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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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六

○张仪说魏哀王

张仪为秦连横说魏王曰:“魏地方不至千里,卒不过三十万人。地四平,诸侯四通,条达辐凑,无有名山大川之阻。从郑至梁,不过百里;从陈至梁,二百馀里。马驰人趋。不待倦而至梁。南与楚境,西与韩境,北与赵境,东与齐境,卒戍四方,守亭障者参列。粟粮漕庾,不下十万。魏之地势,故战场也。魏南与楚而不与齐,则齐攻其东;东与齐而不与赵,则赵攻其北;不合于韩,则韩攻其西;不亲于楚,则楚攻其南。此所谓四分五裂之道也。

“且夫诸侯之为从者,以安社稷、尊主、强兵显名也。今从者一天下,约为兄弟,刑白马以盟于洹水之上,以相坚也。夫亲昆弟,同父母,尚有争钱财,而欲恃诈伪反覆苏秦之馀谋,其不可以成亦明矣。

“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拔卷、衍、燕、酸枣,劫卫取阳晋,则赵不南;赵不南,则魏不北;魏不北,则从道绝;从道绝,则大王之国欲求无危,不可得也。秦挟韩而攻魏,韩劫于秦,不敢不听。秦、韩为一国,魏之亡可立而须也。此臣之所以为大王患也。为大王计,莫如事秦。事秦则楚、韩必不敢动。无楚、韩之患,则大王高枕而卧,国必无忧矣。

“且夫秦之所欲弱莫如楚,而能弱楚者莫若魏。楚虽有富大之名,其实空虚;其卒虽众多,然而轻走易北,不敢坚战。悉魏之兵,南面而伐,胜楚必矣。夫亏楚而益魏,攻楚而适秦,内嫁祸安国,此善事也。大王不听臣,秦甲出而东伐,虽欲事秦,而不可得也。

“且夫从人多奋辞而寡可信,说一诸侯之王,出而乘其车;约一国而成,反而取封侯之基。是故天下之游士,莫不日夜扼腕嗔目切齿,以言从之便,以说人主。入主览其辞,牵其说,恶得无眩哉?臣闻积羽沈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故愿大王之孰计之也。”

魏王曰:“寡人蠢愚,前计失之。请称东藩,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效河外。”

○张仪说楚怀王

张仪为秦破从连衡说楚王曰:“秦地半天下,兵敌四国,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馀万,车千乘,骑万匹,粟如丘山。法令既明,士卒安难乐死。主严以明,将智以武。虽无出兵甲,席卷常山之险,折天下之脊,天下后服者先亡。且夫为从者,无以异于驱群羊而攻猛虎也。夫虎之与羊,不格明矣。今大王不与猛虎而与群羊,窃以为大王之计过矣。

“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敌侔交争,其势不两立。而大王不与秦,秦下甲兵,据宜阳,韩之上地不通;下河东,取成皋,韩必人臣于秦。韩入臣,魏则从风而动。秦攻楚之西,韩、魏攻其北,社稷岂得无危哉?

“且夫约从者,聚群弱而攻至强也。夫以弱攻强,不料敌而轻战,国贫而骤举兵,此危亡之术也。臣闻之,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夫从人者,饰辩虚辞,高主之节行,言其利而不言其害,卒有秦祸,无及为已。是故愿大王之孰计之也。’

“秦西有巴蜀,方船积粟,起于汶山,循江而下,至郢三千馀里。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粮,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馀里。里数虽多,不费汗马之劳,不至十日,而距扞关。扞关惊,则从竟陵以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已。秦举甲出之武关,南面而攻,则北地绝。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恃诸侯±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不相及也。夫恃弱国之救,而忘强秦之祸,此臣之所以为大王患也。且大王尝与吴人五战三胜而亡之,陈卒尽矣;有偏守新城,而居民苦矣。臣闻之,功大者易危,而民敝者怨于上。夫守易危之功,而逆强秦之心,臣窃为大王危之。

