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选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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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陽樓别竇司直[1]

洞庭九州間,厥大誰與讓[2]。南匯羣崖水,北注何奔放[3]。瀦爲七百里,吞納各殊狀[4]。自古澄不清,環混無歸向[5]。炎風日搜攪,幽怪多冗長[6]。軒然大波起,宇宙隘而妨[7]。巍峨拔嵩華,騰踔較健壯[8]。聲音一何宏,轟輵車萬兩[9]。猶疑帝軒轅,張樂就空曠[10]。蛟螭露筍簴,縞練吹組帳[11]。鬼神非人世,節奏頗跌踼[12]。陽施見誇麗,陰閉感悽愴[13]。朝過宜春口,極北缺隄障[14]。夜纜巴陵洲,叢芮纔可傍[15]。星河盡涵泳,俯仰迷下上[16]。餘瀾怒不已,喧聒鳴甕盎[17]。明登岳陽樓,輝焕朝日亮。飛廉戢其威,清晏息纖纊[18]。泓澄湛凝緑,物影巧相況[19]。江豚時出戲,驚波忽蕩瀁[20]。時當冬之孟,隙竅縮寒漲[21]。前臨指近岸,側坐眇難望。滌濯神魂醒,幽懷舒以暢[22]。主人孩童舊,握手乍忻悵[23]。憐我竄逐歸,相見得無恙[24]。開筵交履舄,爛漫倒家釀[25]。杯行無留停,高柱送清唱[26]。中盤進橙栗,投擲傾脯醬[27]。歡窮悲心生,婉孌不能忘[28]。念昔始讀書,志欲干霸王[29]。屠龍破千金,爲藝亦云亢[30]。愛才不擇行,觸事得讒謗[31]。前年出官由,此禍最無妄[32]。公卿採虚名,擢拜識天仗[33]。姦猜畏彈射,斥逐恣欺誑[34]。新恩移府庭,逼側廁諸將[35]。于嗟苦駑緩,但懼失宜當[36]。追思南渡時,魚腹甘所葬[37]。嚴程迫風帆,劈箭入高浪[38]。顛沉在須臾,忠鯁誰復諒[39]。生還真可喜,剋己自懲創[40]。庶從今日後,粗識得與喪[41]。事多改前好,趣有獲新尚[42]。誓耕十畝田,不取萬乘相[43]。細君知蠶織,稚子已能餉[44]。行當掛其冠,生死君一訪[45]。

【注释】

[1]岳陽樓在岳州(今湖南岳陽市)城西門上,下瞰洞庭湖,爲登臨勝地。竇司直名庠,字胄卿,釋褐國子博士,轉吏部侍郎,陟大理司直,權知岳州刺史。此詩爲韓愈赴江陵過岳州告别竇庠所作。大理司直,掌承制出使推案,從六品上;這是竇庠的京銜(虚銜)。竇有和答《酬韓愈侍郎登岳陽樓見贈》詩。

[2]此二句謂洞庭湖是九州間最大的湖泊。《書·禹貢》劃分中國爲冀、豫、雍、揚、兗、徐、梁、青、荆九州(《周禮·夏官·職方氏》九州無徐、梁而有幽、并;《爾雅·釋地》則無青、梁而有幽、營)。誰與讓:謂無可匹敵。《荀子·正論》:“夫有誰與讓矣。”楊注:“讓者,勢位均敵之名。”

[3]此二句謂自南方匯集源出南嶺諸水,向北又濤濤流入長江;流入洞庭的有湘、資、沅、澧等江河。

[4]瀦(zhū):水停積。七百里:《方輿勝覽》:“洞庭湖在巴陵縣西,西吞赤沙,南連青草,横亘七八百里。”又參閲《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注[4]。吞納:形容容納江河。郭璞《江賦》:“并吞沅、澧,汲引沮、漳……呼吸萬里,吐納靈潮。”

[5]澄不清:經沉澱也不清澈。《後漢書·黄憲傳》:“叔度(憲)汪汪若千頃陂,澄之不清,淆之不濁,不可量也。”環混:水流盤旋交錯。

[6]搜攪:騷擾。冗長(zhǎnɡ):多而無用。長,多餘。陸機《文賦》:“故無取乎冗長。”

[7]軒然:高舉貌。隘而妨:此謂洪波捲起,宇宙都顯得狹窄而成阻礙。

[8]巍峨:高峻貌。騰踔(chuó):跳躍。踔,通“趠”,踢。左思《吴都賦》:“狖鼯猓然,騰趠飛超。”此二句形容波浪聲勢:超越嵩山、華山,似在騰躍比高。

[9]轟輵(hé):同“轟磕”,擬聲詞,此處形容車輪滚動聲。司馬相如《上林賦》:“砰磅轟磕。”司馬彪:“皆水聲也。”兩,通“輛”。

[10]軒轅:即黄帝,傳説中華夏民族的祖先。張樂:奏樂。空曠:空曠之地。《莊子·天運》:“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謝朓《新亭渚别范零陵詩》:“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遊。”這裏形容濤聲如洞庭張樂。

[11]筍簴(jù):同“筍虡”、“簨虡”、“拘虡”,古代懸鐘磬的架,横曰筍,直曰簴。《周禮·考工記·梓人》:“梓人爲筍虡。”此句承上“張樂”,謂波濤形似蛟螭擡出了筍簴。縞練:白色絲綢。生絲曰縞,熟絲曰練。組帳:爲出行者餞行所設帳篷。鮑照《數名詩》:“六樂陳廣坐,組帳揚春風。”此句形容波濤如勁風吹起白色營帳,語本枚乘《七發》描寫浙江潮:“其少進也,浩浩溰溰,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

[12]節奏:謂波濤推湧的節拍。《禮記·樂記》:“節奏合以成文。”跌踼:踼通“蕩”,抑揚頓挫。

[13]此二句以陰陽變化形容湖上氣象:一時陽氣發舒景物顯得艷麗,一時陰氣閉塞又讓人感到悽涼悲愴。《淮南子·原道訓》:“與陰俱閉,與陽俱開。”揚雄《甘泉賦》:“帥爾陰閉,霅然陽開。”

[14]宜春口:通往江西宜春的港汊,在岳陽西南;宜春,古縣,今江西袁州市。陳《勘》謂是岳陽南洞庭中小洲渚名。隄障:隄同“堤”;堤壩。

[15]纜:維舟。巴陵洲:岳州自前宋元嘉年間稱巴陵郡,隋廢,自天寶元年(七四二)至乾元元年(七五八)復置。叢芮(ruì):水涯雜草叢生之處。芮,通“汭”,河流彎曲之處。

[16]星河:星辰與銀河。杜甫《閣夜》:“三峽星河影動摇。”涵泳:謂沈浸其中。左思:《吴都賦》:“龜鼊鯖鰐,涵泳乎其中。”此二句謂星河映照在水面上,人們俯仰之間辨不清水天。

[17]餘瀾:餘波。《梁書·敬帝紀》:“雖泰山頽峻,一簣不遺;而泗水餘瀾,千載猶在。”喧聒:刺耳鬧聲。郭璞《江賦》:“其羽族也……千類萬聲,自相喧聒。”甕盎(wèng ànɡ):罎子和大腹歛口的盆子。《莊子·德充符》:“甕盎大癭。”此二句謂餘波仍然震蕩,就好像許多甕盎撞擊發出的聲音。

[18]飛廉:傳説中的風神。屈原《離騷》:“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王逸:“飛廉,風伯也。”戢(jí)其威:收斂起它的威風。戢,收斂。清晏:晴朗無雲。揚雄《羽獵賦》:“天清日晏。”許慎:“晏,無雲也。”息纖纊:猶言紋絲不動;《書·禹貢》“厥篚纖纊。”正義:“纊是新綿耳,纖是細,故言細綿。”此句意本木華《海賦》:“輕塵不飛,纖蘿不動。”

[19]泓澄:水清深貌。湛凝緑:形成濃重的深緑色。湛,深厚。相況:相比。此二句謂湖水清深呈現濃重如凝的緑色,岸上景物與水中倒影相互對映。

[20]江豚:《玉篇》:“,魚,一名江豚,欲風則踊。”瀁:同“漾”。

[21]冬之孟:孟冬,十月。此二句謂時届初冬,一切縫隙孔穴(指江湖)都收縮了,因而寒流漲起。

[22]滌濯:清洗。幽懷:懷抱,心懷。

[23]主人:指竇庠。孩童舊:少時舊識。韓愈與竇庠兄弟早年定交。據長慶二年(八二二)所作《唐故國子司業竇公(牟,庠二兄)墓誌銘》:“愈少公十九歲,以童子得見,於今四十年。”則與竇氏兄弟結識在十幾歲時。乍忻悵:乍忻乍悵,忽喜忽悲。忻,通“欣”。

[24]無恙:平安無事。《説文解字》:“恙,憂也。”《戰國策·齊策》:“威后問使者曰:‘歲亦無恙耶?民亦無恙耶?王亦無恙耶?’”

[25]交履舄(xì):履舄交錯。古代席地而坐,脱鞋入席,履舄交錯是形容賓客衆多。鞋單底爲履,複底而着木者爲舄。《史記·滑稽列傳》:“履舄交錯,杯盤狼藉。”爛漫:同“爛熳”,此處形容放浪不拘。劉向《列女傳》卷七《夏桀末喜》:“造爛漫之樂。”家釀:家製酒。《世説新語·賞譽》:“劉尹云:‘見何次道飲酒,使人欲傾家釀。’”

[26]杯行:飲宴中傳遞酒杯飲酒。王粲《公讌詩》:“但愬杯行遲。”高柱:柱謂琴柱,柱高則弦急。此句是説高揚的琴聲爲清亮的歌唱伴奏。

[27]傾脯醬:傾倒肉醬。脯,乾肉。

[28]歡窮:歡極。《史記·滑稽列傳》:“酒極則亂,樂極則悲。”婉孌:此謂情意深摯。婉,通“倇”,歡。孌(luán),慕。《後漢書·朱佑傳贊》:“婉孌龍姿,儷景同飜。”李注:“婉孌,猶親愛也。”

[29]干霸王(wànɡ):干求王霸之業,即求爲輔相。《左傳》閔公元年:“親有禮,因重固,閒攜貳,覆昏亂,霸王之器也。”

[30]此二句謂費千金之産學屠龍之技,技藝也够高超的了。《莊子·列禦寇》:“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單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屠龍”有藝高而無用的意思。亢,高。

[31]觸事:遇事。此二句謂自己擇友不慎,指結交劉、柳等人。

[32]無妄:出其不意。《易·無妄》:“六三。無妄之災。或繫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災。”

[33]擢拜:拔擢而拜官。識天仗:謂任監察御史爲近侍之官。天仗,指朝堂天子儀仗。

[34]姦猜:姦狡而多疑的人。畏彈射:害怕上封章揭露指斥。彈射,以言論指責。張衡《西京賦》:“街談巷議,彈射臧否。”斥逐:指被貶陽山。恣欺誑:恣意欺騙造謡。此二句謂王叔文等人害怕被論諫,用欺騙方法給自己定罪貶官。

[35]“新恩”句:謂順宗即位施赦量移爲江陵法曹參軍。府庭,指荆南節度使府。“逼側”句:謂自己被拘束廁身於軍府無知武將之中;逼側,謂相迫近;司馬相如《上林賦》:“逼側泌瀄。”司馬彪:“逼側,相迫也。”廁,側身,參與。

[36]于嗟:感嘆詞。于同“吁”。苦駑緩:苦於自己才能低下。駑緩,如劣馬一樣遲緩。失宜當:失時宜,不合宜。此二句慨嘆自己才能低下,深恐動不合宜。陳《勘》:“當,謂奏當也。‘奏當’見《漢書》師古注,謂當處其罪。時公量移江陵法曹,故云爾。言惟恐司刑而不得其平也。”可備一解。

[37]南渡:指南下陽山過洞庭時。魚腹:屈原《漁父》:“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

[38]嚴程:程期限制嚴格。劈箭:喻如箭射入。此二句謂南行時王命催促,只好加速行舟,冒風浪前進。

[39]顛沉:翻船沉没。忠鯁:忠誠耿直。《世説新語·規箴》注引《吴録》:“(陸)遜族子(凱)忠鯁有大節,篤志好學。”諒:諒解。此二句説如果當時在須臾之間沉船淹没,那又有誰瞭解自己的忠誠耿直呢。

[40]剋己:約束自己。《論語·顔淵》:“克己復禮爲仁。”自懲創:懲戒自己。

[41]庶:庶幾,希冀之詞。

[42]前好:以前所嗜好。趣:通“趨”,旨趣。《孟子·告子下》:“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新尚:時下所崇尚。此二句謂自己要更改前習,追隨時流。

[43]萬乘相:謂宰相、高官。《孟子·梁惠王上》:“萬乘之國,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注:“萬乘,謂天子也。”

[44]細君:妻子。《漢書·東方朔傳》:“歸遺細君。”顔注:“細君,朔妻之名。一説:細,小也,朔輒自比於諸侯,謂其妻曰小君。”餉:謂餉飯,送飯。

[45]行當:將要,預擬之詞。掛其冠:謂棄官而歸隱。《後漢書·逢萌傳》:“萌謂友人曰:‘三綱絶矣,不去,禍將及人。’即解冠挂東都城門歸。”“生死君一訪”即“君一訪生死”。王僧孺《送殷何兩記室詩》:“儻有還書便,一言訪生死。”結出竇司直,謂自己歸隱後,希望他前來訪問。

【評箋】 唐庚《文録》:過岳陽樓,觀杜子美詩不過四十字爾,氣象閎放,涵蓄深遠,殆與洞庭争雄,所謂“富哉言乎”者。太白、退之,率爲大篇,極其筆力,終不逮也。杜詩雖小而大,餘詩雖大而小。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一:注:劉禹錫有和篇。按:劉詩見《外集》。“炎風日搜攪”,只賦其大,便是死句,借風形容,因爲比興。“朝過宜春口”,宜春口未詳,注以宜春郡當之,謬甚。“餘瀾怒不已”,歸到風上。“飛廉戢其威”二句,此聯是詩中轉關,生出下半。“江豚時出戲”,風之餘。“憐我竄逐歸”,伏後追思南渡一段。此下皆賦清宴之意。“此禍最無妄”,不説人以無罪。“姦猜畏彈射”一聯,退之出官,頗猜劉、柳泄其情於韋、王,乃此詩即以示劉,令其屬和,毋乃强直而疏淺乎!或者竇庠語次深明劉、柳之不然,勸其因倡和以兩釋疑猜,而劉亦忍詬以自明也。“嚴程迫風帆”,關合。(按:劉禹錫和詩爲《韓十八侍郎見示岳陽樓别竇司直因令屬和重以自述故足成六十二韻》。)

沈德潛《唐詩别裁》卷四:前兩段陽開陰闔,入竇司直後見忠直被謗,而以追思南渡數語挽轉前半,筆力矯然。

按:此詩前半鋪寫洞庭景色,後半叙事,開闔轉折,層次井然,雄文大筆,神氣貫注。寫洞庭,描繪風濤激蕩與風恬雨霽兩幅畫面,誇張奇麗,立譬新穎,又以議論點綴其間,極其生動鮮明。自“主人孩童舊”轉入别竇庠,叙述人生坎坷,世態翻覆,感傷身世,寄情友人。此種磊落長篇,盡力舖排,窮極筆力,用語用韻更逞奇求新,典型地表現出韓詩特色。詩中評説“永貞事變”,斥“二王”爲“姦猜”,則表現出韓愈在政治上的偏向了。

【附録】

竇庠《酬韓愈侍郎登岳陽樓見贈時予權知岳州事》

巨浸連空闊,危樓在杳冥。稍分巴子國,欲近老人星。昏旦呈新候,川原按舊經。地圖封七澤,天限鎖重扃。萬象皆歸掌,三光豈遁形。月車纔碾浪,日御已翻溟。落照金城柱,餘霞翠擁屏。夜光疑漢曲,寒韻辨湘靈。山晚雲常碧,湖春草遍青。軒黄曾舉樂,范蠡幾揚舲。有客初留鷁,貪程尚數蓂。自當徐孺榻,不是謝公亭。雅論冰生水,雄材刃發硎。座中瓊玉潤,名下茝蘭馨。假手誠知拙,齋心匪蹔寧。每慙公府粟,却憶故山苓。苦調當三歎,知音願一聽。自悲由也瑟,敢墜孔悝銘。野杏初成雪,松醪正滿瓶。莫辭今日醉,長恨古人醒。(《竇氏連珠集》卷四)

