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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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看件像伦勃朗的画那样动人的东西吗?”格奥尔格问道。

“一向准备着。”

他从手帕里把东西拿出来,让它落在桌上发出响声。过了好一阵子,我们才把它认出来。我们看着它,心潮起伏。这是一枚二十马克金币。我上次看到这样的金币,还是在战前。“那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说,“当时国泰民安,亵渎圣上还要判以城堡监禁,钢盔这玩意儿无人知晓,我们的母亲们穿着紧身胸衣,上衣的高领缝上鱼骨针,存款有利息,马克像上帝那样不可侵犯,每个季度从容不迫地从公债上把息票剪下来,所得到的是金币。让人来吻你吧,你这湮没的年代闪光的象征!”

我掂一掂这枚硬币有多重。硬币上铸着威廉二世的肖像。如今他在荷兰锯木头,留了山羊胡子,可在肖像上他还蓄着卷曲的胡须,样子十分傲慢。当时这胡须意味着:目的已经达到。实际上已经达到了。“你从哪里搞到的?”我问道。

“从一位寡妇那里,她继承了一整盒这种硬币。”

“仁慈的上帝呀!值多少钱?”

“四十亿纸币马克。一座小房子,或一打漂亮的女人。在红磨坊待一个星期。供一个重残疾军人八个月膳宿。”

“足够。”

海因里希·克罗尔走进来,条纹裤子上夹着骑车裤夹。“这里这个玩意儿必定会使您忠诚臣民的心大受感动的。”我说着,把这只金鸟向空中抛去,让它在他面前打转。他把它抓住,湿润的眼睛凝视着它。“陛下,”他激动地说,“那还是过去的年代呀!当时我们还有军队!”

“对每个人来说,看来年代是不同的。”我回答。

海因里希责备地望着我。“您大概也会承认,那个年代比今天好!”

“可能!”

“不是可能!是肯定!当时我们有秩序,我们的货币稳定,我们没有人失业,而且经济繁荣,我们是受尊敬的民族。这个您也不想承认吗?”

“这明摆着。”

“那么,好吧!今天我们怎样了?”

“我们没有秩序,五百万人失业,经济不景气,我们是战败的民族。”我回答。

海因里希愣住了。他没有想得这么轻松。“那么,好吧,”他重复一句,“今天我们处境糟糕,当时我们生活优裕。答案可能您也会找出来,是吗?”

“我没有把握。答案是什么?”

“简单极了!我们必须再有个皇帝,有个正派的民族政府!”

“住嘴!”我说道,“您忘了一点。您把重要的词‘因为’忘了。这可就是祸害的核心。这就是今天数百万像您这样的人张大狗嘴又再鼓吹这样无稽之谈的原因。小小的词‘因为’。”

“什么?”海因里希莫名其妙地问。

“因为,”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因为’!我们今天有五百万失业者,通货膨胀,我们被打败了,因为以前我们有过您那亲爱的民族政府!因为这个政府妄自尊大发动战争!因为它输了这场战争!因此我们今天处处倒霉!因为有您爱戴的傻瓜和穿制服的傀儡组成我们的政府!为了我们过得好些,我们切不可再要这样的政府,还得防范它卷土再来,因为不然,它还会再次把我们赶到战争和厄运里去!您和您的伙伴说:过去我们很好,今天我们糟糕——于是又要把旧政府招来!事实上应这么说:今天我们处境糟糕,因为我们过去有这个旧政府——让它见鬼去吧!懂吗?小小的词:因为!您的伙伴乐于把这忘记!因为!”

“胡说!”海因里希恼怒地喊道,“您这个共产党!”

格奥尔格爆发出响亮的笑声。“对于海因里希来说,每个不笔直站在右边的人都是共产党。”

海因里希挺起胸脯准备毫不客气地回答。皇帝的肖像壮了他的胆。但是这时库尔特·巴赫走进来。“克罗尔先生,”他问海因里希,“天使应该放在‘白铁匠库瓦茨在此安息’碑文的右边还是左边?”

