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来了。黄色绿色的缕缕光线洒落在海边,给饱经风霜的小船的舷板镀上了金色光辉,而且使海滨刺芹和它那披着铠甲似的叶片像钢铁一样闪烁着蓝光。当海浪呈扇形迅速涌上海滩时,阳光几乎映透了那些迅捷的薄薄浪花。那个刚才摇头晃脑并使她所佩戴的各种珠宝——黄玉,蓝宝石,以及散射着火花般光影的水晶宝石——全都跳荡不停的女郎,如今露出了她的眉毛;她张大双眼,用目光在浪波上开辟出一条笔直的道路。海浪原来那种犹如颤动的鱼鳞似的闪耀光影变得暗淡起来;它们麇集在那里,幽绿的波谷显得又深又暗,而且很有可能成群的游鱼正在那里来回游动。每当浪潮迸溅起来又退落下去,它们就在海滩上抛下一层黑乎乎的树枝儿和树皮,还有烂草和木棍,仿佛有一只小船沉没了,船帮碎裂,而驾船的人却已游上陆地,跳上崖岸,撇下他的容易损坏的货物任凭浪潮冲上海滩。
在花园里,拂晓时分曾在那棵树上和那片灌木林里时起时落地、纷乱不齐地啾鸣的小鸟儿,这会儿啁啾合鸣成了一片,尖锐而又刺耳;它们时而齐声合唱,好像意识到自己有一些同伴;时而又独自鸣啾,仿佛是在朝着淡蓝色的天空鸣叫。当那只黑猫在灌木丛里悄然潜行时,当厨娘把煤渣抛到煤灰堆上惊动了它们时,它们会哄然飞起,慌忙逃开。在它们的鸣叫声里夹杂着恐惧,包含着害怕受到伤害的不安,和渴望当即就被捕获的激动。而且,在早晨清洁的空气中,它们还争强好胜地鸣叫啁啾,一会儿高高地飞过榆树梢头,一会儿又一边相互追逐,一边齐声鸣唱。它们追逐,逃避,时而相互叼啄,时而翻飞着冲向蓝天。等到厌倦了追逐与飞翔,它们就欢快地翻飞下来,它们优雅地向下降落,回到地面,安静地栖落在树枝上、墙头上,机灵的眼睛左顾右盼,同时小小的脑袋也不停地扭来转去,意识警醒,小心提防,全神贯注地注意着某件东西,尤其是某个目标。
也许那是一枚蜗牛壳,矗立在草丛中俨然一座灰色的大教堂,一座向上耸立的楼房,上面带着一圈圈烧焦的暗淡痕迹,而且在草丛的映衬下,泛着绿影。或者,那些小鸟儿是看见了那在花坛上投下一片飘忽不定的紫色阴影的鲜花上的光辉;在鲜花丛中,由紫色阴影所形成的一条条灰暗通道在花茎间移来移去。或者,它们自己专注的目光投注在那些小小的浅色苹果树叶上面;那些树叶正摇摇摆摆,欲坠又止,倔强地在瓣尖粉红的苹果花之间闪耀着光辉。或者,它们看见了那颗悬挂在树篱上的、老也不掉下来的雨珠,在雨珠里面,瑟缩着完整的房屋和那些高耸的榆树的阴影;也或者,它们一直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太阳,小小的眼睛变成了金光闪闪的珠子。
现在,它们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望向更深的地方,望向那些花朵下面,透过那些晦暗的通道向下探视积满败叶落花的没有亮光的世界。接着,它们当中有一只以优美的姿势往下俯冲,准确地落下来,一口啄穿了那条无助的毛毛虫的又大又软的身体;它啄了又啄,尔后就丢下那条毛毛虫,随它自己去腐烂。在那些花朵凋谢腐烂的根茎四周,飘浮着阵阵死亡的气息;在那些霉烂发胀的东西膨胀的表层,渗出点点滴滴的水珠。腐烂果子的皮烂裂了,渗出来的东西稠腻腻地凝滞在上面。黄澄澄的分泌物就像鼻涕虫似的流溢出来,还时不时地有一条两头都长着脑袋的难以名状的东西缓缓地左右蠕动。眼睛闪着金光的小鸟们冲进绿叶丛中,好奇地察看那些脓液,那些水珠。有时,它们会用它们的尖嘴狠狠地戳进那些黏糊糊的混合物里面。
此时,正在升起的太阳的光线照到了窗户上,触到那镶着红边的窗帷,而且映照出一个个圆圈和一道道条痕。接着,在逐渐变强的光线中,窗帘的白色投映在盘碟上;刀锋聚敛起它的亮光,愈加耀眼夺目。椅子和碗橱影影绰绰地躲在后面的暗影里,尽管它们各自是独立的,看上去却好似浑沦难解的一大片。镜子投射在墙壁上的反光显得愈发白亮了。放在窗台上的那些真花都有虚幻的花影陪伴着。然而那些幻影也是花的一部分,因为每当有一朵花蕾自然地绽放时,镜子里颜色浅淡的那朵花儿也会同样地绽放开一朵花蕾。
起风了。浪波擂鼓似的拍击着海岸,就像有一群缠着头巾的战士,一群头上裹着布巾、手里握着涂了毒汁的长矛的人,正在高高地挥舞着他们的武器,向着正在吃草的畜群,向着那头白色的绵羊发起攻击。
“事情的错综复杂变得越来越紧迫了,”伯纳德说,“在这儿,在大学里,生活的忙乱和紧迫达到了极点,单单日常生活的骚乱就一天天变得越来越令人应接不暇。每时每刻都有一些新东西从这个巨大的摸彩袋里暴露出来。我算个什么?我问自己。是这个吗?不,我是那个。特别是在这会儿,当我离开了一所房间,而别人正在聊天,石子路上回响着我的孤单的脚步声,同时我看见月亮正在古老的小教堂上空庄严地、冷漠地冉冉升起——这时一清二楚的是,我并非单纯的一个人,而是复杂的很多个人。伯纳德,在大庭广众的场合,总是滔滔不绝,有些轻狂;而在私底下独自一人时,却又总是沉默寡言,掩掩遮遮。这一点恰好是他们所不了解的,因为毫无疑问他们此刻正在议论我,说我总是回避他们,说我总是闪烁其词。他们不了解我必须作出各式各样的转换;必须为轮番地扮演伯纳德这个角色的那些个互不相同的人的出场与退场遮遮掩掩。我对所处的环境异乎寻常地在乎。在火车车厢里,我若是不先问一问——他是个建筑师吗?她是不是有点不愉快?我就根本没法在那里看书。我今天敏感地注意到可怜的西默斯,他脸上长满了粉刺,万分痛苦地感到要给比莉·杰克逊留下好印象对他来说是太没希望了。我为此感到痛苦,就热情地邀请他一起吃晚饭。这件事,他会认为是我对他有好感,虽然实际并非如此。这是真的。然而,‘尽管近乎女人似的多愁善感’(我这是在引用给我写传记的人的话),‘伯纳德却具有男人所拥有的那种逻辑清晰的冷静头脑’。所以,凡是给人留下头脑单纯的印象的人——这大体上讲是件好事(因为头脑单纯看起来自是一种美德)——总是那些在激流中保持安稳不动的人。(我即刻就看见了一条鱼儿,它的鼻子冲着的方向与河水奔流的方向正好相反。)甘农,莱赛特,彼得,霍金斯,拉朋特,奈维尔——全都是激流中的鱼儿。不过你懂得,你,我那总是招之即来的自我(光是召唤而没有人来,肯定是一种折磨人的体验;那会使午夜变得空虚,还会昭示出总呆在俱乐部里的老人们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他们已经放弃了召唤那永不再来的本我的希望),你懂得我今晚所说的这些只能勉强地表达出我自己。在内心里,当我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时,我同样是完整如一的。我会热情奔放地表露同情;我也会像钻在洞里的癞蛤蟆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漠然以对,无动于衷。你们这些正在议论我的人当中,没有几个像我这样具有既能感受又能思考的双重能力。莱赛特,你们瞧,他就知道追猎野兔;霍金斯总是在图书馆里度过一个个相当勤奋刻苦的下午。彼得在流通图书馆里有一个年轻女友。你们全都忙忙碌碌,全神投入,深陷其中,而且简直使出了你们全身的力量——只有奈维尔除外,他的头脑太复杂了,不会被任何单项活动所激动。我也同样是太复杂了。在我身上总是有一些东西保持着飘忽不定、独立不羁的状态。