劉禹錫《韓十八侍御見示岳陽樓别竇司直詩因令屬和重以自述故足成六十二韻》

楚江何蒼然,曾瀾七百里。孤城寄遠目,一寫無窮已。蕩漾浮天蓋,四環宣地里。積漲在三秋,混成非一水。冬遊見清淺,春望多洲渚。雲錦遠沙明,風烟青草靡。火星忽南見,月魄方東迤。雪波西山來,隱若長城起。獨專朝宗路,駛悍不可止。支川讓其威,蓄縮至南委。熊武走蠻落熊、武,二溪名,瀟湘來奥鄙。炎蒸動泉源,積潦搜山趾。歸往無旦夕,包含通遠邇。行當白露時,眇視秋光裏。曙色未昭晰,露華遥斐亹。浩耳神骨清,如觀混元始。我風忽震盪,驚浪迷津涘。怒激鼓鏗訇,蹙成山巋硊。鵾鵬疑變化,罔象何恢詭。嘘吸寫樓臺,騰驤露鬐尾。景移羣動息,波静繁音弭。明月出中央,青天絶纖滓。素光淡無際,緑静平如砥。空影渡鵷鴻,秋聲思蘆葦。鮫人弄機杼,貝闕駢紅紫。珠蛤吐玲瓏,文鰩翔旖旎。水鄉吴蜀限,地勢東南庳。翼軫粲垂精,衡巫屹環峙。名雄七澤藪,國辨三苗氏。唐羿斷修蛇,荆王憚丁達反,青兕。秦狩跡猶在,虞巡路從此。軒后奏宫商,騷人詠蘭芷。茅嶺潜相應,橘洲傍可指。郭璞驗幽經,羅含著前紀。觀律戚里族,按道侯家子。聯袂登高樓,臨軒笑相視。假守亦高卧竇時權領郡事,墨曹正垂耳韓亦量移江陵法曹。契闊話温凉,壺觴慰遷徙。地偏山水秀,客重杯槃侈。紅袖花欲然,銀燈晝相似。興含更抵掌,樂極同啓齒。筆鋒不能休,藻思一何綺。伊余負微尚,夙昔慙知己。出入金馬門,交結青雲士。襲芳踐蘭室,學古遊槐市。策慕宋前軍,文師漢中壘。陋容昧俯仰,孤志無依倚。衛足不如葵,漏川空歎蟻。幸逢萬物泰,獨處窮途否。鎩翮重疊傷,兢魂再三褫。蘧瑗亦屢化,左丘猶有恥。桃源訪仙宫,薛服祠山鬼。故人南臺舊,一别如弦矢。今朝會荆巒,斗酒相宴喜。爲余出新什,笑抃隨伸紙。奕若觀五色,歡然臻四美。委曲風濤事,分明窮達旨。洪韻發華鐘,凄音激清徵。羊濬要平聲共和,江淹多雜擬。徒欲仰高山,焉能追逸軌。湘洲路四達,巴陵城百雉。何必顔光禄,留詩張内史。

永貞行[1]

君不見太皇亮陰未出令,小人乘時偷國柄[2]。北軍百萬虎與貔,天子自將非他師[3]。一朝奪印付私黨,懔懔朝士何能爲[4]。狐鳴梟噪争署置,睗睒跳踉相嫵媚[5]。夜作詔書朝拜官,超資越序曾無難[6]。公然白日受賄賂,火齊磊落堆金盤[7]。元臣故老不敢語,晝卧涕泣何汍瀾[8]。董賢三公誰復惜,侯景九錫行可歎[9]。國家功高德且厚,天位未許庸夫干[10]。嗣皇卓犖信英主,文如太宗武高祖[11]。膺圖受禪登明堂,共流幽州鯀死羽[12]。四門肅穆賢俊登,數君匪親豈其朋[13]。郎官清要爲世稱,荒郡迫野嗟可矜[14]。湖波連天日相騰,蠻俗生梗瘴癘烝[15]。江氛嶺祲昏若凝,一蛇兩頭見未曾[16]。怪鳥鳴唤令人憎,蠱蟲羣飛夜撲燈[17]。雄虺毒螫墮股肱,食中置藥肝心崩[18]。左右使令詐難憑,慎勿浪信常兢兢[19]。吾嘗同僚情可勝,具書目見非妄徵[20],嗟爾既往宜爲懲[21]。

【注释】

[1]永貞,唐憲宗李純年號;貞元二十一年(八〇五)八月,順宗李誦被迫禪位,改元永貞。在順宗朝執政的王叔文一派官僚先後被貶官,柳宗元初貶邵州(今湖南邵陽市)刺史,劉禹錫連州刺史。劉南行過江陵,會見韓愈,愈示以《岳陽樓别竇司直》詩,劉有和詩(參見前詩)。此詩即贈劉之作,應作於是年十月初至江陵時。劉擬前往的連州即韓舊貶之地。不久劉、柳等人遭加貶,劉朗州(今湖南常德市)司馬,柳永州(今湖南永州市)司馬。

[2]“君不見”句:謂唐順宗李誦即位後中風不語,不能直接發號施令;《舊唐書·順宗紀》:“(貞元二十一年)八月丁酉朔,庚子詔:……宜令皇太子即皇帝位,朕稱太上皇。”亮陰(ān),同“亮闇”、“梁闇”、“諒陰”、“涼陰”,本爲天子居喪之稱。《書·説命上》:“王宅憂,亮陰三祀。”孔傳:“陰,默也;居憂信默,三年不言。”《舊唐書·順宗紀》:“貞元二十一年正月癸巳,德宗崩。丙申,即位於太極殿。上自二十年九月風病不能言。暨德宗不豫,諸王親戚皆侍醫藥,獨上卧病不能侍。”“小人”句:謂王叔文一派人利用時機奪取朝政大權。乘時,《孟子·公孫丑上》:“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國柄,謂朝政大權。《六韜·守土》:“無借人國柄;借人國柄,則失其權。”《舊唐書·王叔文傳》:“德宗崩,已宣遺詔,時上寢疾久,不復關庶政,深居施簾帷。閹官李忠言、美人牛昭容侍左右。百官上議,自帷中可其奏。王伾常諭上屬意叔文,宫中諸黄門稍稍知之。其日,召自右銀臺門,居于翰林爲學士。叔文與吏部郎中韋執誼相善,請用爲宰相。叔文因王伾,伾因李忠言,忠言因牛昭容,轉相結構。事下翰林,叔文定可否,宣於中書,俾執誼承奏於外。”

[3]北軍:唐禁衛軍,因置於宫城北,故稱北衙。《舊唐書·音樂志》:“北衙四軍(謂羽林、龍武、神武、神策)甲士,未明陳仗。”虎與貔(pí):喻勇如虎貔;貔,猛獸名,豹屬。《書·牧誓》:“如虎如貔。”天子自將:這是歪曲的説法,掩飾宦官掌禁軍統率權。《舊唐書·德宗紀》:“(貞元十二年六月)乙丑,初置左、右護軍中尉監,中護軍監,以授宦官。以左、右神策軍使竇文場、霍僊鳴爲左、右神策護軍中尉監;以左、右神威軍使張尚進、焦希望爲左、右神威中護軍監。”自此禁軍兵權即掌在宦官之手。

[4]此二句實指王叔文等謀奪宦者兵權,也是委曲説法。私黨指本派黨羽;懔懔朝士,指反對王叔文派的官僚。懔懔,嚴正貌。《世説新語·品藻》:“廉頗、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氣。”事實上謀奪兵權並未成功。《舊唐書·王叔文傳》:“(叔文)引其黨與竊語,謀奪内官兵柄,乃以故將范希朝統京西北諸鎮行營兵馬使,韓泰副之。初,中官尚未悟。會邊上諸將各以狀辭中尉,且言方屬希朝,中人始悟兵柄爲叔文所奪。中尉乃止諸鎮,無以兵馬入希朝。”

[5]狐鳴梟噪:喻小人喧囂如狐狸、鴟梟鳴叫。争署置:争相任命爲官。《資治通鑑》卷二三六:“榮辱進退,生於造次,惟其所欲,不拘程式。士大夫畏之,道路以目。素與往還者,相次拔擢,至一日除數人。”睗睒(shī shǎn)跳踉(liáng):形容猖狂得意。睗睒,目狂視。左思《吴都賦》:“輕禽狡獸,周章夷猶,狼跋乎紭中,忘其所以睒睗,失其所以去就。”跳踉,跳躍。《晉書·諸葛長民傳》:“眠中驚起跳踉,如與人相打。”相嫵媚:相互取悦。

[6]“夜作”二句:形容急速拔擢私黨。超資越序,謂不顧資歷與昇遷次序,如韋執誼自吏部郎中爲相等。

[7]火齊:玫瑰珠石。班固《西都賦》:“翡翠火齊,流耀含英。”磊落:衆多貌。潘岳《閒居賦》:“石榴蒲陶之珍,磊落蔓衍乎其側。”或以爲“磊落者,亦珠琲之類也。”(龐元英《文昌雜録》卷四)《舊唐書·王叔文傳》:“而伾與叔文及諸朋黨之門,車馬填湊,而伾門尤盛,珍玩賂遺,歲時不絶。”

[8]元臣故老:前朝舊臣和老臣。晝卧:謂失權歸卧不再理事。汍瀾:流淚貌。參閲《齪齪》詩注[4]。《資治通鑑》卷二三六:“(永貞元年三月)賈耽以王叔文黨用事,心惡之,稱疾不出,屢乞骸骨。丁酉,諸宰相會食中書。故事,宰相方食,百寮無敢謁見者。叔文至中書,欲與執誼計事,令直省通之。直省以舊事告,叔文怒,叱直省。直省懼,入白。執誼逡巡慚赧,竟起迎叔文,就其閣語良久。杜佑、高郢、鄭珣瑜皆停筯以待。有報者云:‘叔文索飯,韋相公已與之同食閣中矣。’佑、郢心知不可,畏叔文、執誼,莫敢出言。珣瑜獨嘆曰:‘我豈可復居此位。’顧左右,取馬徑歸,遂不起。”

[9]董賢三公:董賢,字聖卿,漢雲陽人。據《漢書·董賢傳》,哀帝時賢以貌美便辟善媚得寵幸,元壽元年(前二)封高安侯,欲極其位,遂以賢爲大司馬衛將軍,賢年二十二爲三公。侯景九錫:侯景,字萬景,南朝梁懷朔人。據《梁書·侯景傳》,景初爲北朝爾朱榮將,後歸高歡,又附梁,封河南王,矯詔自加九錫,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後叛梁自立爲帝。九錫,是古代帝王尊禮大臣的九種器物,賜九錫往往是奪取帝位的前奏,九種器物説法、排列不同,一般爲一曰車馬,二曰衣服,三曰樂則,四曰朱户,五曰納陛,六曰虎賁,七曰斧鉞,八曰弓矢,九曰秬鬯。行:且。此二句謂王叔文等位超三公,欲加九錫,有篡逆之心。

[10]天位:帝位。庸夫:平庸的小人。干:干求。

[11]嗣皇:指憲宗李純。卓犖:卓越傑出。文如太宗:文治如唐太宗李世民。武高祖:武功如唐高祖李淵。

[12]膺圖:受瑞應之圖。圖,圖讖,預告吉祥的文書圖記。潘岳《爲賈謐作贈陸機詩》:“子嬰面櫬,漢祖膺圖。”受禪(shàn):接受讓與帝位。禪,禪讓,自動讓帝位與賢德,實則多是掩飾篡奪帝位的説法。登明堂:謂登上殿堂;明堂爲古代帝王宣明政教之所,或以爲明堂與清廟、太廟、太室、辟雍爲一事。共流幽州:流放共工於幽州。鯀死羽:殛鯀於羽山。相傳共工、鯀、驩兜、三苗爲堯臣,並稱“四凶”,流共工、殛鯀見《書·舜典》。這裏指憲宗即位,流貶王叔文等人。

[13]“四門”句:謂新朝廣用四方賢明之士;《書·舜典》:“賓於四門,四門穆穆。”孔傳:“穆穆,美也;四門,四方之門。舜流四凶族,四方諸侯來朝者舜賓迎之,皆有美德,無凶人。”登,進用。“數君”句:謂劉禹錫、柳宗元等人並非王叔文派親信,不是他們的朋黨。

[14]郎官清要:劉禹錫在順宗朝任屯田員外郎,柳宗元爲禮部員外郎,均爲尚書省郎官,爲清要之職。荒郡迫野:指劉、柳貶地連州、邵州爲荒涼迫窄之地。嗟可矜:可悲嘆憐憫。此二句謂劉、柳在王叔文執政時只任清要之職,現貶非其罪是可矜憫的。

[15]日相騰:謂洞庭湖水每日波浪喧騰。蠻俗生梗:南方少數族地區風俗野蠻强横。《北史·郭彦傳》:“蠻左生梗,不營農業。”瘴癘烝:瘴癘之氣薰蒸。

[16]江氛嶺祲(jīn):謂江上山嶺間的毒霧。氛,預示災禍的凶氣。祲,陰陽二氣相侵形成的不祥雲氣。一蛇兩頭:參閲《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詩注[32]。見未曾:未嘗見。

[17]“蠱蟲”句:參閲《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詩注[6]。

[18]雄虺:雄的毒蛇。虺(huǐ),毒蛇。毒螫:以毒刺人。墮股肱:使大腿與胳臂斷落。食中置藥:參見《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注[36]。

[19]使令:使令之人,婢僕。難憑:難以依靠。浪信:輕易相信。兢兢:小心戒慎貌。《詩經·小雅·小旻》:“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20]吾嘗同僚:謂與劉同在御史臺爲監察御史。《左傳》文公七年:“同官爲僚。吾嘗同僚,敢不盡心乎?”情可勝:謂情不可盡。勝,盡。妄徵:胡亂説。徵,證明。

[21]爾:指劉禹錫。宜爲懲:應做爲戒鑑。懲,戒;或謂此“懲”爲懲前毖後之意。

【評箋】 蔡啓《蔡寬夫詩話》:退之陽山之貶,史不載所由。以其詩考之,亦爲王叔文、韋執誼等所排爾。所謂“伾、文未揃崖州熾,雖有赦宥常愁猜”是也。時柳子厚、劉禹錫同爲御史,二人於退之最爲厚善,然至此不能無疑。故其詩云:“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言語泄,傳之落寃讎。二子不應爾,欲疑斷還不。”蓋伾、文用事時,亦極力網羅人物,故韓、柳輩皆在彀中。然退之豈終爲人役者?雖不能自脱離,可視劉、柳終有閒。及其爲《永貞行》,憤疾至云“數君匪親豈其朋”,又曰“吾嘗爲僚情可勝”,則亦見其坦夷尚義,待朋友終始也。

黄徹《溪詩話》卷五:莊子文多奇變,如“技經肯綮之未嘗”,乃未嘗技經肯綮也。詩句中時有此法,如昌黎“一蛇兩頭見未曾”、“拘官計日月”、“欲近不可又”、“君不强起時更難”……餘人罕敢用。

愛新覺羅·弘曆《唐宋詩醇》卷二九:前幅天昏地暗,中間日出冰銷,閲至後幅,又如淒風苦雨。文生於情,變幻如是。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一:“一朝奪印付私黨”,叔文欲奪中人兵柄,還之天子,此事未可因其人而厚非之。下文“九錫”、“天位”等語,直欲坐之以反,公於是乎失大人長者之度矣。“董賢三公誰復惜”四句,二連過矣,有傷詩教。“具書目見非妄徵”二句,“具書目見”亦有君來路吾歸路之意,非長者言也。末句言將來朝士咸宜以數子既往之事懲躁進也。

王鳴盛《蛾術編》卷七十六:“太皇亮陰未出令,小人乘時偷國柄”,揭出王叔文偷柄更明白。夫傅得諸版築,吕起於漁釣,叔文之進用何嫌?且二月方得柄,八月即遠斥,叔文亦可憐矣。又云“北軍百萬虎與貔,天子自將非他師。一朝奪印付私黨,懔懔朝士何能爲”。《新唐書·兵志》:天子禁軍者,南北衙兵也。南衙諸衛兵,北衙禁軍。上元中,以北衙軍使衛伯玉爲神策軍節度使,魚朝恩爲監軍。後朝恩以軍歸禁中,分爲左、右廂,勢居北軍右,遂爲天子禁軍,非他軍比。自肅宗以後,北軍增置不一。京畿之西,多以神策鎮之。塞上往往稱神策行營,皆内統於中人。叔文用事,欲取神策兵柄,乃用故將范希朝爲左、右神策京西諸城鎮行營兵馬節度使,以奪宦者權而不克。亦以宦者典兵爲“天子自將”,且云“奪印付私黨”。《新書·希朝傳》稱其“治軍整毅,當世比之趙充國”,歷叙其安民、禦虜、保塞之功,與《舊書·韓遊瓌傳》所云“大將范希朝善將兵,名聞軍中”者正合,豈可謂之“私黨”乎?唐天子被弑者自憲宗始,以後大權咸歸宦者。昌黎地下有靈,得無悔乎?又云“董賢三公誰復惜,侯景九錫行可嘆。國家功高德且厚,天位未許庸夫干”,董賢以男寵進,而以比叔文,可謂擬不于倫,亦太不爲順宗地;侯景篡梁,豈可以比叔文?且何至説到干“天位”?真所謂惡而不知其美者。

按:關於“永貞革新”的性質,自范仲淹(《述夢詩序》,《范文正公集》卷六)至王鳴盛已多有辨正。韓愈此詩,集中反映了他對德宗末至順宗朝這場政争的保守態度,並爲迎合當道而對革新派人士誣蔑攻訐,這成爲他生平的污點。但他詩中對劉、柳等人又表回護與同情,流露出他思想上的矛盾。因此這首詩是瞭解韓愈思想的重要材料。

感春四首(選二)[1]

皇天平分成四時,春氣漫誕最可悲[2]。雜花粧林草蓋地,白日座上傾天維[3]。蜂喧鳥咽留不得,紅萼萬片從風吹[4]。豈如秋霜雖慘冽,摧落老物誰惜之[5]。爲此徑須沽酒飲,自外天地棄不疑。近憐李杜無檢束,爛漫長醉多文辭[6]。屈原《離騷》二十五,不肯餔啜糟與醨[7]。惜哉此子巧言語,不到聖處寧非癡[8]。幸逢堯舜明四目,條理品彙皆得宜[9]。平明出門暮歸舍,酩酊馬上知爲誰[10]。

【注释】

[1]此組詩爲元和元年春在江陵作。

[2]皇天平分:宋玉《九辯》:“皇天平分四時兮。”漫誕:散漫無拘貌。首二句用宋玉典,翻宋玉悲秋意。

[3]雜花粧林:謂林樹花開。丘遲《與陳伯之書》:“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羣鶯亂飛。”傾天維:謂動摇了天之常道;傾,傾側;天維,天經,天之常軌。張衡《西京賦》:“振天維,衍地絡,蕩川瀆,簸林薄。”