“且夫秦之所以不出甲于函谷关十五年以攻诸侯者,阴谋有吞天下之心也。楚尝与秦构难,战于汉中。楚人不胜,通侯、执硅死者七十馀人;遂亡汉中。楚王大怒,兴师袭秦,与秦战于蓝田,又却。此所谓两虎相搏者也。夫秦、楚相敝,而韩、魏以全制其后,计无过于此者矣。是故愿大王孰计之也。

“秦下兵攻卫、阳晋,必扃天下之匈,大王悉起兵以攻宋,不至数月,而宋可举。举宋而东指,则泗上十二诸侯,尽王之有已。

“凡天下所信约从亲坚者,苏秦,封为武安君,而相燕,即阴与燕王谋破齐,共分其地。乃佯有罪,出奔人齐,齐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觉,齐王大怒,车裂苏秦于市。夫以一诈伪反覆之苏秦,而欲经营天下,混一诸侯,其不可成也亦明矣。

“今秦之与楚也,接境壤界,固形亲之国也。大王诚能听臣,臣请秦太子入质于楚,楚太子人质于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效万家之都,以为汤沐之邑,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击。臣以为计无便于此者。故敝邑秦王使使臣献书大王之从车下风,须以决事。”

楚王曰:“楚国僻陋,托东海之上。寡人年幼,不习国家之长计。今上客幸教以明制,寡人闻之,敬以国从。”乃遣使车百乘,献鸡骇之犀、夜光之璧于秦王。

○张仪说韩襄王

张仪为秦连横说韩王曰:“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麦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一岁不收,民不厌糟糠;地方不满九百里,无二岁之所食。料大王之卒,悉之不过三十万,而厮徒负养在其中矣。为除守徼亭障塞,见卒不过二十万而已。秦带甲百馀万,车千乘,骑万匹,虎鸷之士,跿跔科头,贯颐奋戟者,至不可胜计也。秦马之良,戎兵之众,探前趹后,蹄间三寻者,不可胜数也。山东之卒,被甲冒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夫秦卒之与山东之卒也,犹孟贲之与怯夫也;以重力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也。夫率孟贲、乌获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国,无以异于堕千钧之重集于鸟卵之上,必无幸矣。诸侯不料兵之弱,食之寡,而听从人之甘言好辞,比周以相饰也,皆言曰‘听吾计,则可以强霸天下。’夫不顾社稷之长利,而听须臾之说,诖误人主者,无过于此者矣。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据宜阳,断绝韩之上地,东取成皋、宜阳,则鸿台之宫,桑林之苑,非王之有也。夫塞成皋,绝上地,则王之国分矣。先事秦则安矣,不事秦则危矣。夫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逆秦而顺赵,虽欲无亡,不可得也。故为大王计,莫如事秦。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莫如韩。非以韩能强于楚也,其地势然也。今王西面而事秦以攻楚,敝邑秦王必喜。夫攻楚而私其地,转祸而说秦,计无便于此者也。是故秦王使使臣献书大王御史,须以决事。”

韩王曰:“客幸而教之,请比郡县,筑帝宫,祠春秋,称东藩,效宜阳。”

○淳于髡说齐宣王见七士

淳于髡一日而见七人于宣王。王曰:“子来,寡人闻之,千里而一士,是比肩而立;百世而一圣,若随踵而至也。今子一朝而见七士,则士不亦众乎?”淳于髡曰:“不然。夫鸟同翼者而聚居,兽同足者而俱行。今求柴胡、桔梗于沮泽,则累世不得一焉;及之睪黍、梁父之阴,则郤车而载耳。夫物各有畴,今髡,贤者之畴也。王求士于髡,譬若挹水于河,而取火于燧也。髡将复见之,岂特七士也!

