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围在大钟旁边,像是聚集在一起的蜂群,等待着各自的约会对象。有些人可能只会约会一次,有些人则天天来这里约会。男人等待着他们的女孩;女孩们等待着她们的男人。
大部分人青春洋溢。偶有一两个成熟一些的,但大多数还是青涩十足,浑身都散发着青春的光芒。当你年轻的时候,这是你唯一等在大钟旁边的时刻,八点左右,为了你的约会。但你再长大一点,这事就显得太过孤独了。但是,你正年轻,每个你等待的时间都算得上是平安夜,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天而降一个大包裹等着你去拆。就算里边装着的不是你想要的东西,也无关紧要:因为明天晚上又会是平安夜,又会有一个大包裹从天而降等着你拆。可是,当包裹再也不来了,圣诞树上的装饰灯也熄灭了的时候,突然间,你意识到,你已经老了。
大钟在卡尔顿酒店的大厅里,那是整个镇上的约会胜地。或是约定俗成,或是为了便利。每个人都在那里约见其他人。无论你要去哪里,你总是会从那里出发。
姑娘们漂亮极了,小伙子们也干净清爽。有些女孩子坐着等人,不过更多的人站着,因为那里没有足够多的座位。偶尔,她们遇到了认识的人,即使并不赶赴同一场约,也两个人挤在一张椅子上,一个坐着,另一个就倚着扶手。男孩子嘛,当然全都站着。脾气秉性不一,等待的姿势也各不相同:焦躁不安的、质疑不信的、没有定心丸的,他们走走去去,有时走到入口去探头看看;有时又踱回来,比对自己手表与大钟的时间。脚步不停地来回,手指也不停地敲打。(“她说她会来这儿是认真的吗?还是只想晾着我?”)那些耐心的、自信又沉稳的人站在那里倒是很轻松,不会不停地动来动去,也犯不着查看时间,他们看表只是想确保自己没有迟到。(“她会来这儿的。她说过她会来的。我信她。”)
有一个男孩子,是那群人中极特殊的一个存在,他信心十足,也毫不焦虑。他的肩膀斜靠在大厅边缘处的四方柱子上。在摆放着电子蜡烛的展架之下,他心平气和地翻阅着报纸。
他的样子像是她一定会来似的,甭管她是谁。两人对对方一定非常了解,彼此都已经进入了“陪伴”的最后阶段——就要订婚了,因而你再也不用担心什么外界的干扰。
他大概二十三岁的样子。相貌清秀,身材健壮,是块打橄榄球的好材料。看上去不是那么聪明,可能也没人会为了这点苛责他。不过整体来说,他非常迷人。是那种叔叔们想要雇他工作的男孩,是那种阿姨们想要让自己的女儿和他在卡尔顿酒店里的大钟下约会的男孩。他们可能还不知道玛丽·简在哪里,不过在他们还不认识她的时候,也用不着担心。
在“正确”的时候,他恰好从报纸上抬眼瞥了一眼,几乎是直觉起了什么作用一般。她刚进入口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她。
她来了。为他而来的人。负责他的人。
他马上卷起报纸丢在一旁,举起手脱下帽子,脸上漾开巨大的笑容。这个时候,她还没离开旋转门,两人之间还隔着玻璃。
旋转门在她身后又转了一格,是空着的,接着一个男人在下一个格子转过来时走了进来。离她如此之近,你几乎就要觉得他是尾随她进来的。如果非得那么想的话。不过,毕竟每分每秒都有人通过那扇旋转门来来往往。他只是恰巧跟在她身后进来,仅此而已。
他从后边飞速地瞥了她一眼,接着就去了别的地方,走向了文具柜台那边,开始如饥似渴地寻找着一本杂志。他不仅仅是问一个书名,而是仔细翻阅着,将整本杂志都看一遍才拿起下一本。看上去他是个十足勤勉的杂志买家。
与此同时,她也到了等待她的男孩身边。或者不如说是,他们各自走了一半距离,在大厅的中央碰面了。
每个方才还美丽动人的女孩,此刻都变得平淡无奇。她好像一束从天而降的光亮,而其他姑娘则变成了雾蒙蒙的煤油灯。她乌黑的头发一直落到肩膀处,上边卡了一朵栀子花。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实际上是蓝色的——那颜色太浅了,所以看上去像是灰色。她非常年轻,十八岁,当然也有可能是十七岁。
他们的对话毫无新颖之处。但是语调是如此的快活,因为夹着些许对整晚的期许,从而变得十分耀眼。
“你好。”
“你好。”
“我迟了吗?”她没想要得到一个回答,不等任何人就快步走起来。这明显只是在寒暄,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你买到票了吗?”
“是的。他们正在售票处替我拿着呢。”
“好的,那你又在等什么呢?”她愉快地催促道,“来吧,我们走。”然后挽上了他的胳膊。
他们一起走向入口处,穿过了那扇旋转门。
那个在角落里看杂志的男人仍旧非常努力地组织着自己的思绪,他举起一本在脸前,仿佛在试图判断纸张的好坏。
门在他们身后转了一圈,空了。
终于,他决定什么杂志都不买了。他离开文具柜台,自行从旋转门那里走了出去。服务员无声地对他诅咒了一番,才重新整理好他翻乱的展柜。
他们刚叫了一辆出租车,开走了。
他坐进了下一辆排队等待的车里。
他的车也开走了。在拐弯处,他的车奔向了和他们一样的方向。不过,所有车都必须得那样开,那是条单行道。
几分钟后,他们的车开出六七个路口,停在了剧院门口。他们的车开走了,另一辆出租车马上就到了,一辆接着一辆;不过乘坐出租车前往剧院的人总是数之不尽的。
男孩排队拿到了他的门票,又走回到她身边,他们一同进去。队伍里的下一个人拿到了他的票;下一个人拿到了她的。接着一个男人走过来只想要买一张站票。
“我能给你一张十排的单人票,位置绝佳。”售票员建议道,“这可是最后一刻才多出来的退票。”
“我只想站在后边,”男人十分粗鲁地说道,“你介意吗?”
售票员看向他,对他的粗鲁表示十分惊讶,他脸色苍白,毫无感激之意。售票员耸耸肩,还是卖给了他站票。男人也走了进去。
场次中间,男孩和女孩出来走到了大厅里,不过几乎所有观众都走了出来;大厅里人潮涌动,不管你转向何方,面对你的都是一张陌生的脸。
十一点半的时候,他们离开剧院,前往了一家带舞池的中餐馆。是个山寨的中餐馆。服务员是中国人,食物也是“中国”菜——中国人从来没听说过,但美国人认为是中餐的东西。但是乐队正在演奏《泽西岛的舞动》,而吧台里最热销的酒精看来应该是马丁尼,投资这家店的人叫戈尔德贝格。
顺便一提,灯光暗得要命,几乎像是熄灭了一般。只有一丁点蓝色和红色的光线,将里里外外浸染成暮色。这全都是为了制造一种邪魅的“氛围”,对于任何不到二十岁的人来讲,这些都是无比浪漫的,还有些清纯无辜。这个地方看上去就像披着狼皮的羊。根据夜场经验,这地方算是在冰淇淋小贩和成人酒吧、汽车旅馆之间的一个过渡地带。
他们出现在靠墙的一个小小桌位里,面对面坐着,根本看不到有谁走进来站在吧台前。不过就算他们能看到,他们也懒得看。
一个男人走进来站在吧台前,点了一杯马丁尼,他只是付了钱,却没有喝上一口。不过他也没有四处转来转去盯着谁看,他一直背朝着房间,所以又有谁能注意到他没喝上一口酒呢?
他们起身去跳舞,那个男孩和女孩。
他们的点的东西端了上来。
他们坐下来吃着炒米、炒面和芙蓉蛋,还有一些他们根本不知道名字的东西。
他们又站起来,去多舞了几曲。
他们又坐下来继续吃着炒面、炒米和芙蓉蛋。非常开心。
隔壁桌位里的四个人起身离开了。
喝着马丁尼的男人转身去叫了领班。
“我想点些晚餐,”他说,“我能坐在那里吗?那个地方,在那边。”
“那是四人位,先生。我可以领你去单人位,就在舞池边缘,视野极佳——”
“我就想坐在那里。”男人坚定地说,“我会付四位的餐位费的。”他往他手里塞了点东西。
“好的,先生。”领班不情愿地说道。
他走过去,背对着他们坐下来,并点了晚餐。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食物。
“……我喜欢那个部分:就是她转向他,说——”
“天哪,那幕可真是棒极了,是不是?你觉得两个人结婚以后还能保持热恋状态吗?”