[4]鳥咽:形容鳥鳴如咽。紅萼萬片:意本杜甫《曲江二首》:“一片花飛減却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5]慘冽:凄慘懔冽。司馬相如《美人賦》:“流風慘冽,素雪飄零。”張衡《西京賦》:“雨雪飄飄,冰霜慘烈。”老物:此謂欲彫之草木;老物本指萬物,爲古代蜡祭對象。《周禮·春官·籥章》:“國祭蜡,則龡《豳頌》,擊土鼓,以息老物。”鄭注:“求萬物而祭之者,萬物助天成歲事,至此,爲其老而勞,乃祀而老息之,於是國亦養老焉。”“慘”,魏《集》作“凛”,童《校》以爲言秋霜“凛冽”爲長。

[6]李杜:李白與杜甫。檢束:拘束。爛漫長醉:謂長期狂放醉酒;李、杜自陳長醉的詩如李白《將進酒》:“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杜甫:“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

[7]“屈原”句:《前漢書·藝文志》:“屈原賦二十五篇。”一般以爲合《離騷》一、《九歌》十一、《九章》九、《天問》一、《遠遊》、《卜居》、《漁父》各一共二十五篇。“不肯”句:屈原《漁父》中漁父規勸説:“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衆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屈原不能接受。糟,酒滓;醨,薄酒。

[8]巧言語:謂善辭賦。《史記·屈原列傳》:“博聞彊志,明於治亂,嫺於辭今。”不到聖處:古稱清酒爲聖人,酒醉爲“中聖人”,不到聖處即不能“爛漫長醉”之意。《三國志·魏書·徐邈傳》:“魏國初建,爲尚書郎。時科禁酒,而邈私飲至於沈醉。校書趙達問以曹事,邈曰:‘中聖人。’達白之太祖,太祖甚怒。度遼將軍鮮于輔進曰:‘平日醉客謂酒清者爲聖人,濁者爲賢人。’”

[9]堯舜:謂堯舜之君,指憲宗。明四目:《書·舜典》:“明四目,達四聰。”孔傳:“廣視聽於四方,使天下無壅塞。”條理品彙:謂致治有法度。條理,層次,脈絡,《孟子·萬章下》:“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品彙,品種類别。《晉書·孝友傳序》:“資品彙以順名,功包萬象。”

[10]“酩酊”句:語本陶潛《五柳先生傳》:“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又《晉書·山簡傳》:“簡優游卒歲,唯酒是耽……時有童兒歌曰:‘山公出何許,往至高陽池。日夕倒載歸,酩酊無所知……’”

我恨不如江頭人,長網横江遮紫鱗。獨宿荒陂射鳧鴈,賣納租賦官不嗔[11]。歸來歡笑對妻子,衣食自給寧羞貧。今者無端讀書史,智慧只足勞精神[12]。畫蛇著足無處用,兩鬢雪白趨埃塵[13]。乾愁漫解坐自累,與衆異趣誰相親[14]。數盃澆腸雖暫醉,皎皎萬慮醒還新[15]。百年未滿不得死,且可勤買抛青春[16]。

【注释】

[11]荒陂(bēi):荒涼的湖邊。陂,澤畔障水之岸。《詩·陳風·澤陂》:“彼澤之陂,有蒲與荷。”嗔:怒。

[12]無端:没來由。悔恨之詞。

[13]畫蛇著足:畫蛇添足。《戰國策·齊策》:“楚有祠者,賜其舍人巵酒。舍人相謂曰:‘數人飲之不足,一人飲之有餘,請畫地爲蛇,先成者飲酒。’一人蛇先成,引酒且飲之,乃左手持巵,右手畫蛇曰:‘吾能爲之足。’未成,一人之蛇成,奪其巵曰:‘蛇固無足,子安能爲之足?’遂飲其酒。爲蛇足者,終亡其酒。”趨埃塵:謂奔定於塵埃之中。

[14]乾愁:謂空愁而無益。坐自累:由于自己的過失。異趣:意趣與衆不同。《史記·李斯傳》:“非主以爲名,異趣以爲高。”此二句謂消解自己的窮愁却終受自身之累,與衆人意趣不同又有誰親近。

[15]澆腸:謂飲酒。《世説新語·任誕》:“王孝伯問王大:‘阮籍何如司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皎皎:清晰貌。

[16]且可: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且可,且也,可爲助詞。”抛青春:酒名。李肇《唐國史補》卷下:“酒則有郢州之富水,烏程之若下,滎陽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凍春,劍南之燒春……”唐俗以“春”名酒。

【評箋】 許顗《彦周詩話》:韓退之詩云:“酩酊馬上知爲誰。”此七字用意哀怨,過於痛哭。

黄震《黄氏日鈔》卷五九:謂春光漫誕之可悲,甚於秋霜摧落之不足惜。此意亦奇。東坡云:“春蟾投醪光陸離。不比秋光,只爲離人照斷腸。”皆是此意翻出。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一:《四愁》、《十八拍》之間,而筆力逾健。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第二首(按:即前選第一首)比興。本言近學三人,而故非之,曲折。“豈如”句,折深。“近憐”四句,以曠爲憤,放縱豪闊意高,胸襟遠大,勢亦闊遠。“平明”句,不得職之故。深開荆公。

馬星翼《東泉詩話》卷一:退之《感春》詩:“近憐李杜無檢束……不到聖處寧非癡。”大似史論,實驚人語也。渠欲到聖處,不愧所言。

程學恂《讀韓臆説》:末首(按:即前選第二首)鬱憤極矣,吐爲此吟,其音悲而遠。至“皎皎萬慮醒還新”,可以泣鬼神矣。

醉贈張秘書[1]

人皆勸我酒,我若耳不聞。今日到君家,呼酒持勸君。爲此座上客,及余各能文。君詩多態度,藹藹春空雲[2]。東野動驚俗,天葩吐奇芬[3]。張籍學古淡,軒鶴避雞羣[4]。阿買不識字,頗知書八分[5]。詩成使之寫,亦足張吾軍[6]。所以欲得酒,爲文俟其醺[7]。酒味既泠洌,酒氣又氛氲[8]。性情漸浩浩,諧笑方云云[9]。此誠得酒意,餘外徒繽紛[10]。長安衆富兒,盤饌羅羶葷[11]。不解文字飲,惟能醉紅裙[12]。雖得一餉樂,有如聚飛蚊[13]。今我及數子,固無蕕與薰[14]。險語破鬼膽,高詞媲皇墳[15]。至寶不雕琢,神功謝鋤耘[16]。方今向泰平,元凱承華勛[17]。吾徒幸無事,庶以窮朝曛[18]。

【注释】

[1]張秘書即張署。署於貞元初曾任秘書省校書郎,這裏是依俗以舊京銜相稱。詩作於元和元年二人同官江陵時。魏《集》等以秘書爲張徹,誤。

[2]態度:風姿。《荀子·修身》:“容貌態度,進退趨行,由禮則雅。”藹藹:茂盛貌。束晳《補亡詩》:“瞻彼崇丘,其林藹藹。”此二句説對方的詩如春雲布空,舒捲無方。

[3]東野:孟郊,見《孟生》詩。天葩(pā):天花。葩,草木的花。此二句形容孟郊詩奇崛驚俗,如天花散發異香。

[4]張籍:見《此日足可惜贈張籍》。古淡:古樸淡雅。軒鶴:乘軒之鶴。軒,有帷幕的車子。《左傳》閔公二年:“衛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孔疏:“服虔曰:‘車有藩曰軒。’”春秋時大夫乘軒。雞羣:《世説新語·容止》:“有人語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鶴之在雞羣。’”此二句形容張籍詩風古淡,如鶴立雞羣。何焯《義門讀書記》以爲“‘避’當作‘辟’,言軒鶴一至,雞羣辟易也。猶《孟子》‘行辟人’之‘辟’,與上驚俗語意相類也。”

[5]阿買:韓愈子侄輩一人小名,不詳確指。不識字:謂不解文字之學。書八分:寫八分書。八分書爲漢字書體的一種,相傳爲秦王次仲所造,具體解釋各異:或以爲二分似隸八分似篆故曰八分;近人以爲八分非定名,小篆爲大篆之八分,漢隸爲小篆之八分,今隸爲漢隸之八分等。錢《釋》:“阿買既能書八分,則公謂之不識字者,不識文字之形義耳,非如世俗之不識字也。”

[6]張吾軍:謂張大我們一派的聲勢。《管子·七法》:“是故張軍而不能戰……則可破毁也。”

[7]俟其醺:等待大家醉酒。這裏是説大家飲酒沉醉作出好詩。

[8]泠洌(línɡliè):清涼。泠,涼;洌,水潔浄。《易·井》:“井洌寒泉,食。”氛氲(fēn yūn):盛多貌。謝惠連《雪賦》:“氛氲蕭索。”

[9]浩浩:開朗貌。諧笑:調笑。云云:亦作“芸芸”,衆多貌。《老子》:“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河上公注:“芸芸者,華葉盛。”

[10]繽紛:雜亂貌。張衡《思玄賦》:“私湛憂而深懷兮,思繽紛而不理。”

[11]盤饌:盤中飯菜,此指飲食。羶葷:指各種肉食。羶,牛羊腥氣。《吕氏春秋·本味》:“肉玃者臊,草食者膻。”

[12]解: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一:“解,猶會也;得也;能也……李白《月下獨酌》詩:‘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不解飲,不會飲也。”此二句謂富家兒不能在詩文酬唱中以酒助興,只能沉醉在歌伎身邊。

[13]一餉:一時。聚飛蚊:形容飲酒喧鬧。朱翌《猗覺寮雜記》:“《楞嚴經》云:‘一切衆生,如一器中聚百蚊蚋,啾啾亂鳴,於方寸中鼓發狂鬧。’退之雖闢佛,然亦觀其書。”

[14]“今我”二句:謂自己與孟郊、張籍、張署等氣味相投。蕕與薰,參閲《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詩注[59]。

[15]險語:奇險的言詞。媲(pì)皇墳:匹配三皇的《三墳》。媲,比配。皇墳,《尚書序》:“伏羲、神農、黄帝之書,謂之《三墳》。”

[16]至寶:最完美的玉石。神功:神奇的技藝。《南史·謝惠連傳》:“(謝靈運)嘗於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忽夢見惠連,即得‘池塘生春草’,大以爲工。嘗云:‘此語有神功,非吾語也。’”謝鋤耘:不必鋤耘。謝,推辭。此二句謂“險語”、“高詞”得之自然,非雕篆而就。朱《考》:“‘琢’或作‘瑑’”,童《校》引《漢書·董仲舒傳》:“臣聞良玉不瑑,資質潤美,不待刻瑑。”顔注:“瑑謂彫刻爲文也,音篆。”

[17]泰平:即太平。元凱:亦作“元愷”。《左傳》文公十八年謂高辛氏有才子八人爲八元,高陽氏有才子八人爲八愷;此指賢臣。華勛:亦即“華勳”。《書·堯典》:“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勳。”《書·舜典》:“曰若稽古帝舜曰重華。”華勳即堯舜;此指明君。此二句謂當今天下正走向太平,有賢臣輔佐明君。

[18]窮朝曛(xūn):窮盡一整天;朝曛,從早到晚;曛,黄昏。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陳琳》:“夜聽極星爛,朝遊窮曛黑。”結句歸之于我輩優遊無事,希望每日詩酒度日。

【評箋】 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談》卷一《退之詩善形容》:退之《贈無本》詩有云:“風蟬碎錦纈,緑池垤菡萏。芝英擢荒榛,孤翮起連菼。”《醉贈張徹(按:“署”之訛)》云:“君詩多態度,靄靄春空雲。東野動驚俗,天葩吐奇芬。張籍學古淡,軒昂避鷄羣。”至論李、杜則云“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其形容諸人之詩,亦可謂奇巧矣。

黄震《黄氏日鈔》卷五九:謂座客能文、性情浩浩爲得酒意;而富兒紅裙之醉,如聚飛蚊,可謂逸興。卒章有云:“至寶不雕琢,神功謝鋤耘。”此謂文字混然天成之妙也。公之自得蓋如此。

黄子雲《野鴻詩的》:昌黎極有古音,惜其不由正道,反爲盤空硬語,以文入詩,欲自成一家言,難矣。然集中《琴操》、《秋懷》、《醉贈張秘書》、《山石》、《雉帶箭》、《謁衡嶽》、《縣齋有懷》數篇,居然大家規範。

李調元《雨村詩話》卷下:韓昌黎詩云:“險語破鬼膽,高詞媲皇墳。”此是公自贊其詩,不可徒作贊他人詩看。然皆經籍光芒,故險而實平。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九:句法精造,亦山谷所常橅。又:“高詞媲皇墳”與“至寶不雕琢,神功謝鋤耘”是兩境。上言“艱窮怪變”,下言“平淡”。此公自述兼此二能,不拘一律也。

按:此詩爲酬贈體,實爲一篇詩論。在詩的寫法與表現上,强調高古雄奇而歸之於“不雕琢”的“神功”,這是韓愈的獨創主張。另一方面,在對詩酒唱和的態度中,也流露出文人的創作自覺,即肯定文人創作的獨立價值。詩中以比喻、聯想來形容詩的風格,新穎而又形象。中唐時代這是流行的批評方式,韓愈運用得很成功。

南山詩[1]

吾聞京城南,兹惟羣山囿[2]。東西兩際海,巨細難悉究[3]。山經及地志,茫昧非受授[4]。團辭試提挈,挂一念萬漏[5]。欲休諒不能,粗叙所經覯[6]。嘗昇崇丘望,戢戢見相湊[7]。晴明出稜角,縷脉碎分繡[8]。蒸嵐相澒洞,表裏忽通透[9]。無風自飄簸,融液煦柔茂[10]。横雲時平凝,點點露數岫[11]。天空浮脩眉,濃緑畫新就[12]。孤橕有巉絶,海浴褰鵬噣[13]。春陽潛沮洳,濯濯吐深秀[14]。巖巒雖嵂崒,輭弱類含酎[15]。夏炎百木盛,蔭鬱增埋覆[16]。神靈日歊歔,雲氣争結構[17]。秋霜喜刻轢,磔卓立癯瘦[18]。參差相疊重,剛耿陵宇宙[19]。冬行雖幽墨,冰雪工琢鏤[20]。新曦照危峨,億丈恒高袤[21]。明昏無停態,頃刻異狀候。西南雄太白,突起莫閒簉[22]。藩都配德運,分宅占丁戊[23]。逍遥越坤位,詆訐陷乾竇[24]。空虚寒兢兢,風氣校搜漱[25]。朱維方燒日,陰霰縱騰糅[26]。昆明大池北,去覿偶晴晝[27]。緜聯窮俯視,倒側困清漚[28]。微瀾動水面,踊躍躁猱狖[29]。驚呼惜破碎,仰喜呀不仆[30]。前尋徑杜墅,坌蔽畢原陋[31]。崎嶇上軒昂,始得觀覽富[32]。行行將遂窮,嶺陸煩互走[33]。勃然思坼裂,擁掩難恕宥[34]。巨靈與夸娥,遠賈期必售[35]。還疑造物意,固護蓄精祐[36]。力雖能排斡,雷電怯呵詬[37]。攀緣脱手足,蹭蹬抵積甃[38]。茫如試矯首,堛塞生怐愗[39]。威容喪蕭爽,近新迷遠舊[40]。拘官計日月,欲進不可又[41]。因緣窺其湫,凝湛閟陰獸[42]。魚蝦可俯掇,神物安敢寇[43]。林柯有脱葉,欲墮鳥驚救[44]。争銜彎環飛,投棄急哺鷇[45]。旋歸道迴睨,達枿壯復奏[46]。吁嗟信奇怪,峙質能化貿[47]。前年遭譴謫,探歷得邂逅[48]。初從藍田入,顧眄勞頸脰[49]。時天晦大雪,淚目苦矇瞀[50]。峻塗拖長冰,直上若懸溜[51]。褰衣步推馬,顛蹶退且復[52]。蒼黄忘遐睎,所矚纔左右[53]。杉篁咤蒲蘇,杲耀攢介胄[54]。專心憶平道,脱險逾避臭[55]。昨來逢清霽,宿願忻始副[56]。峥嶸躋冢頂,倏閃雜鼯鼬[57]。前低劃開闊,爛漫堆衆皺[58]。或連若相從,或蹙若相鬬[59]。或妥若弭伏,或竦若驚雊[60]。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輻輳[61]。或翩若船遊,或決若馬驟[62]。或背若相惡,或向若相佑[63]。或亂若抽筍,或嵲若炷灸[64]。或錯若繪畫,或繚若篆籀[65]。或羅若星離,或蓊若雲逗[66]。或浮若波濤,或碎若鋤耨。或如賁育倫,賭勝勇前購[67]。先强勢已出,後鈍嗔譳[68]。或如帝王尊,叢集朝賤幼[69]。雖親不褻狎,雖遠不悖謬[70]。或如臨食案,肴核紛飣餖[71]。又如遊九原,墳墓包槨柩[72]。或纍若盆甖,或揭若登豆[73]。或覆若曝鼈,或頽若寢獸。或蜿若藏龍,或翼若搏鷲[74]。或齊若友朋,或隨若先後[75]。或迸若流落,或顧若宿留[76]。或戾若仇讎,或密若婚媾[77]。或儼若峨冠,或翻若舞袖[78]。或屹若戰陣,或圍若蒐狩[79]。或靡然東注,或偃然北首[80]。或如火熺焰,或若氣饙餾[81]。或行而不輟,或遺而不收。或斜而不倚,或弛而不彀[82]。或赤若秃鬝,或燻若柴槱[83]。或如龜坼兆,或若卦分繇[84]。或前横若剥,或後斷若垢[85]。延延離又屬,夬夬叛還遘[86]。喁喁魚闖萍,落落月經宿[87]。誾誾樹牆垣,巘巘架庫厩[88]。參參削劍戟,焕焕銜瑩琇[89]。敷敷花披萼,闟闟屋摧霤[90]。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91]。超超出猶奔,蠢蠢駭不懋[92]。大哉立天地,經紀肖營腠[93]。厥初孰開張,僶俛誰勸侑[94]。創兹朴而巧,戮力忍勞疚[95]。得非施斧斤,無乃假詛咒[96]。鴻荒竟無傳,功大莫酬僦[97]。嘗聞於祠官,芬苾降歆齅[98]。斐然作歌詩,惟同贊報酭[99]。