○淳于髡说齐王止伐魏

齐欲伐魏。淳于髡谓齐王曰:“韩子卢者,天下之疾犬也;东郭逡者,海内之狡兔也。韩子卢逐东郭逡,环山者三,腾山者五,兔极于前,犬废于后,犬兔俱罢,各死其处。田父见之,无劳倦之苦,而擅其功。今齐、魏久相持,以顿其兵,敝其众,臣恐强秦大楚承其后,有田父之功。”齐王惧,谢将休士。

○淳于髡解受魏璧马

齐欲伐魏。魏使人谓淳于髡曰:“齐欲伐魏,能解魏患,唯先生也。敝邑有宝璧二双,文马二驷,请致之先生。”淳于髡曰:“诺。”

入说齐王曰:“楚,齐之仇敌也;魏,齐之与国也。夫伐与国,使仇敌制其余敝,名丑而实危,为王弗取也。”齐王曰:“善。”乃不伐魏。

客谓齐王曰:“淳于髡言不伐魏者,受魏之璧马也。”王以谓淳于髡曰:“闻先生受魏之璧马,有诸?”曰:“有之。”“然则先生之为寡人计之何如?”淳于髡曰:“伐魏之事,不便,魏虽刺髡,于王何益?若诚便,魏虽封髡,于王何损?且夫王无伐与国之诽,魏无见亡之危,百姓无被兵之患,髡有璧马之宝,于王何伤乎?”

○黄歇说秦昭王

顷襄王三十年,秦白起拔楚西陵,或拔鄢、郢、夷陵,烧先王之墓。王徙东北,保于陈城。楚遂削弱,为秦所轻。于是白起又将兵来伐。

楚人有黄歇者,游学博闻,襄王以为辩,故使于秦,说昭王日:“天下莫强于秦、楚,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斗,而驽犬受其敝。不如善楚。臣请言其说。臣闻之:物至而反,冬夏是也;致至而危,累棋是也。今大国之地半天下,有二垂,此从生民以来,万乘之地未尝有也。先帝文王、武王王之身,三世而不忘接地于齐,以绝从亲之要。今王使成桥守事于韩,成桥以其地人秦。是王不用甲,不伸威,而出百里之地,王可谓能矣。王又举甲兵而攻魏,杜大梁之门,举河内,拔燕、酸枣、虚、桃人,楚、燕之兵,云翔而不敢校,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众,二年然后复之,又取蒲、衍、首垣,以临仁、平丘、小黄、济阳婴城,而魏氏服矣。王又割濮、磨之北属之燕,断齐、秦之要,绝楚、赵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也,王之威亦殚矣。王若能持功守威,省攻伐之心,而肥仁义之地,使无复后患,三王不足四,五霸不足六也。

“王若负人徒之众,恃甲兵之强,乘毁魏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恐有后患。《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也;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也。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还为越王禽于三江之浦。智氏信韩、魏,从而伐赵,攻晋阳之城,胜有日矣,韩、魏反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上。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强韩、魏也。臣为大王虑而不取。《诗》云:‘大武远宅不涉。’从此观之,楚,国援也;邻,国敌也。《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跃跃兔,遇犬获之。’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此正吴之信越也。臣闻敌不可易,时不可失。臣恐韩、魏之卑辞虑患,而实欺大国也。何则?王既无重世之德于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本国残,社稷坏,宗庙隳,刳腹折颐,首身分离,暴骨草泽,头颅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虏相随于路。鬼神狐祥,无所食,百姓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臣妾满海内矣。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之攻楚,不亦失乎!且王攻楚之日,则恶出兵?王将藉路于仇雠之韩、魏乎?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反也,是王以兵资于仇雠之韩、魏也。王若不藉路于仇雠之韩、魏,必攻随阳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王虽有之,不为得地。是王有毁楚之名,无得地之实也。