“我不知道。我家里可没有热恋状态的夫妻。”
“我家里也没有。我哥哥已经结婚五年了,可是我从没见过他像那样子对待德洛丽丝。德洛丽丝是他老婆。”
“我猜那只是为了舞台编出来的,好让剧情更加有趣。”
服务员端上了他的晚餐,他仍旧安静地坐着,开始吃起来。
“……比起查理·尼克森,我当然更喜欢你!我和你约会次数比较多,对不对?”
“是吗?好吧,在两周前贝蒂的聚会上,我数了数你跟他跳了多少次舞。十次里,你跟他跳六次,只有四次——”
“好吧我乐意!现在,你是在怪我咯。就因为你不知道怎么跳伦巴,所以我就应该坐在椅子上对所有过来邀约我的人说‘不要’吗——”
这顿晚餐花了他一块五,他的行为让这顿饭看起来并不值这么多钱。
这家饭店在二层,他开始往楼下走去,接着又在中间的位置上停下来,蹲下身去系鞋带。他的鞋带并没有散开,不过他先自己解开,然后又把它们重新系起来。这时,他们正站在马路边打出租车。
他们叫到一辆,乘车离开。
一两分钟后,他也叫到一辆,乘车离开。
两辆出租车奔向相同的方向。
他们的车停在了一家大房子外边,是距离市中心有段距离的住宅区。两人下车后消失在入口的阴影之中。
他的车则停在了三四所房子之外,没有人下车。
接着是等待,十分漫长的等待。有十到十五分钟那么长。门廊的灯还没有亮起,什么都没发生,什么也看不见。要不是第一辆出租车,也就是他们的那辆车,停在路边,你甚至都分辨不出他们就在那里。
然后,其中一个人走回了车子,这次只有男孩自己。随着车门开上又合上的瞬间,橙红色的光一闪而过。
第一辆车继续往前开。
第二辆跟了上去。
“现在开得近些。”它的乘客指挥道。好像这才是真正重要的部分。
领头的出租车向北边开了十个路口,向东边开了八个,接着又朝北,等过红绿灯之后,只再开了半个街区。
最终,它停在了一栋公寓楼前面,从大街东侧的角落数起第三座。
车里的男孩下了车,付了钱。他走进大楼里。
男人在角落里下了车,他也付了钱,开始往大街相反的一侧走去。他在街道的西边,十分仔细地观察着大楼的窗户。
只有一扇窗里的灯亮着。在四层,大楼的右手边。
他穿过马路,只身走进了入口的通道。
他只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看了看附在信箱上边的名片。谨慎地逐一比对,入口右手边的第四个,上边写着:
4-H莫里西,Wm,C
他转身走到外面,快速离开。如此而已。
隔夜。
那个男人现在有个同伴。是门卫。他们俩都在那栋大楼的地下室入口处徘徊着——距主入口不过几码远。地下室的入口是嵌入式的,建造得比旁边的马路稍微低一点,水泥砌好的三四节台阶通向内部。这里提供了一个绝佳的隐身之地,可以监视着路面和大楼主入口的动静。顶上本来有一个电灯泡,可以照亮他们的路。不过这个灯泡要么是坏了,要么就是有人在插座上故意动了手脚,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亮过了。
男人的同伴身上有股廉价威士忌和陈旧衣服的味道,尽管什么都看不到——他身上的气味还是泄露了他的身份。他比那个男人还要坐立不安一点。他点了一支烟。男人一手拍下他的烟,一脚踢到了地上。他的同伴弯下腰去,确认了烟的位置,捡起来放回了口袋里,就好像以前他也这么捡过烟似的。
“如果他坐着出租车来呢?”他声音沙哑地低语。
“他只有和女孩一起的时候才坐出租车,他昨天晚上和一个女孩出去约会,今晚他不会和女孩约会了,他只有一个女朋友。”
“如果他抓到了我呢?”
“那就痛击他的肚子。”男人冷笑道,“让他痛苦不已,这样他就不会追着你跑了。你不是说你原来是个拳击手吗,你能对付的。”
“好的,我当然能。我会把他卷成法国脆饼。”
“现在嘛,要确保你拿到他的钱包。”
“我可不是个新手了。只不过,这是我第一次为别人干这事。这是唯一的区别。”
公交车短暂停留的时候,有微弱的光束扫到角落里,接着车子又沿着侧面的街道向前开去,正好是分岔口。有三个人在这一站下了车,分别向着不同的方向走去。一个是女孩,剩下两个则是男人。
“看到那个敞着松软大衣的人了吗?”男人教导道,“那就是你的目标。”
“这不管用啊。”他的同伴紧张地说,“女孩子是走另一个方向了,但这个家伙跟在他身后和他走同一边啊。他在场的话,我动不了手,他会插手来帮他的——”
“三分之二的机会是对我们有利的。”男人说,和他一样紧张,“他有可能会转进先前的两所房子里。如果他没有,那么我们就推到明天晚上。”
陌生的男人路过了第一幢房子。
“百分之五十了,现在。”男人在门口喘息道。
陌生人转身,走进了第二幢房子里。莫里西一个人留在了路上,正在朝着他的房子,也就是第三幢走去。
男人呼出了一大口气,“可以了。”他推了他的同伴一把,让他向前迈了三小步,“在他开门前就下手。”
就在莫里西刚刚踏进门廊里漏出来的光线里时,一个身着破旧的、脚步笨重的人上前同他搭讪,低声对他抱怨着什么。
莫里西半只手伸进他的钱包,准备拿点什么出来给这个男人。可是马上,他转变了主意。“不——还是算了。”他咕咕哝哝地说,“你不是什么好人,我光看着你就能知道。”
他转身打算进门去。
乞丐的手掌边缘向下,越过他的后背和脖子,朝着他的后脑勺重重来了一下,锋利得像是把切肉的刀。接着,趁着男孩摇摇晃晃失去平衡之际,他晃身向前,曲起膝盖对着他的肚子又来了一下。男孩喉咙里发出了一阵痛苦破碎的呻吟,崩溃到跪在了地上。这时乞丐灵活的手像一把铁锹一样铲走了他装在后边口袋里的钱包,空留下他瘫在地上。他转过身飞也似的逃走了,消失在了公交车刚刚停留的那个低一点的角落里。
等在地下室入口的男人此时跳了出来,宛若巧合一般,他跑向了莫里西,热心地弯下腰去。
“发生了什么?他对你做了什么?”
莫里西无助地躺在那里,双手捂着他的胃,一阵恶心。他意识尚在,只是没办法自己站起来。
“拦住他——抢了我的钱包——”他喘息地说。
男人马上追逐了起来。他转过了街角,视线里空无一人。他又继续朝着那个方向跑了一个街区,转弯,跑到了相邻的街道上。突然,他潜进一个地下室的入口里,和他方才等待的那个入口极为相似,好像他早就知道这里会有什么人。里边确实有个人。
“好了,给我钱包。”他的呼吸声很重。
“在这儿。别忘了我剩下的东西。”
“这是你剩下的十块钱。”男人从自己的钱包里掏钱来,而不是从被偷的钱包里。“现在,你自己走吧。不要再出现了。”他推了他一把,想要赶他走。
他一直等到门廊里只有他一个人为止。然后他揪了揪自己的领带,好让它变得乱糟糟;对着墙面狠命搓了搓手掌,好让双手变得脏兮兮;又用手指沾了沾泥土,往自己脸颊和肩膀处的衣服蹭了蹭。
几分钟后当他跑进莫里西的视线里时,他又拍打了几下他的帽子,就好像帽子刚刚被扔了出去,他不得不从地上捡起来似的。
此时,莫里西艰难地倚着墙壁站了起来。他站着,双手撑着墙面。脑袋垂在胳膊之间,低下头看着地面。
“他跑了?”他虚弱地问。
“我在转角处抓住了他,可是没能控制住。我还想把他扭倒在地上,但他还是逃走了。不过我让他留下了钱包。在这儿。”他动作浮夸地拍拍肩膀上的灰尘,又轻柔地摸摸下巴,似是为了看看牙齿有没有被打掉。
“刚刚我整个人都不好了。”男孩悲伤地说,“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帮我。”他拿过钱包,匆匆查看了一下里边的东西。
“他有拿走什么吗?”
