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应该会很顺利,不难搞定。刚拨通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一位年轻女性的声音,我便知道之前所有的演练都是多此一举。她声音轻快,听起来十分亲切:“早上好,这里是莫当特医生办公室。”
也就是说他是个医生,她的私人医生。通常人们在通讯录上记录自己医生姓名时都会写着“莫当特医生”,但是她并没有这样做,只写着“莫当特”三个字,就像称呼其他认识的男性一样。
由于他医生的身份,我差点就直接挂断电话,不再继续说下去了。我心想:“医生是治病救人的,是不会杀掉他的患者的。”但我又提醒自己,也许他们之间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医患关系,或许他只是她所认识的某个医生而已。一个医生朋友,又或者是——那种关系。
毕竟医生也是人,也和其他人一样,会爱,会恨,会感到恐惧,也会伺机报复。
所有这些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与此同时,电话那头那位年轻女性还在等我开口。
“我找莫当特医生。”
“您是他之前的病人吗?麻烦告诉我您的姓名。”
“不是的,我不是。”
“那十分抱歉,我没办法把电话转给他。不过我可以安排预约,如果您需要的话。需要现在帮您预约吗?”
看来只能照她说的做了。于是我说需要。
“周四下午四点可以吗?”今天是周三。我跟她说没问题,这样一来我还有二十三个小时的缓冲期。“您贵姓?”
“艾伯塔·弗伦奇。”我嫁给柯克之前,就姓弗伦奇。如今感谢政府,我又回到了之前的样子,那为什么不把姓氏也改过来呢?
“弗伦奇小姐还是太太?”
似乎她什么都想知道。我选择了小姐这个称谓,原因不言自明。米娅·默瑟之前也一直都是单身。
“您方便告诉我是谁介绍您来的吗?”
不出所料,我还是被问到这个问题。我本可以说是她介绍的,而我最终也打算这么说,但不是对她说。我才不会隔着电话线白白在第三个人身上,浪费任何可能会让人大吃一惊的机会。我要把这些话留着给他,当着他的面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我答道:“见到医生时,我自己会跟他说的。”
我担心她也许会对我的答复纠缠不休,甚至最后会取消预约。以防她先发制人,同时为了迫使她默认预约安排的有效性,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之后我坐在电话机旁筹划了很久,试图想出个方案让自己至少可以顺利通过问诊这一关。这次可比对付马蒂难多了,因为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我所有的行动必须在这一次问诊中完成,大概半个小时左右,最多也就是四十分钟。在这段时间内,我必须尽可能地找到某种方法迫使他再次见我,第二次见面时设法让他继续见我,如此往复。但当务之急是找到某个肤浅的理由去看医生。
我的身体并没有明显的症状需要看医生。我的心被严重地伤害,内心痛苦不堪,可外人却无从知晓。既然我无法提供合理的症状,那么只能瞎编一个。可他是医生,会不会一眼就看穿我,然后对我有所防备?有没有什么药吃了之后,能在短时间内扰乱我的身体系统,但不会造成永久性的损害?或者用某种东西刺激皮肤,让它长出那种容易消散的红疹子?我甚至想直接把手放在热水龙头下面,把自己烫伤,伤势不轻不重,正好需要去看医生。但是看到一团团升腾的水蒸气时,我立马没了勇气。仅仅一两滴热水滴在手臂上,就让我觉得刺痛难忍。
二十多个小时过去了,我还没想出法子,可离会面只剩下半个小时了。我从诊所附近的拐弯处下车,还需步行一小段距离。已经太迟了,只能等他问诊的时候临时编些症状出来。也许这是最好的方法,我逐渐意识到:与其编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一张药方就能解决的问题,还不如编些难以言表的症状,让他一时间也无法确诊,如此一来我就能和他多待一会儿。
我绕过拐角,找到门牌号,随即身形一晃,呆立在那里。初见那个地方,我不由得目瞪口呆。我被覆盖这个区域的总机糊弄了。我以为自己会看到一栋虚张声势的大楼耸立在街道一旁,或者至少是大楼旁边一幢低矮但现代风格的建筑。而眼前出现的是一幢老旧、门脸很小的褐色石头房子,久经风霜,而且还不干净。我总是在想,像她这样的人,私人医生应该是一位打扮时髦、对病人态度和善的专业人士。我隐隐觉得这里有些异样:一个夜生活丰富的艳舞女郎和一个老派的家庭医生。但我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他的确是她的医生,也许他们只是朋友而已。
这个地方整体给人一种被时间所遗忘的感觉,房子沿街所能看到的每一处居住细节,也给人同样的感受,更不必提建筑外观体现的岁月感。客厅窗帘下面垂着一排球形流苏,也就是他们所说的临街一楼。门口也没有挂黄铜门牌,或是类似的招牌。一张印着黑色字体的招牌夹在窗格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J·莫当特诊所。
我来到门廊,按下门铃。进入这么一间屋子,还是从现代意义上的第二层楼进去的,这种感觉可真奇怪啊。我站在门口等人开门,所站立的位置仿佛是在行人头顶之上,又或者是经过的车辆的车顶上,从那里俯视街道周边的景象。
眼前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于是我向面朝自己的房间看过去。刚才一定是有人从窗帘和窗户之间的缝隙处暗中观察我。可现在已经太迟了。应该是他离开时,窗帘的摆动引起了我的注意。还有一件令人相当生疑的事儿:按常理来说,诊所的大门,至少在营业时间内,都是敞开的。门廊后的内门被人打开了,一位身材矮小壮实的中年女性出现在我面前,约莫四五十岁,应该是芬兰人或有几分北方蒙古人的血统。
“医生在吗?”我随口问道。
“你提前预约了吧?”她不耐烦地问。
“约了四点。”
我肯定忘记回答她的时候顺便再点点头,心想没必要画蛇添足,她却提高嗓门问我:“能大点声吗?我听不清你说啥。”
我抬高声音,道:“我预约的是四点钟。”
“那就进来吧,我说。”
她的头发打眼一看像是银白色的,但还没完全变白。之所以我会有这样的错觉,应该是因为她头发之前是那种稻草黄色,颜色很浅,几乎就成了银白色了。
我很好奇他之前的助手出什么事了。听声音,这个女人显然不是昨天和我通话的那个。
她略显蛮横地带我穿过走廊,还带有些许恫吓的意味。“进去,我说。”说完,她朝昏暗的大厅后面走去,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一点一点地,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最终从我的视野消失。可她究竟是上楼了还是下楼了,我也说不清楚。
这个地方处处散发着陈腐的气味,一种只有老房子才会有的味道,并非来自灰尘,而是每面墙壁内部散发出来的陈腐气味,那是曾经埋葬在这里的尸骨化为脓水散发出的气味。我所在的这间候诊室,从装修风格上来看,算是停泊港风格,到处是年代久远的零碎物什,所有风格混杂在一起,这个时期的某个物件,那个时期的某样东西,最新的物件应该属于一战前后。
好些东西我只是有所耳闻,但从未亲眼见过。比如,房间中间的桌子上有一盘用玻璃罩着的蜡制水果;还有一台留声机,一个弯曲的手柄从一侧伸了出来;后面还有一个郁金香状的大喇叭;对面墙壁上挂了两个绿头鸭浮雕,透过凸透镜,能看到羽毛竟然是真的。为了坐得舒服一点,我将后腰处的东西拿开,那是个有些破旧的鼓鼓囊囊的东西,应该是个皮抱枕,上面还有装饰性烫花。
她和这样的人该怎么相处呢?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他一定是迫不得已才下楼来的,我听到一个男性的脚步声从楼上走下来,从我后面还有些距离的地方传来。脚步声穿过大厅,朝我等待的房间走来。他脚步缓慢,没什么精神,仿佛觉得是在接待一个不速之客,乏味且疲倦。脚步声在我所处的房间前停下。一扇门被打开后又关上,应该离我不算远。
看样子他进了隔壁的房间。这时我才发现推拉门中间有条缝隙,大功率检测灯的银色光束突然从门缝透了过来。此外还能隐约听见房间那边的人笨手笨脚做准备工作,听上去令人心烦意乱。
听声音,他应该是把瓷盘里随意摆放的器具拨弄到一边,好空出些位置。还有水流的声音,打肥皂的声音,搓手洗手的声音。
这一切都令我感到恐惧不已。我要真的是他的病人,我猜,不等被这个卑鄙无耻、邋里邋遢的家伙勾引,早就一头冲上大街了。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板嘎吱作响。我想他应该是在找毛巾把手擦干。显然整个等待过程枯燥无味。没过多久,又传来拍打浆好的亚麻布或是某种类似的、硬邦邦的纺织物的声音。他居然把湿淋淋的手在身上拍了拍,就这样把手弄干!