【注释】

[1]南山,即終南山,古稱中南、地肺、太一、周南,指長安城南羣山,秦嶺山脈之一部。詩中説“前年遭譴謫”、“昨來逢清霽”,可知作於元和元年六月召回長安之後。題中或無“詩”字。

[2]兹惟:這裏是。惟,語辭。羣山囿:謂羣山匯聚之處。囿,園圃,引申爲事物萃集之處。司馬相如《上林賦》:“遊于六藝之囿。”

[3]兩際海:謂東、西方均連接海洋,此爲誇飾之語。《史記·春申君列傳》:“王之地一經兩海。”或以爲西連蜀川(《史記·張儀列傳》索隱:“西海爲蜀川也。”)、東接關中(《漢書·東方朔傳》師古注:“關中山川物産富饒,是以謂之陸海也。”),故稱“兩際海”。錢《釋》:“‘東西兩際海’,猶司馬相如《上林》而曰‘左蒼梧右西極’也,不必鑿求。”

[4]山經:記録山脈的輿地書。地志:地誌,輿地書。茫昧:幽暗不明。陶潛《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受授:傳授,流傳。

[5]團辭:結撰文辭。又一解: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團,猶估量也,精度也。”提挈:提綱挈領,指把握綱要。此二句謂試把南山扼要地描述一番,恐怕要挂一而漏萬。

[6]諒不能:實在不能。《論語·子罕》:“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經覯:經行親見。覯,同“遘”、“逅”,遇見。

[7]戢戢(jí jí):聚集貌。杜甫《又觀打魚》:“小魚脱漏不可記,半死半生猶戢戢。”相湊:相聚。

[8]“晴明”二句:謂明朗的晴天可看見山嶺的稜角,一條條山脈細碎若錦繡交錯。

[9]蒸嵐:山氣蒸騰。嵐,霧氣。澒洞(hóng dòng):同“鴻洞”,連續不斷貌。童《校》釋爲“無形之象”。賈誼《旱雲賦》:“運清濁之澒洞兮,正重沓而並起。”此二句謂蒸騰的山間雲氣彌漫,忽然間内外都被籠罩。

[10]飄簸:飄蕩;簸,播揚。融液:融化。煦柔茂:謂陽光下雲氣輕柔盛大;煦,陽光温暖。此二句謂山間無風,雲在天上飄流,如同在温暖的陽光下融化了一樣輕柔茂密。

[11]岫:峯巒。謝朓《郡内高齋閑望答吕法曹詩》:“窗中列遠岫,庭際俯喬木。”

[12]脩眉:長眉。《西京雜記》卷二形容文君“眉色如望遠山”,此“倒喻”爲遠山如眉。濃緑:此指眉黛。古代眉黛爲青緑色。

[13]孤橕(chēng):橕,同“撐”、“撑”;獨立支持。巉絶:巉巖絶壁。劉峻《廣絶交論》:“太行、孟門,豈云巉絶。”褰(qiān)鵬噣(zhòu):形容山如飛起大鵬的喙。褰,提起;噣,鳥嘴。此二句形容山巖聳立,如在海面上戲水的大鵬的喙。陳《勘》謂“褰”應爲“騫”,舉首貌。

[14]春陽:春天的陽氣。《詩經·豳風·七月》:“春日載陽。”沮洳(jù rù):土地低濕。《詩經·魏風·汾沮洳》:“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孔疏:“沮洳,潤澤之處。”濯濯:明浄貌。《世説新語·容止》:“濯濯若春月柳。”此二句謂春日陽氣在地下潛發,羣山吐出明浄的秀色。

[15]嵂崒(lǜ zú):高峻貌。司馬相如《子虚賦》:“其山則盤紆岪鬱,隆崇崒。”輭:同“軟”。含酎:酒醉。酎,醇酒。此二句繼續形容春日的山巒,雖然高聳險峻,但神態柔弱如人醉酒一樣。

[16]蔭鬱:草木枝葉茂盛。埋覆:掩藏覆蓋。

[17]歊歔(gāo xū):熱氣上昇。結構:聯結。此二句謂神靈日日鼓動起熱氣,形成雲彩聚結爲各種形狀。

[18]刻轢(lì):猶言陵踐。轢,敲打。《漢書·酷吏傳序》:“高后時,酷吏獨有侯封,刻轢宗室,侵辱功臣。”磔(zhé)卓:卓立貌。磔,截裂肢體。此二句謂秋霜陵踐萬物,羣山卓立也顯得消瘦。

[19]剛耿:强直貌。陵宇宙:高出于宇宙之中。

[20]幽墨:墨通“默”,静寂無聲。屈原《九章·懷沙》:“眴兮杳杳,孔静幽默。”《史記·屈原列傳》中作“幽墨”。琢鏤:雕刻。

[21]新曦:冬去春來,一陽新生,故曰“新曦”。危峨:高峯。峨,高山峻嶺。高袤:崇高廣袤。袤,南北曰袤。

[22]雄太白:雄峙着的太白山。太白山是終南山峯之一,在今陝西周至縣南,西連武功山,冬夏積雪,望之皓然,故稱“太白”。莫閒(jiān)簉:没有相匹配的。閒,近。簉(chòu),副。張衡《西京賦》:“屬東之簉,載獫獢。”注:“簉,副也。”

[23]藩都:屏衛都城。藩,《詩經·大雅·板》:“价人維藩,大師維垣。”毛傳:“藩,屏也。”配德運:唐爲土德,故以太白山藩垣帝都爲配合德運。德運:秦、漢間方士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尅來配合王朝存滅,是爲德運。分宅:分佔位置。占丁戊:以天干配五方,丁爲南,戊爲中,太白山在帝都之南,居秦嶺之中,故爲占丁戊。

[24]坤位:指西南方。詆訐:謂陵犯。乾竇:乾位的地穴。乾指西北方,竇謂地穴。此二句是形容太白山從西南逐漸向西北下傾。

[25]兢兢:本義爲戒懼顫慄,此處形容嚴寒。風氣:指風。校搜漱:謂疾風一陣陣更猛烈。校,競相;搜漱,猶“颼颼”。此二句形容太白山上氣候寒冷,疾風勁吹。

[26]朱維:南方,此指山南。陰霰(xiàn):山背面的霰雪。霰,雪珠。縱騰糅:恣意騰飛。糅,雜。此二句謂山南朝日正在昇起,山北則大雪紛飛。

[27]昆明大池:在長安西南,漢武帝時爲習水戰而鑿,周迴四十里;唐德宗時又加修浚,引交水、灃水入池;至宋時堙没。去覿(dí):前去觀看。覿,相見。《論語·鄉黨》:“私覿,愉愉如也。”偶晴晝:遇上晴天。

[28]困清漚:謂映現池水中,影像被池岸所限,故曰“困”。清漚,清清的池水;漚,水泡。此二句形容山在池中倒影連綿不斷,窮極人的視力。

[29]此二句謂水波動蕩,山影動摇,如躁動的猿猴。躁,急。猱狖(náo yòu),獼猴和長尾猿。

[30]呀不仆:仆同“撲”;驚嘆不倒下。此二句形容觀看水面山影:正驚叫山影破碎,擡起頭來驚喜地發現山還矗立在那裏。

[31]徑杜墅:徑,通“經”;取路杜墅。杜墅即杜陵,在今西安市南,古昆明池東北,本古杜伯國地,漢宣帝陵在此,因號杜陵。坌(bèn)蔽:坌,同“坋”;塵埃遮掩。畢原:在今西安市西南,爲咸陽附近渭水南的高地,以西周畢公高封於此得名,武王、周公及漢諸陵並在其上。

[32]軒昂:高峻貌,此指高山。觀覽富:可觀覽景致繁多。

[33]嶺陸:山嶺與高地。高平之地曰陸。煩互走(zòu):指多有交錯。互走,走向交錯。

[34]坼裂:裂縫。劉歆《遂初賦》:“地坼裂而憤忽急兮,石捌破之巖巖。”擁掩:擁通“壅”;壅蔽,阻塞。恕宥:寬恕。此二句説忽然想山嶺間裂開一條通道,但羣山壅蔽,難以寬恕。

[35]巨靈:古代神話中擘開華山的河神。張衡《西京賦》:“綴以二華,巨靈贔屓。高掌遠蹠,以流河曲。”夸娥:娥或作“蛾”,傳説中的大力神。《列子·湯問》:“帝感其(愚公)誠,命夸蛾氏二子負二山(太行和王屋),一厝朔東,一厝雍南。”遠賈:遠來推銷;《左傳》成公二年:“欲勇者賈余餘勇。”此二句説如巨靈和夸娥遠來受僱,一定會僱傭他們。

[36]造物:造物者,指天帝。《莊子·大宗師》:“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爲此拘拘也。”固護:牢固;鮑照《蕪城賦》:“觀基扃之固護,將萬祀而一君。”蓄精祐:蓄積神明福佑。此二句謂又懷疑是造物者有意護衛這些山嶺,來積蓄神明福佑。

[37]排斡:排除;斡,運轉。呵詬(ɡòu):呵斥辱駡。此二句謂巨靈、夸蛾雖有力排山,但却懼怕雷電的呵斥。

[38]蹭蹬(cènɡdènɡ):困頓失路。木華《海賦》:“或乃蹭蹬窮波,陸死鹽田。”抵積甃(zhòu):達到如深井的谷底。甃,磚井。此二句謂向上攀登手足失控,結果落到了如深井的谷底。

[39]矯首:擡頭。張衡《思玄賦》:“仰矯首以遥望兮,魂惘而無疇。”堛(bì)塞:土塊堵塞。堛,土塊。怐愗(gòu mào):怨愁的樣子。宋玉《九辯》:“然潢洋而不遇兮,直怐愗而自苦。”此二句是説茫茫然擡頭向前看,大山阻路讓人發愁。

[40]威容:端莊的儀容;常璩《華陽國志》卷一一:“(杜軫)入爲尚書郎,每升降趍翔廊閣之下,威容可觀。”蕭爽:超逸貌。杜甫《玄都壇歌寄元逸人》:“鐵鎖高垂不可攀,致身福地何蕭爽。”此二句謂高山本讓人神態頽喪,近處又一高山掩蔽了遠處的山。

[41]拘官:束身於職守。時韓愈爲國子博士。不可又:不可復,此謂不可深入羣山之中;《詩經·小雅·賓之初筵》:“室人入又。”鄭箋:“又,復也。”

[42]湫(qiū):深潭,此指南山炭谷湫,韓愈有《題炭谷湫祠》詩。凝湛:謂深水如凝。閟(bì)陰獸:謂禁閉水中蛟。閟,關閉。陰獸,《禮記·禮運》:“龍以爲畜。”此二句説借機會遊覽炭谷湫,那兒深水下閉鎖着蛟龍。韓愈有《秋懷》詩説:“其下澄湫水,有蛟寒可罾。”

[43]俯掇:低頭拾取。神物:指魚蝦爲神靈養護之物。寇:侵犯。

[44]林柯:樹枝。

[45]彎環:猶言迴旋。此狀鳥之盤旋。哺鷇(kòu):母鳥喂幼鳥。鷇,待母哺食的幼鳥。《爾雅·釋鳥》:“生哺,鷇。”此二句謂羣鳥銜着落葉盤旋,又抛掉它們去哺喂幼鳥。

[46]旋歸:返回。《詩經·小雅·黄鳥》:“言旋言歸,復我邦族。”正義:“故我今迴旋,我今還歸。”迴睨(nì):回視。睨,斜視。達枿(niè):指林木。枿,同“蘖”,樹木重發新生的枝條。《詩經·商頌·長發》:“苞有三蘖,莫遂莫達。”壯復奏:奏,通“湊”;茁壯而又繁密。此二句謂回來的路上往後看,山間高高的林木茁壯而又密集。

[47]峙質:不可變的本性。化貿:變化。貿,變易。此二句謂確實讓人慨嘆驚異的是,不可變的山嶺也有變化。

[48]遭譴謫:指貞元十九年冬貶陽山。得邂逅:謂南行途中,曾過此山。邂逅,不期而遇。《詩經·鄭風·野有蔓草》:“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49]藍田:藍田山,在今陝西省藍田縣東,爲驪山之南阜,山南有藍田關,唐時此爲自長安南下襄漢的通道。顧眄:謂環視。還視爲顧,邪視爲眄。勞頸脰(dòu):謂左右迴顧使頸項疲勞。脰,頸項。

[50]矇瞀(mào):目昏花不清。矇,失明;瞀,眼睛昏花。韓愈謫陽山過藍田山遇大雪。

[51]懸溜:瀑布。此形容險峻道路上的“長冰”。陶潛《祭從弟敬遠文》:“淙淙懸溜,瞹瞹荒林。”

[52]褰衣:提起衣襟。顛蹶:跌倒;倒仆曰顛,失足曰蹶。

[53]蒼黄:匆遽貌。杜甫《新婚别》:“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黄。”遐睎(xī):遠望。睎,望。班固《西都賦》:“於是睎秦嶺,睋北阜。”

[54]杉篁:杉樹與篁竹。篁,竹的通稱。咤蒲蘇:誇耀其生長繁茂。咤,通“詫”,誇耀。蒲蘇,猶“扶疏”,繁茂分披貌。杲(ɡǎo)耀:輝耀。杲,光明。攢介胄:謂杉竹披上冰雪如攢集的甲胄;介,通“甲”。

[55]“脱險”句:謂急於脱險的心情愈於避臭。

[56]清霽:雨過雲散的晴明天氣。忻始副:謂心喜遊山的宿願方能達成。忻,通“欣”。

[57]峥嶸:高峻貌。屈原《遠遊》:“下峥嶸而無地兮,上廖廓而無天。”躋(jì)冢頂:登上山頂。躋,登上。倏閃:一閃而過。雜鼯(wù)鼬(yòu):交雜有飛鼠和鼬鼠。鼯,飛鼠。鼬,又名鼪,俗稱黄鼠狼。

[58]劃開闊:忽開闊。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二:“劃,猶忽也;突也。”爛漫:散亂貌。堆衆皺:形容登上高處看羣山如皺紋堆聚。司馬相如《子虚賦》:“襞積褰皺,紆徐委曲,鬱橈谿谷。”張揖:“襞積,簡齰也;褰,縮也;縐,裁也。其縐中文理茀鬱迴曲,有似於谿谷也。”此處是倒用,謂谿谷似縐;縐,通“皺”。

[59]蹙(cù):接近。

[60]妥:安穩。弭(mǐ)伏:馴順地趴下。弭,順服。竦,通“悚”,驚懼。驚雊(gòu):被驚的野鷄。雊,本義爲雉鳴。

[61]瓦解:瓦片碎裂。《史記·淮南王安列傳》:“於是百姓離心瓦解。”輻輳:同“輻湊”,狀車輪條輻集中於軸心。輳,車輻集中於輪轂。《戰國策·魏策》:“諸侯四通,條達輻湊。”

[62]翩:猶“翩翩”,輕疾貌。決(xuè):快疾。《莊子·逍遥遊》:“我決起而飛,槍榆枋而止。”(按:“而止”據劉文典校補)馬驟:馬奔馳;驟,奔馳;《莊子·齊物論》:“麋鹿見之決驟。”

[63]相佑:相助;佑,“右”後出字。

[64]嵲(niè):高峻貌。炷灸:炷原作“注”,據魏《集》改;點燃的艾卷;炷,點燃;灸,灸艾。

[65]繚:繚繞。篆籀(zhuàn zhòu):篆書與籀書;篆指小篆,行於西漢;籀指大篆,行於戰國與秦。

[66]蓊(wěnɡ):聚集;宋玉《高唐賦》:“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雲逗:雲彩停留。

[67]賁(bēn)育倫:古代傳説的孟賁、夏育一類勇士。宋玉《高唐賦》:“賁、育之斷,不能爲勇。”賭勝:競争勝負。勇前購:謂勇往直前以求恩賞。

[68]鈍:魯鈍。嗔譳(dòu nòu):謂嗔怒不能言。譳,言語遲鈍。《玉篇》:“譳,詁誽也。”“詁誽,言不正也。”

[69]此二句謂一山高崇如帝王尊,羣山如臣下叢集向它朝拜。

[70]褻狎:輕忽、怠慢。《北史·韓顯宗傳》:“無令繕其蒱博之具,以成褻狎之容。”悖謬:悖通“誖”;拂逆。

[71]案:古人陳食之具,有足曰案,無足曰盤。《史記·田叔列傳》:“(高祖)過趙,趙王張敖自持案進食,禮恭甚。”肴核:肴,通“殽”;殽核指肉、菓類食品。《詩經·小雅·賓之初筵》:“殽核維旅。”毛注:“殽,豆實也;核,加籩也。”紛飣餖(dīng dòu):謂食品紛雜堆積;飣餖,同“餖飣”,食品堆積。

[72]九原:指墓地。本爲地名,在絳州(今山西新絳縣)北。《禮記·檀弓下》:“是全要領以從先大夫於九京也。”鄭注:“晉卿大夫之墓地在九原,‘京’蓋字之誤,當爲‘原’。”槨柩:棺材。槨謂外棺,柩謂斂尸之棺。

