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毁[1]
古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2]。重以周,故不怠[3];輕以約,故人樂爲善。聞古之人有舜者,其爲人也,仁義人也[4]。求其所以爲舜者,責於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5]。”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6]。聞古之人有周公者,其爲人也,多才與藝人也[7]。求其所以爲周公者,責於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周公,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8]。”是不亦責於己者重以周乎[9]?其於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爲良人矣;能善是,是足爲藝人矣[10]。”取其一不責其二,即其新不究其舊,恐恐然惟懼其人之不得爲善之利[11]。一善易修也,一藝易能也,其於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於人者輕以約乎?
【注释】
[1]毁:《戰國策·齊策》:“夏侯章每言,未嘗不毁孟嘗君也。”高注:“毁,謗也。”本篇寫作年代不可確考,一般繫於《原道》同時。又文題或作《毁原》。
[2]古之君子:“君子”有二義,一爲成年男子的尊稱,一稱有德者;此取後一義。下文“今之君子”則指當今僭稱爲“君子”者。責己:要求自身。重以周:嚴格而又全面。輕以約:寬大而又簡約。此意本《尚書·伊訓》:“與人不求備,檢身若不及。”又《論語·衛靈公》:“子曰:‘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
[3]不怠:不懈惰。《禮·檀弓》:“雖止不怠。”鄭注:“怠,惰也。”
[4]意本《孟子·離婁下》:“(舜)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
[5]意本《孟子·滕文公上》引顔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爲者亦若是。”
[6]就其如舜者:謂成就那如舜的仁義品德。此意本《孟子·離婁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爲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由未免爲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
[7]此周公作爲爲臣的代表,與前舜作爲爲君的代表相對待。多才與藝:語本《書·金滕》:“予仁若考,能多才多藝,能事鬼神。”古傳周公制禮作樂。
[8]吾之病:我的患害。
[9]“己”原作“身”,據魏《集》校改。
[10]藝人:謂有技藝之人。
[11]恐恐然:惶恐戒懼貌。
今之君子則不然,其責人也詳,其待己也廉[12]。詳,故人難於爲善;廉,故自取也少[13]。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於人,内以欺於心,未少有得而止矣[14]。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15]?其於人也,曰:“彼雖能是,其人不足稱也;彼雖善是,其用不足稱也。”舉其一不計其十,究其舊不圖其新,恐恐然惟懼其人之有聞也[16]。是不亦責於人者已詳乎?夫是之謂不以衆人待其身,而以聖人望於人,吾未見其尊己也[17]。
【注释】
[12]詳:周全;意略同“重以周”。廉:簡約;意略同“輕以約”。
[13]自取也少:謂自身進德成績小。
[14]少:通“稍”。
[15]已廉:已,太,甚。《禮·檀弓上》:“所知,吾哭諸野;於野則已疏,於寢則已重。”鄭注:“已,猶太也。”
[16]有聞(wèn):謂有令聞,有名聲。
[17]意謂這就叫做不以對待他人的標準對待自己,而以聖人的標準要求别人,我認爲這是不自尊重的表現;衆人,指平常人,他人;望,責望。此“夫是之謂不以衆人待其身”,或疑“不”字衍;童《校》則認爲:“‘不’字非衍,‘衆人’當作‘聖人’,‘聖’誤爲‘衆’耳。”
雖然,爲是者有本有原,怠與忌之謂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18]。吾嘗試之矣,嘗試語於衆曰:“某良士,某良士。”其應者必其人之與也[19];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於言,懦者必怒於色矣[20]。又嘗語於衆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説於言,懦者必説於色矣。是故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毁來。嗚呼,士之處此世而望名譽之光,道德之行,難已[21]。
【注释】
[18]修:指進德修業。
[19]與:黨與,友好。
[20]懦者必怒於色:謂怯懦者把憤怒流露在顔面上。色,臉色。
[21]名譽之光:名譽的光大。道德之行:道德的興行。
將有作於上者,得吾説而存之,其國家可幾而理歟[22]?
【注释】
[22]將有作於上者:指欲在上位有所作爲的人;作,起;《易·乾·文言》:“聖人作而萬物睹。”幾:庶幾。
【評箋】 謝枋得《文章軌範》卷一:此篇曲盡人情,巧處妙處,在假託他人之言辭,模寫世俗之情狀。孰于此,必能作論。
黄震《黄氏日抄》卷五九:傷後世議論之不公,爲國家者不可不察也。
貝瓊《唐宋六家文衡序》:……若《原道》、《原毁》,由孟軻之後,諸子未之能及。(《清江貝先生文集》卷二八)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九:此篇八大比,秦漢來故無此調,昌黎公創之。然感慨古今之間,因而摹寫人情,曲鬯骨裏,文之至者。
吴楚材等《古文觀止》卷七:全用重周、輕約、詳廉、怠忌八字立説。然其中只以一忌字原出毁者之情,局法亦奇。若他人作此,則不免露爪張牙,多作仇憤語矣。
姚範《援鶉堂筆記》卷四二:後頗用《管子·九變》及《戰國策·爲齊獻書趙王》文法。
伯夷頌[1]
士之特立獨行、適於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傑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2]。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3];至於一國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蓋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於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窮天地、亘萬世而不顧者也[4]。昭乎日月不足爲明,崒乎泰山不足爲高,巍乎天地不足爲容也[5]。
【注释】
[1]伯夷:商孤竹君之子。相傳孤竹君死後他不願繼承王位,與弟叔齊一起逃到周國。周武王伐紂,二人叩馬諫;商滅,恥食周粟,逃至首陽山(今山西永濟市南),採薇而食。本文寫作年代不可確考,頌伯夷顯然有顛頓明志意味,應是貞元末被貶前後所作,姑繫於離陽山前。
[2]特立獨行:桀然自立,獨有所行。語出《禮·儒行》:“儒有澡身而浴德,陳言而伏,静而正之,上弗知也;粗而翹之,又不急爲也;不臨深而爲高,不加少而爲多;世治不輕,世亂不沮,同弗與,異弗非也。其特立獨行有如此者。”適於義:滿足於道義。適,安適,滿足。信道篤而自知明:信仰聖人之道堅定,對自己了解深刻。篤,篤厚,純真。《論語·泰伯》:“君子篤於親。”
[3]力行:勉力而爲。《禮·中庸》:“力行進乎仁。”
[4]窮天地:窮盡天地之間。亘萬世:在萬代之中。亘,連接。不顧:不見。
[5]此謂伯夷如此光輝,日月比起他都不算光明;如此崇高,泰山比起他都不算高大;如此巍峨,天地容納他都不够開闊。昭,光明。崒(zú),同“崪”,高峻。巍,高大。三句中的“爲”,義同“謂”,《經傳釋詞》卷二:“家大人曰:爲,猶‘謂’也……《莊子·天地》:‘四海之内共利之之爲悦……’”
當殷之亡,周之興,微子賢也,抱祭器而去之[6]。武王、周公,聖也,從天下之賢士,與天下之諸侯而往攻之,未嘗聞有非之者也[7]。彼伯夷、叔齊者,乃獨以爲不可。殷既滅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獨恥食其粟,餓死而不顧[8]。繇是而言,夫豈有求而爲哉[9]?信道篤而自知明也。
【注释】
[6]《史記·宋微子世家》:“周武王伐紂克殷,微子乃持其祭器造於軍門,肉袒面縛,左牽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於是武王乃釋微子,復其位如故。”微子開爲殷帝乙之長子,殷紂王之庶兄;祭器指祭祀用禮器,如樽、彝、籩、豆之類。
[7]從(zòng)天下之賢士:率領天下之賢士。從,使隨從。與天下之諸侯:同天下之諸侯。據《史記·周本紀》:武王伐紂前,八百諸侯會於盟津,皆曰紂可伐;居二年,率師東伐,諸侯咸會,戰於牧野。
[8]《史記·伯夷列傳》:“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爲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弑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遂餓死於首陽山。”天下宗周,謂天下以周王室爲宗主。
[9]繇:通“由”。
今世之所謂士者,一凡人譽之,則自以爲有餘[10];一凡人沮之,則自以爲不足[11]。彼獨非聖人而自是如此[12]。夫聖人,乃萬世之標準也[13]。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獨行、窮天地、亘萬世而不顧者也。雖然,微二子,亂臣賊子接跡於後世矣[14]。
【注释】
[10]一凡:大抵;劉淇《助字辨略》卷二:“凡,《説文》云:‘最括也。’愚按:大率也,一切也……韓退之《伯夷頌》云云,大凡、一凡,並大率也。”
[11]沮(jǔ):敗壞,詆毁。《漢書·李陵傳》:“上以(司馬)遷誣罔,欲沮貳師。”
[12]獨:唯。劉淇《助字辨略》卷五:“獨得爲語辭者,‘唯’之轉也。”自是:自以爲是。
[13]標準:規範,楷模。
[14]微二子:無伯夷、叔齊二人。微,無。《論語·憲問》:“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亂臣賊子:謂叛逆者。《孟子·滕文公下》:“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接跡於後世:謂在後世接連出現。此句兩取《論》、《孟》語意而言。
【評箋】 王安石《伯夷》:……孔、孟皆以伯夷遭紂之惡,不念以怨,不忍事之以求其仁,餓而避,不自降辱,以待天下之清,而號爲聖人耳。然則司馬遷以爲武王伐紂,伯夷叩馬而諫,天下宗周,而恥之義不食周粟,而爲《采薇》之歌。韓子因之,亦爲之頌,以爲“微二子,亂臣賊子接迹於後世”。是大不然也。夫商衰而紂以不仁殘天下,天下孰不病紂,而尤者伯夷也。嘗與太公聞西伯善養老,則往歸焉。當是之時,欲夷紂者,二人之心豈有異耶?……余故曰:聖賢辯之甚明而後世偏見獨識者之失其本也。嗚呼!使伯夷之不死以及武王之時,其烈豈獨太公哉!(《臨川先生文集》卷六三)
程頤《語録》:韓退之頌伯夷甚好,然只説得伯夷介處。要知伯夷之心,須是聖人。語曰:“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此甚説得伯夷心也。(《二程語録》卷一一《遺書伊川先生語》)
黄庭堅《伯夷叔齊廟記》: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到于今稱之。孟子以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故聞伯夷之風者,貪夫廉,懦夫有立志,此則二子之行也。至於諫武王不用,去而餓死,則予疑之。陽夏謝景平曰:“二子之事,凡孔子、孟子之所不言,可無信也。其初蓋出莊周,空無事實;其後司馬遷作《史記》列傳;韓愈作《頌》。事傳三人,而空言成實。若三家之學,皆有罪於聖人者也。徒以文章擅天下,學者又弗深考,故從而信之。”以予觀謝氏之論,可謂篤信好學者矣。(《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七)
俞文豹《吹劍録》:韓文公《伯夷頌》,無一辭及武王。末後方云:“雖然,微二子,則亂臣賊子接跡於後世矣。”其罪武王也,凛然如刀鋸斧鉞之加,而鋒鋩不露……
王若虚:退之評伯夷,止是議論。散文而以“頌”名之,非其體也。(《滹南遺老集》卷三五《文辨》)
劉開《書韓退之〈伯夷頌〉後》:韓子所以推崇伯夷者,美矣至矣,蔑以加矣。然彼非無爲言之也。伯夷當商、周革命之際,獨顯斥其非,且以一死存萬世君臣之義,固其立行之高,亦所見之能決也。……伯夷行一己之安,且以衆聖人之行爲恥。而近世之抗志希古者,乃爲一凡人之毁譽所奪,此退之所以慨乎其言之也。且退之亦嘗負當世之謗矣……故其論古,於伯夷有深契云。(《孟塗文集》卷一)
馬其昶:用筆全在空際取勢,如水之一氣奔注,中間却有無數迴波,盤旋而後下。後幅换意换筆,語語令人不測,此最是古人行文秘密處也。(《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一)
按:近人評論本文,或以爲伯夷思想守舊,是周武王革命的反對派,韓愈是頌錯了。這主要是利用韓文來評判現實問題的一種解釋。實則本篇在贊揚一種“特立獨行”、“信道篤而自知明”的人格,而不在論武王伐紂的歷史是非。唐宋古文家根據自己的立意來運用歷史材料往往如此(在另一些文章中,韓愈又是高度贊揚文、武、周公的)。文章一起有千鈞之力,“士之特立獨行……”一長句,劈頭頂立,頓挫拗折,造成氣勢。接着“一家非之”,“一國一州非之”,“舉世非之”,“窮天地、亘萬世而不顧”,一氣宣洩,勢如破竹,突出“特立獨行”四字。接着具體指明“特立獨行”的表現,歸結到“信道篤而自知明”。最後用對比,再一次肯定“特立獨行”,以與開端照應,並强調了這種精神的現實意義。文爲頌體,而通篇議論;立意精審,用語廉悍;組織材料嚴密,關合緊凑;雖爲短篇,但氣勢雄直,意味隽永。
張中丞傳後叙[1]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與吴郡張籍閲家中舊書,得李翰所爲《張巡傳》[2]。翰以文章自名,爲此傳頗詳密,然尚恨有闕者[3]:不爲許遠立傳,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4]。
【注释】
[1]本篇是李翰所作《張巡中丞傳》的後叙。《新唐書·藝文志》史部雜傳記類著録李翰《張巡姚誾傳》二卷,已佚;今存翰《進張巡中丞傳表》一文(《全唐文》卷四三〇)。張巡,鄧州南陽(今河南省南陽市)人,開元末擢進士第,由太子通事舍人出爲清河(貝州治所,今河北省清河縣)令,更調真源(屬河南道亳州,今河南鹿邑縣)令。安禄山反,譙郡(即亳州)太守楊萬石降賊,逼巡爲長史,使西迎賊軍。巡率吏哭玄元皇帝廟,遂起兵討賊,士卒乃奉巡主軍。賊常數萬,而巡衆纔千餘,每戰輒克。河南節度使嗣虢王李巨屯彭城(今江蘇徐州市),假巡先鋒。俄而魯東平(即鄆州,治鄆城,今山東鄆城縣)陷賊,巨引兵東走臨淮(河南道泗州治所,今江蘇盱眙縣),賊將楊朝宗謀趨寧陵(屬河南道宋州,今河南寧陵縣),絶巡餉路。巡拔衆保寧陵,馬裁三百,兵三千。至睢陽(即宋州治所宋城縣,今河南商丘市),與太守許遠、城父令姚誾等合。有詔拜巡主客郎中,副河南節度使。自至德二載(七五七)正月堅守睢陽孤城,以萬名疲弊之卒抗十餘萬强敵,至十月城陷,大小四百戰,斬將三百,破敵十萬,阻遏叛軍不得南取江、浙,支援官軍收復兩京。城陷後,許遠被俘,張巡與殘存將士三十六人就義,城中遺民僅四百。城陷三日,張鎬始率軍來援;後十日,洛陽收復。十二月,朝廷施赦,褒奬功臣,許遠、張巡依例贈官。然議者或罪巡等守睢陽不去,謂與其食人,曷若全人。有李澹等人咸言巡等之功,巡友人李翰亦表上《張巡姚誾傳》。後至大曆年間,巡子去疾責以城陷而遠獨生,請追奪其官爵,兩家子弟爲先人争功而相互攻訐。朝廷詔下尚書省,使去疾與遠子峴與百官議。韓文即針對這一情況而作,時在元和二年(八〇七)。此文以議爲主幹,叙事乃立議之證,不得題爲“傳”、“逸事”等,故名爲“後叙”。
[2]吴郡(今江蘇蘇州市)爲張籍郡望,故稱“吴郡張籍”。李翰:字子羽,趙州贊皇(今河北贊皇縣)人,官至左補闕。《舊唐書·文苑傳》:“禄山之亂,(翰)從友人張巡客宋州。巡率州人守城。賊攻圍經年,食盡矢窮方陷。當時薄巡者言其降賊。翰乃序巡守城事迹,撰《張巡姚誾等傳》兩卷,上之肅宗,方明巡之忠義。士友稱之。”
[3]自名:自稱許。《舊唐書·文苑傳》謂翰“爲文精密,用思苦澀”。恨有闕者:抱憾有殘闕。恨,通“憾”;闕,同“缺”,缺失。
[4]許遠:《舊唐書·忠義傳》:“許遠者,杭州鹽官人也……禄山之亂,不次拔將帥,或薦遠素練戎事。玄宗召見,拜睢陽太守,累加侍御史、本州防禦使。及賊將尹子奇攻圍,遠與張巡、姚誾嬰城拒守經年。外救不至,兵糧俱盡而城陷。尹子奇執送洛陽,與哥舒翰、程千里俱囚之客省。及安慶緒敗,渡河北走,使嚴莊皆害之。”(按:《新唐書》謂送至河南偃師被處死。)不載雷萬春事首尾:謂未記述雷萬春事始末;《新唐書·忠義傳》云“雷萬春者,不詳所來,事巡爲偏將”,亦僅述其助巡守雍丘(屬河南道汴州,今河南杞縣),事在入睢陽前,而未述其始末。但李塗《文章精義》謂“‘雷萬春’爲‘南霽雲’之誤。前半篇是説巡、遠,後半篇是南霽雲,即不及雷萬春事”。茅坤《文鈔》、閻若璩《潛邱劄記》卷五《與唐器之》等看法亦同。然韓文主旨在辨張、許之功,霽雲與此有關,故詳述;萬春事迹佚失,故致憾,不必疑其有誤。
遠雖材若不及巡者,開門納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處其下,無所疑忌,竟與巡俱守死,成功名[5]。城陷而虜,與巡死先後異耳。兩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爲巡死而遠就虜,疑畏死而辭服於賊[6]。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愛之肉,以與賊抗而不降乎[7]?當其圍守時,外無蚍蜉蟻子之援,所欲忠者,國與主耳[8]。而賊語以國亡主滅[9]。遠見救援不至而賊來益衆,必以其言爲信[10]。外無待而猶死守,人相食且盡,雖愚人亦能數日而知死處矣[11]。遠之不畏死亦明矣。烏有城壞其徒俱死,獨蒙愧恥求活[12]?雖至愚者不忍爲。嗚呼!而謂遠之賢而爲之邪[13]!