接着有个女人也走了进去,一定是女管家。因为我又听到另一侧的门“嘎吱”一响,她说了一句:“您把眼镜落到楼上了。”
然后他问:“她(医生助理)把她的病例放哪儿了?”她耳朵不好,他问得很大声,从我所处的位置听得一清二楚。至少没有那种充满阴谋诡计的窃窃私语。
女管家那与生俱来的坏脾气,我早已有所领教。她粗鲁地答道:“我同意您说的。您问她去,别问我。”
显然今天助理休假了,或者只是临时来这里工作。
也许现在仅凭他的周遭环境以及隔着门听到的东西就下结论,对他而言并不是一场公正的测试。说不定他是个天才,是医学方面的专家,即使未被大众知道,也没有什么头衔。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自己的判断:这个人不怎么样,起码医术一般。
当然,尽管那时候我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但这个结论确切无疑。“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做医生,对此毫无兴趣。”但是,如果他不想当医生,不喜欢这个行业,为什么选择医生这个职业呢?
推拉门“呼啦”一声拉开了,银色的光束从四面八方洒在我身上,他终于准备好见我了。
他站在那里,我看着他,他也望着我。
这是一场即将来临的对决中的两名对手,尽管目前只有一方对此心知肚明。他很壮实,虽然看上去有些笨拙,但孔武有力。他背有点驼,倒不是由于虚弱,而是长时间不注意坐姿造成的。他头发虽然黑亮,可有明显的秃顶,而且是那种最令人反感的类型——他把几缕头发贴着头皮,从一边梳到另一边,可怜兮兮地试图掩饰他严重的脱发。可惜在每缕发丝之间的缝隙中,还是能看见若隐若现的头皮。
他那件出于礼貌才穿的白大褂上还残留着碘酒的污渍,有几处上了年头的污渍都发黄了。他光脚趿拉着一双皮拖鞋,拖鞋表面好几处皮子都有所磨损。
我开口道:“您好,莫当特医生!”接着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
他回答说:“到这边来,尽你所能走到这边来。”
他的措辞有些陈腐的味道,多少有些老派。为什么说“尽你所能”?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他话里仿佛还有些许令人难以捉摸的抵触之感,而他正试图抹去这一点。难道他已经有所察觉了——在他的潜意识里?
从他身边经过时,我闻到他身上有些味道。两种气味,有点像那种老式抗菌剂,石碳酸或什么东西,也可能是他刚才用过的肥皂发出的气味。再有就是不爱干净,身上散发出的异味。
一阵厌恶之情遍布全身。我坐在桌子对面,这种厌恶之情再次袭来。
他说:“我的助手把你的病例遗失了,方不方便把你的姓名和其他相关信息告诉我?你明白的,我必须这么做。”
是的,我想,你必须这么做。“艾伯塔·弗伦奇。”
“我之前应该没有接过你的诊吧?弗伦奇小姐?”
“是的,您没有。我很少生病。”
他把桌上的病例放到一边。显然信息还没有填完,他还没有问是谁介绍我来的。我知道他做完检查,一定会再问我的。
“噢,”他听我说自己很少生病,问道,“那你这次来是哪里不舒服呢,弗伦奇小姐?”
我决定编一个相对模糊的症状出来,也就是说,不会轻易被识破,只说一些常见的症状。“医生,我最近总是时不时地感觉头晕目眩的,而且越来越频繁,让我很不舒服。”
“嗯。”他应了一声,可能意有所指,也可能毫无意义。
“那天我回家的时候,突然整条街都变得漆黑一片,我不得不扶着墙站了好一会儿,等这阵晕眩过去。”
“你发现自己有这种症状多长时间了?”他虽然看着我,可脸上的表情多少和我之前听到的脚步声不谋而合:他对此次问诊,以及其他所有的病人,毫无兴趣可言。“这一点,”我心想,“等过会儿提到一个名字的时候会发生变化,但愿如此。”
“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好几个月了。开始我也没把它当回事儿——”
他打算从身旁的抽屉里拿什么出来,但抽屉卡住了,他不得不用力拽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地咬了咬下唇,站了起来。
“请把大衣脱了,袖子也挽起来。卷到这里就行了,不,那只袖子不用。”
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让我感到有些害怕。或许是因为这里的气氛,又或许是他的性格使然。
“攥紧拳头。”他手里晃着一根橡胶管,吩咐道,随后将橡胶管紧紧地捆在我胳膊上,紧得简直令人难以忍受,这才开始测量血压。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他的双手:粗糙有力,手背上的血管宛如鞭绳般凸了出来;脏兮兮的指甲有些发黄;手指粗壮,透着一股蛮劲,像是肿了一样。这双手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人用枕头闷死。
在我看来他做这一切根本就是多此一举——甚至有些不怀好意——绑得那么紧。好像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双手,自发地察觉到我的不满和无法言说的控诉,而他的心思意念全都转移到他那粗笨的双掌之中。
我倒吸一口凉气,合上双眼。
终于,他解开橡胶管,血液灼热,挣扎着回到原处。
我没有开口询问,他也没有说话。
他重新回到座位上,十指相抵,问道:“你睡觉好吗?”
“不好,非常不好。”
“吃得好吗?”
“不好,几乎都不吃饭。”
突然他眼神一亮,显得饶有兴趣。对于他的这种反应,我有些不知所措。整个问诊过程中,这是他头一次表现出感兴趣的模样。
“跟我说说,”他稍做停顿,仿佛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你不吃饭是因为没胃口呢,还是因为——”他拉长声音,我猜他是想问我,除了胃口不好,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导致我吃不下饭。
他最终还是没追问下去。“还是因为你的周遭环境不允许你吃饱,或是吃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呢?”为什么他那双满怀恶意的小眼睛流露出这种意味?很好笑吗?
我未做回答,感觉自己处在岔路口,与其选错路,还不如就待在原地。
他似乎把我的沉默当作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又低头看了看放在他桌上的表格之类的东西——“跟我说说是谁介绍你来的?你是从哪里听说——?”
“终究还是问了。”我心想。
我把脚背抵着椅子腿,稳了稳情绪,答道:“是我一个朋友,是米娅告诉我的。”然后,装作他可能单单凭名字还想不起究竟是哪一个人,我又加了句,“米娅·默瑟。”小小的语言伎俩表明了我和她之间的亲密程度。
我们对视许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牢牢盯着对方的眼睛,两人都是如此。我暗想:“真正的对决开始了。”
他说:“她应该去世了吧。”
他似乎还不确定,这么一说仿佛自己是从什么地方依稀听到些什么消息,等着我来确认。
“是的,报纸上都登了。”我茫然地答道,有些心不在焉,做出适度悲伤的模样,即便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
“凶手是个男的,叫——”
“是她认识的人,我猜。”我眼睛低垂,又一次陷入悲伤。
“那个男的姓默里。”
在这种地方把我的名讳当着我的面就这么随意抛出,简直是对我的玷污。还好他此时没用听诊器,否则一定能听到我的心跳加速。
“你认识他吗?”
“她认识的人我一个也不知道,我只认识她。”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
“她认识的那些人,总而言之,现在也都无从知晓了,”他继续说道,“她的交际圈——该怎么说呢?——社交关系现如今全都断裂了,再也用不上了。”我不知道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除了一点——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之后他又开口道:“跟我说说,她是怎么说起我的?你那时候不舒服吗?”
“嗯,我想那时候我八成是觉得自己情绪低落,感觉很压抑。”
“后来她就说——?告诉我,她原话是怎么说的?”
这里一定有些猫腻,毫无缘由地,我觉得自己必须要小心应对,蒙混过关。“嗯,事情过了好久了。她当时说:‘为什么不去找莫当特医生试试?也许他能帮到你。’”
看样子我的这种说法让他很满意。他瞪大眼睛,而后又恢复常态。
“都过了这么久了,这中间你有工作过吗?”