“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应王。秦、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兵而攻留、方与、铚、胡陵、砀、萧、相,故宋必尽。齐人南面,泗北必举。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也,而王使之独攻。王破楚于以肥韩、魏于中国而劲齐,韩、魏之强足以校于秦矣。而齐南以泗为境,东负海,北倚河,而无后患。天下之国,莫强于齐、魏。齐、魏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一年之后,为帝若未能,于以禁王之为帝有馀。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众,兵革之强,而注地于楚,诎令韩、魏,归帝重于齐,是王失计也。

“臣为王虑,莫若善楚。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授首。王襟以东山之险,带以曲河之利,韩必为关中之侯。若是,王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王一善楚,而关内二万乘之主注地于齐,齐之右壤可拱手而取也。是王之地一经两海,要绝天下也,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也。然后危动燕、赵,持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

○范睢献书秦昭王

范子因王稽入秦,献书昭王曰:“臣闻明主莅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故不能者不敢当其职焉,能者亦不得蔽隐。使以臣之言为可,则行,而益利其道;若将弗行,则久留臣无谓也。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加于有功,刑必断于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要不足以待斧钺,岂敢以疑事尝试于王乎?虽以臣为贱而轻辱臣,独不重任臣者后无反覆于王前者耶?

“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悬黎,楚有和璞。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于国;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为其凋荣也。良医知病人之死生,圣主明于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虽尧、舜、禹、汤复生,弗能改已。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于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意者臣愚而不阖于王心耶?亡其言臣者将贱而不足听耶?非若是也,则臣之志,愿少赐游观之间,望见足下而人之。”

书上,秦王说之。因谢王稽说,使人持车召之。

○范睢说秦昭王

范睢上书,秦昭王大说,使以传车召范睢,于是范睢乃得见于离宫。佯为不知永巷而人其中,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睢缪为曰:“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范睢辞让。

是日观范睢之见者,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耶?”范睢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于吕尚,而卒王天下。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处入骨肉之间,愿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为厉,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贤焉而死,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昼伏,至于陵水,无以糊其口,膝行蒲伏。稽首肉袒,鼓腹吹篪,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伯。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箕子、接舆,漆身为厉,被发为狂,无益于主。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可以有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乡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于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终身迷惑,无与昭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于生。”

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于此,是天以寡人恩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是!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睢拜,秦王亦拜。

范睢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人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王并此二者而有之。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诸侯,譬若驰韩卢而搏蹇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也。而群臣莫当其位,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

秦王跽曰:“寡人愿闻失计。”然左右多窃听者。范睢恐,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秦王之俯仰。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刚寿,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亲也,越人之国而攻,可乎?其于计疏矣。且昔齐滑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弊、君臣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士辱兵顿,皆咎其王,曰:‘谁为此计者乎?’王曰:‘文子为之。’大臣作乱,文子出走。故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释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强则附赵,赵强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齐惧,必卑词重币以事秦。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

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奈何?”

对曰:“王卑词重币以事之。不可,则割地而赂之;不可,因举兵而伐之。”

王曰:“寡人敬闻命矣。”乃拜范睢为客卿,谋兵事。卒听范睢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后二岁,拔邢丘。

○范睢说昭王论四贵

范睢曰:“臣居山东,闻齐之内有田单,不闻其有王;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径阳、华阳,不闻其有王。夫擅国之谓王,能专利害之谓王,制生杀之威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泾阳、华阳击断无讳,高陵进退不请,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者下,乃所谓无王已。然则权焉得不倾,而令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为国者,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裂诸侯,剖符于天下,征敌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敝御于诸侯;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社稷。《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淖齿管齐之权,缩闵王之筋,悬之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用赵,减食主父,百日而饿死。今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臣今见王独立于庙朝矣,且臣将恐后世之有秦国者,非王之子孙也。”

秦王惧,于是乃废太后,逐穰侯,出高陵,走泾阳于关外。昭王谓范睢曰:“昔者齐公得管仲,时以为仲父;今吾得子,亦以为父。”