【注释】
[5]《新唐書·忠義傳》:“遠自以材不及巡,請禀軍事而居其下。巡受不辭。遠專治軍糧戰具。”張巡入睢陽時爲真源縣令、河南節度先鋒使,許遠則爲睢陽太守兼本州防禦使,地位高於巡,所謂“授之柄”即把統率軍事權柄授予張巡。
[6]首先攻訐許遠者爲張巡子去疾,但遠子峴亦爲先人辯護不力,故俱爲所咎。通知:了解。辭服:明言降服。《新唐書·忠義傳》:“大曆中,巡子去疾上書曰:‘孽胡南侵,父巡與睢陽太守遠各守一面。城陷,賊所入自遠分。尹子奇分郡部曲各一方,巡及將校三十餘皆割心剖肌,慘毒備盡。而遠與麾下無傷……故遠心向背,梁、宋人皆知之……則遠於臣不共戴天。請追奪官爵,以刷冤耻。’詔下尚書省,使去疾與許峴及百官議。皆以去疾證狀最明者,城陷而遠獨生也;且遠本守睢陽,凡屠城,以生致主將爲功,則遠後巡死不足惑;若曰後死者與賊,其先巡死者,謂巡當叛,可乎?當此時去疾尚幼,事未詳知,且艱難以來,忠烈未有先二人者,事載簡書若日星,不可妄輕重。議乃罷。”
[7]《新唐書·忠義傳》:“巡士多餓死,存者皆痍傷氣乏。巡出愛妾……殺以大饗。坐者皆泣。巡彊令食之。遠亦殺奴僮以哺卒。”
[8]蚍蜉蟻子:此喻極其微小。蚍蜉:大螞蟻,參閲《調張籍》注[4]。
[9]至德元載(七五六)五月,玄宗自長安出亡西川;七月,肅宗繼位於靈武。早在是年初,張巡自真源起兵西守雍丘,降敵將領令狐潮與巡善,曾語以“本朝危蹙,兵不能出關,天下事去矣”;困守睢陽時,一時王命不通,必有如是欺詐誘降之事。
[10]救援不至:睢陽圍城時,河南節度使賀蘭進明在臨淮,靈昌(河南道滑州)太守許叔翼在譙郡,唐將尚衡在彭城,皆坐視不救。特别是睢陽本爲河南節度使轄下,賀蘭因與宰相房琯有隙,擁兵自重。
[11]數日而知死處:謂明知短期内必死。數日,計日。
[12]烏有:何有。城壞:城被攻陷。
[13]此文勢取《孟子·萬章上》:“鄉黨自好者不爲,而謂賢者爲之乎?”
説者又謂遠與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遠所分始,以此詬遠[14]。此又與兒童之見無異。人之將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15];引繩而絶之,其絶必有處[16]。觀者見其然,從而尤之,其亦不達於理矣[17]。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18]!如巡、遠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猶不得免,其他則又何説?
【注释】
[14]守睢陽時張巡分守東北面,許遠分守西南面,敵人首先攻破許遠防地城池。説者,指張去疾等有非議者;詬,謂責駡。
[15]藏腑:藏,同“臟”。五臟:心、肝、肺、脾、腎;六腑:胆、胃、大腸、小腸、膀胱、三焦。
[16]絶:謂斷裂。
[17]尤之:謂歸過于它們(臟腑先受其病者或繩之斷裂處)。不達於理:不明事理。
[18]好議論:謂喜好譏評。成人之美:成全他人的善事。意本《論語·顔淵》:“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
當二公之初守也,寧能知人之卒不救,棄城而逆遁[19]?苟此不能守,雖避之他處何益?及其無救而且窮也,將其創殘餓羸之餘,雖欲去,必不達[20]。二公之賢,其講之精矣[21]。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22]?當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23];擅彊兵坐而觀者,相環也[24]。不追議此,而責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於逆亂,設淫辭而助之攻也[25]。
【注释】
[19]此謂當巡、遠初守城時,怎能預料到全城人終於不得援救而事前棄城撤退?卒不救,終于未得救。逆遁,事先逃避。
[20]無救而且窮:没有救援又將至絶境。且,將要;窮,困。將其創(chuāng)殘餓羸(léi)之餘:統率其嚴重傷亡又饑餓衰弱的殘餘。創,受傷;羸,衰弱。
[21]講:謀劃。《左傳》襄公五年:“講事不令。”杜注:“講,謀也,言謀事不善。”
[22]就盡:謂將消耗殆盡。日滋:謂一日日增援加强。蔽遮:掩蔽,屏衛。沮遏:遏制,阻止。李翰《進張巡中丞傳表》:“……賊遂潛盜神器,鴟峙兩京,南臨漢江,西偪岐雍。羣師遷延而不進,列郡望風而出奔。而巡獨守孤城,不爲之却。賊乃遶出巡後,議圖江淮。巡退軍睢陽,扼其咽頷,前後拒守,自春徂冬。大戰數十,小戰數百,以少擊衆,以弱制强。出奇無窮,致勝如神,殺其凶醜凡九、十餘萬。賊所以不敢越睢陽而取江淮,江淮所以保全者,巡之力也。”
[23]如五月山南東道節度使魯炅棄南陽奔襄陽,靈昌太守許叔冀奔彭城。
[24]此指賀蘭進明、尚衡等人;擅彊兵,據有强大軍隊。
[25]自比(bì)於逆亂:謂把自己等同於叛逆者。比,並。設淫辭而助之攻:製造無根的邪説幫助叛逆者施以攻擊。淫辭,邪惡不實之詞。
愈嘗從事於汴、徐二府,屢道於兩府間,親祭於其所謂雙廟者[26]。其老人往往説巡、遠時事,云:南霽雲之乞救於賀蘭也,賀蘭嫉巡、遠之聲威功績出己上,不肯出師救[27]。愛霽雲之勇且壯,不聽其語,彊留之,具食與樂,延霽雲坐。霽雲慷慨語曰:“雲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餘日矣。雲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斷一指,血淋漓,以示賀蘭。一座大驚,皆感激,爲雲泣下。雲知賀蘭終無爲雲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圖,矢著其上甎半箭[28],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29]。”———愈貞元中過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30]。———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霽雲,雲未應。巡呼雲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爲不義屈[31]。”雲笑曰:“欲將以有爲也[32]。公有言,雲敢不死。”即不屈。
【注释】
[26]從事於汴、徐二府:指供職於汴州和徐州二節度使府。屢道:屢次行經。道,取道。雙廟:指睢陽張巡、許遠廟。《新唐書·忠義傳》:肅宗收復兩京後,褒奬死難功臣,“下詔贈巡揚州大都督,遠荆州大都督……皆立廟睢陽,歲時致祭”。
[27]南霽雲:魏州頓丘(今河南頓丘縣)人,少微賤;從鉅野(今山東巨野縣)尉張沼討賊,後爲尚衡軍先鋒,遣至睢陽計事,遂留不去。南霽雲乞師賀蘭進明事《資治通鑑》卷二一九係於至德二載八月至閏八月:“是時,許叔冀在譙郡,尚衡在彭城,賀蘭進明在臨淮,皆擁兵不救,城中日蹙。巡乃令南霽雲將三十騎犯圍而出,告急於臨淮。霽雲出城,賊衆數萬遮之。霽雲直衡其衆,左右馳射,賊衆披靡,止亡兩騎。既至臨淮,見進明……霽雲察進明終無出師意,遂去。至寧陵,與城使廉坦同將步騎三千人。閏月,戊申夜,冒圍,且戰且行,至城下。大戰,壞賊營,死傷之外,僅得千人入城。城中將吏知無救,皆慟哭。賊知援絶,圍之益急。”
[28]浮圖:梵文音譯,亦譯爲“佛陀”、“浮屠”。原指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此謂佛塔,即臨淮香積寺塔。矢著其上甎半箭:甎,同“磚”。謂箭射在塔上,箭頭一半没入塔磚。
[29]志:通“識”,作標記。
[30]泗州:指臨淮,在古淮河旁,與盱眙隔岸相對,故城康熙時已没入洪澤湖中;泗州是由韓愈曾寄居的宣州經運河北上入淮至兩京的必經之地。
[31]南八:以排行稱呼,示親切。唐俗按從兄弟大排行,南霽雲第八。
[32]將以有爲:意謂保全性命、待機報國。參閲《原道》注[44]。“欲將”二字中朱《考》謂或疑衍一字。
張籍曰:有于嵩者,少依於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圍中[33]。籍大曆中於和州烏江縣見嵩,嵩時年六十餘矣。以巡初嘗得臨涣縣尉,好學,無所不讀[34]。籍時尚小,粗問巡、遠事,不能細也。云:巡長七尺餘,鬚髯若神[35]。嘗見嵩讀《漢書》,謂嵩曰:“何爲久讀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於書讀不過三徧,終身不忘也。”因誦嵩所讀書,盡卷不錯一字。嵩驚,以爲巡偶熟此卷,因亂抽他帙以試,無不盡然[36]。嵩又取架上諸書,試以問巡,巡應口誦無疑[37]。嵩從巡久,亦不見巡常讀書也。爲文章,操紙筆立書,未嘗起草。初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城中居人户亦且數萬,巡因一見問姓名,其後無不識者[38]。巡怒,鬚髯輒張。及城陷,賊縛巡等數十人坐,且將戮。巡起旋[39]。其衆見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衆泣,不能仰視。巡就戮時,顔色不亂,陽陽如平常[40]。遠寬厚長者,貌如其心[41]。與巡同年生,日月後於巡,呼巡爲兄。死時年四十九。嵩貞元初死於亳、宋間。或傳嵩有田在亳、宋間,武人奪而有之。嵩將詣州訟理[42],爲所殺。嵩無子,張籍云。
【注释】
[33]常:通“嘗”,曾經。
[34]以巡初嘗得臨涣縣尉:謂當初以從巡之功曾被任命爲臨涣縣尉。
[35]鬚髯若神:鬚髯飄拂,若神明一般。在頤爲鬚,在頰爲髯。
[36]亂抽他帙:隨便抽取其他一函書。帙,書套。
[37]應口誦無疑:應答背誦無疑滯。
[38]僅萬人:多達萬人。《説文》段注:“唐人文字,‘僅’多訓庶幾之義,如杜詩‘山城僅百層’,韓文‘初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又‘家累僅三十口’。”亦且數萬:亦將及數萬。
[39]起旋:起來小便。《左傳》定公三年:“夷射姑旋焉。”杜注:“旋,小便。”或以爲旋,轉也,亦通。
[40]陽陽:鎮定自如貌。《詩經·王風·君子陽陽》毛傳:“陽陽,無所用其心也。”
[41]長者:性情謹厚者。《史記·高祖本紀》:“吾視沛公大人長者。”貌如其心:謂其内心如外表一樣寬厚老成。
[42]詣州訟理:到州府訴訟。
【評箋】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一〇:通篇句、字、氣,皆太史公髓,非昌黎本色。今書畫家亦有效人而得其解者,此正見其無不可處。
顧炎武《與人書十八》:韓文公文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毁》、《争臣論》、《平淮西碑》、《張中丞傳後序》諸篇,而一切銘、狀概爲謝絶,則誠近代之泰山北斗矣。今猶未敢許也。此非僕之言,當日劉叉已譏之。(《亭林文集》卷四)
章學誠《評沈梅村古文》:唐、宋大家如韓、歐陽氏,間有襲用不察之處,以爲可法而强解者,又有虚作議論不妨假借、實叙事迹乃必謹嚴之語以爲調停。不知唐、宋大家猥承六朝駢麗浮辭之後,摧陷廓清之烈誠不可誣,而語失檢點,仍蹈前人餘弊之處亦所不免……《張中丞傳後叙》忽曰“南霽雲”,忽曰“霽雲”,又忽曰“雲”,亦豈可因韓氏文而即爲善歟!(《文史通義補遺》)
錢基博《韓愈志·韓集籀讀録》:《張中丞傳後叙》,拾遺蒐聞以補傳後,此太史公書傳後贊法。而起逕提翰“爲傳頗詳密,然尚恨有闕者,不爲許遠立傳,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然後虚實相生,前半議論,後半叙事。然“不載雷萬春事首尾”,未以叙事交代;而“不爲許遠立傳”,則以議論交代。前半逕承起筆辨“不爲許遠立傳”,以爲遠雪不死之寃,而兼彰巡之功以距淫辭,息衆囂。後半叙事以拾軼聞,補傳闕,而出力寫南霽雲乞救,奕奕如生。特點城陷“巡呼雲曰:‘南八,男兒死耳’”一筆,乃知霽雲特借以烘託巡,加倍義烈。以題曰《張中丞傳後叙》,何得抛荒張中丞,看似奮筆直書,其實扣題行文也。議論自出議論,而難人之“好議論”;叙事不敢造作故事,而託之人口。一則曰“愈嘗從事於汴、徐二府,屢道於兩州間,親祭於其所謂雙廟者。其老人往往説巡、遠時事,云”,再則曰“張籍曰”,信以傳信,語有來歷。而述“其老人往往説巡、遠時事,云”,未及竟語,横插入“愈貞元中過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融入見聞;然後接“城陷”云云,以畢老人之語,心領神會,情況如繪。述“張籍曰”,本之于嵩;嵩之語畢,而窮究嵩死,叙“嵩貞元初,死於亳、宋間”云云,傳聞異詞,倒結以“張籍云”。語已畢而異峯突起,勢欲連而横風吹斷,隨事曲注,不用鈎連,而神氣畢貫,章法渾成,直起直落,言盡則意止,而生氣奮動,筆有餘勢,跌宕俊邁,蓋學太史公而神行氣化,不爲字模句擬之貌似者也。
按:曾鞏曾説韓愈與子夏、左氏、史遷,爲古今“能叙事使可行於遠者”的“拔出之材”(《王容季文集序》,《元豐類稿》卷十二)。這一篇文字即充分展示了他的叙事技巧。文章主旨本在批判攻擊張巡等平叛功臣的讕言,但以叙爲議,叙議結合。組織結構上以記張巡爲中心,以許遠、南霽雲爲陪襯,每個人物只選取幾個細節加以描寫,着力爲人物傳神,刻劃出幾個鮮明動人的形象。段落間側接横出,變化莫測,又密切關合,相互補充,使全文形成一個主題集中的有機整體,文勢又奔放雄肆,猖狂恣睢。
諱辯[1]
愈與李賀書,勸賀舉進士;賀舉進士,有名。與賀争名者毁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爲是,勸之舉者爲非。”聽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辭[2]。皇甫湜曰[3]:“若不明白[4],子與賀且得罪。”愈曰:然。
【注释】
[1]諱,依舊禮俗,對君主和長輩不直呼其名以示尊敬,稱避諱。避諱的規則即諱律隨時代而變化。李賀欲舉進士,其父名晉肅,根據諱嫌名即同音或音近字亦須避諱的規定,由於“進”與“晉”同音,有人加以阻止,韓愈作此文爲之辯護。李賀元和初年在洛陽求貢舉,有《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並閏月》詩,即元和二年春應河南府試而作。韓愈其時爲國子博士分教東都,李賀在這一時期曾拜見過他。文即其時所作。
[2]和而唱之:唱,同“倡”。謂應和而大加宣揚。
[3]此時皇甫湜與韓愈的關係,參閲《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注[1]。
[4]明白:表白清楚。
《律》曰:“二名不偏諱[5]。”釋之者曰:謂若言徵不稱在、言在不稱徵是也[6]。《律》曰:“不諱嫌名。”釋之者曰:謂若禹與雨、丘與蓲之類是也[7]。今賀父名晉肅,賀舉進士,爲犯“二名律”乎?爲犯“嫌名律”乎?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爲人乎?