“什么?”

“库瓦茨墓碑浮雕上的天使。”

“当然在右边,”格奥尔格说,“天使总是在右边。”

海因里希又从一个爱国的预言家变成墓碑商人。“我跟您走。”他情绪低落地说,把那枚金币放回到桌子上。库尔特·巴赫看到了,伸手去拿。“那是过去的年代。”他如痴似醉地说。

“您也认为是这样,”格奥尔格说道,“究竟您觉得那是什么年代?”

“艺术自由的年代!面包才值几个芬尼,一杯烧酒五芬尼,生活充满理想,有几个这样的金币就可以到人们向往的国家意大利去旅游,用不着担心在到达那儿时这些金币会变得一文不值。”

巴赫吻吻金币上的鹰,把金币放回去,又增加了十岁。他和海因里希溜走了,分手时海因里希肥胖的脸上现出阴郁的威胁表情,喊道:“脑袋要搬家的!”

“这是什么话?”我惊异地问格奥尔格,“这不是瓦策克最常说的一句口头禅吗?是不是我们面临着敌对的表兄弟要结成一伙啦?”

格奥尔格沉思地看着海因里希的背影。“也许是,”他说道,“那么将变得危险起来。你知道什么事如此令人失望吗?1918年,海因里希还是个狂躁的反战者。这其间,他把一切造成他如此境遇的事物忘得一干二净,战争对他来说,又成为新鲜愉快的惊险举动。”他把二十马克的金币塞进背心口袋,“人熬受过的一切,就变成了冒险经历。这真叫人作呕!事情越恐怖,它留在记忆里也越来越惊险。对于战争,只有死者才能真正作出判断,只有他们才完全经历到。”

他瞧瞧我。“经历?”我说,“是死。”

“他们和那些把它忘记的人,”他回答,“但是那是少数。我们该死的记忆力像个筛子。它想保存下来。而要保存下来只能通过遗忘。”

他戴上帽子。“来,”他说,“我们去看看我们的金鸟在爱德华的记忆里会唤起怎样的年代。”

“伊莎贝尔!”我惊异万分地叫道。

我看见她坐在患不治之症的病人病区前面的平台上。我上次所见到过的那个抽搐着经受折磨的人儿,如今已不复存在。她的双眼明朗,脸部安详,我觉得她似乎比我以前所见到的还要漂亮,但是这种感觉可能是由于上次的对照而产生的。

下午落过雨,花园里潮气弥漫,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光。在城市上方,蔚蓝的中世纪的天空中飘浮着云朵,所有窗户正面都变成明亮的画廊。伊莎贝尔穿着晚礼服和金色的鞋子,服装是用非常柔软的黑色料子制成的,很不合时宜。右手腕垂挂着一条绿宝石链,其价值比我们整个公司,包括仓库、房屋和今后五年的收入还要高。以前她从未戴过。我想,今天是个展示贵重物品的日子。先是金制的威廉二世,现在是这个!但是这条链子没有打动我。

“你听到它们了吗?”伊莎贝尔问道,“它们喝过酒,喝了很多很多,现在它们喝饱了,安静而又心满意足。它们深沉地嗡嗡响,像数百万蜜蜂一样。”

“谁啊?”

“树和所有灌木。昨天天气那么干燥,你没听到它们喊叫吗?”

“它们会喊叫吗?”

“当然。你听不到吗?”

“听不到。”我说道,看着闪闪发光的珠链,仿佛它有绿色的眼睛。

伊莎贝尔笑了。“唉,鲁道夫,你听得这么少!”她温存地说,“你的耳朵像黄杨树丛一样在生长。随后你也在大吵大闹,因此你什么也没听见。”

“我大吵大闹?为什么?”

“不是说话。可除此以外,你还吵闹得非常可怕,鲁道夫。你常常几乎叫人难以忍受。你比绣球花渴的时候吵闹得更凶,它们确实真能吵闹。”

“我这儿是什么在吵闹?”