“现在,有一件可以说明我对环境非常敏感的事情,就是,此刻当我走进我的房间,开亮灯,看见桌子,纸张,和我随手搭在椅背上的睡衣,我发现我就是那种既有冲劲又喜欢沉思的人,就是那种莽撞而且危险的角色,那种人总是随随便便地抛开自己的外套,抓起笔,立即给他热恋着的姑娘匆匆写下这样一封信。
“是的,一切都很顺利。我这会儿情绪正佳。我可以一气呵成地写出我已经很多次下笔却没有写成的这封信。我刚刚走进我的房间;我扔下帽子和手杖;我匆匆写下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件事情,连纸张都顾不上摊平。这将是一篇才华横溢的随笔,她一定会认为这是毫不停顿,毫不删改,一气呵成的。瞧瞧这封信,多么潦草——这儿有一块因为粗心大意而弄上去的墨渍。应当不顾一切而只求快速和不拘小节。我要用一种快捷、潦草、细小的字迹来书写,夸张地把‘y’的下面一划拉得很长,把‘t’的横着的一笔像这样——划成一个破折号。日期要只签上十七日,星期二,接着是一个问号。但是与此同时我还必须给她留下这样的印象,就是尽管他——因为这并不是我自己——写得如此不假思索,如此潦草随意,其中却包含着某些亲密和敬重的微妙意味。我必须隐约地提到我们俩在一起时谈到过的一些话——重现某些记忆中的情境。但是我必须做到让她觉得(这一点非常重要)我是以世界上最随心所欲的方式随便提到一件又一件事情的。我要随便提到我是怎么救助那个落水的人的(对此我有一个绝妙的词藻可以描述),提到莫法特太太和她的言论(我有记录),还要随便提到一些关于我读过的某一本书、某一本罕见的书的想法,这想法很明显是偶然冒出来的,可是又十分深刻(深刻的评论常常是碰巧写出来的)。我要让她在梳头发或熄灭蜡烛的时候会忽然说:‘我是在哪儿读到这些话的呢?啊,是在伯纳德的来信里。’我所需要的就是这种敏捷、热烈、融化人心的效果,就是这种语句连着语句、洋洋洒洒、奔泻而出的风格。我心目中想着的是谁呢?当然是拜伦[1]。在某些方面,我确实非常像拜伦。也许稍稍品味一下拜伦的文字会有助于我酝酿情绪。让我来读上一两页吧。不;这样太乏味了;这样显得太杂乱无章了。这样稍微有些太过刻板正经了。哦,我就要抓住其中的诀窍了。现在我正在我的心里捕捉他的节奏(韵律乃是写作中最主要的东西)。好啦,我要趁着灵机一动,毫不拖延,立刻下笔……
“然而预想的效果并未达到。期望完全落空。我无法振作起足够的精神去完成这种转变。我的真实的我与我假装出来的我脱了节。假如我重新写的话,她会觉得‘伯纳德是在装腔作势,故意作出一副文学家的模样;伯纳德是在想象他的传记作者’(这倒是真的)。不,我要在明天一吃过早餐,就立刻写这封信。
“现在,让我用想象中的情景来填充我的脑子吧。让我来设想,我被邀请到雷斯托夫——距离朗利车站三英里的拉夫顿皇家御庄去逗留。我在暮色苍茫中抵达那里。在那座虽然破敝失修但却气势非凡的宅第的庭院里,有两三条长腿狗悄悄地溜了过来。大厅里铺着已经褪了色的地毯;一位军人气派的先生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在阳台上踱来踱去。整个格调显示着一种高贵不凡的清贫和与军界的种种联系。写字桌上搁着一只猎马的脚蹄——一匹备受宠爱的马。‘你骑马吗?’‘是的,先生,我热爱骑马。’‘我女儿正在客厅里等候我们呢。’我的心在我的胸口里怦怦地跳动起来。她正站在一张矮矮的桌子旁边;她刚刚打过猎;她像一个带着顽皮男孩子气的姑娘,大口大口地用劲嚼着夹心面包。我给上校留下了极其好的印象。我不算太聪明,他感到;但也不算太稚嫩。我还会打台球。这时那位已经在这个家里呆了三十年的漂亮女用人走了进来。餐具上的图案是那种东方特有的长尾巴鸟儿。壁炉上方挂着她母亲的身穿薄纱服装的肖像。在一定限度内,我可以十分容易地描绘出周围环境的细节。可是我能够使它产生预想的效果吗?我能不能听到她的声音——那种只有我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情况下,她叫我‘伯纳德’时所带有的声调语气呢?
“说实在的,我需要其他人的激励。单独一个人,因为我自己灰暗的生命之火,我会经常发现自己故事中的薄弱环节。真正的小说家,头脑绝对单纯的人,倒能够毫无定限地幻想下去。他不会像我这样心口如一。他也不会有这种像熄灭了的火炉中的暗淡死灰一样让人灰心丧气的感觉。在我的眼前浮动着一层障翳。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我再也不去胡编乱造了。
“让我振作起精神来吧。总的说来,今天是不错的一天。夜间凝结在心灵屋顶上的露珠是圆润的,绚丽多姿的。早上过得好极了;下午散步消遣。我喜欢眺望灰暗田野上的那些尖塔。我喜欢越过人们的肩膀之间空隙瞥上一眼。种种事情不断在我头脑里闪现。我想象丰富,感受敏锐。晚饭之后,我喜欢戏剧性表演。我把我们平常在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身上模模糊糊察觉到的许多事情,捏合为一个具体的形象。我毫不费力地实现着自己的转换。不过现在还是让我坐下来,坐在这个里面的黑煤毫无遮蔽地露着黝黑棱角的暗淡炉火旁边,向自己提出那个决定性的问题吧:这些人物当中的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呢?这在极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个房间。当我对自己叫一声‘伯纳德’,进来的是谁呢?是一个忠诚的、爱嘲讽人的人,尽管幻想破灭,却并未怨恨满怀。是一个没有确切年龄或职业的人。是我自己,仅此而已。或者是他,这会儿正拿着火钳,嘎啦嘎啦捅着煤渣,让它们从炉箅上纷纷落下。‘上帝,’他望着纷纷落下的炉灰,自言自语地说,‘多么大的灰呀!’接着他抑郁不乐却又颇为自慰地补充说:‘莫法特太太会来把它们打扫干净的……’我想象着,将来我在一生中这儿捅捅,那儿敲敲,一会儿撞在马车这一边的挡板上,一会儿又撞在马车另一边的挡板上,那时我一定会经常自言自语,重复这个警句:‘哦,是呀,莫法特太太会来把它们打扫干净的。’重复完了就上床睡觉。”