【注释】
[5]《律》曰:指《唐律》“二名偏犯”不坐的規定。
[6]釋之者:指長孫無忌《唐律疏議》,其卷十《職制》解釋説“二名,謂言‘徵’不言‘在’,言‘在’不言‘徵’之類”。唐律又據《禮·曲禮上》:“二名不偏諱。”鄭注:“偏,謂二名不一一諱也。孔子之母名徵在,言在不稱徵,言徵不稱在。”童《詮》謂“偏”爲“徧”之訛。
[7]《唐律》謂“若嫌名……不坐。”注:“嫌名,謂若‘禹’與‘雨’,‘丘’與‘區’。”區:同“蓲”(qiū),草名。又《禮·曲禮上》:“不諱嫌名。”鄭注:“爲其難辟也。嫌名謂音聲相近,若禹與雨,丘與區也。”
夫諱始於何時?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歟[8]?周公作詩不諱[9];孔子不偏諱二名[10];《春秋》不譏不諱嫌名[11]。康王釗之孫實爲昭王[12];曾參之父名皙,曾子不諱昔[13]。周之時有騏期,漢之時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諱[14]?將諱其嫌遂諱其姓乎[15]?將不諱其嫌者乎?漢諱武帝名“徹”爲“通”,不聞又諱車轍之“轍”爲某字也[16];諱吕后名“雉”爲“野雞”,不聞又諱治天下之“治”爲某字也[17]。今上章及詔,不聞諱“滸”、“勢”、“秉”、“饑”也[18]。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諭”及“機”,以爲觸犯[19]。士君子言語行事宜何所法守也[20]?
【注释】
[8]此“作法制以教天下”指制禮作樂,相傳成於周公,孔子正訂之。
[9]《詩經·周頌》本爲西周祭祀樂歌,傳爲周公制作,在《雝》中有“克昌厥後”,而文王名昌,《噫嘻》中有“駿發爾私”,而武王名發。
[10]孔子母名徵在,而在《論語·衛靈公》中有“某在斯”,《八佾》中有“宋不足徵也”。
[11]謂《春秋》對不諱嫌名未予貶斥。
[12]周康王名釗,周昭王名瑕,“昭”與“釗”同音不諱。據《史記·周本紀》:“康王卒,子昭王瑕立”,則韓愈誤“子”爲“孫”。
[13]如《論語·泰伯》記曾子語,中有“昔者吾友嘗從事於斯矣”的話。曾子之父名晳是據《世本》、《説苑·建木》等文獻,一般記載名點。
[14]周之時有騏期:沈欽韓《補注》:“余知古《渚宫故事》:悼王時,魏吴起來奔,以爲令尹。悼王薨,魯陽騏期及陽城君殺王母闕姬而攻起。”漢之時有杜度:《三國志·魏書》卷二一《劉劭傳》注引衛恒《草書序》:“至章帝時,齊相杜度號善作篇。”又蔡邕《勸學篇》佚文:“齊相杜度,美守名篇。”
[15]將:猶“抑”。謂還是爲諱嫌名而把姓也避諱掉呢?
[16]諱“徹”爲“通”,如稱“徹侯”爲“通侯”,“蒯徹”爲“蒯通”之類。
[17]《史記·封禪書》:“野雞夜雊。”集解:“如淳曰:野雞,雉也;吕后名雉,故曰野雞。”然“雉”“治”並不同音,且在唐“治”爲正諱,韓愈此例不妥。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録》卷十六説:“吕氏名雉,雉在上聲旨部,不與‘治’同音。治有兩讀,一平聲直之切,一去聲直吏切,非上聲也。且其字爲高宗諱,即云元和之世,親盡不避,於義終未安。”然陳《勘》爲韓辯解謂“已祧不諱,禮也。”
[18]上章:向朝廷上章奏。“滸”與“虎”(高祖之祖名李虎)同音;“勢”與“世”(太宗李世民)同音;“秉”與“昞”(世祖李昞)同音;“饑”與“基”(玄宗李隆基)同音。
[19]宫妾:宫女;《史記·衛康叔世家》:“獻公十三年,公令師曹教宫妾鼓琴。”不敢言“諭”及“機”:“諭”與“豫”(代宗李豫)、“機”與“基”同音。
[20]法守:效法遵循。
今考之於經,質之於律,稽之以國家之典,賀舉進士爲可邪?爲不可邪[21]?凡事父母得如曾參,可以無譏矣[22];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務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而諱親之名則務勝於曾參、周公、孔子,亦見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參卒不可勝[23]。勝周公、孔子、曾參,乃比於宦者宫妾,則是宦者宫妾之孝於其親,賢於周公、孔子、曾參者耶[24]?
【注释】
[21]考之於經:指按《禮記·曲禮》考核;《禮記》在唐爲大經。質之於律:指據《唐律》來衡量。質,平量。《禮·王制》:“司會以歲之成質於天子。”孔疏:“質,平也。”稽之於國家之典:考之於當朝的典章制度。《易·繫辭下》:“於稽其類,其衰世之意邪?”鄭注:“稽,猶考也。”
[22]得如曾參:能像曾參一樣。曾參以孝聞,舊傳曾參爲陳孝道而作《孝經》(按:實爲其弟子或再傳弟子作)。無譏:不受譏評。
[23]卒不可勝:終於不能勝過。
[24]比於宦者宫妾:謂等同於宦者宫妾。
【評箋】 謝枋得《文章軌範》卷二:一篇辯明,理强氣直,意高辭嚴。最不可及者,有道理可以折服人矣,全不直説破,盡是設疑,佯爲兩可之辭,待智者自擇。此别是一樣文法。此《辯》文法從《孟子》來。
蔡啓《蔡寬夫詩話·杜詩避家諱》:唐人避家諱嚴甚。韓退之爲李賀作《諱辯》,當時鬨然非之。舉子就試題目有犯其家諱者,皆託題目不便,不敢就試而出。其嚴固如此……
張端義《貴耳集》卷中:《禮》云:私諱不出門,二名不偏諱,臨文不諱。韓文公辯諱一論,其説詳盡。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一〇:古今以來,如此文不可多得。此文反覆奇險,令人眩掉,實自顯快。前分律、經、典三段,後尾抱前辨難。只因三段中時有遊兵點綴,便足迷人。
吴訥《文章辨體序説》:……(孟子)終而又曰:“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蓋非獨理明義精,而字法、句法、章法亦足爲作文楷式。迨唐韓昌黎作《諱辯》,柳子厚辯桐葉封弟,識者謂其文學《孟子》,信矣。大抵辯須有不得已而辯之意。
儲欣《昌黎先生全集録》卷一:事有舉世迴惑、沿流日甚者,必詼諧談笑,使積迷之人,自欲噴飯,則釋然解矣。如“父名仁子不得爲人”之類是也。若但正容莊語,公與賀且不免得罪。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二:此易辯之事,故不難於辯論之長,而美在深厚。……“《律》曰:二名不偏諱”至“爲犯嫌名律乎”,引《律》以明其無罪。但言“晉”本不當諱,況又其嫌乎?“父名晉肅”至“子不得爲人乎”,二十字,詞氣不類公文,杭本無之,是也。況又非律非經,夾和在此,亦錯雜無序。“周公作詩不諱”至“曾子不諱昔”,引經以明其是非。“二名”、“嫌名”,意雙頂來。然當時執以責賀者乃嫌名也,故辯嫌名尤詳。“周之時有騏期”至“將不諱其嫌者乎”,但有不諱一層,波瀾更狹。妙在將“諱”字對面縱開,與前段文法一樣。“漢諱武帝名徹爲通”四句,上下俱從不諱翻到諱,此從諱翻到不諱,變换……“今上章及詔不聞諱滸、勢、秉、饑也”,又旁引典故,以見當世亦無有行之者。“乃不敢言諭及機,以爲觸犯”,“諭”是嫌名,“機”是二名之嫌,仍有兩層,密甚。“今考之於經,質之於律”,先經後律,理當然也。前本先舉《律》者,承上“得罪”言之也,與下文先“曾參”語勢一也。“不務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三句,安溪云“此處承上事父母説,故先曾參;以下泛論,故先周、孔”,韓文之不苟如此。“夫周公、孔子、曾參卒不可勝”至末,只用反掉,截然而止,推辨中有餘味。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此種文爲世所好,然太快利,非韓公上乘文字。
蔡鑄《蔡氏古文評注補正全集》卷六:按劉海峯曰:結處反復辨難,曲盤瘦硬,已開半山門户。但韓公力大,氣較渾融;半山便露筋節,第覺其刻薄云。篇中“周公、孔子、曾參”六字凡六用,絶不覺煩數,且愈複愈妙。則字之瑣屑繁冗者,可悟其用法矣。
按:避諱的規則歷代多有變化,寬嚴有所不同。韓愈通過對李賀事例的分析,表達個人見解,揭示過分嚴格的避諱規則的荒謬及其消極作用。本篇和《諍臣論》一樣,也是駁論,但寫法不同:不是就對方的論點、論據層次清晰地進行辯駁,而是依據不容置疑的經、律、國家之典三者,舉出正、反兩方面事例,説明對方使用的規則與之有所不合;語氣多設疑詞,全不説破,讓讀者自己得出結論;修辭上則語多譏刺,多反詰,又多出之以幽默譏戲,從而字裏行間流露出對於那些不達通變的拘攣固陋之徒的蔑視,顯得義正辭嚴,文氣健舉。
毛穎傳[1]
毛穎者,中山人也[2]。其先明眎,佐禹治東方土,養萬物有功,因封於卯地,死爲十二神[3]。嘗曰:“吾子孫神明之後,不可與物同,當吐而生[4]。”已而果然。明眎八世孫,世傳當殷時居中山,得神仙之術[5]。能匿光使物,竊姮娥,騎蟾蜍入月,其後代遂隱不仕云[6]。居東郭者曰,狡而善走,與韓盧争能,盧不及[7]。盧怒,與宋鵲謀而殺之,醢其家[8]。
【注释】
[1]毛穎:穎本義爲禾末,毛穎指筆尖,代毛筆。爲毛穎立傳,顧炎武“比於稗官之屬”(參閲《日知録》卷一九《古人不爲人立傳》條)。宋袁淑有《雞九錫文》、《驢山公九錫文》(見《全宋文》卷四四),出《誹諧記》;梁沈約有《修竹彈甘蕉文》(見《全梁文》卷二七),都擬人託喻,意含譏諷,爲韓愈立意之所本。柳宗元有《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後題》,言及内弟楊誨之去臨賀省父(楊憑),持《毛穎傳》過永州,時在元和五年(八一〇)十一月。可確定本文爲前此作於長安。姑繫於元和四年。
[2]中山:東周時國名,在今河北正定縣東北,古稱郡縣必標郡國,且下文有與韓盧、宋鵲相争事,韓、宋二國與中山緊鄰,於前三二三年同時稱王。又溧水縣(今江蘇溧水縣)中山出兔毫;《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八《江南道》宣州溧水縣:“中山在縣東南一十五里,出兔毫,爲筆精妙。”下文蒙恬南征次中山即指此地;則韓愈揑合二典而出“中山人”設想。
[3]明眎:眎,“視”古字,擬兔名。據《禮·曲禮下》:“兔曰明視。”孔疏:“兔曰明視者,兔肥則目開而視明也。”十二神:即配合十二支的十二種動物: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狗、亥豬。以十二支配四方,東方房宿在卯宫,屬兔;又東方屬春,主生成,故有“佐禹”等設想。又“東方土”之“土”或作“吐”,以爲屬下讀,童《詮》謂“義亦自通”。
[4]神明之後:指爲明眎的後代。語出《左傳》襄公二五年:“我先王賴其利器用也,與其神明之後也。”吐而生:張華《博物志》卷二:“兔舐毫望月而孕,口中吐子,舊有此説,余目所見也。”
[5](wán):《廣韻·釋獸》:“,兔子也。”
[6]匿光使物:隱匿其形,驅使物怪。《本草綱目集解》引《天玄主物簿》:“孕環之兔,懷於左腋,毛有文彩。至百五十年,環轉於腦,能隱形也。”竊姮娥、騎蟾蜍入月:姮娥爲神話中后羿之妻,後爲月中仙人;《淮南子·覽冥訓》:“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姮娥”即“嫦娥”,是嫦娥竊藥,非兔竊嫦娥。蟾蜍,癩蛤蟆。《初學記》引《淮南子》上文有“託身於月,是爲蟾蜍,而爲月精”十二字,是嫦娥變成蟾蜍爲月精的另一傳説,亦未言兔騎蟾蜍。韓愈將古傳説揑合改造而成此情節。入月:傅玄《擬天問》佚文:“月中何有?白兔搗藥。”
[7]居東郭者曰(jùn):本劉向《新序·雜事》:“齊有良兔曰東郭,蓋一旦而走五百里。”,狡兔。韓盧:韓國良犬。焦贛《易林·蹇之坤》有“兔聚東郭,衆犬俱獵”的説法,爲發想所本。
[8]宋鵲:同“宋”,宋國良犬。《初學記》卷二九引吕忱《字林》:“獹,韓良犬也;,宋良犬也。”醢(hǎi)其家:屠殺全家。醢,刴成肉醬。《戰國策·齊策》:“淳于髡謂齊王曰:‘韓子盧者,天下之疾犬也;東郭逡者,海内之狡兔也。韓子盧逐東郭逡,環山者三,騰山者五,兔極於前,犬廢於後……’”爲發想所本。