[73]盆甖(yīng):古酒器。甖,小口大腹的陶瓶。揭:高聳。《詩經·小雅·大東》:“維北有斗,西柄其揭。”登豆:原作“梪”,據魏《集》校改;古代盛食品的器具。《爾雅·釋器》:“木豆謂之豆,竹豆謂之籩,瓦豆謂之登。”

[74]蜿:蜿延。翼:振翼,飛翔。搏鷲:拼搏的鷲鷹。

[75]先後:指妯娌。《史記·孝武本紀》:“故見神於先後宛若。”《索隱》:“即今妯娌也。韋昭云:‘先姒後娣。’”或以爲指兄弟,見費袞《梁溪漫志》卷四。

[76]迸:噴湧。宿留:逗留。

[77]戾:違背。《荀子·榮辱》:“果敢而振,猛貪而戾。”注:“戾,乖背也。”仇讎(qiú chóu):仇人。婚媾:同“昏媾”,姻親。《左傳》隱公二年:“如舊昏媾。”杜注:“婦之父曰昏,重昏曰媾。”

[78]儼:莊重貌。峨冠:高的禮帽。翻:通“飜”,飛,此謂飄舞。

[79]蒐狩(sōu shòu):打獵。《左傳》隱公五年:“故春蒐、夏苗、秋獼、冬狩。”

[80]靡然:傾倒貌。東注:東流,狀山勢東向。偃然:倒卧貌。北首:北指。

[81]熺(xí)焰:熺,同“熹”;火焰光亮。饙餾(fēn liù):一蒸曰饙,再蒸曰餾。

[82]不彀(ɡòu):謂不拉緊。彀,張滿弓弩。《孟子·告子上》:“羿之教人射,必志於彀。”

[83]赤:空無。秃鬝(qiān):秃鬢;鬝,鬢秃。燻:同“熏”,熏煙。柴槱(yǒu):薪柴堆積。槱,聚集;《詩經·大雅·棫樸》:“芃芃棫樸,薪之槱之。”

[84]龜坼兆:古代占卜時灼龜,以坼裂的紋理卜吉凶,坼兆即燒裂紋理表現的兆候。《周禮·春官·占人》:“占人占坼。”鄭注:“坼,兆舋也。”卦分繇(yòu):《周易》中每卦有卦辭叫做繇,組成卦的每個符號稱爻;此處繇指每卦的卦象,每卦分六爻,故曰“分繇”。

[85]若剥:狀山形若《易》的剥卦卦象,坤下艮上,上有一陽,作椔,故曰“前横”。若垢:狀山形若《易》的垢卦卦象,巽下乾上,下有一陰,作椝,故曰“後斷”。

[86]延延:綿延。《廣雅·釋訓》:“延延……長也。”離又屬(zhǔ):分離又連接。屬,連接,跟隨。《書·禹貢》:“涇屬渭、汭。”孔疏:“屬謂相連屬。”夬夬(kuài kuài):果決貌。《易·夬》:“君子夬夬。”正義:“若能夬夬,決之不疑,則終無咎矣。”叛還遘:離開又相遇。遘,遭遇。

[87]喁喁(yónɡyónɡ):羣魚之口出水貌。落落:稀疏貌。月經宿:月亮運行經過星宿。

[88]誾誾(yán yán):同“言言”,高大貌。《詩經·大雅·皇矣》:“臨衝閑閑,崇墉言言。”毛傳:“言言,高大也。”巘巘(yǎn yǎn):同“”,高崇貌。張衡《西京賦》:“反宇業業,飛檐。”庫厩:倉庫和牲口棚,此謂高大建築。

[89]參參:脩長貌。張衡《思玄賦》:“修初服之娑娑兮,長余佩之參參。”銜瑩琇(xiù):謂含藏晶瑩的美石。琇,石之似玉者。《詩經·衛風·淇奥》:“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90]敷敷:舖展貌。花披萼:花萼張開。闟闟(tà tà):物墜地聲。屋摧霤(liù):屋檐水落地。霤,屋檐水。

[91]兀兀:昏憒貌。狂以狃(niǔ):狂亂而又驕横。狃,性驕横。

[92]超超:奔跳貌。《説文》:“超,跳也,從走,召聲。”駭不懋:恐駭而不勉勵。

[93]經紀:條理,秩序。《史記·倉公列傳》:“此謂論之大體也,必有經紀拙工。”肖營腠:謂與人體營衛腠理相彷彿。營衛,同“榮衛”,中醫學上指血氣。腠理,皮下肌肉組織的空隙條理。

[94]開張:猶言開闢。僶俛(mǐn miǎn):同“黽勉”,努力。勸侑(yòu):規勸;侑,勸。

[95]戮力:勉力,并力。《書·湯誥》:“聿求元聖,與之戮力。”忍勞疚(jiù):謂忍受辛苦。疚,久病。

[96]此二句謂創造這樣的羣山豈不是用斧斤或借助詛咒造成;“得非”、“無乃”皆詰問之詞,難道不是之意;假,借。

[97]鴻荒:太古蠻荒之世。揚雄《法言·問道》:“鴻荒之世,聖人惡之。”酬僦:酬其功值。僦,租賃,僱傭。此二句謂山的形成在太古鴻荒之世,詳情今已不傳,功績偉大却没有酬勞。

[98]祠官:指終南山廟的廟令。芬苾(bì):義同“苾芬”,芳香。苾,香氣。《詩經·小雅·楚茨》:“苾芬孝祀,神嗜飲食。”降歆齅:謂神靈降臨接受祭祀;歆,享,食;齅,同“嗅”,以鼻聞味。此二句謂聽祠官説起,山神會降臨接受祭祀。

[99]斐然:五色相錯貌,引申爲有文采。《論語·公冶長》:“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贊報酭:謂贊助報謝神明之功。報酭(yòu),報謝。酭,通“侑”,酬答。《爾雅·釋詁》:“酬、酢、侑,報也。”

【評箋】 范温《潛溪詩眼·山谷論詩文優劣》:孫莘老嘗謂老杜《北征》詩勝退之《南山》詩:王平甫以謂《南山》勝《北征》,終不能相服。時山谷尚少,乃曰:“若論工巧,則《北征》不及《南山》;若書一代之事,以與《國風》、《雅》、《頌》相爲表裏,則《北征》不可無,而《南山》雖不作未害也。”二公之論遂定。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雪浪齋日記》云:……讀退之《南山》詩,頗覺似《上林》、《子虚》賦,才之小者不能到……

朱翌《猗覺寮雜記》卷上:退之《南山》詩,每句用“或”字:“或連若相從,或蹙若相鬬”而下,五十句皆用“或”字。《詩·北山之什》自“或燕燕居息”而下,用“或”字廿有二,此其例也。

曾季貍《艇齋詩話》:韓退之《南山》詩,用杜詩《北征》詩體作。

黄震《黄氏日鈔》卷五九:險語層出,合看其布置處。

范晞文《對牀夜話》卷四:退之《南山》詩云:“延延離又屬”云云,連十四句皆用雙字起,蓋亦《古詩》“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之意。

吴喬《圍爐詩話》卷二:《咏懷》、《北征》,古無此體,後人亦不可作,讓子美一人爲之可也。退之《南山》詩,已是後生不遜。詩貴出於自心。《咏懷》、《北征》,出於自心者也。《南山》欲敵子美,而覓題以爲之者也。山谷之語只見一邊。

沈德潛《説詩晬語》卷上:《鴟鴞》詩連下十“予”字,《蓼莪》詩連下九“我”字,《北山》詩連下十二“或”字,情至不覺音之繁、辭之複也。後昌黎《南山》用《北山》之體而張大之(下五十餘“或”字),然情不深而侈其詞,只是漢賦體段。

愛新覺羅·弘曆《唐宋詩醇》卷二七:入手虚冒開局。“嘗昇崇邱”以下,總叙南山大概;“春陽”四段,叙四時變態;“太白”、“昆明”兩段,言南山方隅連亘之所自。“頃刻異狀候”以上,只是大略遠望,未嘗身歷。瞻太白、俯昆明,眺望乃有專注,而猶未登涉也;徑杜墅,上軒昂,志窮觀覽矣,蹭蹬不進,僅一窺龍湫止焉。遭貶由藍田行,則又跋涉艱危,無心觀覽也。層層頓挫,引滿不發。直至“昨來逢清霽”以下,乃舉憑高縱目所得景象,傾囊倒篋而出之。叠用“或”字,從《北山》詩化出,比物取象,盡態極妍,然後用“大哉”一段煞住。通篇氣脈逶迤,筆勢竦峭,蹊徑曲折,包孕宏深,非此手亦不足以稱題也。

趙翼《甌北詩話》卷三:盤空硬語,須有精思結撰。若徒撏摭奇字,詰曲其詞,務爲不可讀以駭人耳目,此非真警策也。昌黎詩……至如《南山》詩之“突起莫間簉”、“詆訐陷乾竇”、“仰喜呀不仆”、“堛塞生怐愗”、“達枿壯復奏”……此等詞句,徒聱牙轖舌,而實無意義,未免英雄欺人耳。其實《石鼓歌》等傑作,何嘗有一語奥澀,而磊落豪横,自然挫籠萬有……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北征》、《南山》,體格不侔。昔人評論以爲《南山》可不作者,滯論也。論詩文政不當如此比較。《南山》蓋以《京》、《都》賦體而移之於詩也;《北征》是《小雅》、《九章》之比。

金溎生《粟香三筆》卷一:不讀《南山》詩,那識五言材力放之可以至於如是。猶賦中之《兩京》、《三都》乎!彼以囊括包符,此以鐫鑱造化。

按:論韓愈詩往往及於《南山》,而歷來對此詩褒貶不一。這是一篇遊山詩,其思想價值不可也不應與杜甫《北征》之類作品相比。但如僅就其藝術表現而言,在這篇詩裏韓愈却把自己的藝術追求發揮到了極致,在結構布局、鋪陳描寫、語言運用、韻律安排等方面,都突出表現了韓詩尚奇求新、不避誇飾的特色;而在這些方面,又在在流露出對古代傳統的嚮往。這樣,這首詩在鋪排的繁富、狀景的生動、奇詞險韻的運用、氣勢的烘托等點上表露的才力與技巧是難以企及的。但詩人在運用才力與技巧時往往求奇而至於怪,求新而至於險,以至炫耀技藝流於形式,迷失了藝術上的目標,則是偏頗了。這在韓詩中也是有一定典型意義的。

薦士[1]

周詩三百篇,雅麗理訓誥[2]。曾經聖人手,議論安敢到[3]。五言出漢時,蘇李首更號[4]。東都漸瀰漫,派别百川導[5]。建安能者七,卓犖變風操[6]。逶迤抵晉宋,氣象日凋耗[7]。中閒數鮑謝,比近最清奥[8]。齊梁及陳隋,衆作等蟬噪[9]。搜春摘花卉,沿襲傷剽盜[10]。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11]。勃興得李杜,萬類困陵暴[12]。後來相繼生,亦各臻閫奥[13]。有窮者孟郊,受材實雄驁[14]。冥觀洞古今,象外逐幽好[15]。横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16]。敷柔肆紆餘,奮猛卷海潦[17]。榮華肖天秀,捷疾逾響報[18]。行身踐規矩,甘辱恥媚竈[19]。孟軻分邪正,眸子看瞭眊[20]。杳然粹而清,可以鎮浮躁[21]。酸寒溧陽尉,五十幾何耄[22]。孜孜營甘旨,辛苦久所冒[23]。俗流知者誰,指注競嘲慠[24]。聖皇索遺逸,髦士日登造[25]。廟堂有賢相,愛遇均覆燾[26]。況承歸與張,二公迭嗟悼[27]。青冥送吹嘘,强箭射魯縞[28]。胡爲久無成,使以歸期告[29]。霜風破佳菊,嘉節迫吹帽[30]。念將決焉去,感物增戀嫪[31]。彼微水中荇,尚煩左右芼[32]。魯侯國至小,廟鼎猶納郜[33]。幸當擇珉玉,寧有棄珪瑁[34]。悠悠我之思,擾擾風中纛[35]。上言愧無路,日夜惟心禱。鶴翎不天生,變化在啄菢[36]。通波非難圖,尺地易可漕[37]。善善不汲汲,後時徒悔懊[38]。救死具八珍,不如一簞犒[39]。微詩公勿誚,愷悌神所勞[40]。

【注释】

[1]此詩爲向鄭餘慶推薦孟郊而作。韓愈於元和元年六月召授權知國子博士,抵長安後與孟郊、張籍、張徹、侯喜會聚。郊于貞元二十年辭溧陽尉,時僑寓長安。鄭餘慶元和元年五月罷相,爲太子賓客;九月十六日爲國子祭酒,韓爲其僚屬,向他推薦孟郊。後餘慶於十一月爲河南尹,以李翱薦,奏署郊爲水陸運從事,韓愈此番舉薦應與有力焉。

[2]三百篇:《史記·太史公自序》:“《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爲作也。”《詩經》計三百十一篇,六篇有目無詩,“三百”舉成數。雅麗:雅正而又華美;《文心雕龍·徵聖》:“然則聖文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者也。”理訓誥:比於《尚書》中的《訓》(如《伊訓》)、《誥》(如《大誥》)之文;理,童《校》:“理猶並也。理讀爲釐,《詩·臣工》鄭箋云:‘釐,理也,以聲訓。’《方言》:‘陳、楚之間凡人獸乳而雙産謂之釐孳。’《廣雅·釋詁》:‘釐,孿也。’皆並之義(説本于鬯香草校書校《孫子》)。雅麗理訓誥,即雅麗並訓誥也。”“雅麗”或作“麗雅”,“理”或作“埋”。朱《考》謂“(理、訓)二字皆未安,恐必有誤”。王元啓《讀韓記疑》謂“埋者包藏之意”。俞樾《俞樓雜纂》謂應作“雅理麗訓誥”。

[3]《史記·孔子世家》:“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

[4]“五言”句:鍾嶸《詩品序》:“昔‘南風’之辭,‘卿雲’之頌,厥義夐矣。《夏歌》曰:‘鬱陶乎予心。’《楚謡》曰:‘名余曰正則。’雖詩體未全,然是五言之濫觴也。逮漢李陵,始著五言之目。古詩眇邈,人世難詳,推其文體,固是炎漢之製,非衰周之倡也。”“蘇李”句:謂蘇武、李陵始更改《詩經》四言體而創作五言詩;《文選》收署名蘇武的五言詩三首、李陵的五言詩四首,後《古文苑》等續有所録,計得李詩十三、蘇詩六,一般論定爲僞託。

[5]東都:謂東漢,以東漢建都於東都洛陽。瀰漫:水勢浩大,引申爲發展、普及。派别:分派、分支;左思《吴都賦》:“百川派别,歸海而會。”此二句謂在東漢時期五言詩漸漸發展,造成後來百川競流的局面。

[6]建安:漢獻帝劉協年號,計二十四年(一九六—二一九)。能者七:指“建安七子”;曹丕《典論·論文》:“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榦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楨公榦,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卓犖:參閲《永貞行》注[2]。變風操:改變了風範、風習。

[7]逶迤:此狀逐漸衰微。凋耗:衰敗。此二句説繼續發展到晉、宋時期,就多有衰敗氣象出現了。

[8]鮑謝:鮑照與謝靈運;杜甫:“賦詩何必多,往往陵鮑謝。”比近:比與近義同,此謂接近古之作者。清奥:清新而又有内含。

[9]蟬噪:蟬,俗謂知了;蟬噪喻聲音雜亂低俗。楊泉《物理論》:“夫虚無之談,尚其華藻,此猶春鼃秋蟬,聒耳而已。”

[10]此二句謂齊、梁以下詩追求華豔,沿襲剽竊。

[11]此二句謂唐朝文章興盛,自陳子昂始開高遠境界。高蹈,本義爲遠行;《左傳》哀公二一年:“魯人之皋,數年不覺,使我高蹈。”杜注:“高蹈,猶遠行也。”盧藏用《右拾遺陳子昂文集序》:“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君。君諱子昂,字伯玉,蜀人也。崛起江漢,虎視函夏,卓立千古,横制穨波,天下翕然,質文一變。”

[12]勃興:勃,通“浡”,蓬勃振起;《孟子·梁惠王上》:“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陵暴:欺陵壓迫。此二句謂李白、杜甫造成詩歌大盛,他們摹畫萬物使之全都在自己牢籠之中。

[13]臻閫奥:謂達到深微境界;閫奥:内室深隱之處;《三國志·魏書·管寧傳》:“(寧)娱心黄老,游志六藝,升堂入室,究其閫奥。”

[14]窮者:困頓之人。受材:謂所受天賦之才。雄驁(ào):雄健出衆;驁,駿馬名。

[15]冥觀:深察。洞古今:洞徹古往今來。象外:物象之外。逐幽好:追求深幽美好的境界。

[16]横空:横出高空;虞世南《侍宴應詔賦韻得前字》:“横空一度鳥,照水百花然。”盤硬語:結撰艱深生梗的言詞。妥帖:穩妥合宜;陸機《文賦》:“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力排奡(ào):謂有力量可推開奡那樣的壯士;奡傳爲夏寒浞子,力大;《論語·憲問》:“羿善射,奡盪舟。”

[17]敷柔:敷衍柔美。肆紆餘:充分表現委婉含蓄之態。海潦:海水。此二句謂孟詩表現多變:有的柔美委曲,有的奮厲雄肆。

[18]榮華:此謂華美言詞;《莊子·齊物論》:“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成玄英疏:“榮華者,謂浮辯之辭,華美之言也。”肖天秀:像天花一樣。捷疾:此狀言詞敏捷。逾響報:謂比迴聲還快。此二句形容孟郊富於詞藻,文思又敏捷。