“噢,当然,我——”
“你目前没有工作是吧?”
我顺着他给我的暗示继续答道:“是的,我刚刚才——”
“的确,一个人没工作的话,胃口自然不会好。”他假惺惺地答道。
“打那以后我就开始头晕——”我继续说道,让自己听起来更加可信一些。
他把手不以为然地一挥,仿佛是在说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就没必要白费口舌了。对他如此无礼的行为,我是这样理解的。
“你一个人住吗?”
我回答说是的,并告诉了他具体地址。
他拿着铅笔在手里把玩,笔尖朝着自己,眼睛盯着铅芯,漫不经心地问我:“你有没有服用过一些镇静情绪的药物?”
我舔了舔嘴唇,有些不知所措:“没有,我——”
“没有吗?我明白了。你知道的,很多人都吃这些的。”
问诊早已经变成了闲聊,或者说看起来像是闲聊。现在连闲聊都谈不上了,变成了沉思。
我以为他正低头看向别处,后来发现他的眼睛就藏在满是褶子的厚眼皮下面,假装看别的什么东西,其实正盯着我看。我心头猛然一震。
他再次朝前挪了挪,这一次并没有看桌前放的病例。“改日再来——让我看看,今天是周四——你周六来,两天之后。”
他说完之后就没了精神,又垂着头坐在那里。
“几点呢?医生。”
“天黑后什么时间都行。按地下室的门铃。万一索菲娅——万一我的女管家那晚不在,你按楼上的门铃,我可能听不到。”
也就是说他想单独见我,而且是让我天黑后才来,这样一来就不大会有人看到我进去!我刚才说错话了吗?我都做了什么?在这冗长、漫无目的又似乎无伤大雅的谈话中,我又掉进了什么样无法预知的陷阱?
伴随着刺耳的声音,他打开推拉门。
最后他对我说道:“到时候我看看有什么能帮你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很可笑,头扭在一边,好像是在察看周围有没有其他人出现一样。
我忘不了他当时四下察看的小动作,总觉得泄露了什么秘密。还有那种可怕的、“肮脏”的恐惧感,就像是他的办公室、医疗器械以及他雇的人给我的那种肮脏感一样。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在我脑海反复出现:“如果你再走进那幢房子,那个医生的名字就不是莫当特了,而是死亡。”
所以我不能回去,噢,我不想回去,不,我不要去那里。每一次我下定决心不再去那里时,我都会看到他的脸——柯克的脸,或者会想起他,或者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终于周六晚上九点的时候,我再次走向那里。我步履维艰,沿着暗淡无光的小巷子朝那个黑暗的、等待我光临的房子慢慢走去。我感到既恐惧又无助,一个人孤零零地向前走着,尽管缓慢但十分坚定。每迈出一步,仿佛首先要感受一下地面,接着才迈着碎步朝前走去,离那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因为住在某个混凝土堆砌的地方感到骄傲,不过现在也没什么闲情逸致思考这个问题了。
距离那个地方只有三步之遥。两步。再走一步就到了。我实在不想再往前走了,迈出的一只脚又缩了回来,另一只脚却迟迟不肯迈出去。多聪明的脚啊。它们并没有嫁给柯克·默里,只有我的感情和心嫁给了他。
噢,街道两边如此漆黑,路那边只有一盏半明半暗的灯,可惜离我太远了,根本没什么用。它仿佛是一只害羞的眼睛,宁愿小心翼翼地低头看着小水洼中自己的倒影,也不愿目睹我将要面对的一切。街角小小的广告牌发出的绿光,像是漂浮在路边的火花,时而变成红色,随后又变成绿色。偶尔有车辆经过,但那什么都代表不了,只不过是车头闪着银光,沿着黑色潮汐匆匆而过的一抹抹黑影。
我终于到这里了,它也在那里等我:三层楼就是它黑色的眼睛,门廊前的楼梯是它突出的牙齿,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就知道你会落在我手里的。”
我甚至没有告诉弗勒德,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自己甚至没有采取最基本、最常见的预防措施——告诉某个人我要来这个地方,我要进入这栋房子。这样一来,万一我没能出来的话——
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无法为他提供确切的线索,除了莫当特让我天黑后再来这里以外。我想自己可能是怕招人取笑吧,与其看着他摊开手无奈地说:“几乎每个医生都会让病人往诊所跑第二次的。”或者耸耸肩说:“你要是不敢去就别去了啊,又没人逼你去。跑到我们这里有什么用?只不过是约你晚上就诊,又碰巧在送你出门的时候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不能仅仅凭这点就让警察送你去吧。”
现在我就在这里,已经不是考虑应该说什么或者不应该做什么的时候了。我就打算这么做。
客厅那层和楼上其他两层都漆黑一片,但门廊的门开着。地下室那里有两扇窗户,比地下室前面的空地还低很多,隐匿在门阶的下面。昏暗的橘黄色灯光从厚厚的、几乎不透明的玻璃透了出来。这么说他正在下面等我,正如他所说的一样。
我身上什么防身的武器都没有带——好吧,万一发生什么事儿呢。不过,准备是否充足也只是相对的。就像防身用的匕首,究竟是否有用,取决于握着它的人手腕的力量。手枪?可我没有手枪。哨子还差不多,可这里如此隐秘,戒备森严,街上的人能听到哨声吗?只怕还不如我自己的尖叫声管用呢。
我绝望地跟自己玩儿了个游戏,一种孩子们常玩的游戏,好拖延时间,伺机而动。我对自己说:“只要那边那个人经过这里,我就下去按响门铃。”然后又说:“他走得太快了,不算数。好吧,再有一个人经过,我一定就去按门铃。”又说:“他经过这里之前,还拐到别的什么地方了,也不能算数。”直到最后我突然无助地发现:“再也没有一个人经过这里了,我必须进去!”整个过程中,一个成年人的声音,成年的我自己的声音,出现在耳畔:“懦夫!懦夫!你来这里干什么?你那天安然无恙地走出来后,为什么不把整件事抛诸脑后呢?”
终于,我迫使自己朝地下室门前走去。那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柯克,保佑我。我要进去了。”我知道他此时正在数英里以外的地方,身陷囹圄,孤立无助,但我需要个护身符帮我渡过难关。
按响门铃时,我不免觉得有些奇怪,真的有人能穿过层层黑暗看到我吗?我用一只手抓紧另一只手的手腕,好像一下子被击中要害,突然感到虚脱,动弹不得。
这的确很幼稚,我心知肚明。这将是我最后的未泯的童心。在这之后,童心也就所剩无几了。站在这栋等待我随时进入的楼房前,我是艾伯塔·默里,一个成年人。首次进入这个她从不曾想过会走进的成人世界,一个她连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世界:一个蛮夷之地、黑色地带、充斥着肆意古怪行为的隐匿之地,充满明目张胆的背叛和心狠手辣的恩怨情仇。在那里悔恨和良心是软弱的代名词。这是多么诡异的初次登场啊。
我按下门铃,房间深处传来微弱的声响,不是普通门铃的响声,而是一种愤怒的蜂鸣。像纽约这种地方,地下室前面的那片空地有一个共通点:外面都有一个网格铁门,就在门廊下方的位置。铁门后面,成直角的位置才是房子本来的木质大门。我估计,过去人们为了防止外人闯入才这么做的。从任何角度来说,这扇铁门都配得上“门”这个称谓:它把侧面的空间从上到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白天或者借着房内的光线才能看到有条缝隙。
既没有内门打开的声音,也没有人出来的动静,这说明他早就待在那个地方了,藏匿在黑暗之中,一直站在那儿,透过那条缝隙,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晚上好,我还在想你究竟要花多久才能到这儿。”尽管他嗓音低沉,试图安慰我,但他的声音离我那么近,就从大门的另一侧毫无预警地传过来,把我吓得不轻。
然后他推开沉重的铁门让我进去,弄出很大的动静。黑暗之中,我再次嗅到一股混合着烟草味的污浊气味。
“以后不要这样,”他说,“你在人行道整整待了五分钟,好像没打定主意似的。这——这可不太对劲,给人印象不好。不管你去什么地方,都不要站在外面瞎晃悠,尤其是来我这儿时,直接进来。”
所以说他一直都在观察我,很可能在我刚到达这里时,他就开始监视我了,宛如某种类人猿,潜伏在铁栏杆后面。
我不禁暗自琢磨:“假如弗勒德真的派人送我过来,我和那个人就在这所房子的视线范围内分开,或者仅仅是和躲在附近的他暗暗交换信号,现在会落得什么下场?”