“没有,全都在这了。反正我里边只有七美元。”
“现在感觉好点了吗?”男人热心地问。
“噢是的,我想还好。不过胃里边还是有点不舒服。天哪,太感谢了,你这样帮我——”
“每个人都会这么做的。”男人不在意地说,“我总不能站在原地就看着吧,是不是?真开心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好在。”
“当你需要警察的时候,他们永远都不在。”莫里西说。
“是啊,当你需要警察的时候,他们永远都不在。”男人同意道,“你确定你感觉还好?你腮帮子还是有些发白,要不要去趟药店让他们给你看看?”
“不用了,会好的。”
“那想喝一杯吗?能让你清醒一点。我曾经就是那么做的。”他四下里打量着街道,眼神含糊,像是在寻找他们可以进去的酒吧。
“就是肿了点儿。”男孩颇有兴致地说,“没什么大碍。我知道沿着这条路下去有个地方非常不错。”他对他的新朋友伸出了手,“我叫比尔·莫里西。”
男人握上去,摇了摇,“我叫杰克·芒森。”
芒森走进酒吧,点了一杯马丁尼就结了账。除去服务员外,这地方跟“中国”没一点关系,乐队正在演奏《泽西岛的舞动》,而老板的名字叫戈尔德贝格。
这次,芒森转了身子,面对整个房间,背对着吧台。他一直坚定地看着莫里西落座的桌位,直到他们的视线交汇——反正迟早也会碰上的。
莫里西飞快地看了第二眼并确认了一下,接着举起胳膊跟他打招呼。
芒森也抬起胳膊回应他。
莫里西又是点头又是挥手,想要叫他过来。
芒森拿起自己的酒杯,悠闲地漫步到那里。桌位整个映入眼帘时,和莫里西对坐着的女孩子也进入他的视线,是一个让其他女孩们都变得平平无奇的女孩。她长长的头发,乌黑发亮;她的眸子是灰色的,或者也可能是蓝色的……
“你好啊,杰克。”莫里斯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你在这做什么呢?就你一个人吗?”
女孩望向他。带着些许礼貌的致意,仅此而已。就像是应付朋友的同伴,她没有笑,不过也没有皱起眉头。
“你好,比尔。”他应道。自从他们的第三次会面后,他们就开始互称对方的名字了,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
“德鲁小姐,这是杰克·芒森,我的好朋友。”
他们聊了一会儿。
接着,“没跟谁一起来吗,杰克?来吧,坐下来。”莫里斯邀请道,“还有多余的位置。”
“多谢,但我不想打扰你们。”他看向女孩,想要得到她的允许。
“坐下吧。”她温和地说。
他坐了下来。
又一次,在卡尔顿酒店的大钟下。
现在,两个人肩并肩一起等着,他们是晚上约会的合作拍档。
“我的门票要给你多少钱?”莫里斯问道,“最好现在算算清楚,以免我忘掉了。”
“你的意思是趁钱还在你身上的时候?”芒森用胳膊肘拱了一下他。
两个人都笑了。
“给你。”
她带了另一个女孩子过来,这是他们的安排。
相比而言,她没有那么可爱,也没有那么精神气十足,不过任何人在她身边都会相形见绌,这姑娘本身还是十分漂亮的。
他们互相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成对出入。莫里西和马德琳·德鲁;芒森和菲利普小姐。
他们打了出租车前往剧院。
他们走出来。路边,在向外涌动的人潮中,他们形成一个暂时静止的岛屿。
“我们去‘竹子树林’吗?”马德琳建议道。
“当然,那是我们的老据点。”莫里西应和道。更多的是响应她,而不是其他两个人。
芒森先是和菲利普小姐共舞一曲。
接着音乐响起的时候,他们交换了舞伴。他与马德琳一起,而莫里西跟另一个女孩。
“你觉得哈莉特怎么样?”她问他。
他看着她,看啊看,只是看着她,静静微笑。
他们跳舞时就只说了这一句话。
她低声地哼起了调调,比呼吸还要轻,不是那么的响亮,几乎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然后,这曲舞结束了。
他一开始是和菲利普小姐共舞。接着音乐响起的时候,他们交换了舞伴。他和马德琳一起。
她抬眼看着他。
“为什么不说话,杰克?你整晚都没说一个字。你不是上周那个好伙伴了,也不是上上周那个你。”
“你倒是个不错的伙伴。”他有些讽刺地说。
“哈莉特觉得你不喜欢她!刚刚在剧院的卫生间里她告诉我,她不会再和我们一起出来玩了。你真该对她多用用心,杰克。她很受伤。”
“整个晚上我甚至都没想她一下。”他承认道。
她有些斥责地耸肩,“但你可是她的同伴!那么谁——?”话没说完她就住口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直直地望向她的眼睛里,深深地,深深地。
他们再没说什么了,谁也没有说话。
然后,这曲舞结束了。
这一次,只有莫里西一人等在卡尔顿酒店的大钟旁。已经很晚了。人群早已散去,他们已经误了演出。他有些坐立不安,走去入口处想要找找她,又一脸失望地走回来;过了一会儿,又走去入口处,然后又一脸苦相地走回来。他一直在看大钟,也一直在看他的手表。可那根本没什么用,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仅此而已。
这钟好像是这场约会的索命之钟,等到最后的指针到达终点时,约会就化成了魂魄。可单单是等在那里,这场约会也不能死而复生:它要活命得靠两个人。但你无论如何还是会等着,试图给它打上一针肾上激素。
他烟抽得很凶,抽光了他所有的烟后,接着他又买了一包,继续抽。这包只用了上包一半的时间就抽完了。
在他之前,成千上万的男人经历了他现在经历的事情。但那也不起什么作用,对于他来说,就是第一次,崭新的第一次,备受煎熬的第一次。
突然——那一连串的豹纹领和鲜绿大衣,出现在了旋转门的一扇里——她来了。
他原谅她了,一切都过去了。即使她还没有走到他面前,甚至还没张嘴说些什么,一切都没有关系了。
她是一个人走进来的。好吧,这是当然的,这已经是单独约会了。菲利普小姐有些难堪地退出了,这样,杰克也不得不退出了。
她的气场非常沉静,你甚至可以说她脸色苍白。和他打招呼的时候,她微微一笑,可是笑容马上就消失无踪。
“天哪,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她提不起精神气,“噢,我不知道——”她无精打采地说。然后说,“我不是来了嘛。”好像在说,你还想要什么?
他没继续追问。他不知从哪儿听说,女人们不像男人,她们有时会头疼。她们更变化无常,她们的脾气上上下下简直就像气压计。
他们找到位置时,幕帘已经升上去了。
“还喜欢吗?”在场次之间,他问道。
她没显示出什么喷薄的热情来,“还可以。”她不太热烈地说道。
演出结束了。“还是去‘竹子树林’?”他建议道,“怎么样?”
“不,今晚不去了‘竹子树林’了。”她说,“我不在状态。我想我还是直接回家比较好。”
“但是——”
她给了他个眼神,从中他嗅到了某些危险。于是他挥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回去的路上她只说了两个字,“谢谢。”然后还是“谢谢。”为了一支烟,还有他的打火机。
他们下车时,他在门廊处拉住了她。但是当他想要亲吻她的时候,她却轻轻地撇开了脑袋,去看看她的钥匙是不是还在,于是避开了他的嘴唇。你不能再伸长脖子去故意讨要一个吻,否则就全然失去了它的美丽,因为一切都应该是自然而然的。它必须落在你想好的那个位置上,否则就是被搞砸了。而他的吻就被搞砸了。
三个小时后,他最终还是抓住了她,“这是怎么回事?我做错了什么,马德琳?”