“一切。你的愿望、你的心、你的不满、你的虚荣、你的优柔寡断……”

“虚荣?”我说道,“我并不爱虚荣。”

“当然爱。”

“一点也不!”我回答,我知道自己所说的并不符合实际情况。

伊莎贝尔迅速吻我一下。“别把我搞得精疲力尽,鲁道夫!你对你的名字总是弄得那么丝毫不差。你原来根本不叫鲁道夫,是吗?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路德维希。”我惊讶地说。她这么问我还是第一次。

“是的,路德维希。你从来不会对自己的名字感到厌烦吗?”

“已经厌烦过。对我自己也如此。”

她点点头,仿佛这是世上一桩最理所当然的事。“那么你把它换了吧。为什么你不想叫鲁道夫?或者叫别的。你给我出去旅游,到另一个国家去。每个名字都来自一个国家。”

“我现在叫路德维希。为什么还要改动?这儿每个人都知道。”

她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我很快也要走,”她说道,“我感觉到了。我感到厌倦,我厌倦自己疲乏。一切都有些空虚,充满离别、忧伤和等待。”

我瞅着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她的话是指什么?“不是每个人都会经常改变的吗?”我问道。

她朝着城市望去。“我的话不是指这个,鲁道夫。我相信,还有别的改变。一种比较大的改变。像死亡一样的改变。我相信,它就是死亡。”

她摇摇头,没有看我。“到处都嗅到这样的味道,”她耳语地说,“即使在树林里和雾中。夜间天上下着雨。阴影处尽是水点。浑身关节疲乏。疲乏悄悄袭来。我不想再走了,鲁道夫。即使你对我不理解,你还是好的。你至少还在这儿。否则我就是孤单单一个人了。”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这一瞬间确实罕见。万物骤然寂静无声,树叶纹丝未动,只有伊莎贝尔留着长指甲的手在柳条椅边上晃动,镶有绿宝石的手镯发出轻轻的响声。西下的太阳给她的脸镀上一层温暖的色彩,因而它成了每个关于死的念头的明显对照。但尽管如此,我觉得仿佛确实有一股凉气像一种无声的恐惧在展开,仿佛风重新刮起时,伊莎贝尔可能已不在那儿。但是后来,风突然往树梢里吹,发出沙沙响声,幽灵已经过去,伊莎贝尔站起身子微笑着。“死有许多途径,”她说道,“可怜的鲁道夫!你只知道一种。幸福的鲁道夫!来,我们进屋去吧!”

“我非常爱你。”我说。

她微笑得更甜。“你想说什么就说。风是什么?寂静是什么?它们是如此不同,可两者都是同一种事物。我曾经在旋转木马上骑了一会儿,坐在饰有蓝色天鹅绒的金色吊篮里。这些吊篮不仅在旋转,而且还上下浮动。你不爱它们,是吗?”

“是的。过去我宁可坐在上了漆的鹿和狮子上。但是我也乐于和你一道坐吊篮。”

她吻我。“音乐!”她低声地说,“在雾中旋转木马的光亮!鲁道夫,我们的青年时代在哪儿?”

“是的,在哪里?”我说道,突然发觉自己眼睛里噙着泪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有自己的青年时代吗?”

“谁知道?”

伊莎贝尔站起来。在我们上方的树叶里发出簌簌的响声。在夕阳炽热的亮光下,我看见一只鸟在往我的衣服上拉屎。大约拉到我心脏所在的部位。伊莎贝尔看到这情况,笑得直不起腰来。我掏出手绢,抹去这只捉弄人的燕雀的粪便。“你就是我的青年时代,”我说,“我现在才知道。你是隶属于它的一切。这一个,那一个,还有许许多多。也就是那种,只有当它从人们手中滑掉了,人们才知道它是何物的东西。”