刚才的犹豫不决让他不快。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我绞尽脑汁解释道:“噢,医生,我告诉你刚才为什么会那样。我来的路上碰巧看到时钟,自己早到了五分钟。我不想太早到这里,总觉得怪怪的。我向来喜欢按时赴约,所以就在外面等——”
“好吧,事实上,你晚到了五分钟。”
“这么说来一定是那口钟走慢了。”
与此同时,他并没有退后一步好让我进去,反而从我身边经过,走到低洼的空地处。门口立着两块褐色石板用以加固铁门。他的目光瞟过石板,先朝街头看了看,随后又朝街尾望了望。
他这个举动看起来漫不经心、无关紧要,就像是普通的房屋主人,每次趁着出来开门的时候,都会享受一下新鲜的空气。但这并没有误导我,他是想确定没人注意到我进来。
“直接进去,别站在这儿。”这句话本身无伤大雅,只是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街上看,使他的话里充满了阴谋的味道。他的所言、所行、所为——我也不知道应该选择怎样的措辞——都显得居心叵测。
我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迟早都要进去,但我抓住一切机会拖延进入的时间,哪怕只有一瞬间而已。“可我不知道灯在哪里,医生。我看不清路。”
“用不着开灯,你沿着走廊直走就行了。我马上就过来。”这次他依然没有回头看我。他是要确认大街上空无一人。
噢,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就算是傻子现在也看明白了。有哪个医生会黑灯瞎火地接待病人?在病人进来之后,还要再三查看街道的情况?如今那个芬兰女人也不在,他应该早就料到她会外出,即使她不出去,他也会想办法把她支出去的。因为这个地方将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我越想越怕,甚至不敢掉头往回走,除了硬着头皮往前走,什么也不敢做。一片死寂。我担心如果自己突然停下,他可能会用蛮力把我拖进去。至少现在捆绑我的绳索还没被勒紧,只要我待在里面,老老实实地往前走,在这一小段时间内,我尚是自由之身。
我摸索着碰到墙壁,悄悄向后方侧了侧身,贴着墙壁移动身体,猫着腰穿过乌黑的铁栅门,眼前依然是一望无际的黑暗。穿过第二道门,脚下不再是水泥地,取而代之的是木地板。这里的烟味儿更加刺鼻,显然在这方狭窄的密室里,他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听到他的脚踩在地下室门前沙砾上发出的刺耳摩擦声,他要进来了。随着铁门“哐”的一声被人关紧,唯一逃生的机会也从我手中溜走了。
我被困在里面了,永永远远,彻彻底底。
他的脚重重地踩在我的脚面上,一瞬间我感觉趾头都被踩碎了。他肯定也感觉到了,但并没有道歉。
“这里太黑了,医生,我什么都看不清。”
他走到我前面。“跟着我,”他粗鲁地说道,“这总办得到吧。”
我踩着变形的木地板跟在他身后。每走一步,都觉得他会突然停下来,毫无预警地转过身,之后就会有一双残暴有力的双手像钳子般朝我——
我们侧身小心翼翼地从一段封闭的地下室楼梯旁边走过。从它阴影面积的大小判断,右手边好像有台废旧机床。
“医生,我们不上楼去你办公室吗?”
“去办公室干什么?”
“干什么”这三个字令我不寒而栗。他的回答如此简短,甚至都不愿假意继续我们那天的谈话。无论一会儿我要面对什么,都只会在这里。就在这些台阶的下面,不会有打斗的痕迹——无需技能——也不会被那个芬兰女人或其他什么人察觉。
前面突然就没路了,我们终于到了。我猛然感觉脚下地板的质感有些不同——在黑暗中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这里和之前的地板一样陈旧,或许是把木板朝不同的方向铺着,又或许地板上铺了一层烂油布。毫无征兆地,灯突然亮了,他的手收了回来,任凭灯泡来回晃悠,光线因此而变得更加刺眼。
灯泡上罩着那种常见的棕色包装纸,有助于缓解突然出现的这种令人不适的明亮感。灯光带来的刺痛感逐渐消退,但它依然会形成一种奇怪的潮汐般的阴影,均匀地投射在墙面大概一半高的位置上,为这里又增添了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弦外之音。首先,除了我们所在的这个明亮的洞穴或是库房以外,其他地方都昏暗一片。其次,除非我们站在灯泡正下方,否则光线会把我们的脑袋还有上半身从不同的高度和身体其余部分割裂开来,于是我又有了另一个额外的恐怖经历:面对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人,他的身体的其他部分淹没在昏暗之中。此外还有一双脱离躯体、没什么精神的眼睛正盯着你看。
我们现在所在之地位于地下室后方的一个房间,没有窗户,之前应该是用作储藏室或是堆放废弃物的,现在既是储藏室也是垃圾堆。很难说清这里究竟做何之用,因为视线所及之处,杂物和垃圾一样多。随处可见罐头瓶、食物包装袋、蒙上一层灰尘的装药品或液体的玻璃瓶、装橄榄油的锈迹斑斑的锡桶和破椅子。我发现,除了这些东西以外,这里还扔着一台缝纫机,锈得只剩下发红的铁架子。一定是曾经住在这里的勤劳女性曾用它来缝制帆布套袖或是裙子。
“把门关上,”他厉声喝道,“脑子里想什么呢?”
我拉上门,把我们二人关在屋内。
房间中央放了一张破旧肮脏的桌子,显然它在这里还有用武之地,所以还被保留着,就摆在那里。他匆忙走到一旁的昏暗处,又走回来,如此往返数次,阴影就像是断头台上的铡刀一般。他每次回来,手里都会拿着个像鞋盒一样的东西,然后从杂乱无章的垃圾堆里某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抽出一张纸。尽管我很想看清楚纸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拿出来的,但他动作太快了,我根本看不清。终于,他在我和桌子之间晃了两下,待我看清楚,才发现桌子上突然多了一把左轮手枪。我也不知道枪是从他身上还是从桌子底下的哪个抽屉里掏出来的。他坐了下来,枪就放在他袖口旁,而且,也许是出于偶然,它恶毒的枪口正对着我。
觉察到我眼中流露出的惊惶之色,他瞟了手枪一眼,仿佛很有必要弄清我害怕的原因一样。“我来这里的时候都带着它。”他似乎是在跟我解释,可这算哪门子的解释啊。
他把袖子往上挽了挽,好让自己舒服一些,接着说:“现在好了。”他说得直截了当,毫不掩饰,仿佛是在说:“一切准备就绪,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找个地方坐下,就坐在那个箱子上吧。”那个装鞋的箱子——如果它之前确实是用来装鞋子的话——被他一屁股坐在了身下。他把手里拿着的一张长方形纸条对折了一下,连续在桌子上敲打着,仿佛是要让它的边儿变钝一些。
“你有认识的人吗?”
我舔了舔嘴唇,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不过,我这个动作看起来像是在绞尽脑汁回忆我从前认识的人一样。
“有没有什么人对咱们有用?”
我依旧无法回答。
“你那天说她认识的人,你一个都不认识。我还以为——以为你有自己的门路。”
这次他替我做了回答。“看样子你没有。”之后他又接着说,“无所谓,我会让你忙得马不停蹄的。”
他从坐着的鞋箱里——尽管我没有直接的证据——拿出一些小纸包。纸包很小,大概装着名片或是礼品卡,又或者是医生开的药方,他从账单上撕了一页下来,写好后对折塞了进去。纸包口是封死的,严严实实,就连半干的胶水都从边缘渗了一点出来。纸包里面装着的东西不太规整,弄得纸包底部鼓鼓囊囊的,而它上面的部分又扁又平。但是当他把纸包递给我的时候,我把纸包拿颠倒了。由于重力的原因,里面装的东西都堆到纸包上部,而底部像纸张一样薄。我能感觉到纸包里面有颗粒物滑动。
“我应该多久——”
有的时候最不起眼的小事反而会拯救你。他回答得如此迅速,正是这一点挽救了我。我差点儿脱口而出:“我应该多久吃一次这个药?”