秦始皇時,蒙將軍恬南伐楚,次中山,將大獵以懼楚[9]。召左右庶長與軍尉,以《連山》筮之,得“天與人文”之兆[10]。筮者賀曰:“今日之獲,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長鬚,八竅而趺居[11]。獨取其髦,簡牘是資,天下其同書,秦其遂兼諸侯乎[12]!”遂獵,圍毛氏之族,拔其豪,載穎而歸[13]。獻俘于章臺宫,聚其族而加束縛焉[14]。秦皇帝使恬賜之湯沐,而封諸管城,號曰管城子,日見親寵任事[15]。
【注释】
[9]蒙恬:爲秦名將;史載秦始皇二四年(前二二三)擊楚,但未言蒙恬領軍。《博物志》有“蒙恬造筆”之説,以下即據以生發。(按:筆並不始於秦代,詳趙翼《陔餘叢考》卷一九《造筆不始於蒙恬》。)
[10]左右庶長與軍尉:秦制,武爵有庶長以賞有功,十級爲左庶長,十一級爲右庶長,見《漢書·百官公卿表》;軍尉爲軍中武官,在將軍下有都尉、國尉。以《連山》筮(shì)之:用《連山》占卜。《連山》傳爲夏代古《易》名。《周禮·春官·大卜》:“掌三《易》之灋,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筮,本義爲用蓍草占卦,引申爲占卜。相傳《連山》卦象以純艮始,艮象山,而兔居山中,故設想以筮之。得“天與人文”之兆:得到“天與人文”的卦辭。“天與人文”出自虚擬(《孟子·萬章上》有“天與賢則與賢”之説,爲發想所本),暗示得到筆以書寫文字;兆,占兆,預示吉凶的卦象。
[11]此描繪兔。衣褐:穿粗布短衣,“衣褐之徒”本指寒賤之人,而“褐”又通“鶡”,引申爲黄黑色,指兔的毛色。八竅:陸佃《埤雅》:“兔只八竅。”咀嚼者九竅而胎,獨兔雌雄八竅。趺(fū)居:盤腿坐。趺,足背。此謂兔坐後腿上;童《詮》謂“趺”同“跗”,“居”同“踞”,可備一解。
[12]獨取其髦:髦,毛中長毫。《爾雅·釋言》:“髦,俊也。”邢昺疏:“毛中之長毫曰髦,士之俊選者借譬爲名焉。”此處所謂“取其髦”語意雙關。簡牘是資:古代書寫用竹簡和木片(牘),所以簡牘泛指文書。此謂取資爲書寫簡牘的材料。天下其同書:文意表面取意秦“書同文字”(《史記·秦始皇本紀》),實際上是説天下共同用筆書寫。兼諸侯:兼併各諸侯國而統一天下。
[13]毛氏之族:字面是説毛姓家族,實指兔。拔其豪:豪,通“毫”;字面取豪强義,實指毫毛。載穎而歸:由上“拔豪”引出載毛端而歸;至此出傳主“毛穎”。
[14]獻俘:戰勝後獻俘虜於宗廟社稷的儀式。章臺宫:即章臺,秦離宫。《史記·秦始皇本紀》:“諸廟及章臺、上林皆在渭南。”聚其族而加束縛:文意表面是説聚其宗族而加管束,實指收集毛穎扎束爲筆頭。
[15]賜之湯沐:謂賜給他湯沐邑。《禮·王制》:“方伯爲朝天子,皆有湯沐之邑於天子之縣内。”湯沐邑後泛指出賦税的封地。此實指蘸墨水的硯臺。封諸管城:管城本爲周初管叔封地,在今河南鄭州;此管城實指筆管,謂把筆頭固定在筆管上。日見親寵任事:一天天更被寵愛、重用。
穎爲人强記而便敏,自結繩之代以及秦事,無不纂録[16]。陰陽、卜筮、占相、醫方、族氏、山經、地志、字書、圖畫,九流、百家、天人之書,及至浮圖、老子、外國之説,皆所詳悉[17]。又通於當代之務,官府簿書,市井貨錢注記,惟上所使[18]。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蘇、胡亥、丞相斯、中車府令高,下及國人,無不愛重[19]。又善隨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隨其人[20]。雖見廢棄,終默不洩[21]。惟不喜武士,然見請亦時往。累拜中書令,與上益狎[22]。上嘗呼爲“中書君”。上親決事,以衡石自程,雖宫人不得立左右,獨穎與執燭者常侍,上休方罷[23]。穎與絳人陳玄、弘農陶泓及會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處必偕[24]。上召穎,三人者不待詔輒俱往,上未嘗怪焉[25]。
【注释】
[16]强記:記憶力强。便敏:輕巧敏捷。《荀子·性惡》:“齊給便敏而無類。”注:“便,謂輕巧;敏,速也。”結繩之代:指上古。《易·繫辭下》:“上古結繩而治。”結繩是古代記事的手段。纂録:編纂記録。
[17]陰陽:指戰國陰陽五行説,以鄒衍爲代表。卜筮:古代以火灼龜甲占吉凶爲卜,以草爲筮。占相:觀察面相以占吉凶。醫方:醫療方劑之學。族氏:此指宗族譜系之學。山經:記録山脈的輿地書。地志:輿地書。九流:《漢書·藝文志》著録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横家、雜家、農家九家學説。或以爲“九”是虚數,流謂學派。百家:諸家學説。《漢書·孝武帝紀贊》:“罷黜百家。”顔注:“百家,謂諸子雜説。”天人:即有關天、人之際的著作,探討天人關係的書。浮圖:此指佛經,亦稱浮屠經。參閲《張中丞傳後叙》注[27]。老子:被道家徒尊爲始祖。老子之説泛指道教經典。陳叔方《潁川語小》卷上:“浮屠之書秦時未至中國,《毛穎》託秦時,不應預悉佛經。”實際上道典亦出東漢後,韓愈這裏排比誇飾,以文滑稽耳。
[18]市井貸錢注記:街市買賣錢財記録。市井,指經商處。《管子·小匡》:“處商必就市井。”惟上所使:聽憑秦始皇驅使。上指秦始皇。
[19]扶蘇:秦始皇長子。始皇死,趙高、李斯矯命賜死。胡亥:秦始皇十八子,繼承他的帝位爲秦二世,國滅身亡。丞相斯:李斯,秦併六國後任丞相。中車府令高:趙高,秦宦官,任中車府令。國人:此指無官爵的平民。
[20]一隨其人:謂完全隨不同的人任意書寫。一,完全。
[21]此謂雖被廢棄不用,却始終沉默不洩露書寫内容。
[22]累拜中書令:屢次遷官爲中書令。趙翼《陔餘叢考》卷二六:“中書之名,漢武初以宦者爲之。司馬遷被刑後,亦爲中書令,蓋主傳宣詔命者也。《成帝紀》:‘罷中書宦官。’”此用“中書”,或下稱“中書君”皆兼取字面適用於書寫義。益狎:越發親密。狎,親暱。
[23]以衡石自程:衡石爲衡器。衡,秤;石,重一百二十斤。程,程期,定限。《史記·秦始皇本紀》:“天下之事無大小,皆決於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
[24]絳人陳玄:指墨。絳爲古邑名,春秋時晉地,在今山西翼城縣東;又唐時河東道絳州絳縣(今山西絳縣)土貢有墨,而墨以年陳色黑者爲佳,故擬名陳玄;用古邑名稱郡望,故曰絳人,實指絳縣。弘農陶泓:指硯。弘農爲漢郡,在河南西部;唐時虢州弘農縣(今河南靈寶市)土貢有瓦硯;瓦硯爲陶製,泓爲水下深貌,象硯池,故擬稱瓦硯曰陶泓;稱郡望爲弘農郡,實指弘農縣。會稽褚先生:借稱紙。會稽爲古郡名,轄今江、浙、皖部分地區;唐江南道越州會稽縣(今浙江紹興市)土貢有紙,而桑皮紙以楮樹皮製成;又漢時續《史記》的褚少孫稱褚先生,借名本之。
[25]不待詔:不待有詔命。
後因進見,上將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謝[26]。上見其髮秃,又所摹畫不能稱上意。上嘻笑曰[27]:“中書君老而秃,不任吾用。吾嘗謂君中書,君今不中書邪[28]?”對曰:“臣所謂盡心者[29]。”因不復召,歸封邑,終于管城。其子孫甚多,散處中國、夷狄,皆冒管城[30]。惟居中山者能繼父祖業[31]。
【注释】
[26]免冠謝:本謂脱帽謝罪的禮節。“冠”與“管”同音,此指拔下筆管。
[27]嘻笑:帶嘲弄意味地笑。
[28]此用“中書”一語的雙關含義,戲言筆秃不中用。
[29]盡心:竭盡心力。本自《孟子·梁惠王上》:“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孟子》又本《書·康誥》“往盡乃心”。此又直用筆心耗盡之意。
[30]冒管城:謂冒稱管城爲郡望;實指毛筆皆有竹爲筆管。
[31]此指中山兔毫宜製筆。
太史公曰[32]:毛氏有兩族[33]: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於毛,所謂魯、衛、毛、聃者也,戰國時有毛公、毛遂[34];獨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孫最爲蕃昌[35]。《春秋》之成,見絶於孔子,而非其罪[36]。及蒙將軍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無聞。穎始以俘見,卒見任使,秦之滅諸侯,穎與有功[37]。賞不酬勞,以老見疏,秦真少恩哉[38]!
【注释】
[32]太史公:漢司馬遷掌天官之太史,修《史記》,自稱太史公,對所叙人物進行評論,此戲倣其體。
[33]古時姓、氏有别,姓是表明宗族系統的稱謂,氏是姓的分支,秦漢以後姓、氏始不分。以下講姬姓有兩氏本此。
[34]姬姓:周部族姓。《左傳》僖公二四年:“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親戚以蕃屏周。管、蔡、郕、霍、魯、衛、毛、聃、郜、雍、曹、滕、畢、原、酆、郇,文之昭也。”此列文王之子所封國。據《通志·氏族》:周文王子毛伯明食采於毛(今河南宜陽縣),世爲周世卿,子孫以邑爲氏,此即毛國。毛公,趙隱士,以規勸信陵君歸國救魏聞名。毛遂:趙平原君之客,以自薦隨平原君使楚名重一時。此謂毛姓聞名於世者。
[35]不知其本所出:謂不詳其氏族本源。
[36]此用孔子修《春秋》絶筆於“西狩獲麟”典。絶筆的本義爲停筆不再續寫,這裏説“見絶於孔子”意謂被孔子棄絶,所以有“非其罪”之説。
[37]穎與有功:毛穎參與其事有功。
[38]此謂奬賞不抵償功勞,因年老而被疏棄,秦王朝待下真少恩德。
【評箋】 柳宗元《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後題》:自吾居夷,不與中州人通書。有來南者,時言韓愈爲《毛穎傳》,不能舉其辭,而獨大笑以爲怪,而吾久不克見。楊子誨之來,始持其書,索而讀之,若捕龍蛇、搏虎豹,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韓子之怪於文也。世之模擬竄竊、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而以爲辭者之讀之也,其大笑固宜。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聖人之所棄者。《詩》曰:“善戲謔兮,不爲虐兮。”《太史公書》有《滑稽列傳》,皆取乎有益於世者也。故學者終日討説答問,呻吟習復,應對進退,掬溜播灑,則罷憊而廢亂,故有“息焉”、“遊焉”之説。不學操縵,不能安弦;有所拘者,有所縱也。大羹玄酒,體節之薦,味之至者;而又設以奇異小蟲、水草、樝梨、橘柚,苦鹹酸辛,雖蜇吻裂鼻,縮舌澀齒,而咸有篤好之者。文王之昌蒲葅,屈到之芰,曾晳之羊棗,然後盡天下之奇味以足於口,獨文異乎?韓子之爲也,亦將弛焉而不爲虐歟?息焉遊焉而有所縱歟?盡六藝之奇味以足其口歟?而不若是,則韓子之辭,若壅大川焉,其必決而放諸陸,不可以不陳也。且凡古今是非、六藝百家,大細穿穴、用而不遺者,毛穎之功也。韓子窮古書,好其文,嘉穎之能盡其意,故奮而爲之傳,以發其鬱積,而學者得以勵。其有益於世歟!是其言也,固與異世者語,而貪常嗜瑣者,猶呫呫然動其喙,彼亦甚勞矣乎!(《柳河東集》卷二一)
李肇《唐國史補》卷下:沈既濟撰《枕中記》,莊生寓言之類。韓愈撰《毛穎傳》,其文尤高,不下史遷。二篇真良史才也。
劉昫《舊唐書·韓愈傳》:……愈所爲文,務反近體,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語……又爲《毛穎傳》,譏戲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紕繆者。
王定保《唐摭言》卷五:韓文公著《毛穎傳》,好博塞之戲,張水部以書勸之,凡三書……(按:張籍勸韓愈著書書,在貞元中作,遠在《毛穎傳》寫作以前,但王定保的記述反映了當時人對這篇作品的看法。)
劉壎《隱居通議》卷一五《文章》:宋袁淑俳諧文《廬山公九錫》……韓文公效此體作《毛穎傳》。而洪慶善乃云:《毛穎傳》柳子厚以爲怪,洪以爲子虚、烏有之比,其流出於莊周寓言,則是不知韓之所始矣。但袁、韓俱以文爲戲者,而淑之文則六朝體耳;韓祖太史公,故高。近世劉會孟稱江丞相爲廬山公,無乃不雅,豈不念及此邪?
