不晓?便是赵州当年也曾如此接人。如僧问:“承闻和尚亲见南泉,是否?”州曰:“镇州出大萝卜头。”僧问:“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州曰:“老僧在青州做的一领布衫重七斤。”说甚么妄想卜度,知见情解?到遮里,便是菩提涅槃,真如佛性,亦“尽是体贴衣服,亦名烦恼。实际理地甚么处着”。然而赵州虽然坚苦卓绝,本质终是一位老实人,故其下语用布衫,用萝卜,一何其质朴耶?及至云门老汉出世,运用得更其倜傥,更其俊爽。如僧问:“如何是诸佛出身处?”门曰:“东山水上行。”僧问:“如何是透法身句?”门曰:“北斗里藏身。”以及“火焰为三世诸佛说法,三世诸佛立地听”,“拈灯笼向佛殿里,将三门来灯笼上”之类,皆是倜傥分明到倜傥分明以上。要说此事划一不二,不能别有,云门与赵州两位老汉正复从同。但如只就下语看来,其体虽一,其用则别。世谓“云门气宇如王”,当即以是而言。若夫赵州虽然可与八大龙王斗富,而较之王者,则总不免愣头愣脑,有些土财主气,遮个且留与学人自去理会。学人若于此不被人谩,则于石女生儿,泥牛入海,峰头浪起,海底尘飞,乃至火里蝍蟟吞大虫、眼里瞳人吹叫子、日午打三更、面南看北斗等等句子,庶几不至有无可咬嚼之感。总之,不可以识识,不可以智知。是故南泉曰:“拟向即乖。”又自诠释之曰:“不属知,不属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说以上诸语是南泉此话底证明亦可;说南泉此话是以上诸语底注脚亦得也。
又自达摩西来之后,乃有教外别传之说。遮“教外别传”四个字,宗门下甚自矜贵。他人无论,即如元朝底中峰本,其为人亦不失为识好丑底有志之士,在其《山房夜话》中虽承认《法华》《金刚》《圆觉》《楞严》诸经以至诸论为“以文字显总持”,然仍谓:“将大乘经论相似之语记忆在心,古所谓依他作解,障自悟门;又以金屑入眼为喻。宜深思之。勿自惑也。”甚且谓:“经教文字不同达摩所指之理。”历代宗师虽往往与学徒商量祖意教意是同是别,虽不主张钻故纸、阅经卷,而其旗帜之鲜明当少有超过中峰者;看他直说经教文字不同达摩所直指,便可知也。苦水于此假如喝他中峰者:佛法是什么,说有说无,说同说别!即未免擅作威福。且举一则公案者。昔年泗州大圣被人问何姓,便云姓何,又问住何国,便云住何国。后来冯楫居士与乌龙长老话次,龙云:“大圣本不姓何,亦非何国人。”楫笑曰:“大圣决定姓何,住何国。”迄不能决,乃致书于大慧乞断。慧曰:“有六十棒,将三十棒打大圣不合道姓何;三十打济川(注:冯楫字)不合道大圣决定姓何。若是乌龙长老,教自领出去。”此个教外别传,依上例,若道有,吃三十棒有分;若道无,吃三十棒亦有分也。不过吃棒也算不得甚么大事,遮六十棒苦水今日一客不烦二主,一齐承当去也。依苦水看来,离经一字,即成魔说,如何能有个别传?此是说无。先领却三十。然而上文所说底没意智一着子与无情说法却实实为宗门所独擅,只此一家,并无分号。“传”与非“传”且置之,却千真万真地是个“别”,你翻遍一大藏教,管包不能发现一丝头。此是说有。再吃却三十。六十棒领讫。看官且道无情棒子,有情皮肉,苦水今日着甚死急?