“只要你方便,随时都可以。”他已经约我再次见面了。
仅仅是想空出手来,我机械地打开皮包,把那些小纸包放了进去。
“你这是在干什么?就这么把它放在里面?”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悦。
就像大多数包包一样,这个皮包里面也有一个半隐蔽、带有拉锁的隔层。我把拉锁拉开,让他看了一眼,问道:“放在这里,可以吗?”
“拿给我看看。”他把皮包从我手里拿了过去,把四根手指塞进了这个新发现的隔层里反复检查,后来又把整个皮包移出我的视线,放在他的腿上。我看见他肩膀微微晃动,好像手里正在忙活着什么。随后“咔哒”一声,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包被他合上了。
在莫名其妙地把包合上之后,他把皮包还给我。“拿着,”他说,“这回万无一失了。”
我把包在腿上放好,抬起头,他盯着我的眼睛,说:“二百五十美金,明白吗?”
我不明白,只好看着他。
他厉声喝道:“别盯着我看!二百五十美金,听清楚没?”
我不经大脑地答道:“清楚了,医生。”
他的指尖移开枪柄,至此我才意识到之前他的手一直握着手枪,如此老练沉稳。
他又递给我一张纸条,说道:“一分钟之内记住上面的东西,然后把它烧掉。”我拿正纸条看了看,又听见他说,“一会儿你就用不着它了。”
他等我看完,问:“记住了吗?给我说一遍。”
我清了清嗓子,像是在学校背诵课文一样,不确定地背道:“卡纳尔街上的‘纯净咖啡馆’,11点到12点之间,碎麦片,最里面靠墙的桌子——”
“你知道怎么吃碎麦片吧?”他打断我问道,“先用手把它碾碎,在餐盘上形成一个小堆。不要像有些人那样,把勺子一下子就插进麦片堆里。现在继续背。”
“第三大道四十九号的俄勒冈酒吧,12点30分左右,在第二个电话亭替‘芙洛·瑞安’接个电话。”
“继续。不要看纸条。”他把纸条翻过去放在桌上。
“第八大道,哥伦布圆环广场附近‘咪咪夜总会’的女洗手间,问服务员认不认识一个叫比拉的人——”
“你把什么漏了?”
“两点以后的任何时间。”
“还有一个。快点,加快速度。”
我想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四十二号‘宝石剧院’三点钟以后,左手边楼座最后一排,‘我是不是把围巾落在座位下面了?’”
我深吸一口气。
“你忘了金额总数了。”他恶狠狠地说,目露凶光。他已经把总数算好了。
“一千美金。”我答道。
“嗯,把总数给我记牢。要是来见我的时候金额不对,到时候——”他话说了一半。
也就是说我再次回到这个地方要带着一千美金,而钱是从那几个不同的地方搞到手的。我就只知道这么多了。我瞥见他手边的那把枪,尽管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碰过那把枪,但那个卑鄙的枪口从一开始就对准我,这让我根本无法思考这两点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传递出何种含义。
“把它给我。”他从我手中拿走纸条,划了根火柴,把纸条点燃,看着它四角卷起来,晃动火苗把纸条全部烧尽,之后用双手把灰烬搓了搓,像是在揉搓某种黑色食物一般,直到灰烬被完全搓成粉末,在他的手掌上留下黑色的纹路。他又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在身上蹭了几下。
“有些医生,”我暗想,“知道怎么做就能让我的脸扭曲到变形。”
我的目光暗暗搜寻到那把枪。我沉思片刻,的确,它离他太近了,他动一动手腕就能够到它,而我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但如果我能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把视线转向屋子里较远的什么地方,我再迅速行动握住它——
突然,它滑向桌子的边沿,消失不见了,却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重量掉落在地上,然后他的手又从放枪的地方拿了上来,什么都没拿,仅仅不断敲击原来放枪的地方。
不管怎么说,我意识到这么做对我没任何好处。我根本不可能用枪逼他说出我想知道的东西。就算枪被我抢到了,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它再次夺回去。我必须想出个更为行之有效的方法。
“医生,我——”
我欲言又止,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然而,他好像明白我的意思。“知道了,给你。”他不情愿地说,然后递给我一张脏兮兮的十美元钞票。“现在行了吧。”他说。
他站起来,指着昏暗的灯光说:“抓紧时间出去吧。”
他让我打开门,才刚走到门口,灯就灭了,仿佛这一幕从未发生过一样。所有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以及它们被呈现的方式都成为一场噩梦,想起来就让人感到害怕。
我沿着狭长幽暗的通道摸索着往前走,身后传来他的脚步声。胳膊连续摆动,紧紧地跟在我身后。近在咫尺的脚步声让我不寒而栗,我就跟刚刚踏进这里时一样害怕。我真想拔腿就跑,逃离它们的束缚,但我尽力克制,不断告诫自己就算现在这么做,前面还是会有障碍物把我挡住,白费力气。勇敢一点,只需再坚持一下,一切都会过去。再过一小会儿,一切就都结束了,我就可以出去了。
我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他停了下来,鬼鬼祟祟地紧贴着我站住。
终于等到这一刻了,他总算把铁门打开了。在急不可耐的狂喜中,我的身体几乎就要冲出去了,可他用胳膊粗暴地挡在我前面,先朝四周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会儿。
他终于把手放了下来,我可以自由地走出去了。“周一晚上,老时间,”他咕哝道,“你要敢不出现,有你瞧的。”
我迈上两级台阶,走到人行横道上,最后听见他对我说:“当心点儿。”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中没有丝毫内疚之情,没有共同承担风险的同伴情谊,而是伴着一种严酷无情、麻木不仁的语调,跟威胁并无二致,仿佛是在说:“当心点儿,你就是给我赚钱的工具。我只在乎你带回来的钱。”
我拖着僵硬的双腿快速走到街上。我想这应该就是麻木吧。随着麻木感逐渐消逝,我估计双腿马上就会变得绵软无力,无法再支撑我的身体。在此之前我必须上公交车找个位置坐下。幸好没过多久,就有辆公交车停了下来,然后这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我绷紧着的神经终于可以松懈下来;我一屁股重重地坐在公交车的皮椅上,避免随时可能会晕倒。
我安然无恙地从那里出来了。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这是我最先意识到的,也差不多是最重要的了。我甚至感到不能呼吸,于是把车窗打开,深深地吸了口气。我身边的乘客扭头看我,十分不满。对他们而言,这股冷风让人很不舒服,但在我看来,它能给人自由,令人愉悦,让人恢复气力。
而这种轻松是危险的,会扰乱记忆中的很多细节,在它表面蒙上一层薄膜。尤其是它让那栋房子变为唯一的危险之地,而现在周遭的一切在此之后似乎都变得安全无害,无须被质疑或承受怀疑的目光。
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把当天晚上一个正好和我等同一班地铁、而且在站台徘徊时还瞄了我好几眼的男人,也当成是我之前遇到过的那类人:仅仅是个恰巧和我等同一班地铁的人而已。
现在危险被愚蠢地锁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隔挡里,一个地窖之中,就在莫当特家中,而不会出现在其他任何地方。这不过是一个穿着西装,戴着帽子,站在口香糖售货机前,盯着镜子,调整角度,端详自己的脸的男人——只是他帽子的颜色有些不可形容——应该是棕色,不,是灰色,不,我也说不清是什么颜色。不过镜子照不全他的整张脸,而我在离他较远的地方,坐在长椅上等地铁,所以自然地暴露在他的视线内。
开往市中心的地铁呼啸而至,他却不见了踪影。毕竟有很多车辆可供选择,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事后才想到这点的。他很早就淡出了我的思绪,事实上,他从未进入过我的脑海里。
我换乘至开往曼哈顿东区的地铁,准备去卡纳尔街的时候,他突然又出现了,就在这趟区间列车上。可是我把所有的危险都隔离在莫当特的房子里了,这不过是另一场巧合而已。一天之中有成百上千的人,甚至每个小时,都会有人从曼哈顿西区坐车到东区。他为什么不能呢?