“在一个由此时此刻构成的世界中,”奈维尔说,“为什么要去辨别,区分呢?没有什么事物有必要被取个名字,除非我们这样做可以使它们有所改变。让它们去存在吧,这河岸,这美景,而我在这短暂的一刻是浑身欢畅的。阳光灼人。我看到了河。我看到了树在秋天的阳光下呈现出斑驳枯黄。小船悠悠地漂过,穿过了一片红色,又穿过一片绿色。远处敲响了钟声,但不是为死亡而敲的丧钟。钟声也有为生命而鸣的。一片树叶落了下来,是出于欢乐。哦,我真是热爱生活!瞧那棵柳树怎样把它美丽的小树梢刺向天空!瞧那只小船怎样从柳树丛中穿过,上面坐满了懒懒散散、无忧无虑、身体强壮的青年人。他们正在听留声机;他们正在吃装在纸袋里的水果。他们抛着香蕉皮,让它们像黄鳝似的沉入水中。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优美。他们身后放着各种盛作料的瓶子和各式各样的饰物;他们的房间里塞满了船桨和油画复制品,但他们使一切都显得很美。那只小船从桥下驶过。接着又来了一只。随后又是一只。那是珀西瓦尔,他正懒洋洋地躺在椅垫上,安如磐石,特别泰然。不,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追随者,在那儿模仿他安如磐石、泰然自若的气派呢。只有他一个人未发觉他们玩的恶作剧,即便他当场抓住了他们,他也只是心情愉快地用自己的拳头揍他们几下。他们也从桥下划了过去,穿过了‘喷泉似的垂柳’,穿过了它们那黄一道紫一道的美丽光影。轻风吹拂;窗帘摇曳;我看见树叶后面那座庄严肃穆却永远令人愉快的建筑,它看上去显得有些松散,然而并不臃肿;虽然坐落在古老的泥炭地上已经悠悠无数年,但却依然光彩悦目。现在,那熟悉的韵律开始在我心里回响;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的语词如今又开始了运转,又扬起它们的头颅,反复地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没错,我是一个诗人。我毫无疑问是一个出色的诗人。小船儿和青年人消逝了,还有远处的树,‘喷泉似的垂柳’。我全都看见了。我全都感觉到了。我充满了灵感。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然而即便是我感觉到了这一切,我依然热情有加地鞭策我的狂热。它冒出了汗水。它变得矫揉造作,虚假伪善。语词,语词,一连串的语词,它们奔驰得多么快捷——它们是怎样猛烈地甩动它们的鬃毛和尾巴啊,可是由于我自身的一些毛病,我怎么也无法投身到它们的背上;我无法使女人和网兜化为乌有,跟着语词一起飞翔。在我身上有一些缺点——一些致命的犹豫不决,只要我一不注意,它们就会变得装腔作势,肆无忌惮。但是要说我不会成为一个杰出的诗人,那是难以置信的。倘若我昨夜写的东西不算好诗,那它又是什么?我是不是过于酣畅,过于敏捷了?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或者说不知道该怎样去估量、命名以及清点那些使我成之为我的种种品质。
“现在,某种东西离开了我;某种东西撇下我与那将要到来的人相会去了,而且还要使我相信,我不看也知道那是谁。如果一个人增添了一位朋友,即使他在远方,这将使他发生多么奇怪的变化啊。当朋友们记起我们的时候,他们的帮助对一个人来说该是多么有益啊。然而当一个人被他人记起,被他人安慰,使他的自我被掺了假,被搅混乱,变成了他人的一部分,这又该是多么痛苦啊。随着他的临近,我变得不再是我自己,而成了奈维尔和某个人的混合体——和谁呢?——和伯纳德吗?是的,和伯纳德,而且我正是要向伯纳德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是谁?”
“多么奇怪啊,”伯纳德说,“这棵柳树看上去好像是我曾经和谁一起看见过的。我曾经是拜伦,这棵树曾是拜伦的树,眼泪汪汪,洒落如雨,悲伤哀叹。现在咱们正一起看着这棵树,它拥有一副浑然一体的模样,每一根树枝都那么整齐分明,在你那清晰头脑的强迫下,我要告诉你我所感受到的东西。
“我感受到了你的责难,我感受到了你的力量。跟你在一起,我成了一个邋里邋遢、感情容易冲动的人,我的印花大手帕上总是沾着烤饼的油腻。是的,我一只手拿着格雷的《挽歌》[2];我用另一只手抠出那浸足黄油、粘在盘子底上的最后一块烤饼。这使你很反感;我敏锐地感受到了你的苦恼。受此刺激,又急于要重新获得你的好感,我就开始跟你讲起我是怎样硬将珀西瓦尔从床上拽起来的;我描绘着他的便鞋,他的书桌,他的淌满烛油的蜡烛;当我掀掉他脚上的毛毯时他那乖戾、抱怨的腔调;当时他就像一个巨大的蚕茧,钻在毛毯下面。我如此这般地描绘着所有这一切,尽管你的内心里充满了个人的伤心事(因为总有某种隐蔽的情况左右着我们的相遇),你终于还是投降了,你大笑着,又喜欢起我来。我的魔力和滔滔不绝的话语,那些话语发自自然又出人意料,也使我自己感到高兴。当我用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有多么丰富、多么无穷的辞藻,去揭开遮蔽事物的幕纱时,我自己也感到惊讶。我曾经观察过。当我一边述说的时候,各种各样的想象就会像气泡一样滚滚不绝地从我脑海里冒出来。这个,我对自己说,正是我所需要的;我自问,为什么我不能写完我正在写的那封信?因为我的房间里总是凌乱地摊放着未写完的信。每当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猜想自己大概是属于最有天分的人之行列的。我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欢悦,充满了潜力,充满了对即将发生的事物的敏感。我仿佛看见自己正莽莽撞撞却劲头十足地绕着花儿营营乱转,哼哼嗡嗡钻进绯红的花萼,使得蓝色的烟囱里回响着我那巨大的隆隆声。我将会多么丰富多彩地享受我的青春啊(是你使我有了如此感受)。还有伦敦。还有自由自在。但是住口吧。你没有在听。你以一种无法形容的随随便便的姿态让自己的手在膝盖上滑来滑去,从而表示出某种异议。我们可以从此类迹象中推断出我们那些朋友心中的不快。‘在你丰富充实的时候,’你似乎在说,‘请不要撇下我不管。’‘住口吧,’你说。‘来问问我有什么痛苦吧。’
“那就让我来把你塑造一下吧。(你曾经对我这样做过。)你躺在这热乎乎的河岸上,在这令人愉快的、正在渐渐萧索却依然灿烂的十月的日子里,观望船儿一只接着一只地驶过那棵枝杈减少的柳树。而且你希望成为一个诗人;你还希望成为一个恋人。然而你那无比清醒的头脑,和你那无情诚实的明智(这些拉丁语句我应该谢谢你;你的这些品质使得我感到有点不自在,并且看清了我的资质中残缺不全的、衰弱的地方)却使你感到迟疑。你从不醉心于故弄玄虚。你从不让玫瑰色或黄色的迷雾蒙住自己的眼睛。