综合上文所言,那不许人有立脚处,那刬,那从头底刬,那没意智一着子,那无情说法,总而言之,倜傥分明到倜傥分明以上底那倜傥分明,在其自为,不妨本分,然而却使初入丛林之子如何承当得去,真所谓蚊子上铁牛,全无下嘴处了也。当日明太祖见王保儿酒醉免冠露顶,发无几茎,笑谓之曰:“保儿,你发秃如是耶?”王曰:“臣犹嫌其多,恨不尽髡之。”历代大师已经做到上所云云了,使学人已经无可咬嚼了,尚复如王保儿之嫌其发多而未尽髡,于是良久了又良久,无语下座了又无语下座,大众才集了便一时赶散,又一直打下法堂去,喝了又喝,棒了又棒,犹自嫌其多事而曰:“我若一向举扬宗乘,法堂前草深一丈。”曰:“隔江望见资福刹竿,脚跟下好与三十棒;况过江来?”苦水则谓遮一群老汉纵然尽力施为,却也并非杜撰,依然是孙猴子十万八千里底筋斗云未曾跳出佛爷爷底手心去在。《圆觉经》曰:“一切菩萨及末世众生应当远离一切幻化虚妄境界。由坚执远离心故,心如幻者,亦复远离;远离为幻,亦复远离;离远离幻,亦复远离;得无所离,即除诸幻。”《楞严经》曰:“纵灭一切见闻觉知,内守幽闲犹为法尘分别影事。”又同经,佛为阿难开示“意、法、意界,本非因缘,非自然性”时,再三宣说“但有言说都无实义”。若再证之他经,将更累楮而不能尽。然则所有宗师亦奉行,充其量不过发扬佛旨而已耳,亦复岂能别有?临济大师说:“若约山僧见处,便与释迦无别。”正是如实说,如法说也。然而祖之与佛究有些子不同处:仍即是上来所说之无情与无哀矜。《灯录》载邓隐峰推车次,马祖展脚在路上坐,峰曰:“请师收足。”祖曰:“已展不缩。”峰曰:“已进不退。”乃推车碾损祖脚。祖归法堂执斧子曰:“适来碾损老僧脚底出来!”峰便出于祖前引颈。祖乃置斧。苦水最初见到遮一则公案底时节,以为强将手下无弱兵,可喜,可喜。后来觉得狮子身中虫,还吃狮子肉,可敬,可敬。如今则认为当仁不让师,也得,也得;然而临机不识爷,何必,何必。看官中不乏善知识,见苦水如此说,莫又说苦水底功夫是颠倒了做得否?说即一任说,苦水决不置一词。但是马大师被碾损底脚,你可修治得么?你若下得一转语使得马大师不至伤筋动骨,苦水吃棒有分。若能一转语使得马大师健步如飞,苦水性命在你手里,打杀何妨。
马祖且休,邓隐峰且休,苦水更不在话下。相传玄奘法师在西天见一东土扇子而病。(一说是法显大师事,莫理会。)后来有一僧闻之赞叹曰:“好一个多情底和尚!”苦水每逢上堂时其拈举遮一则公案,辄谓学人曰:“病底大是;赞叹底也具眼。”所以者何?倘奘师在异国见了故土底扇子而不能病,亦决不能为了大法而经过千山万水、吃尽万苦千辛到西天去也。少不了又有人说玄奘是法师,与宗门下无交涉。苦水半月以来,为此小文直得腰臂欲折,此刻何暇再为奘师出席辩护?《遗教经》记大雄氏于娑罗双树间将入涅槃,为诸弟子略说法要,有曰:“汝等比丘若欲脱诸苦恼,当观知足。……不知足者常为五欲所牵,为知足者之所怜悯。”又“世尊欲令此诸大众皆得坚固,以大悲心复为众说”云云。看此金口所说,金经所记,遮“怜悯”,遮“大悲心”,岂能与宗门之无哀矜者相提并论?有谁敢说世尊如是亦复正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么?看遮黄面老子三百馀会中每逢弟子迷误不解之际,辄曰:“深可怜悯。”宗门大师可有此种话头么?又如宗师顺世,或坐脱,或立化,或大吼,或覆船,或右胁吉祥,或一足垂下;若邓隐峰之倒立而化,亭亭然其依顺体;若“大禅佛”之积薪郊原,执炬自登,以笠置顶后做圆光相,手执拄杖做降魔杵势,立终于红焰中。若斯之类,或安详,或出奇,或神通,或捏怪,举不胜举。若其有偈颂流传,亦只是显现其倜傥分明,了不见其有所谓大悲心;换言之,即只是表露他自己,不顾及别人;或有训徒告众,谆谆付嘱,也仍然一本平日险峻底作风,更无半点儿世尊涅槃时底慈祥。肇法师临刑时说偈曰:“四大元无主,五阴本来空。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肇公既非禅宗,而且又系被难,似未便与以上所举底为一谈。然而夸大地说,他遮四句偈语恰如一个模子被后来许多衲僧于圆寂顷变化使用着,却亦未尝不可。玄沙备曰:“肇法师临死犹呓语。”呜呼,岂特肇法师而已哉!遮临死犹呓语底原因也还在于上来所说底兔子鲤鱼乃至无情说法。一言以蔽之,禅宗门下不曾有着如来世雄底一句子:
“悲智双修。”
中峰本曰:“密宗,春也。天台、贤首、慈恩等宗,夏也。南山律宗,秋也。少林单传之宗,冬也。”春夏秋抛开,遮个冬字下得有来头,有斤两,有分寸。少林一支既占却了一个冬字,然则冱寒凝闭之馀,智即不无,悲则不有,悲智双修则断断乎一脚冱开。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夫阴阳惨舒,寒暑代序,四时成岁,万物化生,他家单独行得一个冬令,冬之为言:终也。学人且道:可不有些儿偏枯也耶?又,苦水此文上下两篇,累累赘赘,絮絮叨叨,当与无当搁在一边,学人且道:苦水是为世尊出气?抑为宗门张目?
倘有人说:“请苦水道。”
苦水今日手插鱼篮,避不得鲤,不惜口孽,再露端倪,谛听,谛听。
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牧童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不免有人说:“苦水!遮底是秋!”
苦水至是负痛裹创,矢尽弓折,猪八戒败阵,倒打一耙,那么——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聻!
又是秋也!Aurevoir!
三十七年二月二十七日于倦驼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