她会从我这里滑掉吗?我想。我在说什么呀?我真的有过青年时代吗?为什么它会滑掉?因为她说了吗?或是因为这冷冰冰的、无声的恐惧突然袭来吗?她说了这么许多话,而我也有过这么多的恐惧。“我爱你,伊莎贝尔,”我说,“我爱你超过我之所知。它犹如一阵风在刮起,而人们相信它这么刮不过是在戏耍,顷刻间,心像一棵风暴中的垂柳弯了下来。我爱你,我心中的心,所有骚动中唯一的寂静;我爱你,你在听花儿是否饥渴,时间是否像黄昏的猎狗那样疲倦;我爱你,我的话从我心里流了出来,就像从一扇刚开启的大门流出,大门之后有一个陌生的花园敞开着。我还没有完全理解,我感到惊奇,为我所说的大话而觉得有些害臊,可是这些话是粗声粗气说出来的,发出回声,没有询问我,我不认识的某个人说出我的心里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位四流的歌剧作家,或者是我的心已经不再恐惧……”

伊莎贝尔猛然停住脚步。此时我们所走的马路,就是她在夜里赤裸着身体走回去的那一条路,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样。这条马路披着黄昏时的红霞,充满没有经历过的青年时代、忧伤和在呜咽和欢呼之间动摇不定的幸福。这条马路已经不是树木茂盛的林荫大道,而是一条由虚幻的光组成的马路,树木在这种光中像暗黑的扇子一样相互偎依着,以便把这种光捧住,我们站立在这种光中,仿佛几乎没有重量,被这种光线所渗透,犹如新年前的鲤鱼在朗姆酒里沐浴被酒精渗透,直至它们破碎溶解。

“你爱我吗?”伊莎贝尔耳语道。

“我爱你,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像爱你一样去爱别人,因为我永远不会再像现在消逝的这一瞬间那样,而我正在谈论这一瞬间,即使我付出我的生命,我也无法把这一瞬间抓住。”

她那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凝视着我。“现在你终于知道了!”她耳语道,“现在你终于感觉到无名的幸福、悲伤、梦幻和双重的脸!这是彩虹,鲁道夫,人们可以跨着它行走,但是如果怀疑,会跌落下来!你现在相信吗?”

“是的。”我喃喃地说,我知道我是相信的,一瞬间以前我也相信过,而现在已经不再完全相信了。光还很强,但是在边沿地带已经变成灰色了,暗黑的斑点缓慢地向前推移,思想上的麻风病在其下面又发作起来,它只被掩盖,而没有治愈。奇迹从我身旁经过,它碰到过我,但没有使我改变,我的名字还是原来那个,我知道,我或许得到处背着这个名字,直至我生命的最后一息,我不是凤凰,我不会再生,我曾经试图飞翔,然而如今,我却像一只受迷惑的笨重的鸡又摇摇晃晃落回到地上,回到铁丝网之中。

“你别伤心。”伊莎贝尔说道,她已经仔细端详过我。

“我不会在彩虹上行走,伊莎贝尔,”我说道,“可是我喜欢这么做。谁会呢?”

她把脸靠着我的耳朵。“没有人。”她低声地说。

“没有人?你也不会?”

她摇摇头。“没有人,”她重复一句,“但有这种渴望就够了。”

光现在迅速变成灰色。这一切情景在某个时候曾有过,我想,但是我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我感觉伊莎贝尔靠近我,突然我把她搂在怀里。我们相互吻着,像被诅咒的人和绝望的人,像那些生离死别的人。“我耽误了一切,”我屏着气说,“我爱你,伊莎贝尔。”

“安静!”她细声地说,“别说话。”

林荫大道出口处灰白的斑点开始发红。我们朝它走去,在公园大门口停住脚步。太阳已经下山了,田野毫无色彩,但是换来了树林上空一大片晚霞,城市条条街道仿佛都点上了灯。

我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相信生命有开始和结束,”伊莎贝尔随后突然说道,“是多么高傲啊!”