“你没做任何事,比尔。”她看着他。好像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今晚是他一直在她身边。她接着补充道:“相信我,那就是事实。”
“那么为什么——?你变了。”
她插进钥匙,好像这对她来说才是主要的部分。他伸手拉住了她的手,那只拿着钥匙的手,就那么握着,想要她再停留一会儿。
“人是会变的。”她意味深长地说。
她的手在他的手下面扭动,想要逃出来好拧拧钥匙。
“但是马德琳,马德琳——你是想要和我分手吗?你打算对我做什么?别这么离开我——给我个——”
她的手终于逃了出来,转动了钥匙,把门打开。“我能做什么呢?”她悲观地说,“说我爱你吗?”
“你不能吗?”他说,脸上一瞬间因害怕而变得面色惨白。
她摇摇头,幅度很小,速度缓慢。而那就是她的晚安了。
她关上了门,沮丧地爬上楼梯。
她先是冲进了她自己的卧室,卸掉她身上所有的衣服,就好像它们有千斤重,重到拖垮了她的身体。
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又转开了视线,好像为自己是“那种”女孩而感到羞耻一般。
她走去了大厅,也就是去了她的母亲房间的门前。她的母亲在她父亲睡觉以后常常留在客厅的一角看看书。
那里点着樱桃色的灯,母亲在读书。此刻,她的母亲看上去可能只有三十岁,而马德琳看上去却有三十二岁,或者是举止足足有三十二岁。
“嗨,”她呆滞地说,“我回来了。”
“演出怎么样?”母亲问道。
“还有演出吗?”她死气沉沉地应道。
母亲快速瞥了她一眼,表示什么都懂,随后闭上了嘴。
“呃,我已经打过招呼了,我要睡了。”
她转过身,往外走。
她停下,转回来,又走进来。
“呃,晚安。”她一顿一顿地说。
“晚安,亲爱的。”母亲像是预料到了。
她转过身,往外走。
她停下,转回来,又走进来。
“怎么了,亲爱的?”母亲耐心地问。
马德琳咂咂嘴,知道她只是在浪费两人的时间而已。她缓冲了一下,无论如何还是说出了她的话。
“没人打电话来是吧,我猜——有人打来吗?”
“有的,一个年轻小伙子。他没留下名字,只是问了一句‘马德琳在吗?’,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是谁,电话就挂了。”然后她又补充道,“应该是你认识的人,我猜。”
“是的,”马德琳同意道,“应该是我认识的人,我猜。”
她把手伸向自己心脏的位置,不过就连这个动作都还没有完成。突然间,她不再老态,也不再疲惫。她是个在圣诞节早晨醒来的小孩子,眼睛里神采奕奕,好像眸子后边的开关被打开了一样。“噢,是的。”她说,“我认识的人!是我认识的人!”
她莫名其妙地抓住母亲,热情地拥抱她、亲吻她,边这么做边咯咯地笑——笑声里还混了奇怪的哭腔。然后她转身飞奔出了房间,像是房间之外才是她的归属地似的。她跑下楼去了电话机那里,拨了一串数字。拨号盘迅速地转动,声音像是雨滴敲在水桶上。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
她说:“刚刚是你吗?”
“是的。”他说。
“噢,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
“我不想打电话给你的,”他说,“我试着不要去打。但是马德琳,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噢,杰克,我也控制不住我自己啦。统统都没用,没用的。整个晚上,所有事情都是那么的死气沉沉,可是现在,我听到的只有曲儿,一时间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曲儿。噢,杰克,我想,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我深深地坠入了爱河——”她可怜兮兮地祈求道,“杰克,你不会伤害我太深的,对吗?”
“卡尔顿酒店的大钟下。”他温柔地提议。
“好的,”她说,神志有些模糊,“喔,好的——没问题。你说什么时候都行,哪个晚上——从现在开始。”
她走下楼梯准备出门,发现父亲在书房里正跟什么人说着话。她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是个陌生人,父亲带回家的男人,可能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之类的。她经过走廊时只瞥了一眼,她从没见过那人。
她耸耸肩,并不在意这件事,她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
可是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在她到达门口,准备开门的时候拦下了她。母亲看起来非常惊恐,好吧,应该是因为什么事情受到了惊吓,或者是因为什么事情又惊又怕,十分紧张。
“他想见你,他想让你去里边。”
“我就要出门了。有个非常重要的约会。告诉他我回来时再去见他。”
“不行,是为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你最好现在就进去,马德。我保证过我会立马送你进去,就在你——”
其实她要不要让她进去,她自己也没想好。但是突然,父亲听到了她们的声音,于是出现在了书房的门口。
“马德琳,”他说,“请你过来。”他脸上全无笑意。
她走了进去。
母亲想要跟着她一起进去。
“你就别来了,亲爱的。”他坚持地说。门关上了,差点撞到她的鼻子。
另一个男人站了起来。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至少父亲一定觉得它很严重。他的脸色并不和善,还一直不停地捋着眉毛的同一个地方——就在眼睛上边,其实其他地方也需要捋捋。
“这是我的女儿,马德琳。这是警察,卡梅伦。”
天哪!是个警察!就这样被困在这里,因为这么个奇怪的人,她有些恼怒。他们应该只活在报纸的版面里,还是那些你从来都不会读的版面;而不是在你自己家的书房里——像个活生生的人。
“坐下,”父亲说道,“这很重要。”
父亲和卡梅伦互相看了看,似乎在问,你想问她吗?还是我来?
最终,还是她父亲问了出来,“你最近有认识什么新的朋友吗?”
她弓起了眉毛,眉头在额中间深深地纠缠着——那就是她的回答。
“这就是个很简单的问题,马德琳。别跟我们耍小把戏。这个问题非常非常非常严肃。”
警察把话又重新问了一遍,更加具体些:“你最近有认识什么你之前并不知道的,也不属于你朋友圈子里的人吗,德鲁小姐?”
一些东西让她有所警觉,她得否认。“没有。”她说。
“你确定吗,马德琳?”她父亲焦虑地继续问道,“在什么人家里,什么派对上,什么饭店里——?”
“通过别人认识的。”警察插嘴道,他伸开手,“像是,通过你的朋友介绍给你认识的,一个非常亲近的朋友或者是——”
她转过头去,恨不得像碾硬币一样碾在他身上。“噢,你也想跟我认识认识是吗?我走在街上的时候都会故意扔下我的手帕,然后等着被搭讪呢。”
他的脸色五彩斑斓,恨不能钻到椅子缝里。
“你今晚去见谁,马德琳?”他父亲问道,尽力安抚她。
这问题问出口之前,她就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一个不是通过介绍认识的人,”她说,“他是我的同桌,我的好些东西都放在他那里,他跟我道歉,于是我们就变熟了。”
警察浑身僵硬,向前倾着身体。她就爱这种场面。
“噢我还忘了说,我十五岁,他十六岁。我们都在念高中一年级。他的名字是比尔·莫里西。”说完她起身准备离开。
他们两个人踉跄了一下。她也爱这种场面。
她父亲看向警察,脸上全是问询。
“你最好告诉她,德鲁先生。”卡梅伦轻声说,“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告诉她。”
“告诉我什么?”她质疑道。
“马德琳,因为某个男人,你现在很危险——”
“什么男人?”