“我是对的吗?我正确读懂你那左手的微妙手势了吗?如果是,就把你写的诗给我看看;把你昨天夜里写下的那几张纸交出来吧,你写的时候是那样灵感勃发,以致你现在感觉有那么点难为情。因为你不相信什么灵感,不管是你的还是我的。让我们一起回去吧,跨过那座桥,穿过那片榆树荫,回到我的房间里去吧;在那儿,墙壁围绕着我们,窗上拉着红色哔叽窗帘,我们可以避开这些分散人的心思的嘈杂声,避开酸橙树的香味和各种气息,以及种种其他的生命活动;这些服装整齐而又时髦、走起路来傲气十足的女店员,这些步履拖拉、心情沉重的老妇人;这些由一个隐隐约约出现、后来突然消失不见的人影鬼鬼祟祟投来的目光——那个人影可能是珍妮,也可能是苏珊,或者是罗达走过林荫道,不见了?哦,从你身上一些轻微的颤抖,我猜得出你的感觉;我从你身边逃开了;我就像一群永无止境地漂泊的蜜蜂,嗡嗡叫着走开了,丝毫不具备你那种坚定地专注于某个单独对象的耐性。但是我会回来的。”
“每逢看到这样的建筑物,”奈维尔说,“我就无法忍受这里竟然有女店员。她们嗤嗤的傻笑,她们嘀嘀咕咕的闲言碎语,总是让我恼火,总是搅乱我的宁静,而且在我正沉浸于最最纯洁的欢悦中的时候,总是搞得我想起我们的堕落。
“不过现在,跟那些自行车、酸橙的气息以及在令人心烦意乱的街上闪过的人影做短暂的接触之后,我们返回自己的领地。在这儿,我们是宁静和秩序的主人,是辉煌传统的继承人。灯光开始在广场上投下一道道狭长的光影。河上升起的雾霭,正渐渐布满这些古老的地方,并且温柔地依附在这些古老、灰白的石头上。此时,乡村小巷里的树叶朦胧依稀,绵羊在潮湿的田野上打着干咳;不过在这儿,在你的房间里,我们是干燥的。我们悄悄地聊着天。火焰时而升腾,时而黯淡,映得某个门上的球形捏手闪闪发亮。
“你一直在读拜伦。你把那些似乎与你本人的性格相一致的篇章都作了记号。我在所有那些看上去表达嘲讽然而激烈性情的诗句旁边都发现了记号;那是一种飞蛾式的急躁性情,直往坚硬的镜子上面瞎撞。当你用你的铅笔在那些地方划着的时候,你在想:‘我也是那样丢开我的斗篷的。我也是面对命运啪啪地弹弹我的手指的。’可是拜伦从来不会像你这样煮茶,你把茶壶灌得满满的,结果,你一盖上壶盖茶水就溢了出来。那儿的桌子上有一汪褐色的水——正在你的书和纸当中流过。现在,你用你的手帕笨手笨脚地将它抹干。接着,你把你的手帕塞回你的口袋——这绝不是拜伦的做法;这是你的做法;这种做法是那样地说明你的禀性,以致二十年后,当我们俩都已成了名人,患了痛风病并且难以忍受,那时,只要我想起你,我想到的一定是这幕情景;而且如果你死了,我肯定会哭泣落泪。你曾经是托尔斯泰的年轻信徒;现在你是拜伦的年轻信徒;也许你还会成为梅瑞狄斯[3]的年轻信徒;那时,你会在复活节假日去游览巴黎,归来时打着一条黑领带,就像一个谁也没有听说过的可憎的法国佬。到那时,我就不再理睬你了。
“我就是一个人——我自己。我绝不会模仿我所崇拜的卡图鲁斯。我是那种最最缺乏创造性的学生,这儿搁一本词典,那儿放一个笔记本,我把过去分词各种稀奇古怪的用法都记在里面。可是,一个人是做不到永远拿着把刀子去精雕细刻这些古老的铭文的。我能做得到总是拉着红色的哔叽窗帘,像块大理石似的呆着不动,在灯光下脸色苍白,只顾读我的书吗?那样倒也算是光辉灿烂的一生:沉溺于对完美的追求;沿着词句的曲径探究下去,无论它会将你引向什么地方,进入沙漠,陷入沙流,对于诱惑和勾引都将视若无睹;满足于永远清贫和不修边幅;甘心在皮卡迪利大街[4]上充当笑柄。
“然而我太紧张了,没法很好地说完我的话。我一边来来回回踱着步,掩饰我的激动,一边快速地说着话。我厌恶你那些油腻腻的手帕——你会把你的《唐璜》弄脏的。你没在听我说。你在编造关于拜伦的种种废话。而正当你用你的斗篷、你的手杖做着各种姿势的时候,我则准备向你揭示一个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的秘密;我想请你(当我背朝你站着的时候)把我的生命握在你的手里,然后告诉我,我是不是命中注定总要遭受我所爱的人的反感。
“我忐忑不安地背对你站着。不,我的双手现在是绝对镇静的。我在书橱里弄出一个位置,准确地把《唐璜》插了进去;瞧,好啦。我宁愿被人喜爱;我宁愿出名,也不愿通过沙子去追求完美。但是我命中注定要遭受别人的反感吗?我是不是诗人呢?相信吧。那种拥挤在我的嘴唇后面、像铅一样冰冷、像子弹一样致命的欲望,那种我试图从女店员、妇女身上得到的东西,那种装腔作势,那种生活里的粗俗行为(因为我爱好这种粗俗),随着我抛起我的诗——请接住——全都向你射来。”
“他像一支箭似的从房间里冲了出去,”伯纳德说。“他给我留下他的诗。哦,友情!我也同样想把鲜花夹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书页中间!哦,友情!你的箭是多么锐利——刺穿了这儿,这儿,还有这儿。他朝我转过身来,看看我;他把他的诗交给了我。笼罩在我生活里的所有迷雾全都消散了。这样的信赖,我要珍藏着,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他就像一道长长的海浪,就像一股滚滚的波涛,从我头上席卷而过;他那压倒一切的气派——迫使我敞开自己,把我心灵之岸上的那些卵石全部暴露。这实在令人羞愧;我像是变成了一些微小的石子。所有的假象全都消失了。‘你不是拜伦;你只是你自己。’受另一个人的感染,而与他融合为一个生命——这是多么奇异的事情啊。
“感觉到那条从我们身上吐出的丝线,将它美妙的细丝穿过横亘其间的那个世界的充满迷雾的空间,延伸出去,这该是多么古怪啊。他走了;我站在这儿,手里拿着他的诗。连在我们之间的是那条丝线。不过现在,感觉到那疏远的神态不见了,那详细探究的目光黯淡和掩没了,这令人多么惬意,多么安心啊!拉上窗帘,不让别的人在场;感到自己从那些阴暗的角落——他们,那些寒酸的寄居者,那些熟悉的伙伴,被他用强大的威力逼迫得躲躲藏藏,曾经在此躲避栖身——脱身回来,这是多么令人庆幸呀。现在,那些爱好嘲弄、观察力敏锐的精灵——他们甚至在被刺伤的、危急的关头仍然为我守护操心——又成群结队地回来了。有了他们的加入,我就是伯纳德;我就是拜伦;我就是这个人,就是那个人,等等。他们黑压压地聚成一片,一如从前,用他们的滑稽动作和评头论足来充实我,并且使我在一时的激动中所拥有的美妙而单纯的感受黯然失色。因为我有比奈维尔所想象的更多的自我。我们并不像我们的朋友为了满足他们的需要所希望的那样单纯。然而爱是单纯的。