我没有立即听懂她的话。在我们后面,花园正等待着度过夜晚,但是在我们前面,铁栅栏的另一侧,原始炼金术火光熊熊,在沸腾。开始和结束?我想着,后来才理解她的意思,想从这种沸腾和咝咝作响之中裁出一小部分存在并划定界限,使我们那一丁点儿意识作为审判其持久性的法官,而这最多不过是在里面漂浮片刻的一片雪花,这就是高傲之所在!开始和结束,就是由一个虚构的概念“时间”和变幻不定的意识而虚构出来的字眼,这种意识不愿湮没在更大的意识之中。

“伊莎贝尔,”我说道,“你是甜蜜而可爱的生命,我相信我终于感觉到什么是爱情!它就是生命,完全是生命,是波浪向着夜空、向着被遗弃的星星、向着自己奋力扑去——濒死的东西扑向不朽的事物总是徒劳的——但是有时,天空也向着波浪迎去,刹那间两者相遇,随后就不再是一个在海上劫掠而另一个束手无策,不再是匮乏和过剩,不再是诗人们的伪造,它是——”

我突然停住了。“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随后我说,“话像流水一样,流啊流,或许其中有谎言,但是后来只是谎言,因为话具有欺骗性,像人们想用来接喷泉的杯子一样。可是即使我不说话,你也会理解我,这对我来说是那么新鲜,所以我没有能力表达,我不知道我的呼吸、我的指甲以至我的死神是否会恋爱,见鬼去吧,这情况要持续多久,我能否把握住它,我是否会把它表达出来。”

“我听懂了。”伊莎贝尔说道。

“你听懂了?”

她点点头,眼睛闪出亮光。“我为你操过心,鲁道夫。”

为什么她要为我操心,我想。我并未生病。“操心?”我说道,“为什么替我操心?”

“操心,”她重复一句,“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再操心了。再见,鲁道夫。”

我瞅着她,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为什么你想走?我说错了话吗?”

她摇摇头,她的双手试图挣脱。“不!”我说,“是错了!那是高傲,是空话,是谣传。”

“别破坏它,鲁道夫!为什么你想要的东西一旦到手,总是要立即破坏?”

“是的,”我说道,“为什么?”

“无烟无灰的火焰。别破坏它。别了,鲁道夫。”

这是什么?我想。像是在演戏,但不可能这样!这是别离吗?但是我们也经常这样告别,每天晚上都告别!我牢牢抓住伊莎贝尔。“我们在一起。”我说道。

她点点头,把头搭在我的肩膀上,我突然感到她在哭。“为什么你在哭?”我问道,“我们很幸福呀!”

“是的,”她说道,吻吻我,挣脱身子,“别了,鲁道夫!”

“为什么你说‘别了’?这还不是离别呀!我明天再来。”

她瞧着我。“唉,鲁道夫,”她说,仿佛又有些事对我解释不清,“要是连告别都不能,那怎样能去死呢?”

“是的,”我说道,“怎样?这我也不懂。一窍不通。”

我们站在她所住的病区前。大厅里没有人。在一张柳条椅上铺着一块色彩鲜艳的布单。“来!”伊莎贝尔突然说。

我犹豫了一会儿,但是此刻我对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会说声“不”,因而跟她走上楼梯。她头也不回地走进她的房间。我待在门口。她迅速地把两只金色的轻便鞋从她脚上抛出去,躺到了床上。“来!”她说道,“鲁道夫!”

我坐到她身边。我不想再让她失望,但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倘若有个护士或韦尼克走进来,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来!”伊莎贝尔说道。

我向后躺下去,她靠在我手臂上。“总算来了,”她喃喃地说,“鲁道夫。”几次深呼吸后她就睡着了。

房间里黑了下来。入夜后窗户隐去了颜色。我听着伊莎贝尔在呼吸,偶尔也听到从邻近房间里传来的低声细语。突然间,她动弹一下醒了过来。她把我推开。我发觉她的身体已经挺直。她屏住呼吸。“是我,”我说道,“是我,鲁道夫。”

“谁?”