下了区间列车,这里仍然有很多车可供选择,他再次消失了。
我之所以决定去那里,执行这场指派给我的、令人厌恶不已的任务,是按照以下的逻辑思考的:至少我还需要再次拜访莫当特,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多见他几次。虽然第一次会面我什么线索都没有查到,但我获取了有可能得到一切的承诺。他是认识米娅·默瑟的,他的一举一动说明他不可能只是她的私人医生,两人之间一定存在某种违法的关系。如果给我足够的时间,我一定能发现这里暗藏的杀人动机。不只是动机而已,或许还会找到证据。一个男人和自己预期的同谋见面时还会在桌子上放一把左轮手枪,对于某个以某种方式反对他甚至威胁到他的人,他极有可能会毫不犹豫地闷死这个人。非常好,除非我先完成他交代给我的差事,否则我就不可能再次和他当面对话。因此,在纽约市周日这个安宁、休闲的夜晚,我出门执行这项任务。
哦,至于这件事的本来面目,我倒没抱任何幻想。即使我本人十分单纯幼稚,想到那天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幕幕,我也心知肚明,这里一定涉及犯罪交易。首先,我即将收到的那笔钱就能说明这一点,再加上我即将要联系的人以及我自己,都煞费苦心地隐瞒了身份。尽管难以置信,我还是没有想出他究竟要让我做什么。八成是有人欠他的钱,可能是某种违法服务得到的报酬——伪造记录,完成某种违法的手术——由他出面收钱不安全,相比之下还是通过这种间接的方式比较好。各种其他的细节一下子都浮现在脑海中,反而形成了一个令人费解的盲点。我把之前他给我的那些小纸包仅仅看作是一种权宜之计,让我们之间的会面看上去更可信一点。换句话说,一旦不久之后他被人质疑、询问的话,他就可以解释说他只是把我当成他的病人而已,给我开些镇静剂、强化剂或者头疼粉之类的东西,因为我偶尔会感到晕眩。这样我自己说的话反而就成了他的证词,也许办公室里的病历记录也能证明他所说的。
高明,当然同时也很盲目。我停在“纯净咖啡馆”附近探头张望,仿佛在进去之前需要花点时间考虑点什么吃的。
这个时间点,里面居然坐得满满的,靠近前台所有好一点的座位都有人。尽管很多人看上去早就把甜点吃完了,但依然待在那里,三三两两地闲聊。正如很多类似的餐厅一样,来这里吃饭的人更多是出于社交目的而非仅仅为了填饱肚子。
我心想:“他希望我进去。我从那里就能拿到钱。”我推开旋转门,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一张硬纸片,他就像是售票员一样站在门口。铃声刺耳地响了起来,但甚至没有一个人扭头看。或许每次有人进来的时候,都会铃声大作。
我拿了一个托盘,沿着柜台前面的横杆推着托盘往前走。他烧掉的纸上写着“碎麦片”,可我根本没看到。我都走到底了,甚至还往回走了几步以确保自己没有忽略它。最终我不得不问柜台后面的服务员是否还有麦片。
“没有了,”他说,“不过我可以为您再打开一包。我们在里面还为明早预留了一些。”
不一会儿他就从食物储藏室或其他什么地方回来了,盘子上放着两块熟悉的、类似长方形蛋糕的东西。
他一边给我的票上打孔,一边说:“之前也有人在这么晚的时候点这个吃。有个客人每次来都会像你这样点麦片吃,不过他好久没来了。麦片用来做早餐最好啦。”
我想知道他究竟明不明白这其实是个暗号。我仔细盯着他看,看样子他并不知道,说这番话只是出于亲切,不过我并不十分肯定。
我把它们放在托盘上,离开柜台坐在最后面靠墙的桌子旁。
铃声又响了起来,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在饮品区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虽然他背对着我,但看起来隐约很像我今晚离开家到这里之前,曾经两次遇到过的那个人。我想一定是自己搞错了,这种巧合不可能出现第三次。
捏碎的麦片像是枯树叶一样堆在盘子中央,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吃掉它。我本来也不是特别想吃。虽然不如之前在医生家那么恐惧,可现在我还是很紧张,希望事情快点结束。
端着咖啡的那个男人淹没在人群之中。尽管我们相距甚远,但他就坐在我对角线的位置,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座位,如果他留意我的话,也能看到我。而他并没有朝我这边看,仅仅埋头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所以我只能看见他帽子顶部的褶皱。不过我隐约还是感觉,他和我来这里的路上曾两次遇见的那个男人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还没来得及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想,我对面突然冒出一份打开的报纸。有人在我对面坐下,可我并没有听到响铃的声音,这说明他本来就在餐厅里面。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报纸的标题看,按理说读个标题花不了多长时间,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标题,没有继续阅读下面的具体内容。
我感觉自己心跳加速。
他侧着身子坐在我对面。若是在这种狭窄的小桌子前看报纸的话,大多数人都会采取这种坐姿。透过报纸和他脑袋后面墙壁的缝隙,我大致能窥视到他的侧颜。
“拿到了?”他含混地问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他是在读报纸时自言自语而已,就像很多人边读边娴熟地发表意见那样。
我还没来得及作答,他就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怎么回事?他跟你说起我了吗?”
“说过,但我也不知道谁——”
“出什么事儿了?你啥也没拿到吗?他没交给你什么东西?”
“嗯,他只是给我——”
他对压力和紧张早已习以为常。
“别瞎耽误工夫。我不能整晚都这么举着报纸看。这里还有其他人。你是新来的?”
“你想让我怎么做?”我无助地问道。
“把你的包推到这边来。”他把胳膊肘抬起来,和桌面保持一定距离。如此一来,包既可以从中间的空档经过,还不会影响他继续看报纸。
整件事情处处透着古怪,搞得我晕头转向。我把包推了过去,直到它失去平衡,掉了下去。他双腿交叉,把包接住,摊开的报纸始终纹丝不动。
他一只手松开报纸的一边,让桌子继续撑着报纸另一边。尽管它稍微晃动了一下,险些坍塌,但因为整份报纸本身就是很厚的一叠,所以它仍然直直地立在桌子上。
我听到搭扣被“啪”的一声打开,声音令人窒息。尽管无法用肉眼看到,但从他的呼吸中还是能感觉到他正鬼鬼祟祟地做什么。突然,耳边传来他恶狠狠的声音:“他给你的东西放在哪儿了?”