“呃,其实我们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她发出一阵响亮的嘲笑声,“如果你们都不知道他是谁,那你们是怎么知道他很危险的?好吧,是怎样的危险?噢,我猜又是普通绑架要赎金一类的把戏?要不是被绑架过一两次,你还真是一辈子都寂寂无名,像是被列在白式公司的名单里似的。”
“这可是危及生命的事情,德鲁小姐。”警察颇为耐心地说。
她的神态是佯装的惊慌模样,十分戏剧性:双臂环肩,向后退了一两步。“好吧,如果我瞥见有人从大帽檐底下盯着我,我会让你们知道的。”
“你不会认出他的,德鲁小姐。”
“就算我看到了他也认不出吗?说真的,警察先生——”
“马德琳——”她父亲准备开口,但是她已经打开了房门,把他的话全都抛之脑后。
她的母亲仍旧在门外徘徊,“亲爱的,他们想要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不肯跟我讲。”
但她不得不抑制住自己想要说什么的欲望。因为他们跟着她走到了书房门口,一起站在门口瞧着她的后背。她简单地对母亲摇摇脑袋,表示无话可说。或者是说,她恐怕对自己也没有把握可言。
只有当大门在她身后关上时,她才放任自己去做些什么反应。她迸发出一连串惊叫和大笑,乐得整个人都颤颤巍巍。这是她有生以来听过最好笑的事情了。
她捧腹大笑,都没办法给自己叫辆出租车。笑出的眼泪把妆容搞得一团糟。
整个路上她都狂笑不止,花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帮她把酒杯满上,“他们还说了什么?”他催促道。他和她一样享受这个笑料。这便是他身上美好的地方,总是能和你感同身受。当你乐得头晕目眩的时候,他和你一样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是如此的气急败坏,杯子里的香槟酒都被她洒出了一半。“他们坐在那儿,脸拉得这么长。”她的手比划到肚子的位置,声音刻意压低了,模仿男人的低音说,“‘你最近认识什么新的人吗,玛德?’老实讲,这和黑人说唱团里排在队伍后边的人说了一句严肃台词有什么区别。太好笑了。”
他点点头,嘴巴大喇喇地咧开,露出两排牙齿。肩膀上下一耸一耸的,像是正在经历什么心悸一般。
“‘你告诉她吧,警察先生。’‘不,还是你来告诉她,德鲁先生。’这些铺垫了七七八八之后,他们终于决定要告诉我他们想说的是什么了——”她的脸蛋藏在她伸展着的手指后边,因为狂喜而颤动着。“他们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儿!就算我和他面对面站着,我也认不出他。说真的,如果不是我爸爸完全失去了幽默感,就是——”
他完全沉浸在这个故事里,想要努力把这情绪延长一点,甚至显得有些愚蠢,“他们可能指的是我。毕竟你最近认识的人只有我。你最好小心点儿,说不定我会咬你一口。”他假意对她龇了龇牙,像条狗。
她想要的就是这样。于是她缩回脑袋,大声尖叫道:“噢,别逗我笑了。”她祈求道,“我肚子都痛了,可再也受不了啦。”
他在桌子的另一边,也缩回脑袋,跟着她一起放声大叫。
“杀了你。”他抓住她。
所有人都望向他们,羡艳地笑笑,仿佛体会得到他们的心情。
“对其他事情都毫不关心,”有个人说道,“我最爱看小情侣们像那样玩玩闹闹了,至少他们还可以无忧嬉笑。往后的日子里,头疼的时间可多了去啦。”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刚穿好晚上要赴约的衣服。
一瞬间,他丢下拿在手里的领带,好像刚刚被电流击中一般。他轻巧地走到衣柜的抽屉前边,拉开了中间那格。一把手枪赫然引入眼帘,马上又消失不见。他的手从后边的口袋里伸出来,空空如也。
他走向大门,压抑地问道:“哪位?”
“比尔·莫里西。”门的另一边传来一个简洁明了的回答。
他缓缓地呼气,发出一阵嘶嘶声。然后他拧了锁,打开房门。
莫里西走了进来。从刚进门,一直到经过长长的走廊,一直到最后走到他身边——站在屋子的中央,他的视线都牢牢地黏在他身上。一刻也没有离开过。
“不好意思,比尔。我正打算出门约会。”
“和我的女孩。”
一时间芒森没能回答上来。他尝试挂上一个浅浅的笑容,不过那纯粹是为了自己,可不是笑给莫里西看的。他不是对着莫里西笑的,不过就算是,他也不会接受的。“你确定要这么开门见山吗?”
莫里西的眼神坚定,毫无闪烁之意,“我确定。”
“我觉得你还不是很肯定。你刚刚说‘你要和我的女孩出去约会。’好吧,我确实是有个约会,但不是和你的女孩,这部分看来你没搞清楚。”
“我他妈的可是搞得清清楚楚。”莫里西说道,语气冷漠,“你要和马德琳·德鲁约会。如果你否认,你就是个骗子。”他用来修饰名词的形容词下流无比。
芒森轻轻地点点头,“我是要和马德琳·德鲁约会。”他说,“现在我们还是开门见山有一说一了,那‘你的女孩’这个部分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沉默片刻,他说,“还有你来这儿是想干什么?”
“我要一拳打在你的脸上。”
“好吧,比尔。”芒森温和地说,“好的,来啊。如果这样你就能赢回她。”他又漾起那样的笑容,为了他自己的笑容。
“这样可能并不能赢回她,”莫里西说,顽劣地挤了挤眼睛,“但至少会让我比现在爽一点。”他向后退到门口那边,手背在身后摸索到了钥匙,随即锁上门,拔出钥匙放进了自己口袋里。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芒森,牙齿露在外边,掬起的却不是一个笑容。
“举起手做好准备。”他催促道,脸上是假意的和善。不过龇着的牙齿可能大大折损了这份亲切。
“别搞得这么一本正经。”芒森讽刺地说道,“要是想打翻我,就来啊,举什么手。”
他果真一动不动,不打算自卫,也没有躲避的意思。他站在那里,胳膊肘撑在梳妆台上边,半倚着身体。
莫里西勃然大怒,脸色发白。他的大衣顺着身体滑落到地上,像是褪掉的蛇皮。“你觉得你能从我身边把她带走吗?我告诉你!休想!”
芒森轻轻摇了摇脑袋,好像非常同情他,“你个蠢货。”他轻柔地说,“你不能把任何人从别人身边带走,除非是他们自己想离开。这你还不知道吗?”
莫里西向前踱了两三步,愤怒地摇晃着身子。他一拳打到了他的脸上,可是因为他身后有桌子撑着,所以他只是向后翻了过去,瘫在那里。
“你个懦夫!快起来!”
“噢,别在乎什么礼义廉耻了。”芒森虚弱地说,“你不需要来那一套虚的,放马过来啊。”
愤怒席卷了莫里西的理智,他走过去,一把将他拽起来,一拳下去,他被击倒在地,可是因为用力太猛,他自己也有些摇摇晃晃。然后他直起身子,准备进行第三次的暴打。可是,对面的人什么都没做,什么反抗都没有。而这不作为彻底让他没了力气。他蹒跚着,茫然地站在那里。
蓦地,他的脸色变了。他猛地击了下掌,又展开手,把脸藏在手掌后边,好像并不想让另一个人看到他的窘态似的。“我的拳头又有什么用呢?”他窒息般地呜咽道,“也不会赢回她的!而我也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
他好像看不清一样摸索着大门,找到以后倚在上边休息了片刻,他呆滞无神、沮丧不已、又精疲力尽。他掏出钥匙,开了锁,扬长而去,空留下身后敞开的大门。
他踉跄地往大厅走,消失在了芒森的视线里。在他身后的,是一阵被极力压抑的咳嗽声,或者也可能是一个男人破碎的啜泣。
芒森痛苦地站起来。他拿出手帕,把它浸湿,捂在了他脸上流血的地方。脸上的伤口太多,他不得不一直摆弄着手帕。但他仍然笑着,即使这笑意颇为扭曲,但还是漾起了独属于他的笑容。
他走向门口,脚步有些不稳,然后合上了大门。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一把将它扔进原来的抽屉里。他刚刚一直拿着枪,有大把的机会能把莫里西射成筛子,可是他不想那么做,一开始他就没有那样的意图。
他仍旧面带笑意。
此时此刻独自等在卡尔顿酒店大钟底下的人,是她。不管别的女孩子等过人没有,至少对她来说,等待还是头一遭。她生命中出现的男人总是早早地等在那里,远远早于她。
可是现在,等待的人是她。
她坐在椅子上,每个进来的人都看她一眼。可是那个唯一她会看上一眼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如果她等的是别的什么人,她早就起身扬长而去了。可是,如果她真等的是别的什么人的话,她一开始就不会来这里。
她想离开了——可是她走不了。她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无法脱身。好像有绳子把她绑在了椅子上似的。那首情歌是怎么唱的来着,“爱的囚徒”,说的就是她。
终于她还是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再也无法忍受四周向她抛来的媚眼,还有那些故意在她周围晃动的身姿,还有暗流涌动的坏主意。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我不行吗?我不会这么对待你的。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展示一下吧。不能让我来代替他来跟你约会吗,管他是谁呢?”她走到另一边去,在厚重的长笛队伍中避避风头。这样他们就不能太过容易地看到她了,要是他们想接近她,非得径直走到队伍来,像个巨大的花柱才行。
她打开小粉盒,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可不像是一张会站起来躲到这里的脸蛋。若是换了别人,她定会觉得恼羞成怒,连同那骄傲的自尊心都被践踏了个遍。可是她现在只是觉得惶惶不安,好像有什么不祥的预感。比起愤懑,更多的却是担忧。这统统都是因为他。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他要离开我吗?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吗?噢!我肯定还能再见他一面的!他一定会赶来的!”