“我,鲁道夫,我刚才待在你身边。”

“你在这里睡过觉?”

她的嗓音已经变了。声音高亢而且上气不接下气。“我在这儿待过。”我说道。

“走!”她低声地说,“马上走!”

我不知道她是否认出我。“灯在哪儿?”我问。

“没有灯!没有灯!走!走!”

我站起身,朝着门口摸去。“别害怕,伊莎贝尔。”我说道。

她在床上移动,仿佛想把被子拖来盖在身上。“走呀!”她用那变了调的高音细声地说,“否则她会看到你,拉尔夫!快!”

我在自己身后砰的一声把门带上,走下楼梯。楼下坐着那个守夜的护士。她知道我是准许看望伊莎贝尔的。“她安静吗?”她问道。

我点点头,穿过花园向健康人出入的大门走去。这又是什么呢?我想。拉尔夫,指的是谁呢?她从来还没有这样称呼过我。她要我别让人看见,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经常晚上待在她房间里。

我朝城里走去。爱情,我想,我猛然又想起那些言过其实的套话。我感觉到一种几乎难以忍受的渴望,一种遥远的恐惧以及像出逃之类的事,我越走越快,迎着城市,披着城市的灯光,带着它的热、它的庸俗、它的苦难、它的平淡无奇,以及它对秘密和混乱合理的遗弃,无论人们给混乱安个什么名称。

夜里,我被许多声音闹醒。我打开窗户,看见克诺普夫上士被人弄进屋里。这情况至今还没有发生过,以往,即使烈酒从他眼睛里淌下来,他总是靠着自己的力气回到家里。此时他大声呻吟。四周围有几扇窗户亮了。

“该死的酒鬼!”一扇窗户里有人尖声叫道。这是寡妇科纳斯曼,她在那里埋伏着。她闲得发慌,是这条街的一个饶舌妇。我怀疑她早就在监视格奥尔格和莉萨。

“闭起您的狗嘴!”一个不知名的英雄从街道的黑暗处回答。

我不知道他是否认识科纳斯曼寡妇。无论如何,在默默地愤怒了一秒钟之后,一瓢骂人的脏水浇在那个人,浇在克诺普夫的身上,浇在城市、国家和人类的风俗道德上,以至整条街发出回响。寡妇终于沉默无语。最后她叫道,她将报告兴登堡、主教、警察局和那位无名英雄的雇主。“闭住您的狗嘴,您这叫人讨厌的泼妇!”这男子回敬说,他在黑暗的掩护下,似乎显示出非凡的抵抗能力,“克诺普夫先生得了重病。您要是病了才好呢!”

寡妇立即狂怒起来,这次以双倍的力量,谁都意想不到会如此发作。她试图从窗子里用手电筒把那捣蛋鬼照出来。可是手电的光太弱。“我知道您是谁!”她大声地叫骂,“您是海因里希·布吕格曼!您侮辱无依无靠的寡妇要坐牢的,您这凶手!您的母亲已经……”

我没继续听下去。这寡妇的观众可不少。几乎各家的窗户都打开了。吼叫声和掌声传了出来。我走下楼去。

克诺普夫刚刚被拖进来。他脸色苍白,有人把水浇在他脸上,他那尼采式的胡须湿淋淋地贴在双唇上。突然,他大叫一声挣脱开,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几步,令人意外地朝着方尖碑扑过去。他像只青蛙用四肢围抱着黑色方尖碑,把身子紧贴在这块花岗岩上号叫起来。

我环顾四周。穿着紫色睡衣的格奥尔格站在我身后,后面是没有牙齿的克罗尔老太太,她穿着一条蓝色睡裙,头发里还夹着卷发器,再后面是海因里希,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穿着睡衣,没戴钢盔,也没别勋章。可无论如何,睡衣是条纹状的,呈普鲁士的黑白颜色。

“发生了什么事?”格奥尔格问道,“发酒疯?又来一次?”