“现在我的那些寄居者、那些熟悉的伙伴又回来了。现在,奈维尔用他那令人吃惊的美妙之剑在我的防御壁垒上刺伤的裂口又修复了。我现在差不多又是完整无缺的了;而且将奈维尔在我身上所忽略了的能量全都发挥出来,这使我发现自己是多么兴高采烈啊。我一边拉开窗帘,从窗口向外望去,一边心想:‘那是不会让他快活的;但却可以让我欢欣鼓舞。’(我们总是把自己的朋友作为参照,来测量我们自己的身高。)我的视野总能包容奈维尔所无法企及的东西。他们在路的那边高声唱着狩猎歌曲。他们带着小猎兔犬正在举行某种表演。在四轮大马车驶过拐弯处的时候,那些总是同时掉转头去的戴制服帽的小伙子们,正在互相拍着肩膀夸夸其谈。但是奈维尔,却娇里娇气地避开干扰,如同一个阴谋家,偷偷摸摸地匆匆溜回他的房间。我看见他一屁股坐在他的矮矮的椅子上,两眼凝视着此时此刻被假想成一座坚固建筑物的炉火。他在想,要是生活能够维持这种恒久,要是生活能够具有这种秩序——因为他最最渴望的就是秩序,而最最嫌恶我的拜伦式的邋遢凌乱;这样想着,他拉上了他的窗帘,闩上了他的门。他的双眼(因为他陷入了爱情;爱情的不祥阴影主宰了我们刚才的会面)充溢渴念;噙满泪水。他抓起火钳,猛地一捅,捣毁了在燃烧的煤火中瞬间闪现的坚固之物。一切都在变化。包括青春和爱情。小船已经驶过垂柳形成的拱门,现在到了桥洞下面。珀西瓦尔、托尼、阿契,或是别的人,将会去印度。我们将不会重逢。想到这些,他伸手拿来他的笔记本——用颜色斑驳的纸整整齐齐装订成的一册——然后用他此时此刻最最钦慕的某个诗人的风格,狂热地写下一行行长长的诗句。
但是我想继续呆下去;我要倚着窗台;我要倾听。那边嬉闹的合唱声又传了过来。这会儿他们正在打碎瓷器——这也算是他们的习惯。他们的合唱,像一股迸溅着越过岩石、粗暴地撞击老树的激流,以非凡壮观的恣肆无束,奔放向前地冲过了悬崖峭壁。他们乘着车大摇大摆地前进;他们飞奔不止,跟在猎狐犬后面,跟在足球后面;他们紧贴着船桨,像几个面粉袋似的,猛升猛降。所有的差异都不见了——他们做的就像是一个人。在总是起风的十月,风一阵喧闹一阵寂静地在庭院里吵吵闹闹地刮着。现在他们又在打碎瓷器了——这就是他们的习惯。一个步履不稳的老妇背着一个口袋,摇摇晃晃地经过被火光映红的窗前,往家走去。她有些害怕它们会落下来砸在她身上,使她跌倒在街沟里。然而她停下来,仿佛想在那如流的火花迸射、烧焦的纸屑飞腾的篝火上烤烤她那骨节突出、患风湿病的双手。这个老妇人靠着火光照耀的窗户留连不去。这是一个对照。这情景我看到了,而奈维尔没有看到;这情景我感受到了,而奈维尔没有感受到。因此,他将达到完美,而我将一事无成,并且在死后我除了留下一些泥沙混杂的、不完美的辞句,留不下任何别的东西。
“我现在想起了路易斯。对这个萧索的秋夜,对这种打碎瓷器和高唱狩猎歌曲的行为,对奈维尔、拜伦以及我们在这儿的生活,路易斯会用什么样幸灾乐祸、但一针见血的言辞来形容呢?他的薄薄的嘴唇微微地噘了起来;他的脸颊苍白;他在一间办公室里全神贯注地看一些复杂难解的商业文件。‘我的父亲,布里斯班的一个银行家’——由于为此感到羞耻,路易斯老是谈到他——破产了。所以,路易斯,学校里最优秀的高材生,只好坐在一间办公室里。但是我在寻求对比的时候,常常会感到他的目光正在望着我们,他那嘲弄的眼神,他那无礼的目光,把我们当作他老是在办公室里审核的某笔大宗账目中一些无足轻重的条款,累加在一起。将来有那么一天,他会拿起一只细笔尖的钢笔,在红墨水里蘸一蘸,把结算完成;我们的总额将会一目了然;可是这还不能算完。
“梆!他们现在把一张椅子摔到墙上。那么我们是不可救药的了。我的情况也毫无把握。我不是正沉湎在毫无来由的感触中吗?是的,当我将身子探出窗外,把我抽的香烟往下一扔,让它轻轻旋转着落到地面上,我感到路易斯甚至正在瞧着我的香烟。而且他会说:‘这倒还有点儿意思。可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人们继续来来往往地走过,”路易斯说,“他们络绎不绝地从这家饮食店的窗前走过。汽车,大篷货车,公共汽车;接着又是公共汽车,大篷货车,汽车——它们不断地从窗前开过。在远处,我看见一座座商店和一幢幢房屋;还有一座是教堂灰蒙蒙的尖顶。在近旁,是那些摆放着一盘盘小面包和一盘盘火腿三明治的玻璃货架。从茶水壶里冒出来的水汽,把所有东西都变得朦胧难辨。一股由牛肉和羊肉、香肠和马铃薯泥散发出来的油腻腻、潮乎乎的气味,像一张潮湿的网似的悬浮在饮食店中央。我把我的书竖着靠在一个伍斯特沙司瓶子上,竭力要显得跟周围的人没有差别。
“可是我做不到。(他们继续来来往往地走过,他们继续熙来攘往地经过这里。)我无法看我的书,也无法充满自信地点我要的牛肉。我反复地念叨:‘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英国人;我是一个普普通通小职员。’然而,我却始终望着那些坐在邻桌的小个子男人,以便确信我能做得跟他们一个样。他们一脸温和相,面皮打着皱纹,总是随着多变的心情而抽搐,像猴子似的紧缠不放,面对眼前的特殊场合显得特别圆滑;他们正在打着各式各样的手势,讨价还价地拍卖一架钢琴。那架钢琴挡住了大堂的通道;所以他宁愿只要十英镑就把它出售。人们继续来来往往地走过;他们继续在教堂尖顶的背景下,在火腿三明治的盘子前,来来往往。我的意识的飘带摇曳不定,不断被他们的嘈杂纷乱所打断,所困扰。所以我没法一心一意地吃我的饭。‘我宁愿只要十英镑。钢琴架子很漂亮;但是它挡住了大堂的通道。’他们就像浑身羽毛油光水滑的海鸠,在水中潜入潜出。任何超出那个定价的付出都是虚荣的表现。那就是卑贱;那就是平庸。与此同时,一顶顶帽子晃来晃去;门不停地推开关上。我对骚动、对纷乱十分敏感;对幻灭和绝望十分敏感。如果这意味着一切,那这便毫无意义。然而,我同时又感觉到了饮食店里的这种节奏。它就像一支华尔兹舞曲,曲调时高时低,回旋往复。那些女招待平稳地擎着托盘,一阵儿风似的进进出出,转来转去,传递着一盘盘蔬菜、一碟碟杏脯和果冻,把它们准确及时地送到顾客的桌子上。这些平庸的男人把她们的节奏跟自己的节奏配合起来(‘我宁愿只要十英镑;因为它堵在大堂的通道里。’),他们享用着他们的蔬菜,享用着他们的杏脯和果冻。那么,在这连续不断的过程中,有什么不连贯的地方呢?有什么裂隙让人从中可以看出不对头的地方呢?这种循环是连续不断的;这种和谐是完美无缺的。此乃核心节奏;此乃支配一切的主发条。我注视着它伸展,回缩;接着又一次伸展。可是我却没有被容纳进去。要是我开口说话,模仿着他们的口音,他们就会竖起他们的耳朵等着我再讲,以便能辨别出我来自哪里——如果我是来自加拿大或者澳大利亚,那么我,这个最渴望被别人爱的怀抱接纳的人,就会永远是一个异乡人。我,一个渴望感受到平常人呵护的浪涛将自己淹没的人,凭眼角的一瞥就会看见远处的景象;就会注意到那些在持续不断的混乱中晃来晃去的帽子。那彷徨、烦恼的心灵的怨诉(有个牙齿残缺的妇人正在柜台前畏畏葸葸地诉说),仿佛是冲着我说的:‘求主把我们,把这些乱糟糟地来来往往、晃晃悠悠地在眼前摆满盛着火腿三明治盘子的橱窗旁徘徊的人,全都带回羊栏里去吧。’是的;我要使你们获得秩序。