○乐毅报燕惠王书

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厕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以为亚卿。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故受命而不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曰:“夫齐,霸国之馀业,而骤胜之遗事也。练于甲兵,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反命,起兵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败齐人。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齐器设于宁台,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磨室,蓟丘之植,植于汶篁。自五霸以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慊于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国诸侯。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

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及至弃群臣之日,馀教未衰。执政任事之臣,修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隶,皆可以教后世。

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而吴王远迹至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吴王不寤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沈子胥而不悔;子胥不早见主之不同量,是以至于人江而不化。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诽谤,隳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故敢献书以闻。惟君王之留意焉。

○周?止魏王朝秦

秦败魏于华,魏王且入朝于秦。周?谓王曰:“宋人有学者,三年反,而名其母。其母曰:‘子学三年,反而名我者,何也?’其子曰:‘吾所贤者,无过尧、舜,尧、舜名;吾所大者,无大天地,天地名。今母贤不过尧、舜,母大不过天地,是以名母也。’其母曰:‘子之于学者,将尽行之乎?愿子之有以易名母也。子之于学也,将有所不行也?愿子之且以名母为后也。’今王之事秦,尚有可以易入朝者乎?愿王之有以易之,而以入朝为后。”魏王曰:“子患寡人人而不出耶?许绾为我祝曰:入而不出,请殉寡人以头。”周?对曰:如臣之贱也,今人有谓臣曰,人不测之渊而必出,不出,请以一鼠首为汝殉者,臣必不为也。今秦,不可知之国也,犹不测之渊也;而许绾之首,犹鼠首也。内王于不可知之秦,而殉王以鼠首,臣窃为王不取也。且无梁孰与无河内急?”王曰:“梁急。…‘无梁孰与无身急?”王曰:“身急。”曰:“以三者,身上也,河内其下也。秦未索其下,而王效其上,可乎?”

王尚未听也。支期曰:“王视楚王。楚王人秦,王以三乘先之。楚王不入,楚、魏为一,尚足以捍秦。”王乃止。王谓支期曰:“吾始已诺于应侯矣,今不行者欺之矣。”支期曰:“王勿忧也。臣使长信侯请无内王,王待臣也。”

支期说于长信侯曰:“王命召相国。”长信侯曰:“王何以臣为?”支期曰:“臣不知也。王急召君。”长信侯曰:“吾内王于秦者,宁以为秦耶?吾以为魏也。”支期曰:“君无为魏计,君其自为计。且安死乎?安生乎?安穷乎?安贵乎?君其先自为计。后为魏计。”长信侯曰:“楼公将人矣。臣今从。”支期曰:“王急召君,君不行,血溅君襟矣!”

长信侯行,支期随其后,且见王,支期先人,谓王曰:“伪病者乎而见之,臣已恐之矣。”长信侯人见王,王曰:“病甚,奈何?吾始已诺于应侯矣。意虽道死,行乎?”长信侯曰:“王毋行矣!臣能得之于应侯矣。愿王无忧。”

○孙臣止魏安釐王割地华阳之战,魏不胜秦。明年,将使段干崇割地而讲。

孙臣谓魏王曰:“魏不以败之上割,可谓善用不胜矣;而秦不以胜之上割,可谓不善用胜矣。今处期年乃欲割,是群臣之私,而王不知也。且夫欲玺者,段干子也,王因使之割地;欲地者,秦也,而王因使之授玺。夫欲玺者制地,而欲地者制玺,其势必无魏矣。且夫奸人固皆欲以地事秦。以地事秦,譬犹抱薪而救火也。薪不尽,则火不止。今王之地有尽,而秦求之无穷,是薪火之说也。”

魏王曰:“善。虽然,吾已许秦矣,不可以革也。”对曰:“王独不见夫博者之用枭耶?欲食则食,欲握则握。今君劫于群臣而许秦,因日不可革,何用智之不若枭也?”魏王曰:“善。”乃按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