克诺普夫像这样发酒疯已经有过好几次。他胡说自己看见白象从墙里出来,飞船从钥匙孔里驶过。“还有更糟糕的。”刚才顶撞过科纳斯曼寡妇的男子说道。他真的是海因里希·布吕格曼,是个暖气设备安装工。“他以为肝脏和肾脏都裂开了。”

“为什么你们把他拖到这里来,不送到玛利亚医院去?”

“他不愿意去医院。”

克诺普夫的家属来了。走在前面的是克诺普夫太太,三个女儿跟在她后面,四个人头发蓬乱,睡眼惺忪,她们给吓住了。克诺普夫又一次发作,号叫着。

“你们给医生打过电话吗?”格奥尔格问道。

“还没有。我们把他弄到这里来,忙得不可开交。他想跳到河里去。”

克诺普夫家的四个女人围着那上士,一片苦苦的哀怨声。海因里希同样朝他那里走去,并试图以男子汉、伙伴、士兵和德国人的身份劝说他放开黑色方尖碑去睡觉,何况此刻黑色方尖碑在克诺普夫重压下摇动起来。海因里希解释说,克诺普夫这样摇动方尖碑不仅危险,而且一旦它出了事情,公司反而要克诺普夫承担责任。这方尖碑是块贵重的、磨得精光的瑞典花岗岩,它若倒下来,必定会碰坏的。

克诺普夫没听懂他的话,他像一匹见到鬼神的马,睁大眼睛在嘶叫。我听到格奥尔格在办公室给医生挂电话。莉萨穿着一件用有些褶子的白缎缝制的晚礼服走到院子里来。她身体健康,散发出和兰芹酒的味道。“格尔达衷心问候你,”她对我说,“她要你打个电话给她。”

这时,一对情人从十字架碑的后面跑出来。维尔克穿着睡衣和雨衣出现了,跟在他后面的是第二个自由思想家库尔特·巴赫,他穿着一件带有俄国式短外套和腰带的黑色长睡衣。克诺普夫继续在号叫。

幸好这里离医院不远。医生很快就来了。有人迅速地把情况告诉他,依然无法叫克诺普夫松开方尖碑。因此他的伙伴们只得扒下他的裤子,他那瘦窄的屁股露了出来。参加过战争、对于更困难处境也习以为常的医生,用棉花球蘸蘸酒精擦擦克诺普夫的屁股,递给格奥尔格一支小手电筒,对着克诺普夫被照亮的屁股打了一针。克诺普夫把头转过一半看看,放了个响屁,从黑色方尖碑上滑下来。医生往后一跳,仿佛克诺普夫一枪打中了他。

陪伴克诺普夫的人把他扶起来。他还用两只手牢牢地抓住方尖碑的底部,但是他的反抗彻底崩溃了。我明白他是出于害怕而向方尖碑冲去的,他曾在这儿度过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刻,肾脏没有绞痛过。

人们把克诺普夫弄到屋内。“这事情可以意料到的,”格奥尔格对布吕格曼说,“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布吕格曼摇摇头。“不知道。他刚刚与明斯特来的一个男子打赌赢了。他猜对了一瓶酒出自Spatenbräu ,另一瓶出自布卢默饭店,酒是明斯特来的那男子从汽车里取出来的。当时我是公证人。正当明斯特来的那个男子抽出他的皮夹时,克诺普夫突然脸色苍白,开始冒汗。紧接着他就躺在地上,身体蜷缩,一边呕吐一边号叫起来。其他的情况您已经看到了。您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在混乱之中,明斯特那家伙悄悄地溜走,没有付赌注。没有人认识他,我们在忙乱中也没有注意这家伙的汽车号码。”

“实在可怕。”格奥尔格说道。

“人们可能有不同的看法。我想说是命运。”

“命运,”我说道,“您若想反抗您的命运,布吕格曼先生,那么您别从哈肯大街回去。科纳斯曼寡妇一只手里拿着借来的一支强光手电筒,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啤酒瓶作为武器,在那里监视来往的行人。莉萨,是吗?”