[19]媚竈:喻阿附權貴;《論語·八佾》:“與其媚於奥,寧媚於竈。”朱注:“媚,親順也。室西南隅爲奥;竈者,五祀之一,夏所祭也……喻自結於君,不如阿附權臣也。”崔寔《政論》:“長吏或實清廉,心平行潔,内省不疚,不肯媚竈。”此二句謂郊立身行事有原則,甘辱于下位也不阿附權貴。

[20]眸子:眼珠。瞭眊(liǎn mào):目明曰瞭,目不明曰眊。此二句義取《孟子·離婁上》:“胸中不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

[21]此二句謂孟郊眸子深幽而又清明,可以鎮壓浮躁之氣。

[22]溧陽尉:孟郊以貞元十六年至洛陽應銓選,選爲溧陽(古縣,唐屬宣州,今江蘇溧陽市)尉,至二十年辭尉不作;縣尉,從九品下。幾何耄(mào):謂去耄幾何;耄,年老;《禮·曲禮上》:“八十九十曰耄。”

[23]孜孜:勤勉不怠;《書·益稷》:“予思日孜孜。”營甘旨:追求美味飲食,此指奉養老母;《禮·内則》:“由命士以上,父子皆異宫,昧爽而朝,慈以旨甘。日出而退,各從其事。日入而夕,慈以旨甘。”孟郊任溧陽尉時曾迎母奉養。

[24]指注:猶言指目,手指而目注之。競嘲慠:慠,同“傲”;競加嘲弄輕侮。此謂俗流對孟郊妄施攻訐。

[25]聖皇:美唐憲宗李純。索遺逸:索求遺留草野的隱逸之士。髦士:英才;《詩·小雅·甫田》:“攸介攸止,烝我髦士。”日登造:每日被進用;《宋書·謝莊傳》:“進選之軌,既弛中代,登造之律,未闡當今。”

[26]廟堂:謂朝廷。賢相:指鄭餘慶。愛遇:善待於人。均覆燾(dào):謂遍及衆類;覆,蓋;燾,通“幬”,義亦爲覆蓋;《禮·中庸》:“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

[27]歸與張:舊注以爲歸指歸崇敬;崇敬(七二〇—七九九),字正禮,吴郡(今江蘇蘇州市)人,官至工部尚書、翰林學士;張指張建封。迭嗟悼:屢屢對之表同情傷嘆;嗟悼,傷嘆;潘岳《楊荆州誄》:“聖王嗟悼,寵贈衾襚。”此二句謂:況且前有歸、張二人屢屢爲之傷嘆。孟郊於貞元八年落第東歸時曾訪張建封於徐州,但其與歸崇敬交誼不可考;或以爲歸指歸登。

[28]青冥:青天;屈原《九章·悲回風》:“據青冥而攄虹兮,遂儵忽而捫天。”吹嘘:出氣急曰吹,緩曰嘘;吹嘘意謂揄揚;《後漢書·鄭太傳》:“公業曰:孔公緒清談高論,嘘枯吹生。”射魯縞:《史記·韓長孺列傳》:“彊弩之極,矢不能穿魯縞。”集解:“許慎曰:魯之縞尤薄。”此二句謂上述諸人(“賢相”、“歸與張”)只要吹嘘即可送上青天,正像强箭射穿魯縞一樣容易。

[29]此二句承上言:薦舉如此之易,爲什麽使孟郊求官久而無成,至作歸鄉之計呢。

[30]此二句指時近九月九日重陽節;《晉書·孟嘉傳》:“後爲征西桓温參軍,桓甚重之。九月九日,温燕龍山,僚佐畢集,時佐吏並著戎服,有風至,吹嘉帽墜落,嘉不之覺。温使左右勿言,欲觀其舉止。嘉良久如廁,温令取還之,命孫盛作文嘲嘉,着嘉坐處,嘉還見,即答之,其文甚美,四坐嗟嘆。”以孟郊比孟嘉,用“吹帽”典,有傷其落拓、佳其文才之意。

[31]決(xuè)焉去:很快將離開;決,快疾貌。感物:有感於時令風物變遷。增戀嫪(lào):增加留戀之情;嫪,留戀;《廣韻》卷一一引《聲類》:“婟嫪,戀惜也。”

[32]此用《詩經·周南·關雎》:“參差荇菜,左右芼之。”毛傳:“芼,擇也。”荇指水葵。按《詩序》:“《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愛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詩中説那微末的水中荇菜還靠人幫助採擇,以喻賢才要有人輔助。

[33]此用《春秋》魯桓公獻郜鼎於周王室典,以説明應爲朝廷網羅人材;《春秋》桓公二年:“三月,公(魯桓公,爲侯爵)會齊侯、陳侯、鄭伯於稷,以成宋亂。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戊申,納于大廟。”《左傳》杜注:“郜國所造器也,故繫名於部;濟陰城武縣(今山東城武縣)東南有北郜城。”郜(ɡào),春秋時國名。

[34]幸當: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二:“幸,猶本也,正也……韓愈《薦士》詩云云,幸當,正當也,意言正當分玉石也。”珉(mín):同“瑉”,似玉的美石。珪瑁:同“圭冒”,玉器,上或圓或尖,下方,天子所執爲瑁,諸侯所執爲珪。

[35]擾擾:紛亂不寧貌。風中纛(dào):風中的大旗;纛,本爲帝王乘輿上用犛牛尾或雉尾製的飾物,泛指儀仗中的旗幟。此處用“風中纛”喻思緒,意本張協《雜詩十首》:“羈旅無定心,翩翩如懸旌。”

[36]啄菢(bào):孵化;啄,卵生孵化時啄破外殼;菢,孵卵;玄應《一切經音義》卷一八引《風俗文》:“雞伏卵,北燕謂之菢。”此二句以鶴生依靠孵化,以喻人材成長靠外力扶持。

[37]通波:與海溝通;班固《西都賦》:“與海通波”;此喻孟郊爲巨魚,將致之通波。易可漕:易於挖出水道;漕,水運穀糧,引申爲水路;《史記·河渠書》:“徑易漕。”此二句謂不難致之通波,因爲尺地易於挖通,以喻提拔孟郊一舉手之勞耳。

[38]善善:善待善良之人;《公羊》昭公二〇年:“君子之善善也長,惡惡也短。”汲汲:急切貌;《禮·問喪》:“其送往也,望望然,汲汲然,如有追而弗及焉。”此二句謂如不及時提拔賢才,以後要徒然悔恨。

[39]八珍:《周禮·天官·膳夫》:“珍用八物。”鄭注:“珍謂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擣珍、漬、熬、肝膋也。”(“八珍”何指文獻記載不一)一簞(dān)犒:一竹盒普通飯食;簞,盛飯用圓形竹器;犒(kào),用以慰勞的酒肉食品;《左傳》宣公二年:“初,宣子田於首山,舍於翳桑,見靈輒餓,問其病,曰:‘不食三日矣。’食之……而爲之簞食與肉,寘諸橐而與之。”

[40]公勿誚:請鄭餘慶不要譏誚。愷悌(kǎi tì):同“豈弟”;和樂寬簡;此謂待人寬厚親切。《詩經·大雅·旱麓》:“豈弟君子,神所勞矣。”神所勞:謂神明所嘉勉;勞,勞倈,勸勉。

【評箋】 蘇轍《詩病五事》:唐人工於爲詩,而陋於聞道。孟郊嘗有詩曰:“食薺腸亦苦,强歌聲無歡。出門如有礙,誰謂天地寬。”郊,耿介之士,雖天地之大,無以安其身,起居飲食有戚戚之憂,是以卒窮以死。而李翺稱之,以爲郊詩“高處在古無上,平處猶下顧沈、謝”。至韓退之亦談不容口。甚矣,唐人之不聞道也……(《欒城第三集》卷八)

范晞文《對床夜話》卷四:退之序孟東野詩云:“東野之詩,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又薦之以詩云:“有窮者孟郊……捷疾逾響報。”東坡讀東野詩乃云:“孤芳擢荒穢,苦語餘《詩》《騷》。水清石鑿鑿,湍急不受篙。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如煮彭越,竟日嚼空螯。要當鬬僧清,未足當韓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退之進之如此,而東坡貶之若是,豈所見有不同邪?然東坡前四句,亦可謂巧於形似。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荆公云:“詩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此李白所得也;‘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此老杜所得也;‘横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此韓愈所得也。”

許顗《彦周詩話》:六朝詩人之詩不可不熟讀。如“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鍛鍊至此,自唐以來,無人能及也。退之云:“齊梁及陳隋,衆作等蟬噪。”此語我不敢議,亦不敢從。

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二:諫果雖苦,味美於回。孟東野詩則苦澀而無回味,正是不鳴其善鳴者。不知韓何以獨稱之。且至謂“横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亦太不相類。此真不可解也。蘇詩云“那能將兩耳,聽此寒蟲號”,乃定評不可易。

趙翼《甌北詩話》卷三:遊韓門者,張籍、李翺、皇甫湜、賈島、侯喜、劉師命(服)、張徹、張署等,昌黎皆以後輩待之。盧仝、崔立之,雖屬平交,昌黎亦不甚推重。所心折者,惟孟東野一人。薦之於鄭餘慶,則歷叙漢、魏以來詩人,至唐之陳子昂、李白、杜甫,而其下即云:“有窮者孟郊,受才實雄驁。”固已推爲李、杜後一人。其贈東野詩云:“昔年曾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吾與東野生並世,如何復躡二子蹤……我願化爲雲,東野化爲龍。”是又以李、杜自相期許,其心折東野,可謂至矣。蓋昌黎本好爲奇崛矞皇,而東野盤空硬語,妥帖排奡,趣尚略同,才力又相等;一旦相遇,遂不覺膠之投漆,相得無間,宜其傾倒之至也……

馬星翼《東泉詩話》卷一:韓退之詩有兩派:《薦士》等篇,劖削極矣;《符讀書城南》等篇,又往往造平淡。賢者固不可測。

按:此詩薦孟郊,亦可看作是一篇詩論。詩人通過對孟郊詩的評論,表達了自己的創作主張。正如在前《孟生》詩按語中所指出:孟詩在藝術上實爲韓愈的前導,二者都力求“奇”與“古”。但其所企向又有不同。歐陽修在《讀蟠桃詩寄子美》詩中説:“韓孟於文詞,兩雄力相當。偶以怪自戲,作詩驚有唐。篇章綴談笑,雷電擊幽荒。衆鳥誰敢和,鳴鳳呼其凰。孟窮苦纍纍,韓富浩穰穰。窮者啄其精,富者爛文章。發生一爲宫,揫斂一爲商。二律雖不同,合奏乃鏘鏘。”(《歐陽文忠公文集》卷二)這比較鮮明地指出了韓、孟二人風格上的不同與各自的特點。韓愈走雄肆奇崛一路,孟郊則求古奥鑿削。韓愈在本詩中表現的詩歌創作主張,亦與他本人的實踐相符合。本詩在寫法上則突出了“横空盤硬語”的一面,多用生詞、僻典,押仄韻、險韻,力求用奇崛古奥的表達形式來抒寫拗折不凡的詩情,發揮了韓詩藝術上的特長。

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1]

皇甫補官古賁渾,時當玄冬澤乾源[2]。山狂谷很相吐吞,風怒不休何軒軒[3]。擺磨出火以自燔,有聲夜中驚莫原[4]。天跳地踔顛乾坤,赫赫上照窮崖垠[5]。截然高周燒四垣,神焦鬼爛無逃門,三光弛隳不復暾[6]。虎熊糜鹿逮猴猿,水龍鼉龜魚與黿,鴉鴟雕鷹雉鵠鵾,燖炰煨孰飛奔[7]。祝融告休酌卑尊,錯陳齊玫闢華園,芙蓉披猖塞鮮繁[8]。千鐘萬鼓咽耳喧,攢雜啾嚄沸篪塤,彤幢絳旃紫纛旛[9]。炎官熱屬朱冠褌,髹其肉皮通臀[10]。頽胸垤腹車掀轅,緹顔韎股豹兩鞬[11]。霞車虹靷日轂轓,丹蕤縓蓋緋繙[12]。紅帷赤幕羅脤膰,池波風肉陵屯[13]。谽呀鉅壑頗黎盆,豆登五山瀛四罇,熙熙釂醻笑語言[14]。雷公擘山海水翻,齒牙嚼齧舌齶反,電光磹頳目[15]。頊冥收威避玄根,斥棄輿馬背厥孫,縮身潛喘拳肩跟[16]。君臣相憐加愛恩,命黑螭偵焚其元[17]。天關悠悠不可援,夢通上帝血面論[18]。側身欲進叱於閽,帝賜九河湔涕痕[19]。又詔巫陽反其魂,徐命之前問何寃[20]。火行於冬古所存,我如禁之絶其飧[21]。女丁婦壬傳世婚,一朝結讎奈後昆[22]。時行當反慎藏蹲,視桃著花可小騫[23]。月及申酉利復怨,助汝五龍從九鯤,溺厥邑囚之崐崙[24]。皇甫作詩止睡昏,辭誇出真遂上焚[25]。要余和增怪又煩,雖欲悔舌不可捫[26]。

【注释】

[1]本詩是和皇甫湜《陸渾山火》一詩的。皇甫湜,字持正,睦州新安(今浙江淳安縣)人;元和元年(八〇六)登進士第;三年春,試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以策論權倖得罪,出爲陸渾(屬河南道河南府,故治在今洛陽市西)尉。縣東有陸渾山。是年冬,作《陸渾山火》(已佚)。韓愈自元和二年夏末權知國子博士分司東都,其時在洛。詩題或作《次韻和皇甫湜陸渾山火》。

[2]賁渾:即陸渾;《公羊》宣公三年經文:“楚子伐賁渾戎。”注:“賁渾,舊音六,或音奔,下户門反;二傳作陸渾。”春秋時晉遷古陸渾(今甘肅敦煌一帶,古瓜州地)“允姓之戎”於伊川之地,漢建陸渾縣,故稱“古賁渾”。玄冬:冬季;揚雄《羽獵賦》:“於是玄冬季月。”李注:“北方水色黑,故曰玄冬。”此二句謂正當冬季水源乾涸之時,皇甫湜被調補爲陸渾尉。

[3]很:通“狠”,兇暴。軒軒:狀狂風勁吹;《淮南子·道應訓》:“軒軒然方迎風而舞。”此二句謂狂風勁吹不休,在山谷間猖狂施虐。

[4]擺磨:煽動磨擦。自燔(fán):自然燃燒;燔,燒。莫原:莫,同“暮”;高平曰原;謂黄昏的原野。此二句謂風力搧動磨擦自然引起大火,烈火燃燒聲振驚了日暮原野。

[5]踔(chuō):騰躍;馬融《廣成頌》:“踔攳枝,杪標端。”《後漢書·馬融傳》李賢注:“踔,跳也。”顛乾坤:謂天地顛倒。赫赫:干旱炎熱貌;《詩經·大雅·雲漢》:“旱既太盛,則不可沮。赫赫炎炎,云我無所。”窮崖垠:窮盡大地邊際;“崖”與“垠”(yín)都義爲邊際;班固《東都賦》:“北動幽崖,南耀朱垠。”此二句謂大火燒得天翻地覆,熊熊火光照徹天際。

[6]四垣:四周圍牆,此指四面羣山;垣,短牆。三光:謂日、月、星辰。不復暾(tūn):不再有光亮;暾,初昇的太陽,此指放光明;屈原《九歌·東君》:“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此三句謂大火燒到四方羣山,燒得鬼神焦頭爛額無處藏逃,天上的日、月、星辰也失去了光明。

[7]“虎熊”四句,謂山中走獸、水中魚鼈、空中飛禽都被大火焚燒。麋:糜鹿。逮:及。鼉(tuó):鼉龍,即揚子鱷。黿(yuán):大鼈。鵠(hú):天鵝。鵾:昆雞。燖(xún):將肉以熱水脱毛煮熟。炰:同“炮”,燒烤;《廣韻》:“炰,含毛炙物也。”煨:以文火烤熟;《説文》:“煨,盆中火。”(āo):同“爊”,煨烤;《廣韻》:“,埋物灰中令熟也。”此處用漢《栢梁詩》“枇杷橘栗桃李梅”句法。

[8]祝融告休:祝融相傳爲高辛氏火正,死爲火神;“告”與“休”同義;此謂冬令爲孟夏之神祝融告休之時。酌卑尊:按尊卑次序飲酒。錯陳:雜置。齊玫:火齊珠與玫瑰;《急就篇》注:“玫瑰,美玉名也……或曰珠之尤精者曰玫瑰。”披猖:紛亂貌。此下幻想火神施虐情形:祝融告休時大宴賓客,在花園裏如珠寶璀璨一樣繁花盛開。

[9]咽耳喧:謂響聲振耳;咽,鼓聲;《詩經·魯頌·有駜》:“鼓咽咽。”毛傳:“咽咽,鼓節也。”攢雜:雜集。啾嚄(jiū huò):擬聲詞;《廣韻》:“啾唧,小聲;嚄噴,大唤。”沸篪塤(chí xūn):篪、塤之聲沸騰;篪,篪竹,古代管樂器;塤,同“壎”,古代陶土燒製的吹奏樂器;《詩經·小雅·何人斯》:“伯氏吹壎,仲氏吹篪。”彤幢:紅色的幢;幢是以羽毛爲飾的旗。絳旃:紫紅色的旃;旃是赤色曲柄旗。紫纛旛:紫色的纛與旛;纛是犛牛尾裝飾的旗,旛是長條旗。此三句寫火神儀仗:鐘鼓喧闐,篪塤齊鳴,各種紅色旗幟飄揚。