“我要读读这本靠在伍斯特沙司瓶子上的书。它里面有一些金属般的音调,一些完美无缺的表述,字数寥寥,却诗意盎然。你们,你们所有的人都忽略了它。这位死去的诗人所说的话,你们已经全忘了。可是我却没法给你们翻译出来,好让它那摄人魂魄的力量吸引住你们,让你们明白你们是毫无目的的,那种节奏是粗俗而没有价值的;而这样就会消除堕落,否则如果你们对自己的毫无目的无知无觉,这种堕落就会浸透你们,使你们衰老,即使你们正当年轻。翻译这首诗歌,让它容易读懂,是我未来的使命。我,柏拉图和维吉尔的知心朋友,将去敲那扇漆着斑纹的橡木门。我反对这种流行一时的熟铁做的捅火棍。我绝不会容忍这种无聊的、流行的宽边低顶毡帽和洪堡式毡帽[5],也绝不会容忍那些带翎羽的、五彩斑斓的女人头饰。(苏珊,我所敬重的人,在夏天只戴一顶朴实无华的草帽。)还有那种死读书,那凝成大小不等的水珠、沿着窗格玻璃淌下来的水汽;那些公共汽车急促刹车和猛然开动的声音;那种在柜台前面犹豫不决的神态;以及那些乏味无聊、拖长声调讲的毫无人之意趣的连篇累牍废话;我要让你们获得秩序。
“我的根须深深地穿过地下的铅矿和银矿,穿过散发着各种气味的潮湿的、沼泽般的地域,延伸到一个当中由橡树的根须纠结成一团的树根疙瘩里面。尽管封闭未露而且幽暗难辨,尽管泥土堵塞了我的两耳,我却听到了关于战争的传闻,也听到了夜莺的鸣唱;我感觉到一批批人流,成群结队地满世界奔走寻求文明,就像一群群候鸟定期迁徙追寻夏天;我还看见成群的女人提着红色水罐走向尼罗河河畔。我在一个花园里醒来,因为我的脖子后面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那是一个热吻,珍妮的热吻;我铭记着这个吻,就像一个人牢记着一次半夜大火灾中那些慌乱的呼喊、摇摇欲坠的梁柱和红一束黑一束的光影。我一直在睡睡醒醒。我一会儿睡,一会儿醒。我看到了那个微光闪烁的茶壶;那些盛满淡黄色三明治的玻璃格盘;那些高踞在柜台前的高脚凳子上的、身穿宽大外衣的男人;在他们身后,我还看到了永恒。那是一个戴着头巾的男人用一根烧红的烙铁在我哆嗦的皮肉上烫下的烙印。我看到这家饮食店耸立着,它背后紧靠着的是羽毛蓬松但却被包扎起来的、仍然在振动但却已经合拢的往事之鸟的翅膀。因此,我噘起嘴唇,我显得病弱苍白;我心怀憎恨,满腹牢骚,露出一副令人厌恶和讨厌的脸色,转过身去望着正在紫杉树下逍遥闲逛的伯纳德和奈维尔;他们继承了祖上传下来的安乐椅;他们拉严房间的窗帘,让灯光正好照亮他们的书本。
“苏珊,我非常敬重;因为她坐在那儿做着针线活。她坐在一间屋子里,借着寂静的灯光缝缝补补,庄稼在窗户的近旁发出簌簌的声响,赐给我安全的感觉。因为我是她们所有人当中最弱最小的一个。我是一个眼睛总是盯着自己的脚板、盯着河水在砾石滩上冲成的小河沟瞧的孩子。我说,这是一只蜗牛;那是一片树叶。我喜欢蜗牛;我喜欢树叶。我老是最小的,最天真无知的,最容易轻信别人的一个人。你们每个人都有依靠。我却是孤立无助的。当那个头发盘成辫子的女招待扭着腰肢走过来时,她立刻就把你们要的杏脯和果冻递了上来,就像一个姐姐似的。你们则是她的兄弟。可是当我掸掸马甲上的面包屑,站起来时,却把一笔太大的小费,一个先令,悄悄地塞到盘子底下,好让她在我离开之前不至于发现它;这样,当我走出弹簧门以后,她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把它捡起来时所流露的那种轻蔑,才不至于将我戳痛。”
“现在风掀起了窗帘,”苏珊说,“那些粗糙无光的碗、罐,和那些已经有了破洞的旧安乐椅,现在都已清晰可辨了。平常消退不见的黯淡条纹又散布在了糊墙纸上。鸟儿的大合唱已经结束,只有一只鸟儿此时正在卧室的窗前啾啁而鸣。我要穿上长袜子,悄悄地迈出卧室的门,然后下楼穿过厨房走出去,从花房旁边穿过花园走到田野上去。这会儿还是大清早。沼泽地上大雾笼罩。天气萧索而又僵硬,俨然一块裹尸的麻布。不过,它会变得柔和起来;它会变得温暖起来。此时此刻,在这个大清早,我感到我就是这田野,我就是这谷仓,我就是这一棵棵的树;这一群一群的鸟儿是我的;还有这只小野兔,在我差点一脚踩在它身上的一刹那跳开的这只小野兔,也是我的。那只懒洋洋地伸展宽大翅膀的苍鹭是我的;那头一边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一边嘎吱嘎吱地大声咀嚼着的奶牛是我的;还有那只迅疾飞掠而下的燕子;那片挂在天际的淡淡的红晕,和红晕消退之后跟着出现的蓝茵茵的光影;还有这寂静,这钟声,和那个正在田野里牵驾车之马的男人的呼唤;——这一切全都是我的。
“谁也不能将我分裂或是将我一分为二。我曾经被送进学校;我曾经被送到瑞士去完成我的学业。我憎恶亚麻油毡;我憎恶冷杉树和山。让我此刻扑倒在这片平坦的土地上,躺在片片云彩正缓缓漂游的灰白的天空下吧。马车沿着大道向这边驶来,显得越来越大了。羊群麇集在田野当中。鸟儿聚集在大路中央——它们还不需要飞起来。木柴烧出的烟冉冉上升。拂晓时分的清冷感也随之消散了。现在白天已经开始。色彩已经复苏。白天藉着它的各种谷物掀起层层金黄的波浪,大地沉甸甸地悬在我的脚下。
“然而我是谁,我,靠在这扇门上用猎狗似的鼻子警惕着四周的人是谁呢?我觉得有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自己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洒落在这扇门上、这片土地上的亮光。我就是四季,有时候我想,是元月,五月,十一月;是泥泞,迷雾,清晨。我不能任人摆布,也不能温雅地随波逐流,或是与别的人融合相处。但是现在,当我靠在这儿,直到门框在我的胳膊上压出印子,我便感觉到我身上所增加的体重。在学校的时候,在瑞士的时候,我身上已经增加了某种东西,某种实实在在的东西。那不是叹息和大笑,也不是绕圈子和随口乱说;不是罗达的眼光越过我们的肩头、望向我们身后时,她脸上出现的那副奇怪表情;也不是珍妮那种身子和四肢浑然连成一体的脚尖立地的旋转舞。我的一举一动都是凶猛的。我不能和其他人搅混在一起,轻轻地飘来飘去。我最喜欢的是路上相遇的牧羊人的那种凝视;是在壕沟里的一辆大车旁边给孩子喂奶的吉卜赛女人的那种凝视,将来我也会那样给我自己的孩子喂奶。因为过不了多久,在蜜蜂围着蜀葵花嗡嗡嗡地飞舞的燠热的正午时分,我的情人就会来到。他将站在那棵雪松下面。他对我说一句话,我就回答他一句话。我要把我身上所形成的东西全部交给他。我会生孩子;我会拥有扎着围裙的女用人;拥有手持干草叉的雇工;拥有一间厨房,在那儿,他们会把生病的羔羊抱进来,放在筐子里暖和暖和;在那儿,一根根火腿悬挂着,一棵棵大葱闪着亮光。我会像我的母亲,围着蓝色围裙,不声不响地锁上食品柜。