尽管她一直不停地对自己说“等的时间够长了。我不会再等他一分钟了。我现在就要离开这儿”,可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知道自己还会在这呆上一个小时,像现在这样等待。就算到了午夜,人去厅空、霓虹熄灭,她还是会在这里等下去。
情难自抑。有些东西比她强大千倍百倍。那便是爱情。
突然,一个门童大喊道:“德鲁小姐!有人找德鲁小姐!”
她跑着,一路穿过大厅到门童身前,她的速度是那么的快,像是一发从长笛队伍里射出的子弹。
“是什么?什么?”
“有个电话找你。你可以在三号电话亭接听,就在那里。”
她竭尽全力地克制自己,才没能让自己飞一般奔向电话亭。她的希望连同恐惧一起跑了起来,只是脚步还没能跟上。
她拿起听筒,可是太快了没抓稳,只好又重新握回手里。
接着是他带着悔意的声音,“我让你在那里等了那么久……你能原谅我吗?我实在是没办法,我已经尽力了——”
“没关系,一切都好——只是,发生了什么?”她断断续续地说。
“有人给了我点教训。”
她倒吸一口凉气,“你还好吗?你——?”
“仅仅是一次交流而已。你的朋友对我表达了他的敬意。”
“是比尔·莫里西。”她立马说道。
他只是笑了一下表示肯定,没有正面回答。
她又一次倒吸了一口气,这次夹杂着怒意,“这倒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儿。我和他之间完了。你感觉很糟糕吗?你——”
“我想我能打辆出租车过去,不过我看上去不是很好看,到处都是绷带创可贴。我不确定你想要在公共场合被看到和这样的我在一起。”
“你在哪里?”
“在我家。”
“但是你确定你还好吗?”她继续说,“你确定你一切正常?伤得不严重?”
“我真不喜欢打这样子的电话。当然了,除非——你想过来吗?”
她犹豫了。不管她是不是有所迟疑,他也只给了她不过片刻时间,然后替她作了回答。
“不,当然不想。我了解。我就不应该那样子问,对吗?”
这话反倒让她做了决定,“我会过去的。”她坚定地说道,“你住在哪里?你从来都没跟我讲过你家在哪。”
现在不情不愿的人反而换成了他,而不是她。“我不希望你做任何违背你——”
“杰克,”她说,“你还不明白吗?我爱你。我想过去。”
门向里轻轻晃着,他把手放在门把上。矩形门框将他们紧紧相拥的身体框成一幅画,一边,灯光勾勒出他们金色的身形;而另一边,影子却将他们的身形浸染成了蓝色。
他们不情愿地分开,他紧环着她的手臂也随之坠落。
“现在你看到了吧?你离开的时候会和来的时候一样毫发无损。”
“你确定吗,”她低语道,“我想离开?”
“明天总会来的。”
“可现在是今天晚上。”
“别在意这些细节,明天总会来的。明天,是五月三十一日。”
“一个女孩儿若是不喜欢你,她会厌恶你不能再绅士一点儿;可一个女孩儿若是喜欢你,她会讨厌你——绅士过了头。”
“玛德,”他说,拥她入怀,“我不想为了什么虚假的借口留你在这里。不能是你,玛德,你太可爱了。而那样子会让你变得廉价又鄙败。不过只有今晚一次,这特殊的时刻已经过去了。现在我警告你,玛德,要是你再跑来这……”
她看向他,她明白,她也默默同意了。于是,她给了他一个最后的吻。
“直到明天。”她说。
“卡尔顿的大钟下?”他提议道。
她摇摇头,食指对着地面点了点,然后转身,飞也似地离开了他,冲向了楼梯。
半小时后,她打开了自己的卧室门,整个人还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眼睛里亮亮的,满是星辰,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卧室里的灯都亮着,即使如此,也丝毫没有影响她的自我陶醉,现在的状态下,她甚至连自己走进火坑里都不知道。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她的所有衣物,包括贴身穿的,实际上整个衣柜都被清理了出来,打包成一摞一摞的,散放在椅子上还有床上。
她母亲突然间从连着两间屋子的门里走进来,胳膊上还挂着另外的衣服。
“那是什么?你在干什么?”
“帮你打包。我等你回来等了好久,可是好像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所以我觉得还是我自己先动手比较好。我们准备明天一大早就出发。”
“出发去哪儿?”马德琳警惕地询问道。
“我们准备去海边的房子。”
“可为什么是明天?为什么不是下周,下——?”
“有人让我们——”母亲停顿了一下,“有人让我们明天就走,最迟最迟。你——我们必须在明天离开这里。”
她恍然大悟,“那个男人。那天我出门时,碰到的和爸爸在一起的那个人。他又来家里了?”
母亲默不作答。
“天哪!妈!笑话我听一遍就够了,这事听着都馊了。他们付他工资是让他来威胁人的吗?”
“他说服了你爸爸,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好吧,可是轮不到他来替我过日子!他也没权利指使我,告诉我什么时候来,又什么时候走!”
“坐下。我想跟你谈谈,非常严肃。”她把东西推到一边,“我是你妈妈,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
“你是我妈妈,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马德琳阴阳怪气地说道,“这两件事真是不言而喻。”
“你最近见面的朋友中有新认识的人吗?除了跟你一起长大的男孩子们?”
“你现在也开始这一套了?那天晚上他们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你今晚跟谁约会的?”
“这问题是不是老掉牙了?是十年前的问题吧?”
“马德琳,你今晚去跟谁约会了?”
“比尔·莫里西。”她直直地看向母亲的眼睛里,毫不退缩,“我做错什么事了?”她冷冷地问。
“马德琳,我不是出于母亲的严加管教才问你的。这是为了你的生命安全。”
“是‘他’让你这样问的,”她怒气冲冲地指责道,“‘他’才是那个人。”
“马德琳,你今晚去跟谁约会了?”
“这是你第三次问我了,然后这是我第二次告诉你,和比尔·莫里西。”
“马德琳,今晚十点之前比尔有打电话过来找你。”
她用化妆棉细细地卸去脸上的妆,“那是当然。我们闹了点别扭,于是我就起身走开了,让他一个人坐在剧院里。我想他觉得我是回了家,所以才打电话过来的。不过整个第二幕的时间里,我都一个人坐在休息室里,最后一幕之前我才回到座位上的。”
“噢!”母亲说,声音透露着一丝丝微弱的轻松感,“噢,好的。”当你愿意相信的时候,你自然确信无疑。她伸过胳膊来拍了拍马德琳的手。
“我之前骗过你吗?”(她想:可是之前我有像这样子陷入过爱情吗?)
她母亲平静地亲亲她的额头,“晚安,亲爱的。”她向门口走去,“你同意让我们明天带你去海边吗?你不会大惊小怪吧?”
马德琳望着镜子中的自己,高深莫测。“我不会大惊小怪还发脾气的。”她顺从地承诺道。
他们一大早就动身了。阳光斜斜地撒在大街上,宛若倒在地上的尖桩栅栏——好像生怕末日那充满恶意的光亮找到他们,发现他们仍身处危险之中。前一天晚上,佣人已经先行离开了,大部分行李也已经搬走了(此刻马德琳才发现);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大堆要做的事情,母亲在房子里进进出出,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随身的行李包,其间还伴随着不停的一惊一乍。折腾了好久,他们终于准备离开。
整个过程中,马德琳都静静地坐在车子的后座,满脸冷漠,一只手捏着烟,另一只手拿着烟盒,就好像她是这场动乱的局外人,整件事都和她毫无关系。她甚至把头扭向了另一边,看着房子的对面。
只有那么片刻,她显得有些愤怒,就是当司机就坐准备启程时。卡梅伦突然打开前门,坐到了副驾的位置上,随后又关上了门。他不是从她家里出来的,好像是突然就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样。
“他必须得跟我们一起走吗?”她质问的声音清晰可辨,“这算什么?被驱逐出境吗?”