袁宗道《論文上》:昌黎好奇,偶一爲之。如《毛穎》等傳,一時戲劇,他文不然也……(《白蘇齋類集》卷二二)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毛穎傳》爲千古奇文。舊史譏之,而柳子厚則傾服至於不可思議。文近《史記》,然終是昌黎真面,不曾片語依傍《史記》。前半直是一篇兔傳,至“獨取其髦”,始爲毛穎伏案。及叙到圍毛氏族,拔毫載穎,聚族束縛,此方爲傳之正文。則以上傳兔,特述穎之家世耳。得管城封而親寵用事,下至“累拜中書公”止,均細疏其能並其爵秩。與持燭者常侍,應以上親寵句。絳之陳、弘農之陶、會稽之褚,此爲傳中應有之人。冠免髮秃,叙穎末路,應如此。惟“盡心”二字妙極。傳後論追述毛穎身世,若有餘慨,則真肖史公矣。崔豹《古今注》:“蒙恬造筆,以柘木爲管,鹿毛爲柱,羊毛爲被。”不言兔毫。究竟公讀古書多,必有所本。就文論文,略之可也。
按:本篇是戲倣史傳的寓言,結穴處在最後的“秦真少恩”,譏刺當權者疏忌士大夫之“盡心”者。文章使用非古非今、亦莊亦諧的文筆,用了擬人、雙關、戲倣等手法,幽默生動,富於情趣。這種“戲謔之言”也豐富了古文創作的體裁、語言和表現方法。
送石處士序[1]
河陽軍節度、御史大夫烏公爲節度之三月,求士於從事之賢者[2]。有薦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穀之間,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飯一盂,蔬一盤[3]。人與之錢則辭。請與出遊,未嘗以事免[4]。勸之仕,不應。坐一室,左右圖書。與之語道理,辨古今事當否,論人高下,事後當成敗,若河決下流而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爲之先後也,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5]。”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無求於人,其肯爲某來邪[6]?”從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爲國,不私於家。方今寇聚於恒,師環其疆,農不耕收,財粟殫亡[7];吾所處地,歸輸之塗,治法征謀,宜有所出[8]。先生仁且勇,若以義請而彊委重焉,其何説之辭[9]?”於是譔書詞,具馬幣,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廬而請焉[10]。先生不告於妻子,不謀於朋友,冠帶出見客,拜受書禮於門内[11]。宵則沐浴,戒行李,載書册,問道所由,告行於常所往來[12];晨則畢至,張上東門外[13]。
【注释】
[1]本篇是送石洪應河陽軍帥烏重胤之召的送序。《文苑英華》、魏《集》作《送石洪處士赴河陽參謀序》。石洪,字濬川,其先姓烏石蘭,後獨以石爲氏;舉明經,爲黄州(治黄崗,今湖北黄崗市)録事參軍;罷歸東都十餘年,隱居不仕;後烏重胤鎮河陽,辟爲從事;招爲昭應尉、集賢校理。烏重胤本爲盧從史潞州牙將,與吐突承璀謀縛從史帳下,以功授潞府左司馬;元和五年四月,遷懷州(治河内,今河南沁陽市)刺史兼河陽三城節度使;後以討淮西功,加檢校尚書右僕射轉司空,屢經大鎮;史稱重胤善待賓客,禮分同至,當時名士咸願依之。文中説“烏公爲節度之三月”,則作於元和五年六月。
[2]御史大夫:此爲節度使所加虚銜。從事之賢者:指部屬中之有德者。
[3]嵩、邙(máng)、瀍、穀之間:指洛陽城北。嵩,嵩山;邙,洛陽北北邙山;瀍,瀍水,發源於洛陽西北穀城山,東南流入洛;穀,穀水,發源於澠池(今河南澠池縣)西,東流入洛。《書·禹貢》:“伊、洛、瀍、澗,既入於河。”冬一裘,夏一葛:冬衣一皮裘,夏衣一葛服;參閲《答崔立之書》注[27]。
[4]免:原作“辭”,據魏《集》改。王元啓《記疑》曰:“‘辭’字與上句複,今從謝枋得本作‘免’。”
[5]河決下流而東注:謂黄河在下流決口而東流。河,特指黄河。駟馬:一車套四馬。王良、造父爲之先後:謂王良、造父來駕馭。王良,春秋時晉之善御馬者,或以爲即伯樂。造父,周之善御者,傳説曾以駿馬獻周穆王。先後,支配。《周禮·秋官·士師》:“以五戒先後刑罰。”鄭注:“先後,猶左右也。”燭照數計而龜卜:謂龜卜時明晰如燭照、精確如數計。
[6]有以自老:有自己終老的原則。
[7]寇聚於恒:指成德軍王承宗叛亂。成德軍駐恒州(治真定,今河北正定縣);元和四年三月,節度使王世真死,其子副大使承宗自爲留後,九月,朝廷授節度使號,而割其德(治安德,今山東陵縣)、棣(治厭次,今山東惠民縣)二州,别以德州刺史薛昌期爲觀察使,承宗不服朝命,以兵擄昌期。師環其疆:謂征伐的官軍駐在恒州周圍。元和四年十月,制削奪承宗官爵,以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爲招討、宣慰等使,率神策兵並命恒州四面藩鎮進討,師久無功(至明年七月罷兵,此文作於罷兵之前)。殫(dān)亡:謂耗盡。殫,盡;《孫子·作戰篇》:“力屈財殫。”亡:通“無”。
[8]歸輸之塗:歸,通“饋”;歸輸,同“饋輸”,轉運供應糧餉。由洛口倉向河北運糧,懷州是必經之路。治法征謀:致治之法,征討之謀。宜有所出:應當有所從出,謂應有人來謀劃。
[9]以義請而彊委重:以道義相請並勉强委以重任。何説之辭:辭以何説,用什麽話來推辭。
[10]譔書詞:謂撰寫招聘文書;據洪邁《容齋三筆》卷十六:唐世節度、觀察諸使辟置僚佐,以至州郡差掾屬,牒語皆用“四六”,大略如告詞。具馬幣:備下迎請的車馬玉帛。古以束帛爲祭祀或贈送賓客的禮物,後稱聘享禮品曰幣。卜日:卜吉日,以示鄭重。求先生之廬:謂訪求隱居之處;廬本義爲小屋,《詩經·小雅·信南山》謂“中田有廬”,爲用字所本。
[11]冠帶出見客:戴冠束帶而見迎請之人,表謹敬。拜受書禮:禮拜而接受書詞與馬幣。
[12]戒行李:“李”原作“事”,據魏《集》改,錢《釋》同。戒,準備。《詩經·小雅·大田》:“既種既戒,既備乃事。”行李,出行的衣物用品。告行:辭别。
[13]張(zhàng)上東門外:張,通“帳”,供帳,設帳幕飲宴作别。上東門:洛陽外郭東側北門。
酒三行,且起,有執爵而言者曰[14]:“大夫真能以義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決去就[15]。爲先生别[16]!”又酌而祝曰[17]:“凡去就出處何常?惟義之歸,遂以爲先生壽[18]!”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無變其初,無務富其家而飢其師,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無味於諂言,惟先生是聽,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寵命[19]。”又祝曰:“使先生無圖利於大夫而私便其身[20]。”先生起拜,祝辭曰:“敢不敬蚤夜以求從祝規[21]!”
【注释】
[14]酒三行:飲酒三巡。執爵而言:拿起酒杯祝酒。爵爲古代禮器,亦爲酒具,此指酒杯。
[15]決去就:决定去留進退。《荀子·樂論》:“故君子慎其所去就也。”
[16]此謂爲送别而飲此酒。
[17]酌而祝:斟酒並祝頌。
[18]出處:出仕或居草野。《易·繫辭上》:“子曰:‘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惟義之歸:只歸於道義。遂以爲先生壽:祝頌語,謂祝長壽健康。
[19]恒無變其初:永遠不變其以義濟人之初心。飢其師:師,衆,謂使其衆飢。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不要喜歡接近阿諛奉承之人而表面上恭敬正直之士。佞人,花言巧語之人。《論語·衛靈公》:“放鄭聲,遠佞人。”外敬,貌敬。無味於諂言:不要愛聽諂媚的話。天子之寵命:皇帝的厚愛重用。李密《陳情表》:“過蒙拔擢,寵命優渥。”
[20]此謂希望先生不是到大夫那裏謀私利而只求自己一身遂所願。
[21]此謂豈敢不從命,每日時時都會努力遵行祝頌規勸。蚤,通“早”;早晚,謂時時。祝規,祝願規勸。
於是東都之人士咸知大夫與先生果能相與以有成也,遂各爲歌詩六韻[22]。退,愈爲之序云[23]。
【注释】
[22]相與以有成:相互結交而成就功業。歌詩六韻:古詩隔句用韻,六韻十二句;今存韓愈《送石洪處士赴河陽軍幕得起字》詩,他人詩佚。
[23]退:指飲宴散後。爲之序:爲送行歌詩作序;這是送序的一般作法。
【評箋】 歐陽修《唐石洪鍾山林下集序(貞元二十年)》:右《鍾山林下集序》者,石洪爲浮圖總悟作也。石洪爲處士而名重當時者,以常爲韓退之稱道也。唐世號處士者爲不少矣。洪終始無他可稱於人者,而至今其名獨在人耳目,由韓文盛行於世也。而洪之所爲,與韓道不同而勢不相容也。然韓常嘆籍、湜輩叛己而不絶之也,豈諸子駁雜不能入於聖賢之域,而韓子區區誨誘思援而出於所溺歟?此孔、孟之用心也。治平元年八月八日書。是日,上以霖雨不止,分命羣臣祈禱,余祈於太社,既歸,而雨遂止。某謹記。右真蹟(《集古録跋尾》卷八)。
謝枋得《文章軌範》卷一:“與之語道理”云云,此一章譬喻文法最奇。韓文公作文,千變萬化,不可捉摸,如雷電鬼神,使人不可測。其作《韋侍講盛山十二詩序》云:“夫儒者之於患難……況一不快于考功盛山一出入息之間哉!”此段分明是《送石處士序》譬喻文法,恐人識破,便變化三樣句,分作三段。此公平生以怪怪奇奇自負,其作文要使人不可測識。如陳后山《送參寥序》云:“其議古今、張人情貌肖否、言之從違、詩之精粗,若水赴壑、阪走丸、倒囊出物、鷙鳥舉而風逼之也;若升高視下、爬痒而鑑貌也。”此一段文亦新奇不蹈襲,只是被人看破,全是學韓文公《送石洪處士序》文。
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一:烏從胤之節度河陽也,求賢者以爲之屬,乃得石洪處士爲參謀。韓退之送之序,又爲詩曰:“長把種樹書,人云避世士。忽騎將軍馬,自號報恩子。”蓋吏非吏,隱非隱,故於洪有譏焉。後有《寄盧仝》詩云:“水北山人得名聲,去年去作幕下士。”其意與前詩同。昔人有“門一杜其可開”之語,宜乎韓子以洪與温造同科,而獨尊盧仝也。
吴楚材等《古文觀止》卷八:純以議論行叙事,序之變也。看前面大夫、從事四轉反覆,又看後面四轉祝詞,有無限曲折變態,愈轉愈佳。
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一〇:不是以議論行叙事,正是以叙事行議論耳。此法自韓而創,然大較由《史》、《漢》出。而公尤變動不測,參差歷落,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
林雲銘《韓文起》卷六:元和五年,烏公授河陽節度,時方討王承宗。河陽饋運之衝,貴在得人相助。吃緊尤在不私其利,方可濟軍之急,與他時不同。處士石洪……蓋蒿目時艱,勉其速往共事也。嗣考功爲天下從事第一,可謂不負烏公所求矣。若論作文之法,要説處士賢,又要説節度賢;要説目前相得,又要説異日建功。若係俗筆敷衍,便成濫套。看他特地尋出一個從事,一個祖餞之人,層層説來,段落句法,無不錯落古奥。乃知推陳出新,總在練局,此文家秘密訣也。
何焯《義門讀書記·韓愈集》卷三:送石處士與贈石處士不同,序己詩與序衆人詩又不同。無限議論都化在叙事中。此篇命意,蓋因處士之行,望重胤盡力轉輸,使朝廷克成討王承宗之功,不可復若盧從史陰與之通;而位置有體,藏諷諭于不覺。“先生居嵩、邙、瀍、穀之間”至“左右圖書”,此一篇明石洪非圖利便私之人。“與之語道理”至“燭照數計而龜卜也”,此一層明重胤能敬信其言,而後可以保其禄位。當否成敗,即爲後祝規伏脈,人之高下亦視此而已。“其肯爲某來耶”,頓挫。“吾所處地,歸輸之塗”,眼目在此。“有執爵而言者”至“而私便其身”,議論妙有翦裁,於送行上更有生色,不寂寞也。宋人便一片寫去,了無風神。側重大夫,却藏在中間,與《許郢州序》法同。“無務富其家而飢其師”,切“歸輸”。“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如盧從史之于孔戡,此重胤前車之鑒。
王元啓《讀韓記疑》卷六:叙石洪與人交接處分,一却一就,一默一語,句法字法,無一不工妙奇絶,而參差入化,皇甫湜所謂“精能之至,入神出天”者也。前三項各分一問一答,末段問處分四項條欵,答處叠下五箇譬喻,變作三樣句法,而其中又暗點上文四項,真可謂精能至極。
送窮文[1]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主人使奴星結柳作車,縛草爲船,載糗輿粻,牛繫軛下,引帆上檣,三揖窮鬼而告之曰[2]:“聞子行有日矣[3]。鄙人不敢問所塗,竊具船與車,備載糗粻,日吉時良,利行四方[4]。子飯一盂,子啜一觴,攜朋挈儔,去故就新,駕塵彍風,與電争先[5]。子無底滯之尤,我有資送之恩,子等有意於行乎[6]?”
【注释】
[1]舊俗正月晦日送窮。宗懔《荆楚歲時記》:“正月晦日,送窮鬼。”相傳顓頊高辛時,宫中生一子(或謂高陽氏子),不着完衣,號爲窮子,後於正月晦死,宫中葬之,自是相承送之。姚合有《晦日送窮三首》云:“年年到此日,瀝酒拜街中。萬户千門看,無人不送窮。”則晦日送窮之俗在唐時仍盛行。本文如文中所記作于元和六年晦日,即舊曆正月的最後一日。
[2]乙丑晦:乙丑是表示日期的干支,這一天爲晦日。主人:自稱。奴星:奴僕名星。載糗(qiǔ)輿粻(zhāng):謂用車裝載乾糧。糗,乾糧。粻,食米。牛繫軛下:把牛套到車軛之下。引帆上檣:把帆拉上桅杆。檣,船桅。
[3]有日:謂多日。方《正》謂“行有日”《左氏》全語。
[4]所塗:所走路途,謂去哪裏。日吉時良:謂吉利時日。《九歌·東皇太一》:“吉日兮辰良。”利行四方:利於出行四方。
[5]子飯一盂:請你(窮鬼)吃一盂飯。子啜(chuò)一觴:請你(窮鬼)飲一杯酒。啜,飲。此二句本《墨子·節用中》:“飯于土塯,啜于土形。”攜朋挈儔:攜帶朋友伙伴。挈,帶領。儔,同輩,伙伴。去故就新:意謂離開舊主人到新主人那裏去。《九辯》:“愴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駕塵彍(kuò)風:指牛車飛奔揚起塵土,風吹船帆如彎弓。彍,拉滿弓。《孫子·執篇》:“埶如彍弩。”
[6]底滯之尤:留滯不去的過失。底滯,停滯。《國語·楚語下》:“夫民,氣縱則底,底則滯,滯久而不振,生乃不殖。”韋注:“底,著也。”資送之恩:以財物相送的恩德。
屏息潛聽,如聞音聲,若嘯若啼,砉欻嚘嚶[7]。毛髮盡豎,竦肩縮頸,疑有而無,久乃可明[8]。若有言者曰:“吾與子居,四十年餘,子在孩提,吾不子愚[9];子學子耕,求官與名,惟子是從,不變于初。門神户靈,我叱我呵,包羞詭隨,志不在他[10]。子遷南荒,熱爍濕蒸,我非其鄉,百鬼欺陵[11]。太學四年,朝齏暮鹽,維我保汝,人皆汝嫌[12]。自初及終,未始背汝,心無異謀,口絶行語[13]。於何聽聞,云我當去,是必夫子信讒,有間於予也[14]。我鬼非人,安用車船,鼻齅臭香,糗粻可捐[15]。單獨一身,誰爲朋儔,子苟備知,可數已不[16]?子能盡言,可謂聖智,情狀既露,敢不迴避[17]?”