[10]炎官熱屬:謂祝融的部下。朱冠褌(kùn):紅帽紅褲;褌,褲子。髹(xiū)其皮肉:狀膚色紅赤;髹,亦作“髤”,赤黑漆。通(bì)臀:遍及大腿與臀部;,同“髀”,大腿。此二句形突炎官外貌。

[11]頽胸垤(dié)腹:謂腹部隆起;垤,小丘;據《易·説卦》,“離”爲火,其於人爲大腹,故對炎官有此形容。車掀轅:謂身軀沉重。緹(tí)顔:紅色面孔;緹,橘紅色。韎(mò)股:腿上戴赤黄色蔽膝;韎,韎韐,赤黄蔽膝。豹兩鞬(jiān):佩戴兩鞬以豹皮製成;鞬,盛弓的帶。此二句形容炎官姿態的勇武。

[12]霞車:彩霞的車子。虹靷(yǐn):如彩虹的車套;靷,套馬拉車的帶子。日轂轓(gǔ fān):車輛兩旁的蔽障畫着太陽;轂,車輪中間貫入車軸的圓木;轓,車的蔽障。丹蕤:指車蓋上垂下的紅色飾物;揚雄《甘泉賦》:“風漎漎而扶轄兮,鸞鳳紛其銜蕤。”顔注:“蕤,車之垂飾纓蕤也。”縓蓋:赤黄色帛製的車蓋;《説文》:“縓,帛赤黄色。一染謂之縓,再染謂之,三染謂之纁,從系,原聲。”緋繙:緋紅色的旗旛;繙(fàn yuān),旗旛。此二句形容火神所乘的車子。

[13]紅帷赤幕:指宴客的紅色帳幕。羅脤膰(shèn fān):羅列肉食;脤膰,《周禮·春官·大宗伯》:“以脤膰之禮,親兄弟之國。”賈疏:“分而言之,則脤是社稷之肉,膰是宗廟之肉。”(huāng)池:血聚成池。《左傳·僖公十五年》:“士刲羊,亦無也。”杜注:“,血也。”陵屯:屯積如陵。此二句形容宴席上的酒池肉山。

[14]谽(hán)呀:山谷空闊貌;司馬相如《上林賦》:“谽呀豁閕。”頗黎:同“玻璃”,古代玻璃實爲天然水晶之類。豆登:古代盛食品的器具,參閲《南山詩》注[73]。瀛:大海。熙熙:歡樂貌;《老子》:“衆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臺。”釂醻(jiào chóu):自飲畢而導賓;釂,飲盡;醻,同“酬”,勸酒。此三句繼續描寫飲宴:頗黎盆如巨壑,豆登如五岳,酒樽如四海,賓主酬酌,笑語喧嘩。

[15]雷公:司雷之神;屈原《遠遊》:“左雨師使徑持兮,右雷公以爲衛。”嚼齧(niè):咬嚼;齧,同“嚙”,咬。舌齶反:齶原作“腭”,據魏《集》校改;舌齶外翻;齶,口腔上膛。磹(xiàn diàn):閃電光;《海内十洲記》:“獸脣良久,忽叫,如天大雷霹靂,又兩目如磹之交光,光朗衝天。”赬(chēn)目(xuān):紅色大眼睛;赬,紅色;,大目。此三句描繪參與宴會的雷神:擘山搗海,咬牙切齒,舌齶外翻,紅色大眼閃爍着電光。

[16]頊冥收威:謂冬季主神水神顓頊與玄冥收起了威風;《禮記·月令》:“季冬之月……其帝顓頊,其神玄冥。”避玄根:避開身軀;《列子·天瑞》:“牝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背厥孫:根據五行相生法則,火爲水之孫(水生木,木生火),水逃避火,故謂背其孫。拳肩跟:肩與足跟拳曲在一起。此三句寫冬季主神水神的狼狽情形。

[17]“君臣”二句,謂水神君臣只能相互悲憐,又命黑螭去偵察情況,反被燒了頭顱。元,頭顱。

[18]“天關”二句,謂水神訴于上帝,但天門高遠不可攀登,只好在夢中血淚滿面地論諍。

[19]叱於閽(hūn):被守天門人所叱;閽,守門人;屈原《離騷》:“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九河:天河。屈原《九歌·少司命》:“與女游兮九河,衝飈至兮水揚波。”湔(jiān)涕痕:洗淚痕;湔,洗滌。此二句謂上訴天帝時被守天門人所拒叱,後來天帝賜天河水洗淚痕。

[20]“又詔”二句:謂天帝命巫陽爲水神招魂,並問有何冤屈。巫陽爲傳説中古巫師;《楚辭·招魂》:“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

[21]此下爲天帝對水神所説的話:自古以來冬天就有大火,我如加以禁絶,就斷了火神的生路。絶其飧(sūn),斷絶飲食;飧,夕食。《孟子·滕文公上》:“饔飧而治。”趙注:“饔飧,熟食也。朝曰饔,夕曰飧。”

[22]“女丁”句:意謂火與水本來世世爲婚;陰陽家以丁爲火,壬爲水,丁爲陽中之陰,壬爲陰中之陽,女丁爲婦於壬則水火相合。《左》昭一七年:“梓慎曰:‘……水,火之牡也……’”孔疏:“陰陽之書有五行嫁娶之法,火畏水,故以丁爲壬妃,是水爲火之雄。”“一朝”句:謂一次結下冤仇,後代子孫無可奈何;後昆,後世子孫。《書·仲虺之誥》:“垂裕後昆。”

[23]此二句謂以後隨着時間推移形勢會反轉,現在你要謹慎躲藏,到桃花開的時候就會稍稍得勢。騫(qiān),飛舉,謂得勢。

[24]月及申酉:申七月,酉八月,水生於申,火死於酉,故七、八月多水潦。利復怨:利於報仇。五龍:郭璞《遊仙詩》:“奇齡邁五龍,千歲方嬰孩。”李注引《遁甲開山圖》榮氏解,謂五龍爲木、火、金、水、土之仙。九鯤:鯤爲巨魚,據《列子·湯問》,東海歸墟有巨鰲十五,其六爲龍伯國人所釣,故餘爲九。溺厥邑:謂漂溺火神領地。此三句仍是天帝的話:到七、八月是報仇的有利時機,那時讓五龍、九鯤去援助你,漂溺火神的領地,把它囚禁在崑崙山。

[25]“皇甫”二句:謂皇甫湜所作《陸渾山火》詩本是“止睡昏”的遊戲文章,言辭誇飾,超出真實,燒掉它以告上天。此“焚”字出韻,或以爲有誤。

[26]“要余”二句:謂讓我作和詩只能增加怪異和冗煩,雖想罷手但却又不能自制。要,通“邀”;和,倡和;舌不可捫:不能控制口舌。《詩經·大雅·抑》:“莫捫朕舌,言不可逝矣。”

【評箋】 張耒《明道雜志》:韓退之窮文之變,每不循軌轍。古今人作七言詩,其句脈多上四字而下以三字成之,如“老人清晨梳白頭”、“先帝天馬玉花驄”之類,而退之乃變句脈以上三下四,如“落以斧斤引纆徽”、“雖欲悔舌不可捫”之類是也。退之作詩,其精工乃不及柳子厚……

員興宗《永嘉水并引》:韓退之《陸渾山火》詩,變體奇澀之尤者,千古之絶唱也。併用其韻,效之賦《永嘉水》一首……(《九華集》卷二)

吴可《藏海詩話》:葉集之云:“韓退之《陸渾山火》詩,浣花決不能作;東坡《蓋公堂記》,退之做不到。碩儒巨公,各有造極處,不可比量高下……”

沈作喆《寓簡》卷四:自昔文章之言水者,如《七發》、《上林》、《子虚》等,皆詼奇雄武,神變非常,其狀甚偉,獨未有言火者。韓退之乃作《陸渾山》詩,極於詭怪,讀之便如行火所焮,鬱攸衝噴,其色絳天,阿房欲灰,而回禄煽之。然不見造化之理,未可與語性空真火之妙也。

瞿佑《歸田詩話》卷上:昌黎《陸渾山火》詩,造語險怪,初讀殆不可曉。及觀《韓氏全解》,謂此詩始言火勢之盛,次言祝融之御火,其下則水火相剋相濟之説也。題云“和皇甫湜韻”,湜與李翺皆從公學文,翺得公之正,湜得公之奇。此篇蓋戲效其體,而過之遠甚。東坡有《雲龍山火》詩,亦步驟此體,然用意措辭皆不逮也。

愛新覺羅·弘曆《唐宋詩醇》卷三〇:只是詠野燒耳,寫得如此天動地歧。憑空結撰,心花怒放。

陳沆《詩比興箋》卷四:是詩自來説者莫得其解,第謂其詞奇奥詰屈而已。考集中奇作無過此篇與《石鼎》、《月蝕》者。昌黎言必由衷,何苦爲此等不情無謂之詞以自耗其精思乎!《月蝕》之爲刺詩,見於《新書》列傳,故後人尚知吹索;《石鼎》已詳前箋。此篇自“頊冥收威”以下,寃煩幽憤,幾於屈原之《天問》。第以此詩爲好怪者,何異以《天問》爲好怪耶?以史證之,蓋哀魏博節度使田弘正爲王庭湊所殺,朝廷不能討賊雪仇而作也……此事蓋昌黎所深痛,而又不忍顯言以傷國體,長驕鎮,故借詞以寄其哀。首二段言變起不測,被禍之酷。次三段言賊黨得志,凶燄氣勢之盛也。“頊冥”以下,言田弘正忠魂寃抑,雖自訴於帝而卒不能爲雪,僅以姑息了事也。“女丁婦壬”云云,喻河北諸鎮,互相樹援,世相傳襲,挾制朝命,其來已久也。皇甫尉《陸渾》在元和之初,其詩追和在長慶之初,非一時所作,亦猶《石鼎》託於彌明聯句,《月蝕》託於效玉川體,皆廋詞寄託以避誹謗,故末云“雖欲悔舌不可捫”。

沈欽韓《韓集補注》:《册府元龜》:元和三年,詔舉賢良方正,有皇甫湜對策,其言激切;牛僧孺、李宗閔亦苦諫時政,爲貴幸泣訴於帝。帝不得已,出考官楊於陵、韋貫之於外。按:牛僧孺補伊闕尉、湜補陸渾尉,制科登用較元年之元稹、獨孤郁等大相懸絶,皇甫之作,蓋其寓意也。火以喻權倖勢方薰灼;炎官熱屬則指附和之人;牛、李等以直言被黜,猶黑螭之遭焚;終以申雪幽枉屬望九重,其詞詭怪,甚旨深淳矣。

沈曾植《海日樓札叢》卷七:《韓愈遊青龍寺贈崔羣補闕詩》從柿葉生出波瀾,烘染滿目,竟是《陸渾山火》縮本。吾嘗論詩人興象與畫家景物感觸相通。密宗神秘於中唐,吴、盧畫皆依爲藍本。讀昌黎、昌谷詩皆當以此意會之……

又:韓愈《陸渾山火》詩:作一幀西藏曼荼羅畫觀。

按:此詩詠山火,意旨不可求之過深。這是詩人“以文爲戲”之作,也是刻意求奇的典型篇章。詩中摹寫烈火燎原的壯觀,使用奇辭僻典,輔以想像誇張,使人驚心動魄。特别是刻劃火神飲宴場面,以擬人手法寫炎官、水神,涉想離奇,表現譎怪,創造出一個奇幻莫測的超現實境界。詩中山狂谷很、天跳地踔、神焦鬼爛、頽胸垤腹等詞語,都戛戛獨造,富於表現力。句法上則諸種句式皆備:律句、散句、栢梁體交錯使用;句中節奏又有意打破七言上四下三的一般形式;韻律上多用險韻,多用連三平以至一句後四字、後五字皆平的作法。這些都有助於造成奇拔恢詭的藝術印象。全詩又流露出嘲戲誇誕的特有格調。但詩中“生割”之處過多,奇詞僻典連篇,求奇過度,多使人難以索解。這也正代表了韓愈“尚奇”有時失之險怪、艱晦的方面。

和虞部盧四汀酬翰林錢七徽赤藤杖歌[1]

赤藤爲杖世未窺,臺郎始攜自滇池[2]。滇王掃宫避使者,跪進再拜語嗢咿[3]。繩橋拄過免傾墮,性命造次蒙扶持[4]。途經百國皆莫識,君臣聚觀逐旌麾[5]。共傳滇神出水獻,赤龍拔鬚血淋漓[6]。又云羲和操火鞭,暝到西極睡所遺[7]。幾重包裹自題署,不以珍怪誇荒夷[8]。歸來捧贈同舍子,浮光照手欲把疑[9]。空堂晝眠倚牖户,飛電著壁搜蛟螭[10]。南宫清深禁闈密,唱和有類吹塤篪[11]。妍辭麗句不可繼,見寄聊且慰分司[12]。

【注释】

[1]本篇是盧汀酬錢徽《赤藤杖歌》的再和作;盧、錢作均佚。盧汀,字雲天,貞元元年(七八五)進士,歷虞部、司門、庫部郎曹,後遷中書舍人,終給事中;虞部屬尚書工部,郎中一人,從五品上,掌天下虞衡山澤之事。錢徽,字蔚章,吴郡人,貞元進士,三遷祠部員外郎,召充翰林學士,官至華州刺史、潼關防禦鎮國軍等使,尚書左丞。紫藤杖見嵇含《南方草木狀》卷中:“紫藤,葉細長,莖如竹根,極堅實……其莖截置煙炱中,經時成紫香。”韓愈此詩寫於元和四年(八〇九)六月擔任都官員外郎分司東都判祠部後。題中或無“四”、“七”二字。

[2]臺郎:漢尚書治事之地曰中臺,唐尚書省亦稱中臺,故尚書郎稱臺郎。滇池:即昆池、滇南澤,在今雲南昆明市南;《史記·西南夷列傳》:“(莊)蹻至滇池,地方三百里。”《正義》引《括地志》:“滇池澤在昆州晉寧縣西南三十里,其水源深廣而更淺狹,有似倒流,故謂滇池。”

[3]滇王:古滇國爲戰國楚使莊蹻以兵定夜郎諸國後據有其地所建,至漢武帝時滇王降,置益州郡;此指唐時南詔諸國國王。避使者:避謂避席;離開座位對唐使臣表示恭敬。嗢咿:擬聲詞,狀少數族語言聲音。

[4]繩橋:《梁益記》:“笮橋連竹索爲之,亦名繩橋。”造次:倉卒間。《論語·里仁》:“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5]逐旌麾:謂旌麾一個接一個;形容各國君臣相逐來看赤藤杖;旌麾,指國王的儀杖旌旗。

[6]滇神:滇池之神。赤龍拔鬚:語本《史記·封禪書》:“龍髯拔墮。”此二句謂傳説赤藤杖是滇神拔赤龍鬚製成。

[7]羲和:神話中太陽的御者;屈原《離騷》:“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王注:“羲和,日御也。”火鞭: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羲和鞭白日。”西極:西方極遠之處,傳爲日没之地。屈原《離騷》:“朝發軔於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此二句謂又傳説是日御羲和所操火鞭,夜里到西極睡覺時遺落的。

[8]題署:書寫。誇荒夷:對蠻夷少數族人誇耀;《書·禹貢》:“五百里甸服……五百里荒服”,荒服距王畿二千五百里。

[9]同舍子:猶“同舍郎”,同在臺省爲郎官者。浮光:表面的光澤。欲把疑:欲拿而又遲疑。

[10]牖户:窗户。《詩經·豳風·鴟鴞》:“徹彼桑土,綢繆牖户。”此二句用劉敬叔《異苑》典:“陶侃嘗捕魚,得一織梭,還挂於壁。有頃電雨,梭變成赤龍,從屋騰躍而去。”(《太平御覽》卷九三〇)這裏説白天睡覺把赤藤杖放在窗旁,雷電以爲是蛟龍擊到墻壁上。

[11]南宫:木爲南方列宿名,漢時以擬尚書省,後代沿襲,此指盧汀所在;杜甫《别唐十五誡因寄禮部賈侍郎》:“南宫吾故人,白馬金盤陀。”禁闈(wéi):宫禁之中;闈,宫中小門,此指錢徽所在翰林學士院。吹塤篪:形容錢、盧唱和詩古雅優美;塤篪,古樂器,參閲《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注[9]。

[12]“妍辭”二句,謂二人詩詞句華美不可追繼,寄給我暫且做爲安慰。分司,韓愈自指;這是冷落的閑職,故有“慰分司”之語。

【評箋】 陳善《捫蝨新話》卷七:韓文公嘗作《赤藤杖歌》云:“赤藤爲杖世未窺,臺郎始攜自滇池。”“共傳滇神出水獻,赤龍拔鬚血淋漓。又云羲和操日鞭,暝到西極睡所遺。”此歌雖窮極物理,然恐非退之極致者。歐陽公遂每每效其體,作《凌溪大石》云……觀其立意,故欲追倣韓作。然頗覺煩冗,不及韓歌爲渾成爾。

黄震《黄氏日鈔》卷五九:《赤藤杖歌》“赤龍拔鬚”、“羲和遺鞭”等語,形容奇怪。韓詩多類此。然此類皆從莊生寓言來。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二:怪變奇險。只造語奇一法。叙寫只各數語,筆力天縱。起二句叙。“滇王”二句追叙。“繩橋”句議。“共傳”二句虚寫。“幾重”句叙。“光照”句寫。“空堂”二句衝口而出,自然奇偉。

按:本詩小小情事,短短篇幅,但運思頗佳,虚實相生,富騰挪變化。以此不但造語多奇,亦頗能創奇境,出奇情。

李花二首[1]

