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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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青木和冈本两名警员乘坐傍晚十七点零六分从上野站发出的“山神53号”特快卧铺列车,先后换乘“初雁25号”和“蒺瑰号”,凌晨一点三十七分,就已经驶过了函馆站。

从途中的长万部站起,铁路分岔变成两条线路,函馆本线沿日本海一侧前行,室兰本线则沿着太平洋一侧向前延伸。室兰本线经千岁线(事实上两条线路基本上可视为同一条线)至札幌,在那里同函馆本线会合。函馆本线正如路线名称所示,以函馆为起点,行经札幌并一直伸展至旭川,是一条拥有漫长里程的重要铁路干线。可是,如今乘坐室兰本线经由千岁线前往札幌却成为人们的首选路线,这或许反映出沿线的小樽等城市日渐没落的现实。

二人乘坐的“蒺瑰号”快车走的同样是室兰本线。北浦市就位于沿线,距离函馆大约四小时的车程。

列车紧贴着宛若向北深深凹进去似的内浦湾行驶了一段,随后往南折向突出的海岬而去,驶过海岬后再度掉头北上,一直往北抵达海边尽头的地方就是北浦市了。从地图上看,线路就好像画了一个大大的罗马字V。

到底是北海道,沿线的景色磅礴壮丽,具有本州岛所没有的雄大气势。才十一月,北海道早已入冬了,虽然尚未堆起皑皑积雪,但晨昏荒寒,一些小的池沼已经结起了冰。海水的颜色也显得十分清澄,大概是附近很少有工厂、居民又少的缘故吧。这里几乎所有村落的生产方式都是半农半渔。

总算断断续续看见像样的街区了,街区的中心便是北浦车站。二人早已准备停当,只等列车进站了。

二人走下站台。

三个身穿西服的中年男子立在站台,看见青木和冈本下了列车,立即趋步上前:“请问二位是东京警视厅来的青木先生和冈本先生吧?”

“是的。”

三人递上名片。一个是北海道警署侦查一科的警员,名叫平塚,还有两个是当地北浦警署的警员。

“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青木和冈本来到北浦警署,听取了调查到的关于早川的线索以及尸体解剖的情况,随后青木打电话至东京警视厅向田代报告。

这时候,三名警员的脸庞遽然变色,立即从外面回到警署。

“青木先生,不得了啦!”来自北海道警署的平塚警员喊道。

“啊,出什么事了?”

“刚才,我们去搜查了早川的家,”平塚说,“关于早川之死,我们考虑了过失致死和事故死——事故死又包括自杀和他杀两种情形,所以从多个方面进行调查行为侦破这个案子,为此,我们去搜查了早川的家。因为早川死前除了给家人的留言之外,没有留下过任何亲笔遗书,所以,嗯,也是想着能不能搜到些什么东西,结果……”说到这里,平塚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喜悦之情,“结果啊,在早川一直使用的那间近十平方米大的起居室的角落里,揭开榻榻米,发现了一只茶色的牛皮纸袋子。”

“牛皮纸袋子?”

“我们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拆开袋子,里面居然是一条用过的皱皱巴巴的领带和一只名片夹。”

“什么?!”青木和冈本同时脱口叫出来,“是春田市长的东西吗?”

“我们马上把领带拿给市长夫人看了,确认就是春田市长的,夫人说,市长进京的时候,系的的确是这条领带。还有一只名片夹,里面装着十几张市长的名片,不用问,可以确定就是市长的。”

“藏匿在榻榻米的下面?”

“没错。那只茶色袋子很不起眼,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牛皮纸袋子,上面没有字,也不是印刷的袋子。”两名警员轻声地说。

早川准二在东京的行动充满了无法解释的诡异,因此,警视厅破案小组的田代警长打算派人前来北浦,找到早川当面问询了解情况,孰料就在这个当口儿他却突然死了。此事已经令警方受到震动,想不到,如今又在早川家里发现了被隐匿的杀害市长的物证。

“现在总算清楚了,就是早川杀死了市长。”一名北浦警署的警员说道,“市长先生的尸体被发现时,脖颈上有索状勒痕,根据鉴定,那是领带勒出来的印子对吧?”