【注释】
[7]若嘯:嘬口出聲爲嘯。砉欻(xū xū):細小窸窣聲。嚘嚶(yōu yīng):義猶“砉欻”,細小雜聲。
[8]竦肩:聳肩膀。竦,通“聳”。
[9]孩提:小孩子。參閲《祭十二郎文》注[31]。吾不子愚:謂我不愚弄你。
[10]門神户靈:指保護門户的神明。《禮·喪服大記》:“君釋菜。”鄭注:“禮門神也。”《荆楚歲時記》引《風俗通》謂荼與鬱住度朔山簡百鬼,於臘除夕畫於門以驅不祥。我叱我呵:叱,大聲呵叱。此謂由我來呵叱統轄。包羞詭隨:忍受恥辱而曲從人意。《易·否》:“包羞,位不當也。”正義:“所包承之事,唯羞辱已。”《詩經·大雅·民勞》:“無縱詭隨,以謹無良。”毛傳:“詭隨,詭人之善,隨人之惡者。”志不在他:謂無二心。
[11]子遷南荒:指貞元十九年冬貶陽山。熱爍濕蒸:被炎熱所傷,被濕氣薰蒸。爍,同“鑠”,銷熔。
[12]太學四年:韓愈元和元年六月任國子博士,二年夏分司東都,至四年改都官員外郎分司,前後四年。朝齏(jī)暮鹽:早晚只有鹹菜鹽水下飯。齏,細切的醬菜。人皆汝嫌:衆人全都嫌棄你。
[13]心無異謀:謂心裏没有另外的打算。口絶行語:嘴裏没有離開他去的話。
[14]有間(jiàn):有隔閡。間,隔閡。
[15]鼻齅(xiù)臭香:謂自己(作爲鬼)接受祭享時僅受馨香。齅,以鼻聞味。糗粻可捐:謂不接受所準備的糗粻。捐,棄。
[16]可數已不:據錢《釋》,已,同“以”,又同“與”;不,同“否”;謂可以數一數嗎。
[17]聖智:聰明有智慧。《書·洪範》:“聰作謀,睿作智。”孔傳:“於事無不通謂之聖。”迴避:躲開。
主人應之曰:“子以吾爲真不知也邪?子之朋儔,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滿七除二[18]。各有主張,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轉喉觸諱[19]。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語言無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窮[20]:矯矯亢亢,惡圓喜方,羞爲姦欺,不忍害傷[21]。其次名曰學窮:傲數與名,摘抉杳微,高挹羣言,執神之機[22]。又其次曰文窮:不專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時施,秖以自嬉[23]。又其次曰命窮:影與形殊,面醜心妍,利居衆後,責在人先[24]。又其次曰交窮: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寘我讎寃[25]。凡此五鬼,爲吾五患,飢我寒我,興訛造訕[26]。能使我迷,人莫能間,朝悔其行,暮已復然[27]。蠅營狗苟,驅去復還[28]。”
【注释】
[18]謂你的同伴有五個。
[19]捩(liè)手覆羹:扭手翻了羹湯。捩,扭轉。轉喉觸諱:開口講話就犯忌諱。
[20]智窮:此“窮”可作二解:一爲貧窮,智窮即貧於智;二爲窮困,智窮即爲智慧所困,文中明取前義而暗指後義,表達上似貶而實褒。下“學窮”等同。“其”下魏《集》或有“一”字,王元啓《記疑》曰:“‘一’字對下四‘次’字言之,必不可少。”
[21]矯矯亢亢:矯,通“趫”,强;亢,高。矯亢形容高自標置,不同流俗。《禮·中庸》:“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矯。”
[22]傲數與名:數,術數,技藝。《孟子·告子上》:“今夫弈之爲數,小數也。”名,名相,概念。《管子·心術上》:“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此謂輕視一般術數與玩弄概念的學問。摘抉杳微:擇取發掘深幽的道理。杳微,深幽微妙。高挹羣言:居高臨下酌取百家之言。挹,舀,此謂酌取。執神之機:把握住神妙的樞機、關鍵。《淮南子·齊俗訓》:“神機陰閉,剞劂無迹。”
[23]不專一能:不專習一種技能。此指一般的時下流行的文字技巧。不可時施:不能施用於時。秖以自嬉:僅用來自我消遣。
[24]影與形殊:影子與形體不同,意指外表與實質不同。面醜心妍:面目醜陋但内心美好。利居衆後:獲利在衆人之後。責在人先:受責難在别人之前。
[25]磨肌戛(jiā)骨:磨掉肌肉,刮出骨頭,形容坦露、剖白自己。企足以待:企,踮起脚跟,形容急切地等待。《漢書·高帝紀》:“日夜企而望歸。”寘我讎寃:置我於寃仇之中。
[26]興訛造訕:造成錯誤,引來誹謗。訕,誹謗。
[27]人莫能間:没有人能加以離間。《論語·先進》:“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
[28]蠅營狗苟:像蒼蠅一樣飛來飛去,如狗一樣苟且偷生。《詩經·小雅·青蠅》:“營營青蠅,止於棘。”
言末畢,五鬼相與張眼吐舌,跳踉偃仆,扺掌頓脚,失笑相顧[29]。徐謂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爲,驅我令去,小黠大癡[30]。人生一世,其久幾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31]。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於時,乃與天通[32]。攜持琬琰,易一羊皮[33];飫於肥甘,慕彼糠麋[34]。天下知子,誰過於予,雖遭斥逐,不忍子疏[35]。謂予不信,請質《詩》、《書》[36]。”
【注释】
[29]跳踉(liáng):踉,跳躍。《晉書·諸葛長民傳》:“眠中驚起,跳踉,如與人相打。”偃仆:仆倒。扺(zhǐ)掌:扺,拍,擊。《後漢書·隗囂傳》:“而王之將吏,群居六處之徒,人人扺掌,欲爲不善之計。”《戰國策·秦策一》:“扺掌而談。”此形容五鬼張狂諧笑之狀。
[30]小黠(xiá)大癡:黠,機敏,聰明。有小聰明而實非常愚蠢。《抱朴子·道意》:“凡人多以小黠而大愚。”此四句錯綜成文,實意是子知我名,驅我令去;凡我所爲,小黠大癡。
[31]謂我使你名揚四方,經百世也不磨滅。磨,滅。
[32]惟乖於時:惟,童《詮》:“惟、雖,古通用。”雖違背時俗。乃與天通:乃與天意相通。
[33]謂懷抱美玉却去换一張羊皮,喻身有重寶却不自貴重。琬琰(wǎn yǎn),美玉。《楚辭·遠遊》:“吸飛泉之微液兮,懷琬琰之華英。”
[34]飫(yù)於肥甘:飽足了肥肉甘旨。飫,飽。慕彼糠麋:希望得到那糠粥。此與上句意同。
[35]不忍子疏:不忍心疏遠你。
[36]謂假如説我所言不實,請與《詩》、《書》相對證。
主人於是垂頭喪氣,上手稱謝,燒車與船,延之上座[37]。
【注释】
[37]上手稱謝:舉手謝罪。延之上座:請他坐在上座。
【評箋】 宋祁《宋景文公筆記》卷中:柳子厚《正(貞)符》、《晉問》,雖模寫前人體裁,然自出新意,可謂文矣。劉夢得著《天論》三篇,理雖未極,其辭至矣。韓退之《送窮文》、《進學解》、《毛穎傳》、《原道》等諸篇,皆古人意思未到,可以名家矣。
黄庭堅《跋韓退之〈送窮文〉》:《送窮文》蓋出於揚子雲《逐貧賦》,制度始終極相似,而《逐貧賦》文類俳。至退之亦諧戲,而語稍莊,文采過《逐貧》矣。大概擬前人文章,如子雲《解嘲》擬宋玉《答客難》,退之《進學解》擬子雲《解嘲》,柳子厚《晉問》擬枚乘《七發》,皆文章之美也。至於追逐前人,不能出其範圍,雖班孟堅之《賓戲》、崔伯庭之《達旨》、蔡伯喈之《釋誨》,僅可觀焉,況下者乎!(《山谷題跋》卷八)
馬永卿《懶真子》卷二:僕少時在高郵學讀《送窮文》,至“五鬼相與張眼吐舌,跳踉偃仆,扺掌頓脚,失笑相顧”,僕不覺大笑。時同舍王抃彦法問曰:“何矧(笑至甚爲矧)?”僕曰:“豈退之真見鬼乎?”彦法曰:“此乃髑髏之深嚬蹙頞,蓋想當然耳。且古人作文,必有所擬。此擬揚子雲《逐貧賦》也。”僕後以此言問於舅氏張奉議(從聖)。舅氏曰:“不然。規矩,方圓之至也。若與規矩合,則方圓自然同也。若學問至古人,自然與古人同,不必擬也。譬如善射,後矢續前矢;善馬,後足及前足,同一理也。”昨日讀韓文,忽憶此話,今三十年矣,撫卷驚嘆者久之。
王楙《野客叢書》卷二三《絶交論》:劉孝標《絶交論》,如曰:“寵鈞董、石,權壓梁、竇,摩頂至踵,墮膽抽腸,是爲勢交,其流一也;富埒陶、白,貲巨程、羅,山擅銅陵,家藏金穴,是曰賄交,其流二也;顩頤蹙頞,涕唾流沫,叙温燠則寒谷成暄,論嚴苦則春叢零葉,是曰談交,其流三也;陽舒陰慘,憂合歡離,是曰窮交,其流四也;衡重錙銖,纊微彯撇,是曰量交,其流五也。凡斯五交,義同賈鬻。”云云,此正韓退之《送窮文》舖叙五窮之體。五窮之大意祖揚子雲《逐貧賦》、王延壽《夢賦》,而舖叙又用此體,焉得謂無所本哉!