“他只是给了我一些东西,用来——把那个拉链拉开。”
搭扣又“啪”的一声被合上。鼻孔随着怒火而紧缩,愤怒甚至令人几乎窒息。
包又突然出现在它原来的地方,他的手指也重新放在报纸边缘。两个动作一气呵成,尽管一定会有先后次序,但他动作太迅速了,它们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份用来遮掩的报纸已经不见踪影,他也像梦一般迅速消失不见。侧厅的门来回摇摆着,但人影早已消失在门外漆黑的夜色中。
我把失而复得的皮包放在腿上,在桌檐的掩护下查看包内物品。医生给我的那些小纸包少了一个。在包的最底下有一沓卷在一起的钞票,拿皮筋牢牢地捆紧,宛如什么人用修长但颤抖的手指捆的一样。我数了数,二百五十美金。
我茫然地抬起头,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惧感袭上心头。这里面一定是——“你知道的,”我在心里数落自己,“自始至终你都知道,只是自己不肯承认罢了。你不想让良心阻碍你的真实企图,因为这是必需的准备工作。于是你就把良心踩在脚下。你把它想象成是那种可以让自己全身而退的犯罪行为,比如说一次违法手术的好处费。”
我惶恐地朝四周看了看,相较于之前他坐在离我半米左右带给我的恐惧感而言,现在他不在我身边的那种恐惧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里没有一个人在看我,柜台后面的服务员全都低着头,忙各自的事情;坐在玻璃窗后的收银员正在看报纸,迎接不时结账离开的顾客;一位男士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杯咖啡,目不转睛地盯着咖啡看,就好像发现了什么脏东西。他并没有看我,只是盯着咖啡而已。然后他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喝了一口,继续刚才尚未完成的动作。侦查,抓捕。不假思索地,我脑海中自然而然蹦出这两个词来,这就是我现在最真实的想法。
我起身朝门口走去,浑身颤抖,虚弱无力,甚至感觉自己已经老态龙钟。我觉得肩膀黏糊糊的,仿佛世上一切的肮脏污秽、一切凡是看得见的罪恶,都被一股脑倾倒在我双肩之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现在我全都知道了,但是拒绝去下一个地方的决心并不坚定。各种因素致使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总有个声音接二连三地敲打着我的心:“柯克,我甚至愿意为你做这种事。”“既然都已经做过一次了,就将错就错吧,再做几次又能造成多大的伤害呢?”“要是不这么做,我就再也不可能回到那个地方了。”“这些人也算不上是受害者,可以这么讲,他们就是那种专业的分销商、零售商。”最终,我甚至从这些想法里获得了些许安慰和解脱,自己的犹豫彷徨反而成为继续前行的动力。她曾拒绝去下一个地方——这算是种比喻的说法,因为她并没有徒步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她一直都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但出于某种原因,她拒绝继续下去,然后一个枕头落在她的脸上,将她脑海中关于“下一个地方”的所有记忆都清除了,扼杀掉了任何会泄露真相的可能。
倘若我现在所做的事情本身就是完整的杀人动机,那如今所需要的就是确凿的证据,我又怎能拒绝继续前行呢?这将是对自己目标的公然背叛。
当晚12点30分左右,我到达第三大道四十九号的俄勒冈酒吧。酒吧向内纵深,像是刺入所属大楼的一间凹室。酒吧内光线昏暗,所谓的灯光摇曳,不过都是暗淡的橙色、玫瑰棕色以及类似色调。比起这些色彩,你所感受到的依然是昏暗感。整个酒吧暗淡混沌,宛如落日余晖时的黄昏景象。
尽管位于繁华地带,酒吧生意却是一般。我虽算不上是专家,但当我刚刚踏进这里,就能感受到一种死气沉沉的氛围,空气中毫无生机,酒吧也仅仅是勉强运作下去而已。
只有几个男人坐在吧台那里。狭窄走廊的另一边,在进出口处贴着墙的地方,有几个一人高、带桌子的隔挡,就像是梳子齿一般,当然远没有梳子齿那么密实。其中一两个隔断里坐着几个女人,就是那种常出现在此类场所的女人。她们像贝壳一般脆弱,心智并不成熟,内心空虚无比,跟外面卖的不倒翁一样,底部很重——不管被推倒多少次,它都能重新站直——笨重而柔软,幼稚的大脑中充满了含着愤恨的绝望。这跟年纪大小无关,完全是品德问题。一个身材臃肿、扎着一头辫子的女人显然是在和她丈夫一起喝啤酒,他们将会在自己的出租房里,在相互殴打中度过今晚,直到有人报警为止。
最后一排桌子被人占了。我现在唯一能记起来的是,他并没有像在咖啡馆那样,明确要求我坐在最后一排的桌子那里。但是它前面一排的桌子是空的,于是我有些费劲地侧身从固定好位置的桌椅之间的空隙中坐了下来。酒吧里的人们那一副副迟钝而愚蠢的面容仿佛是一串延伸出去的项链,珠子一颗一颗地散落在酒吧四处,直到最终我也融入其中,不再用眼睛探寻。
酒保派人过来招待我,我对他说:“我在等电话。”他转身走了,看样子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
他刚走没多久,我突然发现自己忘记了联系人的姓名,顿时心头一紧。我马上自我安慰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接电话的时候自然就能想起来了。在这个洞穴般的地方,不太可能会同时有两个电话找一个没人陪伴的女人。我趴在桌子上,试图舒缓紧张的心绪。紧张的情绪一旦放松下来,关于那个名字的记忆也就慢慢浮现。好像名字里有个R?赖斯吗?嗯,就是这个。
我不知道眼睛应该往哪儿看。我的一侧是光秃秃的墙,而如果我往另一侧看,也许就会和他们其中某个人的眼神相遇,招惹是非。我只好无奈地盯着自己对面的松木板看,偶尔能看到一缕朦胧的青烟,应该是有人刚刚点燃香烟,烟慢慢飘了过来。还有个有趣的东西,像是黑色的三角形鱼鳍,插在木板之上,然后又不见踪影。我知道那是什么——女人帽子上翘的帽檐。木头桌面上,尽管已经被清漆刷过,还是能隐约看到模糊的痕迹。某个人,在之前某个早已被遗忘的夜晚,用刀尖、叉子甚至是大头针这类东西,把他或者她姓名的首字母刻在桌子上,就像孩子在树上刻下自己的姓名一样。
他,或是她,现在又身在何处?死了吗?还活着吗?变得富有还是更加贫穷?或许都没有。人是不会改变的,只有在故事书里才会。他可曾想到某个晚上,有个女人会坐在这里,坐在他曾经的座位上,她的包里装着那个东西——对所有人而言都会招致杀身之祸的东西,可她居然寄希望于这个东西能帮助她让自己的丈夫重获新生。
酒吧服务生再次来到我身边。我猜,我这么久都不点东西,让他有些不耐烦了。
可他热情地凑过来说:“打扰了,您是芙洛·瑞安吗?”
就是这个名字。他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跟我之前想的一样。
我对他说是的,我就是。
“有人打电话找您,就在第二个电话亭。那边走到底就是了。”
大概是因为这些隔断,我甚至都没听到电话铃声。我小心翼翼贴着桌子往外走,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身体离开桌椅后,我径直朝后面走去。
实在不巧,第一个电话亭里有人正在打电话,他离我这么近让我有些不安。我记得再清楚不过了,这些所谓的隔断有多么不隔音。从它旁边经过的时候,透过玻璃,我看到他黑色的帽檐,而他正好回头。
酒吧服务生把听筒放在一边,等我接电话。我把门关上,抓起听筒,手指像五根冰柱一般,僵硬得几乎无法弯曲。
听筒里没有声音,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我是芙洛·瑞安。”我一只手掩上嘴巴,防止被别人听到,屏住呼吸道。
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那儿的灯亮着吗?”
我抬头看了看。光线昏暗,让人几乎注意不到灯还亮着。
“如果亮着,先把灯关了。”
我伸手扭动开关,灯灭了。起先我还纳闷他是怎么知道的,后来我才想起来,大多数付费电话亭的灯在人进来的时候都会自动亮起来。
他说:“嗯,好了。把你拿到的东西放在退币口,然后挂断电话,回到你的座位上。你知道该怎么做:默数十下,假装落了什么东西,再回到这里。不要让别人抢先进来。”
我挂断电话,打开皮包,取出一包东西放到退币口,然后走了出去。旁边的电话亭还有人在,但是我刚才并没有说什么,就算有人听到也摸不到头绪。
我瘫坐在座位上,心里默数着,每数一下,心也不由得哆嗦一下,仿佛是敲响的丧钟。然后我在皮包里翻找,佯装丢了什么东西,硬币或是唇膏,又或是手帕。我站起来,第二次往电话亭走去。
这次第一个电话亭的门敞开着,空无一人,而且也没人跟着我回到酒吧。我走进刚刚离开的电话亭,伸出两根手指在退币口摸索。那个小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同样一沓现金,中间用橡皮筋捆住,就跟之前在咖啡馆时一样。
我把钱放进皮包,扣上搭扣,从电话亭走出来时还不忘朝四周看了看。电话亭旁的通道十分狭窄,只有电话亭这里稍微宽敞一点,再往前走就是墙了。那里有三扇门,其中两间包间看起来很舒适,但第三间没什么标志。我稍做犹豫,伸手推开这扇门,佯装自己丢了什么东西,走错了房间。
外面黑漆漆的,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味道。有条巷子直通街道,巷子两侧都是围墙。
我从另一边往回走,这才闻到一股雪茄的味道,就悬浮在那个空的电话亭上方,就在我刚才进去的那个电话亭的旁边。我身体无法控制地发抖,仿佛闻到了什么有毒的瘴气,慌忙逃离。