“没错。”冈本回答。

“我们发现的这条领带也是又歪又皱的,感觉刚好就是用来勒紧人的脖颈后形成的。”

“还有,丢失物品中有一只名片夹和鳄鱼皮的钱夹对吧?”另一名警员接着问。

这也没错。

两名来自东京的警员仿佛做了场噩梦似的。

“钱夹我们没有发现,估计可能藏匿在别处,或者半路上丢弃了。不管怎么说,要藏的话榻榻米下面也只能藏匿领带和名片夹之类,要是再藏进去别的东西,榻榻米就会鼓起来。”

“难道早川会……”

冈本只说了半句,其余的话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了。

“就是呀,哎呀,我们也很吃惊哪。说到早川准二这个人,还是个老资格的革新派斗士呢,就人品来讲,市民对他非常熟悉,他是个正直的人,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拥护他。平常因为市政问题在议会上老是跟市长针锋相对,可谁也料想不到居然对立到杀人的地步。”

说这话的警员是个面色黝黑、个头矮小却拥有一副渔民般强壮身板的人,年纪约莫四十岁。

“你刚才说的,有一点我不太明白,”青木接过话头说,“好像早川没留下遗书,但是死前对家里人讲过什么话?”

“哦,那个呀,”脸孔稍白的警员解释说,“那个吧是这么回事:我们调查早川准二家里人——现在应该称呼遗属了——的时候,他夫人向我们反映,那天晚上,丈夫给家里打电话……”

“对不起,那是几点钟?”

“她说是八点多的时候。”

“噢,也就是和议员们聚餐结束以后?”

“是的。早川跟家里说,他要去海边,今天晚上有可能不回家,让家里不要担心。”

“去海边?”

“可能就是去发现他尸体的海岸边吧。但实际上早川心里也没有把握吧,吃不准在那里是不是能自杀成,即使有心自杀,真的到了海边,势必也会迟疑不决或者畏缩不想死了,也许会拖拖拉拉很长时间,所以他怕家里人看到他迟迟不回家出来找他,那样就死不成了,就叮嘱说可能会住在外边。看来,这一切他都经过了细致的考虑呢。”

“也就是说,根据我们的推论,”北海道警署的那名警员接着说道,“到东京公出的春田市长被同时进京的早川约到某个地方杀害了,但是,也许是受到良心的自责,也许是知道已经被警视厅追逼到了绝境,明白自己不可能逃脱了,于是就自杀了。”

“噢。”

青木立刻向东京的破案小组打电话报告情况。

是田代警长接的电话。

“是警长吗?”青木说,“不得了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听筒中传来田代的声音。

“发现了早川杀害春田市长的证据!”

“你说什么?”

田代的声音突然断了。突如其来的消息令他惊愕万分,以至于顾不上接话了。

“喂喂,能听见吗?”

“听得见啊,你快点说吧。”

“在早川家里发现了春田市长的领带和名片夹!正是尸体上丢失的物品。是这边的警署搜查早川家的时候发现的,用茶色牛皮纸袋子装着,藏匿在起居室屋角的榻榻米下面。没有发现钱夹。领带好像使劲拉抻过一样,拧皱成一团。”

“发现了重要物证哪。”田代的唏嘘声传进青木的耳朵,“其他详细情况还没出来吧?”

“详细报告要稍后才能出来。”

“那好吧,详细报告一出来马上告诉我,我下午三点之前都在这里不离开。”

“明白了。”说完青木挂断了电话。

大概是通话的时候出去取来的,此刻那名面色黝黑、名叫石山的警员,手里小心地拿着两只纸袋子,正等在一旁。

“这是我们发现的物证,”他指着那只厚的纸袋说,“这是发现时候的现场照片。”

先打开的是装有物证的袋子。袋子里面还有一只茶色袋子,是只薄薄的牛皮纸袋,里面的东西依稀可辨。

“装订钉是我们拆掉的。”

警员套上手套,将一块白色手帕摊开在桌子上,然后缓缓地打开纸袋,从里面拉出一条领带,质地是博多丝绸的,上面有茶色斜线条纹。果然,领带拧皱得相当厉害,一看便知道被使劲扭抻过。青木和冈本情不自禁地想起春田市长尸体解剖的结论:“凶器似为柔软的布条,例如领带之类……”

“这是名片夹。”