謝榛《四溟詩話》卷四:揚子雲《逐貧賦》曰:“人皆文繡,予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獨藜飡。貧無寶翫,予何爲歡?”此作辭雖古老,意則鄙俗。其心急於富貴,所以終仕新莽,見笑於窮鬼多矣。韓昌黎作《送窮文》,其文勢變化,辭意平婉,雖言送而復留。段成式所作效韓之題,反揚之意,雖流於奇澀,而不失典雅,較之揚子,筆力不同。揚乃尺有所短,段乃寸有所長,惟韓子無得而譏焉。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四:卓犖宏肆。只“固窮”二字,翻出爾許波瀾。“攜朋挈儔”,伏中間。“子在孩提,吾不子愚”,下五者首曰“智窮”,故著此二句。“我非其鄉”,波瀾。“心無異謀”至“敢不迴避”,逐層應轉。“情狀”二字,開下。“羞爲姦欺”二句,上句是義,下句是仁,正言若反。“磨肌戛骨”四句,上二句就己説,下二句就人言。“能使我迷”四句,先伏“固窮”在内,應前“自初至終”及“有間於余”等語。“乃與天通”,天之心即君子之心也。“攜持琬琰”四句,足上“癡”字。“請質《詩》、《書》”,希聖人也,聖則與天一矣。
包世臣《讀韓文後》上篇:……《送窮文》起結亦朴率,俱足累通體,使精神不發越……(《藝舟雙楫·論文》卷二)
吴闓生《古文範》卷三:此篇詼詭之趣,較前篇(《進學解》)尤勝。曾文正公嘗謂詼詭之文,爲古今最難到之詣,從來不可多得者也。公以游戲出之,而渾穆莊重,儼然高文典册,尤爲大難。
按:黄山谷説:“子雲賦《逐貧》,退之文《送窮》。二作雖類俳,頗見壯士胸。”(《寄晁元忠十首》之二,《山谷外集詩注》卷一二)本文雖爲游戲文章,發揮的是傳統的“君子固窮”的觀念,但確實流露出有道之士特立獨行、不隨流俗的品格。文用四言韻語,又靈活地組織進散句,恰當地使用了對偶與排比,使文氣流暢自如又富於波瀾。文章表達生動,描摹處頗能傳神,造成氣氛,在語詞錘煉上更見功力。至於運用諷刺筆法,富於幽默情趣,又善於以莊寓諧等,都能體現韓文的一種獨特風格。
送幽州李端公序[1]
元年,今相國李公爲吏部員外郎,愈嘗與偕朝,道語幽州司徒公之賢[2]。曰:某前年被詔告禮幽州[3]。入其地,迓勞之使里至,每進益恭[4];及郊,司徒公紅帓首,鞾袴握刀,左右雜佩,弓韔服,矢插房,俯立迎道左[5]。某禮辭曰[6]:“公天子之宰,禮不可如是[7]。”及府,又以其服即事[8]。某又曰:“公三公,不可以將服承命[9]。”卒不得辭。上堂,即客階,坐必東向[10]。
【注释】
[1]本篇是送友人李益回幽州任所的序。益字君虞,隴西姑臧(今甘肅武威市)人,大曆進士,以仕途不順,客遊燕、趙間,並在幽州劉濟幕任職。唐侍御史官居御史臺之首,故稱端公;李益帶侍御史京銜,稱李端公。益後榮顯,官至禮部尚書。劉濟,貞元元年繼其父怦爲幽州節度使,貞元五年加左僕射;順宗繼位,再遷檢校司徒;元和初,加兼侍中。自貞元中朝廷姑息方鎮,兩河擅自繼襲者尤驕蹇不法,惟濟尚稱恭順,然在鎮二十餘年不朝覲;後爲子總及親吏所殺。李益自幽州幕來東都省親,歸途,士大夫集送,韓愈作此序。文中説到“今相國李公”,指李藩;李藩爲相在元和四年二月至六年二月,文作於其時。
[2]元年:指元和元年。今相國李公:李藩,字叔翰,曾在徐州爲張建封從事;後入朝,永貞元年爲吏部員外郎;四年,爲相。作本文時李藩爲相,故稱“今相國”。吏部員外郎:尚書吏部屬官,從六品上。偕朝:一起上朝。時韓愈權知國子博士。幽州司徒公:指劉濟。《舊唐書·劉濟傳》:“順宗即位,再遷檢校司徒。”(按:《順宗紀》謂“(貞元二十一年三月)戊寅……李師古、劉濟兼檢校司空”。)
[3]某前年被詔告禮幽州:某,謙稱自己而不名;前年指前一年,永貞元年;告禮,指報喪。德宗死,李藩受詔副太原、幽、鎮等十道告哀使楊於陵出使,曾至幽州。
[4]入其地:謂入幽州節度使割境。迓(yà)勞之使里至:迓,迎接;勞,慰問;謂每前進一里路都有人迎接使臣。
[5]及郊:至幽州城外。紅帓(mò)首:帓,《玉篇》:“巾也。”謂繫紅頭巾。鞾袴:脚穿靴,身穿套褲。雜佩:指佩玉、魚袋之類。《禮·内則》:“左右佩用:左佩紛帨、刀、礪、小觿、金燧;右佩玦、捍、管、遰、大觿、木燧。”弓韔(chàng)服:佩弓裝在弓袋裏,韔,弓袋。《詩經·小雅·采緑》:“之子于狩,言韔其弓。”服,通“箙”,盛箭的器具。矢插房:箭插在箭匣裏。房,插箭的匣子。俯立迎道左:躬身而立迎於道左。古尚右,立左表謙恭。以上劉濟將服迎使臣,表示自己是屏藩王室的戎臣。
[6]禮辭:以禮辭謝。
[7]公天子之宰:劉濟有僕射號,帶宰相銜,是使相的身份,故稱爲“天子之宰”。禮不可如是:謂依禮不可自貶以將服迎使臣。
[8]又以其服即事:謂又穿將服行事;即事指宣達詔命等事。
[9]公三公:劉濟位爲司徒,爲三公。唐時太尉、司徒、司空爲三公;但僅存名位,是宰相或節使的加官。將服承命:穿武將之服接受詔命。《左傳》僖公一五年:“苟列定矣,敢不承命。”
[10]即客階:客階又稱賓階,即西階,爲賓客所行。劉濟反主爲賓,把使臣當作主人以示恭敬。坐必東向:古人以東向爲尊,故賓位東向,見顧炎武《日知録》卷二十八和閻若璩《潛邱劄記》卷四之下;這也是自謙爲客。
愈曰:“國家失太平,於今六十年矣[11]。夫十日十二子相配,數窮六十,其將復平[12]。平必自幽州始,亂之所出也[13]。今天子大聖,司徒公勤於禮,庶幾帥先河南北之將來覲奉職,如開元時乎[14]?”李公曰:“然。”今李公既朝夕左右,必數數爲上言,元年之言殆合矣[15]。
【注释】
[11]“安史之亂”起於天寶十四載(七五五),至作文時(元和六年,八一一)不足六十年,舉成數。
[12]十日十二子相配:即天干、地支相配。《史記·律書》:“十母十二子。”數窮六十:天干、地支相配盡於六十,爲一週。其將復平:將歸於太平。
[13]謂“安史之亂”起於幽州。《舊唐書·玄宗紀》:“(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丙寅,范陽節度使安禄山率蕃漢之兵十餘萬,自幽州南向詣闕,以誅楊國忠爲名。”
[14]庶幾:希冀之辭。帥先河南北之將來覲奉職:在河南、北諸藩鎮中帶頭朝見皇帝、奉行職守。時河南的淄青節度使李師道、淮西節度使吴少陽、河北的魏博節度使田季安、恒冀節度使王承宗等均負固割據,不服朝命,劉濟亦不朝覲。來覲,《禮·曲禮下》:“諸侯北面而見天子曰覲。”奉職,奉行職守,謂服從朝命。開元:唐玄宗年號,計二十九年(七一三—七四一),其時號稱“盛世”。《新唐書·食貨志》:“是時海内富實,米斗之價錢十三,青齊斗纔三錢。絹一匹錢二百。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驛驢,行千里不持尺兵。”
[15]朝夕左右:朝夕在皇帝左右,指爲相輔佐皇帝。數數爲上言:屢屢對皇帝獻議。元年之言殆合:上述元年説的話大概可以實現。合,謂與事實相合。
端公歲時來壽其親東都,東都之大夫、士莫不拜于門[16]。其爲人佐甚忠,意欲司徒公功名流千萬歲,請以愈言爲使歸之獻[17]。
【注释】
[16]歲時:一年中的一定節期。《禮·哀公問》:“歲時以敬祭祀,以序宗族。”來壽其親:來向雙親祝賀。壽,對年長者表祝賀。東都之大夫、士:指東都洛陽的官員。拜于門:到其家裏拜會。
[17]此謂李益作爲慕僚忠於幕主劉濟,希望劉濟事功名譽流傳後代,請拿我的這一番話作爲歸去的獻言。
【評箋】 程端禮《昌黎文式》卷二前集下:形容司徒恭順之狀如畫。此篇似《史記》文,句句精思,字字有力。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六:命意高,結體奇,轉掣從天降。
林雲銘《韓文起》卷五:唐人呼侍御爲端公。李端公名益,時東都人,爲幽州節度使劉濟從事。此番奉使,且歸壽其親,欲歸而報命也。作序送之,少不得要説端公之忠于濟,在勸濟之忠于唐。其實濟在幽州,處心積慮雖不可知,然未嘗有背朝命實跡。觀其于憲宗五年,能自將擊王承宗可知,但未曾入覲奉職如開元時耳。若令其勸濟入朝,最難落筆。是篇只閒閒借李相國元年之言,極贊濟之賢在勤於禮,則入覲奉職爲禮之至大者,尤不可以不勤。所謂因其勢而利導之也。隨把相國今日在朝以安其心,使之不疑,則帥先河南北之將以開國家太平之運,功名孰有大於此者。濟能行之,所以爲賢;端公能佐之,所以爲忠。且恰值亂極當治之時,機會尤不可失,純是一片聳動之意。人只贊其文有關係,全不理會其吞吐布置之妙,殊可笑也。
陳景雲《韓集點勘》卷三:貞元間,劉禹錫在杜佑淮南幕府,與僚友會飲聯句,李端公益爲座客之首。唐人稱御史爲端公,蓋是時已爲使府御史矣。後佑入朝,府罷,端公宦久不調,因遊河朔,入幽帥劉濟幕,嘗作詩,有“不上望京樓”之句,蓋中之鬱鬱深矣。及至東都而韓子送之歸府,諷其效忠燕帥修開元時藩臣之禮,蓋深以乃心王室勗之。觀舊史所載端公在幽州詩,則知斯序立言之旨矣。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三:空中結撰。“及郊”一段,《儀禮》也。幽州從事非李相國之子,端公或佐他鎮,作序者非公,皆不可移用一字,故歸熙甫謂不切者爲陳言……來壽相國,歸佐司徒,絶不黏題,却句句緊密。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骨峻上而詞瑰瑋,極用意之作。
按:幽州二十年不朝覲,文中却極寫劉濟的恭順,顯然有微意;期待李藩對朝廷獻言,亦含諷刺。爲表達深微用意,本篇構思極盡狡獪變化之能事:題爲送李益赴幽州,重點寫李藩赴幽州,寫後事又集中在劉濟對朝廷的態度上。文中寫劉濟郊迎勅使一節,歷來被稱贊爲卓越的“寫真文字”,把負固鎮帥對朝廷的虚與委蛇表露無遺。
進學解[1]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2]:“業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隨[3]。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畯良[4]。占小善者率以録,名一藝者無不庸[5]。爬羅剔抉,刮垢磨光[6],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7]?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8];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注释】
[1]韓愈於元和七年二月復爲國子博士,次年三月改官,本文作於其間;《舊唐書·韓愈傳》:“復爲國子博士,愈自以才高,累被擯黜,作《進學解》以自喻……執政覽其文而憐之,以其有史才,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進學,謂使學有長進;解,文體名,吴訥《文章辨體序説》:“若夫‘解’者,亦以講釋解剥爲義,其與‘説’亦無大相遠焉。”
[2]國子先生:自稱,時韓愈爲國子博士。唐時學館中由博士分經教授生徒,有助教佐之;諸學中博士、助教品階不同,如國子博士正五品上,書學、算學博士從九品下。太學:本是唐代國學的一部分;唐朝廷設國子、太學、四門、律、書、算六學,後增廣文爲七學,總統於國子監;其中太學生員爲文武官五品以上及郡、縣公子孫、從三品曾孫。此泛指國子監。館下:學館前。
[3]意謂學業由于勤奮而專精,由于戲遊而荒廢;德行由于多思而成就,由于苟且而敗壞。行(xìng),行爲,此指良善行爲。隨,率意而爲,參閲《送窮文》注[10]。
[4]聖賢相逢:謂聖主、賢臣同時出現。治具畢張:治具,法令,《史記·酷吏列傳》:“法令者,治之具。”謂朝廷政令得以貫徹。拔去凶邪:除去殘暴邪惡之人。登崇畯良:畯,通“俊”,才智出衆;進用才德出衆之人。
[5]占小善者率以録:謂有微小長處的人大抵都已録用。占:具有。名一藝者無不庸:名一藝,以一種技藝而知名的人;庸,通“用”;謂凡有某一種技藝者都已任用。
[6]爬羅剔抉:形容仔細搜求揀選(人才)。爬,“杷”的假借字,本義爲收麥器,引申爲引取。羅,網羅。剔,揀擇。抉,挖掘。刮垢磨光:刮掉污垢,打磨光亮,喻對人才加以認真地磨煉教育。
[7]意謂只有人僥倖得到選拔,誰能説有才能而不被重用。多,指才能高。不揚,不被顯揚。
[8]患:謂憂慮。下“無患”即勿患,不必憂慮。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9]:“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於兹有年矣[10]。先生口不絶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11];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12];貪多務得,細大不捐[13];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14]:先生之業,可謂勤矣。觝排異端,攘斥佛老[15];補苴罅漏,張皇幽眇[16];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17];障百川而東之,迴狂瀾於既倒[18]: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19]。沉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爲文章,其書滿家[20];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21];《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22];下逮《莊》、《騷》,太史所録,子雲、相如,同工異曲[23]: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24]。少始知學,勇於敢爲;長通於方,左右具宜[25]:先生之於爲人,可謂成矣[26]。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27]。暫爲御史,遂竄南夷[28];三年博士,冗不見治[29]。命與仇謀,取敗幾時[30]。冬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裨[31]?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爲[32]?”
【注释】
[9]言未既:話猶未了。笑於列:訕笑於諸生行列中。
[10]事先生:侍奉你,謂從學於你。有年:多年。“年”《文苑英華》、魏《集》均作“時”,方《正》謂“公時以職方下選,蓋非久於博士”,以爲“時”是。
[11]口不絶吟:口裏不停止吟誦。六藝之文:六經的文章。參閲《師説》注[23]。手不停披:手不停止翻動。披,翻開。百家之編:諸子百家的著作,此處用夏侯湛《抵疑》句法:“志不輟著述之業,口不釋《雅》、《頌》之音。”
[12]謂記事時必能抓住要點,論説時必能取其精微。纂言,纂集文詞,即著述,這裏與“記事”對稱,指議論。鉤玄,鉤取玄微。
[13]此形容熱心學問,知識不論巨細都努力習得。
[14]焚膏油以繼晷(guǐ):膏油,指燈油。繼晷,晷,日影,繼晷謂夜以繼日,點燈繼續苦讀。恒兀兀以窮年:兀兀,勤奮不止貌。窮年,整年。這裏説整年勤學不止。
[15]觝排:觝,通“抵”;觝排謂抵擋排斥。異端:指不合儒家義理的諸家學説。《論語·爲政》:“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攘斥:義同“觝排”。佛老:指佛教和道家與道教。
[16]補苴(jū)罅(xià)漏:苴,包圍;補苴,縫補,補綴。罅,裂縫;罅漏,漏縫。此指修補儒道傳繼的缺失。張皇幽眇:張大深微的義理;“幽眇”或以爲指掩没的儒道。
[17]尋墜緒之茫茫:墜緒,墜落的統緒。茫茫,茫無頭緒貌。謂追尋迷失不明的儒道統緒。獨旁搜而遠紹:旁搜,向四方搜求;遠紹,謂承續久遠古老的傳統。
[18]障百川而東之:謂圍攔天下百川使向東流。障,阻隔,引申爲築起堤壩。“障”原注作“停”,童《詮》以爲“停”是,通“亭”:“《史記·始皇本紀》:‘禹鑿龍門,通大夏,決河亭水放之海。’《正義》:‘亭,平也。’……史云‘亭水’,公云‘停川’,其義正同。若作‘障川’,障,塞也,防也,壅也,爲水者決之使導,防水則水壅,必將横決。”迴狂瀾於既倒:挽回傾洩而下的狂怒巨浪。此用《晉書·簡文帝孝武帝紀贊》句法:“静河海於既泄,補穹圓於已紊。”