“现在我觉得饿了。我要唤来我的塞特狗。我心里想着摆放在一间明亮房间里的干面包片、新鲜面包、黄油和一个个洁白的盘子。我要穿过田野回家去。我会沿着这条长满草的小径,迈着坚定有力的大步走去,时而转个弯避开一个泥坑,时而轻轻地跳上一个土堆。我的粗布衬衫沾上了湿漉漉的水珠;我的鞋子变得柔软而且发黑。白天丢开了僵硬的面孔,不时变幻着灰暗、碧绿和赭褐色的光影。那些鸟儿早已不再在大路上麇集了。
“我走回来,就像一只猫咪或一只狐狸回到窝里,皮毛上蒙着一层白花花的霜,脚爪上因为沾满了粗硬的泥土而变得有些麻木。我穿过白菜地走回来,脚碰得菜叶子咯吱咯吱直响,使叶子上的露珠四溅散落。我坐下来等候我父亲的脚步声,他就要沿着小径慢吞吞地走来,手里捏着一簇采摘的药草。我一杯接一杯地冲着咖啡,尚未绽开的花直挺挺地竖立在餐桌当中,周围是果酱罐、面包和黄油。我们都沉默着,谁也不说话。
“然后我走到食品柜跟前,拿出几袋滋润可口的无核葡萄干;我把沉甸甸的面粉袋提起来放在擦得干干净净的厨房桌子上。我又是揉,又是拽,又是拉,我把两只手插进暖乎乎的面团里面。我让冷水呈扇形地从我的手指缝里流过。炉火呼呼地燃烧;苍蝇营营地翻飞。我把那些葡萄干、大米、银色的和蓝色的口袋,全都又锁进了食品柜。肉块竖在烤炉里;面包蒙着干净的毛巾,像一座平坦的圆屋顶似的鼓起来。下午,我沿着河边漫步。整个世界都在养育繁衍。苍蝇从一片草地飞往另一片草地。每朵花儿都饱含着花粉。天鹅排列有序地在小溪里逆流前进。云朵,此时已变得暖洋洋的,透出了斑斑日影;它们从小山上飘过,把溪水和天鹅的颈项映得金光熠耀。那些牛悠闲地嚼着草,慢腾腾地在田野上往前踱着。我分开草丛寻找着白色蘑菇;我采下它们的茎盖,和它们附近的兰草,连着根上的泥土放在蘑菇旁边。然后我就回到家里,为我的父亲把水壶烧开,放到茶桌上刚刚绽露出红色的玫瑰花中间。
“但是夜幕降临了,灯都点亮了。而一旦夜幕降临,灯点亮,常春藤就会蒙上一层明亮的黄灿灿的光影。我坐在桌子旁边,做着针线活。我想起了珍妮;想起了罗达;并且听见石板路上响起了辚辚的车轮声,在田里干活的马拉着车回来了;我听见晚风中传来车辆行人的嘈杂声。我望着颤抖的树叶在黑黢黢的花园里瑟瑟地摇曳,心想:‘他们正在伦敦跳舞呢。珍妮正在吻路易斯呢。’”
“多么奇怪啊,”珍妮说,“人得睡觉,人得熄灭灯,走上楼梯。他们脱掉身上的衣服,穿上白色的睡衣。在所有这些房间里,灯火全无。一排耸立的烟囱仿佛直顶着天空;一两盏街灯亮着,就像在没有人需要的时候屋里却点着灯似的。街上仅有的人迹是那些匆匆忙忙来去的穷人。这条街上没有一个人来往;白天结束了。街角零星站着几个警察。不过夜幕已经降临。我感觉到自己在黑暗中熠熠闪光。绸衣紧贴着我的膝盖。我的双腿像绸缎似的光滑地互相摩擦着。项链上的宝石凉丝丝地贴着我的脖子。我感觉到鞋子有些夹得脚痛。我身子笔直地坐着,免得我的头发碰到椅子的靠背。我全身盛装,做好了准备。这是暂时的寂静;是黑暗的时刻。小提琴手们已经举起了他们的弓弦。
“现在汽车滑行着停在一个站上。人行道上的窄窄的一道线被照亮。门打开,关上。人们纷至沓来;他们没有做声;他们都匆匆忙忙地进来。大厅里响起一片脱下斗篷的窸窣声。这是序曲,这是开始。我环顾四周,我悄悄察看,我扑上点粉。所有事情都按部就班,准备停当了。我的头发卷成大波浪形。我的嘴唇涂得鲜红。我已经准备好即刻上楼,加入那些地位身份和我相当的男男女女中间。我走过他们身旁,任凭他们注视,仿佛他们全都属于我似的。我们的目光像闪电一样相互一瞥,但却不动声色或是做出互相熟识的表情。我们用身体相互传情达意。这是我的天职。这是我的世界。一切都已安排停当,准备就绪;使役们恭敬地站在这儿、那儿,听我报了姓名,我那还是生疏的、不太为人所知的名姓,他们就在我前面扬着声调通报。我走了进去。
“在这儿,这些空荡荡的、静候来客的房间里摆着涂金漆的椅子,靠着墙壁摆满盛开的碧绿、雪白的鲜花,比那些长在地里的花儿显得更为恬静,更为端庄。一张小桌上放着一本精装的签名簿。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这正是我早已料想到的。我天生就属于这儿。我举止自然地走在厚厚的地毯上面。我轻松自如地飘然走过磨得锃光发亮的地板。我现在在这香风四溢、富丽堂皇的环境中欢畅地舒展开来,就像一株正在伸开叶子的羊齿草一样。我停下脚步。我审视这个世界。我向这群不认识的人望去。望着这些像男人似的身子笔挺,浑身闪着碧绿、粉红、珠灰色彩的女人们。她们全都是千篇一律的;她们在自己的服装的掩盖底下像是一些长年流淌在固定沟槽里的深深的小溪。我又回想起那条隧道映照在窗玻璃上的影子;它在移动。当我探身向前注视时,那些千篇一律的陌生男人也在望着我;我转身去瞧着一幅画时他们也转过身去。他们心绪不宁地伸手去摸摸自己的领带。他们摸摸自己的背心和手帕。他们年纪很轻。他们都急于想给人以好的印象。我觉得自己身上涌出了千百种潜力。我时而狡黠,时而欢乐,时而阴沉忧郁。我既端庄又灵活。我神采飞扬、伶俐活泼地对这一个说:‘来呀。’又阴沉别扭地对另一个说:‘不行。’有一个断然离开他已经在玻璃橱窗前站了好一会儿的那个位置。他走近来了。他正在向我走来。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最激动的时刻。我局促不安。我忐忐忑忑。我像一棵在河里漂游的小草,一会儿漂向这儿,一会儿漂向那儿,但身子岿然不动,使他好继续向我走来。‘来吧,’我说,‘来吧。’那个正在走近的人面色苍白、头发乌黑,显得神态忧郁、罗曼蒂克。而相反,我却既狡狯,淘气,又应付自如;因为他是忧郁的,是罗曼蒂克的。他就在这儿;他就站在我的身边。
“现在,如同一只帽贝挣脱了岩壁,我身子轻轻一拧,离开原地;我和他一起陷了进去;我被卷走了。我们汇入了这股徐缓的潮流。我们在这缠绵的音乐中进进出出。礁岩不时地阻断这股舞蹈的潮流,使它显得不协调,显得支离破碎。经过一番进进出出,现在我们终于被卷进了这个宏大的舞阵;它使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使我们无法从它那蜿蜒、缠绵、陡峭、严实的围墙里挣脱出来。我们的身体,他的坚实,我的飘逸,在舞阵的整体中被紧紧地挤在一块;它使我们紧贴着对方;接着它又伸延出去,在平缓流畅和蜿蜒起伏中,使我们在它中间不停地旋转。突然间,音乐停止了。我的血液仍然在沸腾,而我的身体却定定地站住了。整个房间都在我的眼前旋转。它停了下来。