这是一只鳄鱼皮制的名片夹。警员戴着手套打开名片夹,瞥眼瞄过去,可以看到名片上斜着印有“北浦市市长 春田英雄”几个字。

“可以了吗?”当地警员请来自东京的警员确认。

“好,可以了。”青木和冈本不约而同地翻开笔记本做着记录。

“再来看看照片。”

另一名年轻警员递交过来另一只纸袋,并将刚才观看的物证郑重地装进先前那只纸袋。

肤色白皙的北海道警署的警员,则像是监督似的,始终站在一旁看。

“这是刚刚拍的照片。”

刚刚拍摄的照片摆在面前,看来是为了让东京来的侦查警员尽快看到照片,他们赶时间洗印出来的。

照片一共有十多张。首先是早川家起居室的全景照,一间近十平方米大的屋子,屋内十分简朴,与他革新派议员的身份非常贴合。

接下来是榻榻米被揭开的照片,这是发现物证之后恢复原状再拍摄的。照片中,纸袋子斜放在榻榻米下的木地板上,地板上铺着旧报纸用来防潮。

再接下来是纸袋的照片。

最后,是装在纸袋中的领带和名片夹的照片,从各个角度拍摄了多张。由于已经看到实物,这些照片现在已经没多大意义了。

“说老实话,我们也觉得非常意外哪。”沉默了一阵的北海道警署警员此时开口说道,“这下子可以清楚地知道,早川是自杀的,既不是不小心掉进海里淹死的,也不是被人杀死的。”

冈本和青木二人默不作声。毕竟,杀害市长的物证是在早川家里发现的,二人找不出反驳的理由。非但如此,此时他们的大脑中已经一片空白。

“呃……”面色黝黑的石山警员小声咕哝道,“现在领你们去看看早川自杀的现场吧?”

“请稍等一下!”青木转眼向旁边看去,“这儿有张北浦市的大地图,”墙上贴着一张市政区划地图,“我想借着地图把这里的地形,先在脑子里大致形成个概念。春田市长的家在什么地方?”

于是,稍年轻的那名警员像个小学教员似的,拿一根细棒在地图上指点着:“在这儿。”

那里是北浦银座街的中央。

“春田市长家里现在是酿酒工厂,原先是间很大的和服店。最早的时候,这一带蛮荒僻的,随着北浦市的发展,这一带如今变得非常热闹了。”这名警员自豪地夸耀着自己家乡的发展。

“早川家在哪里?”

“在这里。”

细棒随即移动起来。细棒停住的地方,在地图的西边。

“距离不近哪。”

“是啊,这一带接近市郊了,从车站过去步行要走十二三分钟。”

“噢。还有,有岛秘书的家呢?”

“有岛的家……在这里。”

细棒往市长家的反方向移动,在北浦银座街对面一个地方停住了。这儿距离市长家很近。

“议长家在什么地方?”青木接着问道。在东京照过面的几名议员的脸孔一一浮现,至今仍牢牢印刻在脑海里。

“议长家在这儿。”

是个距离车站不远、位于线路沿线的地方。

“噢。那远山议员的家呢?”

“这里。”

细棒一刻也不踌躇再次移动,远山议员的家位于市区东边。北浦市中心有条东西走向的主干道,可以一直通往札幌,远山议员的家就在这条道路的旁边。

“我知道了……哦,对了,市长弟弟的家地图上也有吧?”

“在那儿,北浦银座街的正中央。”

细棒准确无误地指向了那条繁华街的正中央。

#2

知道了几个人的家的方位,两名警员同时也将北浦市的整体地形大致印在了脑子里。地图的下方,是一片大海,大海深深弯入陆地,形成一个港湾。

“这儿就是那片引起争议的港湾吧?”

“是的,这里就是市长先生热心推动的港湾扩建计划的所在地……以前,靠着捕捞沙丁鱼这里繁盛得很哩,连本州岛的渔船都频繁进出港湾,比现在的室兰还要热闹许多哪。”有着一张黝黑脸膛的石山警员解释说。

“所以,假如疏浚一下,把下面挖得再深一点的话,肯定能建成一个比现在热闹繁华得多的港湾。”年轻警员接口道,他手里那根细棒总算放了下来。

“那么,我们差不多就过去吧!”石山催促道。

“那,就拜托你领两位去转转喽?”来自北海道警署的那位警员似乎有点嫌麻烦。

“好啊!”石山转身对年轻警员说,“哎,帮我领一张出车单好吗?”