[19]有勞:勞,功績;有勞即有功。《詩經·大雅·民勞》:“無棄爾勞,以爲王休。”鄭箋:“勞,猶功也。”
[20]沉浸醲郁:浸没在濃烈深厚的香氣之中。含英咀華:英,花瓣。華,通“花”。咀嚼芳香的鮮花。《梁書·昭明太子傳》:“饜飫膏腴,含咀肴核。”此用賞玩鮮花比喻欣賞、消化古人文章。
[21]上規姚、姒(sì):相傳舜生於姚墟,以姚爲姓;禹,姒姓;此謂向上古規倣舜、禹時代的著作,指《尚書》中的《虞書》(包括《堯典》、《皋陶謨》,僞《古文尚書》又增加《舜典》、《大禹謨》、《益稷》,共五篇)和《夏書》(包括《禹貢》、《甘誓》,僞《古文尚書》又增加《五子之歌》、《胤征》,共四篇)。渾渾無涯:浩渺無邊際貌。揚雄《法言·問神》:“虞、夏之書渾渾爾。”周《誥》殷《盤》:誥,上告下的文告,《尚書》中《周書》的《大誥》、《康誥》、《洛誥》、《酒誥》等篇,相傳是周初周公、成王的文告。《尚書》中《商書》有《盤庚》三篇,相傳是殷王盤庚的文告。佶屈聱牙:謂艱澁拗口。佶屈,屈曲,蔡邕《篆勢》:“研桑不能數其佶屈。”
[22]《春秋》謹嚴:《春秋》經文謹慎嚴密。杜預《春秋左氏傳序》:“《春秋》雖以一字爲褒貶,然皆須數句以成言。”《左氏》浮誇:《左傳》多藻飾誇張。范甯《春秋穀梁傳集解序》:“《左氏》艷而富,其失也巫。”《易》奇而法:《周易》文字多奇變而又有法則。《詩》正而葩(pā):葩,草木的花,引申爲華美。謂《詩經》義旨正大而言辭華美。《論語·爲政》:“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23]下逮《莊》、《騷》:下至《莊子》和《離騷》,此以《離騷》代《楚辭》諸作品。太史所録:指《史記》。司馬遷爲史官,《史記》中自稱“太史公”,書因稱《太史公書》。子雲、相如:揚雄與司馬相如。揚雄字子雲。同工異曲:謂曲調不同却演奏得同樣完美,喻文章體制風格不同却同樣精美。
[24]閎(hóng)其中而肆其外:閎,寬大;肆,縱恣。謂内含宏闊而表現上自由恣肆。
[25]長通於方:年長後通達大道。《漢書·韓安國傳》:“通方之士,不可以文亂。”顔注:“方,道也。”左右具宜:謂行動總是相宜。
[26]先生之於爲人,可謂成矣:謂可以算“成人”了。參閲《答尉遲生書》注[5]。
[27]跋前躓後:喻進退失據;跋,跌倒;躓,同“跲”,跌倒。《詩經·豳風·狼跋》:“狼跋其胡,載疐其尾。”毛傳:“跋,躐;疐,跲也。老狼有胡,進則躐其胡,退則跲其尾,進退有難。”“疐”,三家《詩》作“躓”。動輒得咎(jiù):每一動作就有禍殃。咎,災禍;《書·大禹謨》:“天降之咎。”
[28]指貞元十九年冬爲監察御史,十二月即貶陽山。竄,流放。南夷,南方少數族聚居地區。
[29]三年博士:自元和元年六月至四年六月任國子博士(其中自元和二年夏分司洛陽)整三年。《舊唐書》本傳“年”作“爲”,則指貞元十八年到十九年初爲四門博士,元和元年到四年任國子博士,七年二月復爲國子博士。冗不見(xiàn)治:謂冗禄無爲被上官置之不理。冗,閒散,多餘。見,同“現”;謂無所事事没有治蹟。或以爲“見”如字,“治”指功狀。《周禮·天官·小宰》:“以叙進其治。”鄭注:“治,功狀也。”
[30]命與仇謀:命運與仇敵相伴。謀,計議,引申爲相合。取敗:謂遭受失敗。或以“取”爲語辭,亦通。幾時:猶言不須幾時。
[31]頭童齒豁:頭頂秃了,牙齒掉了。山無草木曰童,引申爲秃。竟死何裨(bēi):竟,終,窮;裨,益;謂直到老死又有什麽益處。
[32]反教人爲:反而來教訓别人。爲,語辭。
先生曰:“吁,子前來[33]。夫大木爲杗,細木爲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34]。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35]。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爲妍,卓犖爲傑,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36]。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37];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於楚,廢死蘭陵[38]。是二儒者,吐辭爲經,舉足爲法,絶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39]?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衆[40];猶且月費俸錢,歲靡廪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41];然而聖主不加誅,宰相不見斥,兹非其幸歟[42]?動而得謗,名亦隨之[43];投閒置散,乃分之宜[44]。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爲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45]。”
【注释】
[33]吁(xū):嘆詞。
[34]大木爲杗(máng):杗,屋的正梁;《爾雅·釋宫》:“杗廇謂之梁。”注:“屋大梁也。”細木爲桷(jué):桷,方形的椽子。《穀梁》莊公二四年:“刻桓宫桷。”集解:“桷,榱也。方曰桷,圓曰椽。”欂櫨(bó lú),同“薄櫨”,柱上承梁的方形短木,即斗栱。《淮南子·本經訓》:“標枺薄櫨,以相支持。”侏儒:同“棳儒”,梁上短柱,猶身材矮小的侏儒。《禮·明堂位》:“山節藻棁。”鄭注:“藻棁,畫侏儒柱爲藻文也。”椳(wēi)闑(niè)扂(diàn)楔(xiè):椳,承托門樞的門臼。《爾雅·釋宫》:“樞謂之椳。”闑,門橛,門中央地上所豎短木。《禮·玉藻》:“大夫中棖與闑之間。”孔疏:“闑謂門之中央所豎短木也。”扂,門閂。楔,門兩旁的木柱。《爾雅·釋宫》:“棖謂之楔。”注:“門兩旁木。”匠氏之工:木匠的工作。
[35]玉札:藥用植物,即“地榆”、“玉豉”。賈思勰《齊民要術》卷一〇:“《神仙服食經》云:‘地榆,一名玉札。’……其實黑如豉,北方呼豉爲札,當言玉豉。”丹砂:硃砂,可入藥。赤箭:即天麻,草本植物,其根入藥,詳《本草綱目》卷一二《草·赤箭》。青芝:青色的靈芝。牛溲:牛尿。溲,大小便。牛溲可入藥,治水腫、腹脹、脚滿。馬勃:菌類植物,入藥,治惡瘡。敗鼓之皮:破鼓皮,可入藥,治蠱毒。俱收并蓄:全都收留、儲藏起來。以上二句用《淮南子·主術訓》:“賢主之用人也,猶巧工之制木也,大者以爲舟航柱梁,小者以爲楫楔,修者以爲櫩榱,短者以爲朱儒枅櫨。無小大脩短,各得其所宜,規矩方圓,各有所施。天下之物,莫凶於雞毒,然而良醫橐而藏之,有所用也。是故林莽之材猶無可棄者,而況人乎。”
[36]登明選公:登,進用;進用、選拔人材光明正大。雜進巧拙:謂多方進用才質各異的人。巧拙指靈巧的人與笨拙的人。紆餘爲妍:謂人的品格含蓄從容是美好的。紆餘,形容山水地勢曲折蜿蜒,此引申謂人的氣質含蓄從容。卓犖(luò)爲傑:犖,超絶。謂超絶出衆的人是傑特不凡的。校短量長:謂比較其優、缺點。惟器是適:器,指才具;只求適於每個人的才具。宰相之方:宰相的用人之道。方,道,見前注[25]。
[37]孟軻好辯:《孟子·滕文公下》:“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孔道以明:孔子之道得以發揚。轍環天下:謂乘車週遊天下;孟子曾歷遊齊、宋、滕、魏等國。卒老於行:終於老死於奔波路途之中,意謂一生未得重用。
[38]荀卿守正:守正謂持守正道。“守正”兩《唐書》、《文苑英華》作“宗王”,陳《勘》:“東坡《荀卿論》言卿明王道,述禮樂,則作‘宗王’似較‘守正’尤精切,非訛也。”大論是弘:弘揚正大的議論。或以爲“論”特指《荀子》中《天》、《正》、《禮》、《樂》四論。逃讒於楚:荀子本爲齊稷下學宫祭酒,被讒逃到楚國。廢死蘭陵:楚春申君任荀子爲蘭陵(今山東蒼山縣境)令,春申君死,被廢去官,在當地講學而死。
[39]吐辭爲經:經謂恒久不變的真理;此謂發言則爲經。舉足爲法:每有行動則成爲法則。絶類離倫:超越同類的人。倫,同輩。優入聖域:優異而達到聖人的水平。《漢書·賈捐之傳》:“禹入聖域而不優。”臣瓚:“禹之功德,裁入聖人區域,但不能優泰耳。”
[40]不繇其統:謂不出於正統。統,世代相承的統緒。不要(yāo)其中(zhòng):謂不求切中根本;要,求;中,中的,中肯。
[41]歲靡廪(lǐn)粟:謂每年領取俸禄,耗費官糧。廪,俸米。廪粟,指國家俸禄糧食。乘馬從徒:騎着馬,有僕從跟隨。踵常途之促促:謂謹小慎微,墨守陳規。踵,追隨。常途,世俗的舊路。促促,同“娖娖”,小心謹慎貌。“促促”《唐文粹》、魏《集》作“役役”,童《詮》引《莊子·齊物論》“衆人役役”,又云“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等,謂作“役役”爲長;《莊子》郭象注“役役”爲“馳騖於是非之境也”。窺陳編以盜竊:謂從古書中盜取文句寫成文章。陳編指古舊的文書。
[42]不加誅:不予處罰;誅,責罰。不見斥:不予斥逐。此“見”表他人行爲及於自身。“兹非”,原無“兹”字,據魏《集》、馬《校》補。
[43]謂每有行動就受譏謗,但由此也造成了自己的名聲。
[44]投閒置散:被安置到閒散位置上。學官、特别是分司官是閑職。乃分之宜:乃自己分所應得。分,本份。
[45]商財賄之有亡:謂計較有没有俸禄可得。財賄,財物。計班資之崇庳:班資:任官的品階資歷。崇庳,庳,同“卑”;高低。忘己量之所稱(chèn):己量,指自身材具;稱,相應。詰匠氏之不以杙(yì)爲楹:杙,一頭尖的短木;楹,廳堂的前柱:喻如責難木匠不用小木椿作廳堂前柱。訾(zǐ)醫師不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xī líng)也:訾,詆毁;昌陽引年,用昌陽來延年益壽。昌陽,菖蒲别名。陶弘景《名醫别録》别爲二物,後世多作爲一物;豨苓,又稱“豕苓”,藥用植物,主治瘧疾,解毒;此喻如欲用豨苓來代替昌陽收到延年益壽的功効。
【評箋】 孫樵《與王霖秀才書》:鸞鳳之音必傾聽,雷霆之聲必駭心。龍章虎皮,是何等物?日月五星,是何等象?儲思必深,摛辭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趨怪走奇,中病歸正。以之明道,則顯而微;以之揚名,則久而傳。前輩作者正如是。譬玉川子《月蝕詩》、楊司成《華山賦》、韓吏部《進學解》、馮常侍《清河壁記》,莫不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讀之如赤手捕長蛇,不施控騎生馬,急不得暇,莫不捉搦;又似遠人入大興城,茫然自失,詎比十家縣,足未及東郭,目已極西郭耶?(《孫樵集》卷二)
葉夢得《避暑録話》卷上:東方朔始作《答客難》,雖揚子雲亦因之作《解嘲》,此猶是《太玄》、《法言》之意,正子雲所見也。故班固從而作《答賓戲》,東京以後諸(賢)以《釋譏》、《應問》,紛然迭起;枚乘始作《七發》,其後遂有《七啓》、《七攄》等,後世始集之爲《七林》。文章至此,安得不衰乎?唯韓退之、柳子厚始復傑然知古作者之意。古今文辭,變態已極,雖源流不免有所從來,終不肯屋下架屋。《進學解》即《答客難》也,《送窮文》即《逐貧賦》也,小有出入,便成一家。子厚《天對》、《晉問》、《乞巧文》之類,高出魏晉,無後世因緣卑陋之氣。至於諸賦,更不蹈襲屈、宋一句,則二人皆在嚴忌、王褒上數等也。
王十朋《讀〈進學解〉》:韓退之《進學解》,蓋揚子雲《解嘲》、班孟堅《賓戲》之流也。然文詞雄偉過班、揚遠矣……(《梅溪王先生文集》前集卷一九)
黄震《黄氏日鈔》卷五九:類賦體,逐段布置,各有韻。
趙秉文《答李天英書》:……韓退之“惟陳言之務去”,若《進學解》則《客難》之變也,《南山詩》則子厚之餘也,豈遽汙漫自師胸臆,至不成語,然後爲快哉?然此詩人造語之工,古人謂之一藝可也。至於詩文之意,當以明王道、輔教化爲主……(《閑閑老人滏水文集》卷一九)
王夫之《薑齋詩話》卷二:……愚嘗判韓退之爲不知道,與揚雄等。以《進學解》、《送窮文》悻悻然怒,潸潸然泣,此處不分明,則其云堯、舜、禹、湯相傳者,何嘗夢見所傳何事?經義害道,莫此爲甚,反不如詩賦之翛然於春花秋月閒也。
林雲銘《韓文起》卷二:首段以進學發端,中段句句是駁,末段句句是解,前呼後應,最爲綿密。其格調雖本《客難》、《解嘲》、《答賓戲》諸篇,但諸篇都是自疏己長,此則把自家許多伎倆,許多抑鬱,盡數借他人口中説出,而自家却以平心和氣處之。看來無嘆老嗟卑之迹,其實嘆老嗟卑之心無有甚於此者,乃《送窮》之變體也。至其文,語語作金石聲,尤不易及。按本傳,公作是篇,宰相見之,奇其才,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考元和六、七年,宰相爲權德輿、李絳,皆有文名,自然針芥相投,愛才汲引,不比貞元中趙憬輩,見三書而漠無一報也。嗚呼!文章知己,豈不以其氣類哉!
錢大昕《續通志列傳總叙》:……至韓愈《進學解》、《平淮西碑》,柳宗元《貞符》、《與許孟容書》之類,文雖工而無裨於政治,亦可從删……(《潛研堂文集》卷一八)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二《博約》上:韓昌黎曰:“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鉤玄提要,千古以爲美談。而韓氏所自爲玄要之言,不但今不可見,抑且當日絶無流傳,亦必尋章摘句、取備臨文摭拾者耳。而人乃欲仿鉤玄提要之意而爲撰述,是亦以蘇氏類求誤爲學問,可例觀也。或曰:如子所言,韓、蘇不足法歟?曰:韓、蘇用其功力以爲文辭助爾,非以此謂學也。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進學》一解,本於東方《客難》,揚雄《解嘲》,孫可之比諸玉川子《月蝕》詩,謬矣。《月蝕》詩既沈黑牽拗,讀之棘齒;《進學解》則所謂“沈浸濃鬱,含英咀華”者,真是一篇漢人文字。李華有其氣,然微枵;蕭穎士有其韻,然微脆。昌黎所長在濃淡疏密相間,錯而成文,骨力仍是散文。以自得之神髓,略施丹鉛,風采遂焕然於外。大旨不外以己所能,借人口爲之發洩,爲之不平,極口肆詈,然後制爲答詞,引聖賢之不遇時爲解。説到極謙退處,愈顯得世道之乖,人情之妄,只有樂天安命而已。其驟也若盲風懣雨,其夷也若遠水平沙。文不過一問一答,而啼笑横生,莊諧間作,文心之狡獪,嘆觀止矣。
錢基博《韓愈志·韓集籀讀録》:《進學解》雖抒憤慨,亦道功力。圓亮出以儷體,骨力仍是散文。濃郁而不傷縟雕,沈浸而能爲流轉。參漢賦之句法,而運以當日之唐格。或謂《進學解》仿東方朔《客難》、揚雄《解嘲》,氣味之淵懿不及,祇是皮相之談。其實東方朔《客難》,以“彼一時也,此一時也”柱意;揚雄《解嘲》則結穴於“亦會其時之可爲也”一語,皆以時勢不同立論;而《進學解》則靠定自身發揮,此命意之不同也。《客難》瑰邁宏放,猶是《國策》縱横之餘;《解嘲》鏗鏘鼓舞,則爲漢京詞賦之體,而《進學解》跌宕昭彰,乃開宋文爽朗之意,此文格之不同也。所同者,則以主客之體,自譬自解以抒憤鬱耳。
按:本篇也有“以文爲戲”色彩。首先是體裁上戲仿東方朔《客難》等前人之作,在表現上更亦莊亦諧,正言若反,極盡譏嘲、幽默之能事。而在内容上,却表達了對於立身行道、治學作文等人生重大問題的相當正大深刻的看法,並在自嘲自解中抒寫出憤激不平的心情,因而其意義與價值就遠超過前後作者的同類作品。例如在治學上他主張既要勤習“六藝之文”,又不廢“百家之篇”,並特别宣揚爲堅持真理而敢於“迴狂瀾於既倒”的大無畏精神;在作文上主張“沉浸醲郁,含英咀華”,通過轉益多師而“閎中肆外”,如此等等,都是作者多年實踐、體會有得之言。本文文體上多用駢。前人謂“凝重多出於偶,流美多出於奇。體雖駢必有奇以振其氣,勢雖散必有偶以植其骨”(包世臣《藝舟雙楫·論文》卷一),本文正發揮了駢散結合的優勢。至於造語矜創,表達形象,注重文從字順,音節和諧等,這些韓文的優長,在本篇中表現得也很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