平旦入西園,梨花數株若矜夸[2]。旁有一株李,顔色慘慘似含嗟。問之不肯道所以,獨繞百帀至日斜[3]。忽憶前時經此樹,正見芳意初萌牙[4]。奈何趁酒不省録,不見玉枝攢霜葩[5]。泫然爲汝下雨淚,無由反斾羲和車[6]。東風來吹不解顔,蒼茫夜氣生相遮[7]。冰盤夏薦碧實脆,斥去不御慙其花[8]。

【注释】

[1]元和五年(八二〇)冬韓愈任河南縣(河南府首縣,治洛陽)令,此二詩爲次年春作。二首或聯而爲《李花一首》;或題下無“二首”字樣;又或以爲二首非一時所作。

[2]平旦:清晨。西園:本在鄴都(今河北臨漳縣),曹操所建,即曹丕《芙蓉池作詩》“逍遥步西園”是也,此處借用字面。矜夸:夸,通“誇”,誇耀。

[3]百帀(zā):百圈;帀同“匝”,周,圈。

[4]牙:“芽”本字。

[5]省録:檢點收拾;《漢書·膠西于王傳》:“遂爲無訾省。”蘇林:“爲無所省録也。”玉枝攢霜葩:謂樹枝開滿白花;霜葩,形容花白如霜。此二句謂:爲什麽當初不趁酒興來觀賞開滿枝頭的潔白李花呢。

[6]泫然:流淚貌;泫,水滴下垂。反斾:謂迴車;《左傳》宣公十二年:“令尹南轅反斾。”杜注:“迴車南鄉;斾,軍前大旗。”羲和車:指太陽;參閲《和虞部盧四汀酬翰林錢七徽赤藤杖歌》注[7]。此二句悲傷時光不可倒流。

[7]解顔:開顔而笑;曹植《七啓》:“南威爲之解顔,西施爲之巧笑。”生相遮:謂硬是遮蓋一切;生,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二:“生,甚辭,猶偏也;最也;只也;硬也。”

[8]“冰盤”二句,謂到夏天用冰盤獻上碧緑清脆的果實,只因爲對李花抱愧而斥去不食。御,進用;張衡《思玄賦》:“斥西施而弗御兮,羈要褭以服箱。”

當春天地争奢華,洛陽園苑尤紛挐[9]。誰將平地萬堆雪,剪刻作此連天花。日光赤色照未好,明月暫入都交加。夜領張徹投盧仝,乘雲共至玉皇家[10]。長姬香御四羅列,縞裙練帨無等差[11]。静濯明粧有所奉,顧我未肯置齒牙[12]。清寒瑩骨肝膽醒,一生思慮無由邪[13]。

【注释】

[9]奢華:華麗;奢,過份。紛挐:紛亂相牽。“挐”通“拏”,魏《集》等作“拏”。王逸《九思·悼亂》:“嗟嗟兮悲夫,殽辭兮紛挐。”《史記·衛青列傳》:“漢、匈奴相紛拏。”《正義》:“《三蒼解詁》云:紛拏,相牽也。”

[10]張徹:韓愈友人,後任官御史中丞、殿中侍御史、幽州節度判官,見後《故幽州節度判官贈給事中清河張君墓誌銘》。盧仝:自號玉川子,范陽(今北京市附近)人,一説濟源(古縣,今河南濟源市)人,少隱少室山,不願仕進,時貧居洛陽。玉皇家:喻李花園一片聖潔;道教稱天帝爲玉皇、玉皇大帝。

[11]“長姬”,二句:以美女形容李花,謂修長芬芳的美女四周羅列,都穿白絹裙、繫白絹巾,没有差别。姬、御本是女官名,此謂玉皇女官;縞裙,白色生絹裙;練帨(shuì),白色熟絹佩巾;帨,佩巾。

[12]“静濯”二句:承上,謂美女們浄洗梳粧有所奉獻,但是我却不肯進食。顧,然而;“置齒牙”語本《南史·謝朓傳》:“朓好奬人才。會稽孔顗粗有才筆,未爲時知,孔珪嘗令草讓表以示朓。朓嗟吟良久……謂珪曰:‘士子聲名未立,應共奬成,無惜齒牙餘論。’”

[13]此二句謂花的品格清浄高寒透人骨髓,使得肝膽甦醒,一生思慮不再有邪想。“無由邪”語本孔子論《詩》“思無邪”(《論語·爲政》)。

【評箋】 陳沆《詩比興箋》卷四:《楚辭》:“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言賢者當及其盛年而用之也。梨花“若矜夸”,謂物得其時者。李色“慘慘似含嗟”,謂物已過時者。“忽憶前時經此樹”云云,謂吾不能早知子,至今而晚知之,則已負其芳華之年也。“夏薦碧實”,慚不忍御,所謂臣壯既不如人,今老復何能爲,此用人者之所當愧也。負其春華,用其秋實且不可,況并秋實而負之哉!

又:此章自言其志。“奢華”、“紛挐”,世之所競,君子不必避而去之,但愈置之紛華之中而愈增其皜白之志,瑩其清寒之骨,醒其肝膽思慮而無由邪,則道眼視之,無往非道也。“芳與澤其雜糅兮,惟昭質其猶未虧。”不然,出見紛華而悦,入見道德而悦,何年是戰勝之日哉!此等詠花詩,肅肅穆穆,如對越在天,駿奔走在廟,《離騷》而下,無敢跂其彷彿,與《感春》詩皆昌黎最高之境。世人學韓,曾夢見此境否耶!

按:陳沆解詩,喜附會史實,索隱比興,往往失之深曲。對韓愈《李花》詩的疏解,比較通達確切(但從枝枝節節上求深意,仍失之“鑿”)。由于本詩重在運用比喻象徵,也就特别爲陳沆所稱揚。借花草以寓零落之思,皓潔之志,這是承自楚《騷》以來的主題,本無新意;但詩的寫法上構思曲折,情境摹畫鮮明,並多有奇逸高遠的意想,把情志表達得深沉委婉,因而很有藝術特色。

寄盧仝[1]

玉川先生洛城裏,破屋數間而已矣。一奴長鬚不裹頭,一婢赤脚老無齒[2]。辛勤奉養十餘人,上有慈親下妻子[3]。先生結髮憎俗徒,閉門不出動一紀[4]。至令鄰僧乞米送,僕忝縣尹能不恥[5]。俸錢供給公私餘,時致薄少助祭祀[6]。勸參留守謁大尹,言語纔及輒掩耳[7]。水北山人得名聲,去年去作幕下士[8]。水南山人又繼往,鞍馬僕從塞閭里[9]。少室山人索價高,兩以諫官徵不起[10]。彼皆刺口論世事,有力未免遭驅使[11]。先生事業不可量,惟用法律自繩己[12]。《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13]。往年弄筆嘲同異,怪辭驚衆謗不已[14]。近來自説尋坦塗,猶上虚空跨緑駬[15]。去歲生兒名添丁,要令與國充耘耔[16]。國家丁口連四海,豈無農夫親耒耜[17]。先生抱才終大用,宰相未許終不仕。假如不在陳力列,立言垂範亦足恃[18]。苗裔當蒙十世宥,豈謂貽厥無基阯[19]。故知忠孝生天性,潔身亂倫安足擬[20]。昨晚長鬚來下狀,隔牆惡少惡難似[21]。每騎屋山下窺闞,渾舍驚怕走折趾[22]。憑依婚媾欺官吏,不信令行能禁止[23]。先生受屈未曾語,忽此來告良有以[24]。嗟我身爲赤縣令,操權不用欲何俟[25]。立召賊曹呼伍伯,盡取鼠輩尸諸市[26]。先生又遣長鬚來,如此處置非所喜。況又時當長養節,都邑未可猛政理[27]。先生固是余所畏,度量不敢窺涯涘[28]。放縱是誰之過歟,效尤戮僕愧前史[29]。買羊沽酒謝不敏,偶逢明月曜桃李[30]。先生有意許降臨,更遣長鬚致雙鯉[31]。

【注释】

[1]此詩與前篇作於同一時期,即元和六年春,作者在河南令任上。

[2]長鬚:王褒《僮約》中寫到“髯奴”,並有《責鬚髯奴辭》。裹頭:古代男子成丁以巾裹頭,披頭散髮是放縱非禮的表現。

[3]慈親:雙親;多指母親;《吕氏春秋·執一》:“慈親不能傳於子。”

[4]結髮:指結髮之年,古代自成童束髮。動一紀:動輒一紀,歲星運轉一週爲一紀。《書·畢命》:“既歷三紀。”傳:“十二年曰紀。”

[5]忝:謂忝官,愧居官位,謙詞。縣尹:古代縣的長官,此指縣令。

[6]“俸錢”二句:謂自己俸錢用於公私供給的剩餘,時時拿出少許資助盧仝。助祭祀,資助祭祀香火,此是給以資助的委婉説法。

[7]“勸參”二句:謂曾勸説盧仝參見東都留守與河南尹求助,但遭拒絶。古代帝王巡幸、出征時派重臣留守京城;唐貞觀十九年太宗親征遼東,任蕭瑀爲東都留守,此爲唐於洛陽(東都)設留守之始;此時東都留守爲鄭餘慶。《舊唐書·憲宗紀》:“(元和三年六月)甲戌,以河南尹鄭餘慶爲東都留守……(六年四月)癸酉……東都留守鄭餘慶爲兵部尚書,依前留守。”大尹指河南府長官河南尹,時李素爲河南少尹行大尹事(據韓愈《河南少尹李公墓誌銘》)。據錢《釋》,李素任職始元和六年三月,其前任河南尹者有郗士美。

[8]水北山人:指石洪。幕下士:幕僚。此指石洪於元和五年受河陽軍節度使烏重胤徵辟爲僚屬,詳後《送石處士序》。

[9]水南山人:指居洛水南的温造。閭里:此指里巷。參閲《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詩注[9]。此謂温造繼受烏重胤之辟署,詳後《送温處士赴河陽軍序》。

[10]少室山人:指李渤,字濬之,時居東都,曾隱居少室山;至元和九年始以右補闕召,後官至御史中丞、桂管經略使;少室山在登封市北,嵩山西。索價高:謂待價而沽;意本《論語·子罕》“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兩以諫官徵:《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元年九月)癸丑,以山人李渤爲左拾遺,徵不至。”又《李渤傳》:“元和初,户部侍郎、鹽鐵轉運使李巽、諫議大夫韋況更薦之,以山人徵,爲左拾遺,渤託疾不赴。”不起:指不出仕。

[11]“彼皆”二句:謂上述諸人都熱衷世事榮華,因而受當權者驅使。刺口,多言。童《校》:“謂責在上者愆咎也。”李渤後經韓愈遺書譬説,心善其言,始出家東都。每朝廷有闕政,輒附章論列,故亦屬“遭驅使”之列。

[12]法律:指禮法綱常等。繩己:約束自己。

[13]“春秋”二句:謂盧仝精《春秋》,但棄左氏(丘明)、公羊(高)、穀梁(赤)三傳不用,專從經文求取大義。“三傳”魏《集》等作“五傳”,據馬永卿《懶真子》卷四:“《孝經序》曰:‘魯史《春秋》,學開五傳。’韓退之云:‘《春秋》五傳束高閣。’然今獨有三家。今按《漢書·藝文志》序云:‘《春秋》分爲五。’注云:‘左氏、公羊氏、穀梁氏、鄒氏、夾氏,而鄒氏、夾氏有録無書。’乃知二氏特有名爾。”究終始:謂探究根本。許顗《彦周詩話》:“玉川子《春秋傳》,僕家舊有之,今亡矣。詞簡而遠,得聖人之意爲多。後世有深於經而見盧《傳》者,當知退之之不妄許人也。”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一下著録“唐盧仝《春秋摘微》四卷”,謂“祖無擇得之於金陵”。

[14]弄筆嘲同異:盧仝有《與馬異結交詩》,中有“昨日仝不仝,異自異,是謂大仝而小異;今日仝自仝,異不異,是謂仝不往兮異不至”等語。馬異,河南人,與盧仝友善,爲詩尚險怪。驚衆:顔延之《五君詠·阮步兵》:“長嘯若懷人,越禮自驚衆。”

[15]“近來”二句:謂尋找出路如騎馬上天,純屬幻想。緑駬(ěr),亦作“緑耳”,周穆王“八駿”之一,見《穆天子傳》。又《淮南子·主術訓》:“夫華騮、緑耳,一日而至千里。”

[16]要:原作“意”,據魏《集》校改。添丁:盧仝有《示添丁》詩。充耘耔(zǐ):謂作農夫。耘,除草;耔,培土。《詩經·小雅·甫田》:“今適南畝,或耘或耔。”

[17]丁口:古代通稱男子爲丁,又男子成年曰丁。唐初規定年二十一成丁,後續有變更。親耒耜:謂耕作;耒耜,古代翻土工具,耒爲柄,耜在耒下端,狀如鍬。《易·繫辭下》:“斵木爲耜,揉木爲耒。”

[18]陳力列:爲國盡力(指作官立功)一類人。《論語·季氏》:“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立言垂範:創立學説遺留下教訓。《左傳》襄公二四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足恃:足以自負。

[19]苗裔:後世子孫。屈原《離騷》:“帝高陽之苗裔兮。”朱注:“苗者,草之莖葉,根所生也;裔者,衣裾之末,衣之餘也,故以爲遠末子孫之稱也。”十世宥:宥,寬免,赦罪;謂子孫十代如有罪皆得到寬赦。《左傳》襄公二一年:“夫謀而鮮過、惠訓不倦者,叔向有焉,社稷之固也,猶將十世宥之,以勸能者。”貽厥:同“詒厥”。《書·五子之歌》中有“有典有則,貽厥子孫”的話(《詩經·大雅·文王有聲》也説“詒厥孫謀,以燕翼子”),自晉代以來爲“子孫”歇後語。基阯:阯,同“址”,建築物的最下層。《漢書·疏廣傳》:“子孫幾及君時,頗立産業基阯。”此二句謂後世將得到福祐,爲子孫後代打下了良好根基。

[20]潔身亂倫:古人以不仕爲潔身亂倫。《論語·微子》:“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此謂盧仝天性忠孝,不出仕不可指爲潔身亂倫。

[21]下狀:送來文書,自謙故稱“下”。惡少:無賴少年。《荀子·修身》:“偷儒憚事,無廉恥而嗜乎飲食,則可謂惡少者矣。”難似:難比,猶言“至極”。

[22]屋山:屋脊。窺闞(kàn):偷看。闞,窺。渾舍:全家。

[23]憑依婚媾:謂依靠豪門親屬關係。婚媾,參閲《南山詩》注[77]。令行禁止:有令則行,有禁則止;《汲冢周書·文傳》:“令行禁止,王之始也。”

[24]良有以:確有緣由。有以,有因,有道理;《詩·邶風·旄丘》:“何其欠也?必有以也。”曹丕《又與吴質書》:“古人思炳燭夜遊,良有以也。”

[25]赤縣:唐制,縣分赤、畿、望、緊、上、中、下七等,縣治設在京師地區者爲赤縣,河南縣在東都,故爲赤縣。何俟:俟,通“竢”;何待。

[26]賊曹:本爲漢官名,爲州縣屬吏,主刑獄。伍佰:亦作“五百”,古代官員出行作前導的吏卒。《後漢書·曹節傳》:“越騎營五百妻有美色。”李注:“韋昭《辯釋名》曰:‘五百,字本爲伍。伍,當也;伯,道也。使之導引,當道陌中以驅除也。’案,今俗呼行杖人爲五百也。”詩中皆指主刑吏。尸諸市:殺掉陳尸於市;尸,陳尸。《左傳》襄公二八年:“尸崔杼于市。”

[27]長養節:指春季萬物生育季節。《禮記·月令》:“仲春之月……命有司省囹圄,去桎梏,毋肆掠,止獄訟。”猛政:嚴苛的治理措施。《左傳》昭公二〇年:“鄭子産有疾,謂子大叔曰:‘我死,子必爲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

[28]涯涘(sì):水邊,引申爲界限。涘,河岸。

[29]效尤:明知錯誤而倣效之。《左傳》襄公二一年:“(晉)欒盈過于周,周西鄙掠之……王曰:‘尤而效之,其又甚焉。’”戮僕:僕,御也。《左傳》襄公三年:“晉侯之弟楊干亂行于曲梁,魏絳戮其僕。”此二句謂放縱惡少是自己的過錯,效尤戮僕殺掉他們更愧對前史。

[30]不敏:不才,謙詞。《論語·顔淵》:“顔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31]降臨:謂來訪。雙鯉:指書信;樂府《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此二句謂希望派長鬚僕人下書來訪。

【評箋】 劉攽《中山詩話》:韓吏部《贈玉川》詩曰:“水北山人得聲名,去年去作幕下士。水南山人又繼往,鞍馬僕從塞閭里。少室山人索價高,兩以諫議徵不起。”又曰:“先生抱材須大用,宰相未許終不仕。”王向子直謂韓與處士作牙人,商度物價也。

愛新覺羅·弘曆《唐宋詩醇》卷三〇:玉川垂老,尚依時宰,致罹“甘露之難”,其人固非高隱。退之何以傾倒乃爾?觀詩中所叙,特與鄰人構訟,而以情面聽其起滅耳。却寫得壁立千仞,有執鞭忻慕之意。乃知唐時處士,類能作聲價如此。

按:此詩叙寫友人一時情事,對落拓士人的不幸深表同情。詩中把盧仝的不遇於時與一般“處士”待價而沽、趨赴勢要作了對比,着力表現其兀傲不馴、不合流俗;又贊揚其“獨抱遺經”,好古敏求,突出他是有道之士。描寫這樣的人的落拓困頓,具有一定的思想意義。詩的表達也别具一格:質而不俚,多用散句和口語,充滿幽默情趣。韓愈爲詩“尚奇”,但具體作品中着力點不同,如此詩,並不奇在字句、構思上,而奇在創意和獨特的情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