三名警员乘坐老旧的皇冠轿车出发了。

青木和冈本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街景,可是不过五分钟,两侧的街景就转成了广漠的荒野和断断续续的池沼。

车子向稍嫌寒碜的港湾附近走了个大迂回。绕这个大弯的目的,无非是让东京来的警员见识一下北浦市的港湾全貌。

车子全速朝西疾驶。道路越来越险陋,但景色却正好与之相反,越来越壮观。很快,港汊和断崖组成的海岸线便交错着展现在眼前。

“太漂亮啦!”

冈本忍不住说道。这不是客套话,而是由衷的赞叹。

“是啊,初来这儿的人都这么说哪。”坐在副驾驶席的石山回过头来说。

“这一带下面是浅滩吗?”青木一边观赏着风景一边问。

“不,底下深得很哪。你看,前面有一道长长的突出在海里的防波堤对吧,堤坡外侧的水深有十到十五米。距离海岸五米的地方,就有七八米深了。所以啊,这一带不适合海水浴,经常发生小孩子溺水死亡的事情……所以就像春田市长说的,把这儿稍稍疏浚一下,就能建成一个优良的海港。”

随着车子向前行驶,两旁景色也在不断变化。绕过弯入城市的港湾之后,前方便是平坦的海岸。一路向东行驶的话,最终将直通至北边的日高山脉脚下,然而北浦市这一带从地形上来讲,应该称为湿原更加准确。大海泛着翠绿的波,毕竟是北方的海,岸边的波涛气势汹涌。

五六分钟后,海岸由砂石变成了岩礁。

脸膛黝黑的石山警员让车停下,请两人在此下车。

下得车来,四面景色直接扑入眼帘,比车中见到的更加壮观。

“这地方真美啊!”

两名来自东京的警员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石山登上礁石,朝海边走去。礁石被海水浸蚀,到处都是隙罅,海水冒着白色泡沫,宛如溪涧在隙罅间涌进泻出。稍大一些的礁穴中还有螃蟹和凿船虫爬出。青木和冈本两人很久没在这样的地方散步了。强烈的海水气息钻入鼻孔,令咽喉稍稍有点感觉不适。

“早川可能就是从这一带跳下海的吧。”

岩石突出的尖端在距离海面大约两米的半空形成了陡直的断崖,蜿蜒伸展约有一公里。

石山用手指着海面继续说道:“看到那边有一艘渔船了吧,从这儿过去大概二十米的海面上,早川的尸体差不多就是在那个位置被发现的,浮在海面上,随海水漂荡着。”

青木和冈本凝目眺望着那里。渔船引擎发出徐缓的声响,慢慢向前移动。

“尸体是渔船发现和打捞起来的吗?”

“是的。假如在海水中泡上几天,海潮一起,尸体就被冲走了。”

三人在一块礁石上坐下来,岩礁表面平整,恰如一张长凳。青木和冈本自从下了列车就投入一连串紧张忙碌的工作,在这片令人陶醉的美丽景色中,正好稍事歇息。

#3

“这一带池沼好多啊。”冈本想起走到海岸的一路上的情景不由得赞叹道。

三人口中,都冒出一缕淡淡的白色烟气,随即被拂来的海风带走。

“北海道这个地方,总的来说属于湿地,所以有很多的地名也是源自河流或者沼泽,根据阿伊努语[阿伊努语:阿伊努民族的语言,语系不明。阿伊努人是曾经居住在北海道岛、本州岛北部和千岛列岛、库页岛南半部的土著民族,现有人口数万,大部分居住于日本国内。]的发音再用相近的日语假名表示出来,这是根据金田一京助先生多年的研究,人们才开始得知其本来含义的。”

从一个长着渔夫一般黝黑脸膛的男子嘴巴里,突如其来地冒出一个著名语言学者的名字,青木和冈本不由得怪讶地望着他的脸。

石山并没有在意,他继续说道:“比方说,‘札幌’是从阿伊努语中表示‘干涸宽阔的河’的‘札幌别’这个词来的,‘稚内’是从表示‘水冰冷的沼泽’的‘薯稚内’这个词来的,‘十胜’是从表示‘沼泽周围枯涸的地方’的‘十仆胜’这个词来的,‘网走’在阿伊努语中是‘我们发现的土地’的意思,还有一个意思是‘漏泄的地方’……”

“石山先生,想不到你对这方面颇有研究啊。”青木说。

“哎呀,不好意思。”石山难为情起来,“因为我对乡土历史有一点兴趣,所以不知不觉就跟你们聊起这些来,让你们觉得没劲了吧?”