“嘘——”母亲连忙让她不要再说话了。
看样子好像只有他背后的脖子听到了她的话,那里微微泛着红色。
当他们到达海边的时候,他又突然消失不见了,就像他的出现一样唐突。下了车,瞬间就无影无踪,哪里都看不到他的身影。你都不会知道他和他们一起过来了。
马德琳的嘴角扬起一丝讽刺的笑意,或许是出于卡梅伦悄无声息的来去,又或许是她自己想到了什么。
然而,就在午饭之前,她瘫在离家有些距离的折叠椅上的时候,他又一次出现了,就好像他逛来逛去,正巡回视察一般。她假意没有注意到他,虽然已经听到了他脚步的嚓嚓声,也看到了从她身后冒出的他的影子。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不是很明目张胆。
她突然抬头,脸色发黑地看向他。
“我正在读书,”她的眉头皱起来,拿起书阴沉沉地给他看,“看见了吗,是书。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对吗?你只能对他们这样做”——她把书随手一折——“然后狱卒就会过来呆呆地看着——”
“真是抱歉,德鲁小姐。”他温和地说,“你看起来似乎很讨厌到这里来。”
“我只是正好更喜欢在——”她鲁莽地开头,又戛然而止。
“有些什么活动被打断了吗?”他眼中射出些针尖般的丝丝疑虑。
她突然缄默,转过身去继续看起了她的书。像是意识到她刚刚差点在战术上犯了一个错误。
午饭的时候,她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僵硬的嘴巴不见了,阴沉的气场也消失了。相反,她整个人非常欢快,说个不停,有些兴奋过头。不过,看样子她优雅地接受了这个变化,让自己接受了和解。关于搬来海边的事,她只隐隐提过一回,态度倒是很积极。“这里可真可爱呀。我们早些时候就该过来,不用等这么长时间的。”即使是面对卡梅伦(他也坐在餐桌旁和他们一起享用午餐),她也非常亲近,虽然并没有直接提起他,只是将笑容掠过他一两次,传给了其他的人。好像在说:“看到了吗?我在这儿太开心了。我很满意。没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我。你搞错了。”
可是她得到的只是卡梅伦眼底更加浓重的怀疑。
下午,他们一同去海滩玩。他坐在沙丘上,重新与背景融为一体。他好像并没有盯着她,总是远远地看着其他方向。她也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视线总是落在相反的地方;她一直在水中嬉戏,在沙滩上奔闹。不过她的行为里总是有种说不出的高调的古怪,就像是在给观众表演一样。(再说,两个人从来都没有恰好同时看一个方向的时候,只能碰上对方的余光,这点也够奇怪的。)
她认识的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沙滩上跟她一起玩耍,随后她邀请他们三个和她一起回屋子喝点鸡尾酒,再吃个晚饭,共同消磨夜晚的时光。
“我现在可是被隔离了,”她大笑,“这可帮了我大忙了。”
他们一起走回到他们来时乘坐的车里。
刚回去,他们就拿了鸡尾酒喝。她仍旧趿拉着她的沙滩拖鞋,裹着白色的浴巾。他们甚至还递给卡梅伦一杯,但他摇了摇头把酒放在一遍。她说话响亮极了,踩在高调上,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看来要么是这酒太烈,要么就是她自己喝得太多。她甚至还在房间里随意地跳起了舞。一开始是跟其中一个男孩,一会儿又跟另一个,合着收音机里动感的节拍不停舞动。屋子里充满欢声笑语,大家叽叽喳喳地说话,俏皮话和恶作剧层出不迭。
这狂欢看上去无休无止,不过,她母亲突然下了楼,穿上了为晚餐准备的衣服,有些尖锐地问道:“马德琳,你整晚都打算这样吗?我们再过一会儿可就坐下了。”
马德琳猛地停下来,瞥了瞥她的朋友,似是才反应过来她做了什么,直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惊呼:“天哪,我忘得干干净净!我说怎么觉得自己脑袋跟空了似的!”接着,在朋友们的嘻嘻哈哈中,她飞快地跑下楼去,脚上的一只拖鞋在半途掉了下来,于是又不得不匆匆返回来。
此时此刻,客厅里,她淋浴时水流的哗哗声一清二楚,他们都在那里。两扇门应该都大敞着,一扇是她的卧室门,一扇是里边的浴室门。
“那个孩子啊。”母亲喃喃道,没有办法地摇了摇脑袋。
一个女仆突然出现在餐厅入口处,疑惑地朝里边看着。
“好了,我们准备好了。”德鲁太太答道。
她起身走到楼梯口,“马德琳!”她大喊。水流声没有减弱的意思。
“她总是要等到最后一刻。”她抱怨道,“她知道我有多讨厌等人吃晚饭的——她都在水里呆了一下午了——”
“但那是咸的水,”其中一个男孩咯咯地笑,“首先你得让你的毛孔吸收它们,这是为了你的健康,然后呢,你也得好好洗洗,也是为了健康。”
德鲁太太被不停的哗哗声搞得火从中来,于是现在她往楼上走去。
卡梅伦自打马德琳离开去洗澡时,就坐在一个好观察楼梯口一举一动的地方,这时他突然站起来,跟在德鲁太太的身后上了楼。
德鲁太太站在她的卧室门口朝里面喊:“马德琳!”水声仍然震耳欲聋,她还是没能听到母亲在喊她,水花溅到瓷砖上的声音反而更响亮了。
卡梅伦紧跟着到了卧室门口,不过视线里七零八落的拖鞋和白色浴巾让他迟疑了片刻。
德鲁太太走到浴室跟前,想要让马德琳有个回应。最后她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微微颤抖的帘子,掀开了一边。
“马德琳,”她愤怒地大叫,“我喊得脑袋都疼死啦!你准备在这呆一晚——”
水柱在帘子后面刷刷地冲进下水道,里边什么人都没有,只有蓝白相间的瓷砖在水流后边。同时,突如其来的微风吹起了在卧室窗户上的帘子,而卡梅伦注意到有扇窗户是开着的。
天空是柔和光滑的蓝色,只有一线银丝脱颖而出,那是唐豪瑟吟咏过的夜空里最亮的星。闪烁的光芒好似绵延不绝的溪流,缓缓一直流到地球上来,像是刚画上去的水彩,因还没时间来得及晾干,于是流淌而下。苍穹之下,亮着清冷光线的马路映照着天上那份明亮,像是一条铁道;而她的小型跑车,带着迫切的心一路向前开去,砰砰跳得像是它自己也坠入了爱河。有个仆人帮她从车库里把车开出来,而这辆友善的小车呢,已经藏了一整天,早就做好准备,正等待出发的号角呢。全世界没有一个警察能追得上这辆跑车,因为它的女主人正沐浴在爱河里呢,而爱啊,长着翅膀,根本不需要仪表盘来标刻速度。
宛若一枚沿着既定轨道发射的子弹,她向着城市,向着通往城市的那座桥,向着那场最最重要的幽会,狂奔而去。
鼓吹着的风扬起了她的围巾,在她身后飘荡,仿佛一面信号旗。头发也一样在风中群魔乱舞。她则像是女武神一般,在蜿蜒的地球表面迅速掠过,然后融入到夜色当中。她回头看了那么一两次,倒不是担心有什么人追上来,反而是满脸嘲讽。猛烈的风将她的笑容尽数撕开,露出洁白的牙齿。
一个十字路口阻挡了她前进的脚步——就算是爱情也得对这些事多加留心,否则就只会冒着警察追逐而被迫停下的风险——她笔直地站在车子里,握着的拳头直直地挥向那盏阻碍了她的肃静红灯,直到它熄灭才罢休,而它好像因为她公然的抵抗而感到十分震惊似的。
可以选择的有两座桥,一座近点的,一座远点的。她精明地选了远些的那个——她得先偏离她原先的路线,然后再返到正道上来。她觉得卡梅伦很有可能在近的那座桥下头捎了话,好帮他拦住自己。
她把身体陷进座位里去,脑袋微微想向里边偏了偏,车子被困在了一片混乱的交通里,于是速度变得平稳而缓和。桥上的交警静静地坐在交通岛里,距离近到一伸手就够得到她的车门,可是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那就是最后的危险了。从现在开始,没有什么能阻碍她了,什么都没有。
城市犬牙交错的边际线顺着天际蔓延,泛着金属的光泽、珍珠的雾白和暗黑的紫色。而她,沿着拱形的大桥一路向下狂奔,把自己逐渐埋葬在了城市的脚底。
其他人正在下桥大道上等他。他坐在德鲁家笨重的车子里向前缓缓移动。这车实在是又大又笨,要追上她的跑车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他一早就给他们打了招呼,好让他们能拦截到她。
他跳下车,换上了他们停在那里的警车——是其中最快的一辆。警鸣声哀嚎不已,桥上的车子纷纷开到了一侧,形成了一条漫长而蜿蜒的路线来。
“什么都没发生?”卡梅伦问道。答案显而易见,要是看到她的话,他们早就把她扣下了。
“连点儿影子都没见着。我们检查了路过的每一辆车,都二十多分钟了。她可能比我们到得早。”
“她不可能开得那么快。一定是走了另一座桥,又逃过了检查站。”
“我们拦着她是要干什么?”其中一个人问道。
“救她的命。”他简洁地答道。
承载着她疯狂爱意的跑车一路奔向了他家的街角,一个急转弯,差点就要冲到人行道上去。随着最后一次加速,她最终停到了对角的路边上,正好在他家门口。
猛地一脚刹车,她的身体因为惯性往前一倾。
突如其来的沉寂。她到了。她就在那儿。
她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好像她和跑车一起刚刚经历了漫长的旅途。她转头,看着门廊。它在那里等着她,隐隐约约,不可分辨,可是又或多或少隐含着心潮澎湃的期待。它仿佛屏住了呼吸一般,想看看她到底要不要走进来。
其实根本不需要过多的停顿,这世上再没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她前进的步伐了。
我在这,我亲爱的。她的心喃喃自语。我让你等太久了吗?我太迟了吗?