莉萨快活地点点头。“那啤酒瓶装满酒。若是这瓶啤酒碰到您的脑袋碎了,您立即可以清凉一些。”

“真该死!”布吕格曼说道,“我在这儿怎样出去?这是条死胡同吗?”

“幸好不是,”我回答,“您可以从后面绕道经过花园转到忠诚大街。我劝您立即动身,天很快就要亮的。”

布吕格曼走开了。海因里希·克罗尔检查完方尖碑的损坏情况,也同样离开。“人不过如此。”维尔克泛泛而谈,朝上对着克诺普夫的窗户,对着布吕格曼蹑手蹑脚经过的花园那边点点头,又登上楼梯朝他的工场走去。这一夜他似乎在那儿睡了一大觉,而没干活。

“您又用鲜花表演招魂吗?”我问。

“不,但是我订了这方面的书。”

克罗尔太太突然发现她把自己的假牙忘了,她早就悄悄走了。库尔特·巴赫锐利的眼睛瞟着莉萨袒露的褐色肩膀,但对方没有反应,于是又把视线移开。

“这老头死了?”莉萨问道。

“大概是的,”格奥尔格回答,“他老早没死,倒是个奇迹。”

医生从克诺普夫家里出来。“怎样了?”格奥尔格问道。

“肝脏。他的寿数早就到了。我想他这一次活不成了。一切都坏了。一两天后就完了。”

克诺普夫太太走出来。“一滴酒精也不能给!”医生对她说,“您检查过他的卧室吗?”

“检查过,大夫先生。我的几个女儿和我都检查过。我们发现这鬼东西还有两瓶。在这儿!”

她拿来两瓶酒,揭开软木塞,要把酒倒掉。

“住手,”我喊道,“这样做没必要。关键在于克诺普夫弄不到酒,大夫,是吗?”

“当然啰!”

一股上等烈酒的浓郁香味散发开来。“酒放在家里我该怎么办?”克诺普夫太太诉苦说,“无论藏在哪里,他都能找到。他真像猎狗。”

“我们可以给您分忧。”

克诺普夫太太递给医生和我每人一瓶酒。医生对我投来一瞥。“造成一个人堕落的东西,对于另一个人来说却像是夜莺。”他说着走开。

克诺普夫太太在身后把门关上。只有莉萨、格奥尔格和我仍然站在外面。“医生认为他会死,是吗?”莉萨问道。

格奥尔格点点头。他那紫色的睡衣在深夜里呈现黑色。莉萨打了个寒战,站着不动。“再见。”我说,让他们单独留在这儿。

我从楼上观察科纳斯曼寡妇,看见她的身影,她在自己屋前巡逻。过一会儿我听见楼下的门轻轻关上的响声。我凝望夜空,想着克诺普夫,然后想到伊莎贝尔。正当我困倦欲睡时,我看见科纳斯曼寡妇穿过街道。她大概以为布吕格曼躲了起来,想在我们院子里找到他。在我前面的窗口,我用来吓唬克诺普夫的那根旧水管依然放着。如今我几乎有些懊悔,但我随后望见院子里移动的光束,便无法克制自己。我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去,对着水管低声地说:“谁在这儿扰乱我?”而且又叹了一口气。科纳斯曼寡妇呆若木鸡站住不动。随后光束发狂似的抖动着照到院子和墓碑那边。“愿上帝也怜悯你的灵魂。”我低声地说。我原想说话时用布吕格曼的口音,可我抑制着自己——即使科纳斯曼发现是怎么回事,她对我直到目前为止所说的话,是无可奈何的。

她并没发现。她蹑手蹑脚顺着围墙走到街上,飞快地朝她屋门走去。我还听到她还打了个嗝,随后一切沉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