“哎,这是个高雅的爱好哪。”

青木和冈本脸上露出笑容,可是心里却在暗自着急,他们只想着尽快解开案件的谜底。

看到二人心神不宁抽着烟的样子,石山警员似乎有点不安,他站起来对二人说道:“恕我刚才把话扯得没有边际了……要不,接下来我领你们去市长家里看看吧,跟市长夫人见一面也许对调查会有帮助的。”

这正是东京来的两名警员巴不得的事情。

“那就拜托啦!”

车子又折回市区。靠近繁华北浦银座街的尽头,有一家门面很宽绰的酒铺。屋檐下悬着一块透着木纹的店招牌,上面刻有“名酒 北之寿”几个字,嵌金装饰。除去铺面还能看见长长的一溜屋脊,看来铺子后面就是酒窖。

铺子内的样式也显示出老字号做派,许多酒桶和酒瓶子就堆放在店堂。店堂颇为轩敞,地面没有铺木地板,尽头是柜台,柜台后面也叠放着酒桶。店堂通往后屋的过道口低垂着布帘。

三人走进店堂时,两名店员正无所事事地闲坐着,看见石山店员立刻腾地从椅子上立起身。

“夫人在吗?”石山警员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现出白晶晶的牙齿,微笑着问。

“啊,在的在的。”

店员的神情似乎有点阴沉。也难怪,主人意外之死,让店伙计也变得心情抑郁了。

三人在待客的椅子上落座,等候夫人出来相见。

不一会儿,通往后面的藏青色布帘挑起,一个三十岁上下、窈窕丰满的女人,脸上挂着笑容走了出来。

从东京来的警员的第一印象是,夫人竟如此年轻。只见夫人一张圆脸,容貌虽算不上特别漂亮,却是男人喜欢的那种类型,加上可能知道了她过去的经历,更感觉似乎风韵殊致。不消说,待人接物尤为得体。

“欢迎光临!”她的目光在三人脸上同时梭巡着,果不其然是个在招徕客人方面很有经验的女人,“石山先生,一直给您添麻烦了。”前市长夫人最后笑吟吟地望着本地警员说道。

“哪里哪里……”石山的表情显得有点拘谨,“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东京警视厅来的青木先生,这位是冈本先生。”他替身旁一左一右两名警员做了介绍。

“请多关照!”

两名警员从椅子上起身,掏出名片递了过去。

#4

“此次您丈夫遭遇意外不幸,实在是令人悲痛,我们不知该说什么来慰藉您……”冈本作为早两年的先辈,代表东京警视厅向市长夫人表示哀悼。

“谢谢你们!”夫人跪坐着双手触地叙礼。她浑圆的双肩与和服十分合宜,“这次出事,也给警视厅添了不少麻烦,真过意不去。”

记得听说夫人今年芳龄三十一,但可能是肤色白皙以及化妆得巧妙的缘故,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岁。她衣着华丽,而且颇具品位,就这样走在东京的银座一带,肯定也能吸引往来男人的注目。

“关于市长先生遭遇不幸,想问问夫人有没有线索?”

这样的问话一定已经被当地警察不知问过多少遍了,但是作为警视厅的办案人员,冈本不得不提出同样的问题。

“是啊,这边的警察……”夫人瞥了脸膛黝黑的石山一眼,“也问过很多次了,我一点线索也没有啊。”

“市长先生与早川准二的关系怎么样?”

“哦,早川先生呀,我先生也对他过往的经历和斗志充满敬意哪,尽管政见不同,但我先生总是称赞早川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

夫人还不知道,从早川家里已经找到了杀害市长的证据。

“请恕我冒昧地问一个问题:市长先生在东京有什么熟人吗?”

“真对不起,我先生在东京一个熟人也没有。”

“那就是说,市长先生在东京没有可以落脚的熟人家了?”

“是的,我想是没有。至少我先生从没有跟我提起过。”

“原来担任市长秘书的有岛君,最近还常常来这儿吗?”