她一把推开门走进去,留着门吱吱呀呀地在走廊和屋子之间蹒跚摇晃。百叶窗拉了一半,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片劈下了她的背影,夺走了它的光明。
她愉快地飞奔上了楼去,停在他房间外边,探着头听了片刻。没什么动静,应该说一点声音都没有。但她仍旧挂着确信无疑的笑容,自信无误,不容辩驳。
她伸手理了理发型,抚平了围巾,摆正了领子——让她看起来更漂亮一点,让他能多爱她一点。
然后,她抬起手,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但她还是那么自信无疑地笑着。
她把耳朵贴到了门上,好能听得更清楚些。
“开门呀。”她轻哄道,声音跳跃着,“是我。你不记得我了吗?我跟你有一场约会呢。”
门轻轻地开了,后边却不见有人在,连扭动门把的手也不见踪影。
她伸开双臂,准备迎接即将扑面而来的拥抱。她就那么走进去,上臂大喇喇地展开。
门又轻轻地合上了。
砰砰声响彻了整个楼梯,好像摇滚鼓手正在创作新歌一般。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飞奔出楼梯,领头的是卡梅伦,他在一扇门前猛然停下。
卡梅伦的掌心生出一股火焰,他怒火冲天地向门上劈了下去,那老态龙钟的锁就那么被分成了几块。
卡梅伦用脚尖踹了一下,门随之敞开。
又一次,寂静无声,可是这一次的沉默持续了不止片刻,是长时间的。没有人敢动一下,也不需要他们再有所行动了。没人说话,说什么都奇怪。
一些人颤巍巍地吸了一口气,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打了一下。不过眼前的场景确实打了他们一闷棍,没有人能逃得过。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半是撑起身体,半是躺在房间里的沙发上,好像还活着,只是懒得直起身子,也懒得去看看是谁打开门走了进来。一条腿耷拉在相反的方向,应该是大限将至之时,因为痉挛而踢出了脚,可是再也没能放下来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她像是从屋子里看着外边的他们,正如他们挤作一团,从门口的位置看向她。她说:“快进来,把门关上。别傻站着。”
最糟糕的地方是脸。他想要阻止血一直流下来,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奔流的血液了,他把她的脸转过来……
是那张他们都会在卡尔顿大钟下面看到的脸(“我不会这样子对待你的,能让我试试吗?”),可是现在他们只能瞠目结舌,退避三舍,然后逃之夭夭。没有人想看见这样一张脸,甚至根本认不出来那是她。
卡梅伦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路过她的时候把脑袋偏向了另一边。他可是一名警察啊,此刻却也不愿再多看一眼,只能转过头去。曾经的她该是多么耀眼。
壁炉上放着日历,这一页上显示着巨大的黑色数字“31”。
卡梅伦撕下了这一页,任其飘落在地上。
接着,他有气无力地低下了头,绝望的挫败感袭击了他。
那是一张年轻女孩的照片:微微泛黄、有些褪色、几乎难以辨认,一定是很多年前拍摄的了。姑娘站在门廊前,一只脚踏在身后的台阶上,在阳光中露出了笑容。
卡梅伦拖走梳妆台的时候,在它后边的地板上发现了照片。甚至可以说不是在地板“上”,而是在地板“里”。它嵌在了缝隙里,所以只有上面边缘的部分向外探了出来。
照片原先应是被插在梳妆台镜子旁边的相框里,但是可能因为家具受到了某些猛烈的撞击,松动然后掉了下来——像是一个人一拳打在了另一人的下巴上,整个人倒在了一边。或者是照片原本就在抽屉里,开开合合,从缝隙处掉到了地上,像是突然而来的敲门也能带来这种状况。
不管怎么样,照片就躺在地板的缝隙里。他们确认过,它并不属于上一任房客的前任。房东女士告诉他们,在上任房客入住之前,地板被掀掉了,屋子也是重新粉刷过的。
“找到这个女孩。”卡梅伦清冷地说,“我们就能找到他了。”
接着他又继续分派工作任务,警察的工作得一步步细化才可以,泛泛而谈是没有用处的。
“找到她,我们必须得确定两样事情: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又是在哪里照的。”
他有六张放大版的照片,几乎和橱窗展示柜一样大。每处光影和边边角角都清晰可辨,哪里的线条不够清楚,他们还补了上去。但是没有随意添加的部分。然后他找到了市里边六家客流量最大的百货商店,给他们的女装采购负责人看。
“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吗,可以给我尽可能准确的时间吗?看看她身上穿的。”
分析报告于一到五日内返还,他们将所有报告整合在一起,再删掉重复的部分,形成了以下文件:
没有肩垫的大衣:1940。我们的肩垫是由模特在1941年第一次展示的。
直筒大衣(商用名为“箱式斗篷大衣”):不晚于1939。修身大衣出现于1940,流行于1941。
翻领:1940过时。男装切口深入且平领的在1940之后。
长裙:1942之前。战时物资受限。
鱼嘴鞋:1940之前。接着露趾鞋席卷市场。
发型:由演员X在电影Y里兴起,公映时间为1940年夏天。
首饰:一串珍珠项链,靠近喉咙处,流行于1940年末、1941年初。下一季的风潮是两到三串珠子。而在那之前,流行的是有一定长度的链子,直到胸部。
不过它们又在纸条上同时补充警醒道:至少留有一个季度的时间差(从春季到下一个春季,秋季到下一个秋季)来确保准确性。照片的背景看上去在乡村,而主人公则不热衷于打扮,也不是很精致。而且大城市的流行趋势蔓延到全国各地,也需要六到十二个月的时间。
对于他来讲,大部分东西都新奇无比。但他们才是专家,他相信他们的话。
省去那些杂七杂八的信息(还会参照照片背景里门廊上的藤状植物),他总结出: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为,早春,1940年到1941年,三月中旬到四月中旬之间。
“现在,我们只需要确认这是在哪里拍的。”他说。
他仔细看看那张照片,所有的信息只有:两节白色的门廊阶梯、两个白色的门廊邮箱、一点点房子跟前的护墙板、窗户的一角,里面挂着蕾丝窗帘(美国大地足足三百万平方英里,若是可以,每个州的每个郡都能制作出差不多的纹饰图案来!),他早该就此放弃,停留在原地。
可是,他依旧倾尽全力,继续认真调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