“那么,来吧,让我们头晕目眩地走到金漆椅那边去。这个舞阵比我想象的要厉害得多。我头晕得出乎我的意料。我不在乎世上的一切。我不在乎别的任何人,只除了这个我还不知他叫什么名字的男人。月亮啊,难道我们不是挺可意的一对吗?我们这一对,我穿着绸缎,他穿着千篇一律的那一套,难道我们不是非常愉快地坐在一起吗?与我身份相同的那些人现在尽管望着我吧。我也毫不闪避地回望着你们,你们这些男男女女。我是你们当中的一名。这是我的世界。现在,我端起这只高脚杯呷了一口。酒有股辛辣的药味儿。我一边喝一边禁不住做做鬼脸。这是把香味和鲜花、辉煌和闷热,全都提炼在这种强烈的黄色液体里了。原先藏在我的两肩后面的一个刻板乏味、全身警惕的家伙,现在慢慢地阖上了眼睛,渐渐沉入了梦乡。这可真是让人喜出望外,真是叫人如释重负。我喉咙里的那个闸门打开了。话语源源不断地成堆成串地涌出,一句接着一句。究竟是一些什么话都无关紧要。它们推推搡搡,争先恐后地往外挤。一个字眼跟另一个字眼结成团伙,滚翻在一起,然后又生化出很多来。我究竟在说些什么毫无关系。在成堆的话里,有一句话像一只展翅飞翔的鸟儿,飞越我们两个当中的那个空间,停在他的嘴边。我又斟满我的杯子。我喝了下去。我们中间的那道帷幕消失了。我被接纳进另一个心灵的温暖与隐秘的所在。我们两个就像正一起站在高耸的阿尔卑斯山的一道山口。他忧郁地站在山路的最高处。我弯下身子,采摘一朵蓝色的鲜花,踮起脚尖,把它插在他的外套上。好啦!这是我心情欢畅的时刻。现在,它已经过去了。
“现在,慵懒乏味的感觉侵入我们中间。别的人在一旁匆匆走过。我们已经失去我们的身体在桌子下面挨在一起的感觉。我同样也喜欢那些金发碧眼的男人。门打开了。门一直在不停地开了又开。现在我想,当下次门再打开时,我的整个生活就一定会发生变化。谁来啦?哦,只不过是一个送酒杯来的侍者。那儿来了一个老头——跟他在一起我只能算是小孩子。那儿又来了一位贵妇人——在她面前我得装装样子。那儿有一些年龄与我相仿的姑娘,对她们,我感到一种因为体面的敌视而产生的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她们是一些跟我身份地位相同的人。我天生就属于这个世界。这是我打的一次赌,这是我所冒的风险。门打开了。哦,来吧,我对这一个说,从头到脚洋溢着喜气。‘来吧。’于是他朝着我走了过来。”
“我要在他们后面走得慢一点,”罗达说,“就好像我看见了一个熟人。但实际上我不认识任何人。我要拉开窗帘,望一望月亮。若干次的忘却将会平息我的焦躁不安。门打开了;老虎扑了过来。门打开了;恐惧冲了进来;恐惧连着恐惧,对我紧追不舍。让我偷偷地去察看一下我独自藏起来的珍宝吧。在世界的另一边有一些池塘,水里映出大理石圆柱的影子。燕子用翅膀点着幽暗的池水。可是在这儿,门打开了,人们走了进来;他们朝着我走了过来。他们故意做出淡淡的微笑以掩饰他们的残酷、他们的冷漠无情,他们抓住了我。燕子用翅膀点着池水;月亮孤单地越过蔚蓝的海洋。我必须握住他的手;我必须做出回应。可是我该做出怎样的回应呢?我被推挤着站在这里,为自己这具笨拙的、不匀称的身体而羞惭发热;我得承受他那箭矢似的冷漠和蔑视;我,一个憧憬着世界另一边的大理石圆柱和燕子在那儿用翅膀掠水的池塘的人。
“在那些烟囱帽上面,夜幕已经缓缓地扩延开了一些。我越过他的肩膀向窗外望去,看见一只泰然自若的猫,它没有淹没在灯光里,也没有束缚在绸缎里,它可以想逗留就逗留一会儿,想伸伸懒腰就伸伸懒腰,想走动走动就走动走动。我厌恶个人生活的所有细枝末节。但是我被钉在这里,被迫去听。在我身上压着一种巨大的压力。如果不能卸掉那数世纪的重压,我就没法移动一步。无数枝利箭将我射穿。蔑视和奚落将我刺穿。我,一个敢于挺胸面对暴风雨、甘愿被冰雹窒息而死的人,却被钉死在这个地方;无处藏身。猛虎扑了过来。各种各样的闲言碎语像鞭子似的落在我身上。它们灵活地、不间断地轻轻抽打着我的全身。我只得支吾搪塞,用谎言来挡开它们。有什么护身符能使我避开这种灾难呢?我又怎么好意思在这种热辣辣的劲头面前装得若无其事呢?我想起了那些箱子上的姓名;想起那些裙子从张开的两膝间垂下的母亲;想起那些与起伏不平的山坡相毗连的林中空地。把我藏起来吧,我哭喊着,救救我吧,因为我是你们当中最小的、最柔弱无告的人。珍妮能够像一只海鸥乘风破浪,机灵地东瞧瞧西望望,说说这说说那,什么都实实在在的。而我却总是说谎;总是支吾搪塞。
“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就摇晃我的洗脸盆;我是那支舰队的女主人。但是在这儿,在窗前,我拧着我的女主人花缎窗帘上的穗穗时,我是支离破碎的;我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那么珍妮跳舞的时候,她究竟有什么成竹在胸?苏珊在灯下安静地俯身用白棉线穿进针眼时,她怎么会有这样的自信?她们会说,是的;她们会说,不;她们甚至会举起拳头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而我却总是疑虑重重;总是浑身发颤;总是看见那疯狂的荆棘树在荒野中摇曳它的阴影。
“现在我要假装有什么事儿的样子,穿过房间,走到有遮篷的阳台上。我望见天空中弥散着突然光辉灿烂的月亮的缕缕清辉。我还望见广场那边的栏杆,和两个看不见脸部的人,他们就像两尊塑像,背映着天空,斜倚在栏杆上。那么,是有一个永恒不变的世界存在着了。这间客厅里扑动着许多条利舌,像刀子似的刮割着我,致使我说话口吃,致使我总是说谎。当我穿过这间客厅走出来时,我看到一些轮廓不清、美感全无的面孔。那对情侣蜷缩在那棵梧桐树下面。那个警察正在街口站岗。一个男人走了过去。那么,是有一个永恒不变的世界了。可是我,尽管小心翼翼地站在炉火旁边,仍旧被那灼人的热气给烫伤了,唯恐那扇门一打开,那只猛虎就会扑过来,所以我仍然没法足够镇静地说出一句话。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会遭到人家的驳斥。每次门打开,我的话就会被打断。我还不到二十一岁。我会被毁掉的。我终生都会被别人嘲弄的。在这些男男女女中间,我会像波涛起伏的大海上的一个软木塞,颠上颠下;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张抽搐的脸,都有一个撒谎的舌头。每次门打开,我就会像一棵小草似的被远远地抛到一边。我是一堆泡沫,白花花地飘浮着,附着在天涯海角的礁石边缘上;我又是一个姑娘,在这儿,在这个房间里。”
[1]乔治·戈登·拜伦(1788—1824),英国浪漫派诗人,主要作品有《唐璜》、《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等。
[2]指英国诗人托马斯·格雷(1716—1771)的著名诗篇《墓园挽歌》。
[3]梅瑞狄斯(1828—1909):英国小说家、诗人,著有长篇小说《利己主义者》等作品。
[4]伦敦一条位于秣市广场和海德公园角之间的繁华街道。
[5]洪堡,德国的一个城镇;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之交,欧洲特别流行这个地方生产的一种软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