“是的,我先生在世的时候,他作为秘书经常为公务上的事情到我家来,先生故世之后也来过两三次,帮我处理我先生的善后事宜。”夫人平静地答道。

两名东京的警员问了这一堆问题,便从市长家告辞。市长被害之时,当地的警察想必也了解过一些必要的情况,事实上这些材料都已整理成报告书,呈送到警视厅的刑侦一科来了。

“夫人很有魅力啊!”回到车上,冈本忍不住对石山感慨道。

“是啊,她之前的经历那真是一点也不含糊啊。待人接物,尤其是应对男人,她很懂得发挥自己的魅力哪。”

对石山的观察冈本也有同感:“市长不在了,两人又没有孩子,家里还有什么人一起住吗?”他接着问道。

“只有夫人和一位早年就在她家干活的四十来岁的用人。”

“噢,那可是不太安全啊。”

青木在一旁情不自禁说出的这句话有两层含义,不用说,另一层含义是指这位市长遗孀的年轻和美貌。

“这里的人都说,市长为了他的夫人可是相当地费心哪!”石山警员笑着说。

“我说得没错吧……哎,接下来去哪里?”

“去早川准二的家里看看吧。”

早川准二家,就像先前在地图上看到的,距离这里五六分钟车程。位置处于北浦市市区的边缘地带,那里有一个居民仅二十来户的村落,早川家又在村落尽头,虽然住的不是农舍,但房屋非常破旧,确实像个革新派议员的住所。

三人下车后,站立在门口,等候里面的人出来迎接。不一会儿,昏暗中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削妇人,颧骨突出,脖颈长长的。她就是早川准二的妻子。

冈本曾在东京府中市某住宅小区访问过早川的女儿,见到这位母亲,发觉女儿的容貌与她颇为相像。

石山警员仍像之前一样,将东京来的两位警员做了介绍。早川的妻子默默地点头致意。看来这次事件令她很受打击,面容愈加显得憔悴,眼睛似乎还有点发炎,显得红肿,眼神也迷迷蒙蒙的。在刚刚见到春田市长遗孀的三人眼中,二人简直判若云泥。

当地警员无疑也已问过她各种问题,青木和冈本轮番询问了市长与早川准二的关系,这位遗孀也反复强调,除了政见不同之外,二人之间并不存在个人恩怨。

“说我丈夫杀害了市长先生什么的,无论如何我也不相信。从榻榻米下面找出市长先生的领带和名片夹的时候,我都惊呆了,我丈夫什么时候把那种东西藏到那下面的,我从来没有察觉到啊!”

青木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室内的装饰和陈设都很陈旧,让人不敢相信是一个市议会议员的家。

“您孩子呢?”

“唉,你们也都知道了,我大女儿嫁到东京去了,下面还有一个小女儿和儿子……小女儿二十一岁,在市区一家商店做职员;儿子十七岁,现在在札幌的私立高中读书,一直寄宿在学校。”

“这么说,您家里现在就两个人住,是吗?”

“是的。”

“听说您先生那天晚上打电话回来说要去海边,是不是这样?”

“是的,是这样的。他说他要去海边,晚上可能不回家,叫我不要担心。”

“您没有问他,为什么去海边吗?”

“我没有问。我丈夫自从港湾扩建计划提出来之后,常常跑去海边考察现场,所以我想准是因为这件事情去的。”

“可是天黑了还去海边考察,您当时没觉得奇怪吗?”冈本问道。

“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我丈夫白天忙于市议会的工作和应酬,经常傍晚以后才去海边的。因为只察看地形,晚上也是没问题的,而且他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对这儿的地形非常熟悉。”

“他说晚上可能不回家了,您当时是怎么想的?”

“现在想起来我真后悔,为什么当时没问一声呢?当时我只是想,我丈夫经常去札幌一带办事,肯定是到海边去考察之后直接去札幌了,我太自以为是了。”

“他去札幌是办什么事情?”

“他原来是经常去道厅,后来担任了港湾建设委员之后,还经常去拜会北海道建设厅的官员,因为市长先生提出港湾扩建的计划,打那以后,我丈夫就开始刻苦学习这方面的知识……”

三名警员离开了早川准二的家。

“接下来还去哪里看看?”石山警员问。

“是啊……作为参考,还想去福岛议长、远山议员和有岛秘书的家去看一眼,不过,车子只要从门前经过就可以了。”青木警员提出了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