我径直往酒吧门口走去,就连经过我之前的座位时也没停下脚步。我惊恐不已,越走越快,几乎是一路小跑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尽管我走得很快,但还是留意到两个酒保好奇地盯着我的背影,其中一个还对另一个人说:“他必须改变主意,更换下次和她见面的地点。”
我一口气跑过好几家店面的门口,觉得那潮水般的空气仿佛能够将我净化。之后我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抑制住本能的厌恶感,加快步伐,让自己快速离开这里。
倘若有人在监视我或等我现身,肯定会对这种突发情况感到错愕不已。就在我明显加快步伐,从附近一间不太显眼的店面门口经过时,余光看到有两个男人站在那里,好像是在商量什么事儿。点燃的香烟那红色火点迅速从我眼前向后方移动,很快不见踪影,仿佛是被什么人刻意用身体遮挡了一下。尽管他动作敏捷,但还是在我经过的时候被我发觉了。
经过下一个路口时,我回头望了一眼,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而已,但一个人都没看到。这么说来刚才躲在那里的两个人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群人簇拥在一起,在铺着地毯的一小块地方摇摆身躯。舞池四周分别用彩灯打光,而其余的地方则一片昏暗。舞动的人们仿佛是一群海洋生物,从泛起涟漪的紫绿色海水中得以窥探一二。他们彼此紧紧地挤在一起,谁也无法取代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在适当的时候,尽管可能是很久之后,他们还会按相同的次序排列,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宛如一群被铁链捆绑的奴隶,正极其缓慢地推动一个几乎凝固住的车轮前行。
我走了进去,朝黑暗中那堆泛着紫绿色火焰、作为祭祀之用的柴火垛走去。
那些在夜半时分还在跳舞的人们,浑身散发出一种极度悲伤的情愫,它就像是为迎接死亡而举行的一场公开仪式。我能感觉到他们的这种悲伤远比我自己的差事所引发的悲伤更为残忍,更为冷酷。这是一场明码标价的寻欢作乐,希望通过一次又一次注定失败的尝试,暂时地抑制无可救药的疼痛、失望抑或死亡。这不过是麻痹自己、拖延时间罢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记得找马蒂的那个晚上,在旅馆前台的那个人以及他那双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哦,上帝啊,”我心想,“那是一双历经沧桑的眼睛啊。见得太多,看得太清楚了。”
我表情麻木,跌跌撞撞地坐在手边第一把空椅子上。旁边的女人扭头对我说:“这里有人。”
她的意思是这个位子属于其中一个跳舞的人。
“我知道,”我答道,甚至都没有看她。我用手挡住眼睛,但一道道紫绿色的光还是会从指缝间刺进来。“我就休息一下,马上就起来。”
音乐停了,劳作的轮轴也随之停了下来。他们不得不把双手举过头顶鼓掌庆祝,因为双手在下半身根本无处安放。音乐再次奏响,将他们对死亡的恐惧又往后推迟了几分钟。
我站起身,尽量避开外围跳舞的人们,从他们身后和桌子之间的缝隙穿过。他们几乎全都贴在一起。一个男人坐在那里,我从他旁边经过时,他伸出手想抓住我的手,还好我正好摆臂往前走,他扑了个空。
我打开门,走了进去。
死一般的沉寂,却让我突然感到极度紧张。我发现自己站在一面变形的镜子前,浑身发抖。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廉价香水味。一个虎背熊腰、皮肤呈焦糖色的女人坐在一把椅子上。我进来的时候,她的手懒散地放在大腿上,无所事事地拨弄着自己的指头,显然并没有在计算什么。看我在镜子前停下,她站起身来,从容地看着我。
“孩子,东西带来了吗?”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刻薄的神情。然而人的脸又有多少可信度?她的声音如此轻柔,如此美妙,令人放松,简直就是天籁之音。我觉得她是个和善之人,如慈母般安慰人心。能将这些天性展露无遗,可谓是艺术。她可能这一生从来没有离开过纽约,但她渴望拥有歌谣中或是海报上的南方黑人妈妈一样宽广的胸怀。
我问:“你——你就是比拉吗?”
“人们的确这么叫我,孩子。可那并不是我的名字,不过你不介意的话,也可以这样叫我,虽然我还有很多名字。”
我一只手拿着皮包,另一只手在皮包内翻找:“嗯,我——有人告诉我要找一个——”
她安慰我,口气就像是在对一个烦躁不安、拽着她裙角的小孩说话那样:“孩子,不要在这里,到那扇门后的房间里去。来,你过来。比拉告诉你是哪里。”
她把东西从我这里拿走,走了出去。
我听见她把什么东西打开了,很可能是她衣柜上的锁。她应该是觉察到我往前迈了一步,而并非真的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因为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别过来,孩子。你在那里等一小会儿,比拉很快的。”
衣柜又被锁上了,她衣裙下的钥匙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我再次走到镜子前,身体仍在颤抖。我在其他地方也会紧张到发抖,不过并不会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模样。她把我可能需要的东西放在镜子下方的玻璃台上。钱就放在梳子和一块脏兮兮的粉扑之间。有那么一会儿,我实在没办法让自己触碰这些钱,不停地搓着手,仿佛手上有水一样——
她开口说:“孩子,别把自己的东西落下,虽然好多人都会这么干。”
我发现她正溺爱地观察着我,像母亲一样,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放在粉扑上,说:“哦,天啊,你真是个漂亮的小家伙。简直就是个小可爱。来,让比拉帮你,她会教给你怎么做的。”
突然我扭动身体,挣脱开她的手,猛地推开粉扑,空气中立马出现一团白色的薄雾。我退回到桌子另一旁。镜子中的我身体依然不住颤抖,但这一次是因为厌恶。“别碰我!你——你这个恶魔!你应该——”
她脸上没有丝毫怨恨之情。我想她根本不曾体会过愤怒。她站在那里,看起来那么和蔼可亲,宠溺地看着我。“愿上帝祝福你,小心肝儿,”她仍然柔声说着,仿佛她这话是在祝福我一样,“愿上帝祝福你,小心肝儿。”
我随手关上门,将她从我眼前抹去,就像是擦去杯子上的污点那样。
比犯罪更可怕的是,你没有意识到你是在犯罪。
他们还在跳舞,从绿色慢慢变成紫红色,又从紫红色变回绿色,宛如两种颜色慵懒地碰撞在一起。他们一边跳还一边齐声欢唱,使整个画面变得更加恐怖。
跳吧,跳吧,跳吧,亲爱的小姐,
在你的脑海里
生命踩着节拍飞速离去。
我筋疲力尽地从混乱的人群中穿过,其实是用胳膊和拳头推搡着他们开出一条路,可他们几乎没有注意到这点。音乐就是一剂麻药,令他们的后背和肩膀都变得麻木。
“哦,柯克,我究竟在这里做什么?”我内心哀号,一丝清明再次从我身体中迸发而出。凭着剩下的理智,我竭力飞奔到酒吧门口,让门外的空气将我庇护。
我拐弯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酒吧入口处看报纸。他离我很近,差点被我撞倒。他把手中的报纸举得老高,离自己很近。我有种错觉,感觉此举像是刚刚才完成的——他之前把报纸拿得很低,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突然又把它举到现在的位置。
后来我还在纳闷,他为什么会选择在那个地方看报纸,那里光线又不是很好,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在意。
我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离他那么近,他肯定会听到我带着哭腔的喘息,但他太专注于自己的事儿了,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我沿着马路疾步朝前走去。身后那个不断闪烁的招牌在它每次变化的时候,都变得越来越小,就像这样:
咪咪酒吧
咪咪酒吧
咪咪酒吧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一直不断回头看,几乎和招牌每次亮起来的频率一致,像是害怕那脱离肉体的恶灵会突然显形,跟着我一同离开那个地方。
但是它没有。一个人也没有。那个偶然出现在那里、纹丝不动地盯着报纸看的人,太专注于报纸的内容,根本无法从中剥离出来。就是这样了。
一度,我以为自己听到从身后的某个地方传来微弱的口哨声。不知是哨子发出的,还是人嘴巴发出的。我说不清哨声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也不清楚哨声因何而起,又有何种意义。我甚至无法确定它是否确实存在过。它再也没有出现过,不过像那样的声音并不会让我惊恐。今天晚上全是这样的声音,我还有个人的恐惧需要应对。
这里就是他们口中的“宝石剧院”。它应该也有一段历史、一段过往,就像所有的人以及建筑物那样。曾几何时,那些身穿紧身束腰裙、头戴插着鸵鸟羽毛帽子的女士们从加长型豪华轿车上走下来,到这里出席首演之夜。此后,在单调无聊的年月里,一排排无足轻重、穿着廉价衣裙的姑娘们在舞台上昂首阔步地走来走去,就这样每天表演五六次之多。以这种方式,它又继续存在了很多年。而现在它衰败了,近乎死亡,等待着门口被堆满石块。
如今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把这里当作睡觉的地方。剧院工作人员得隔三岔五地过来,踢他们的鞋底,把这些人弄醒。可是工作人员走后,他们又睡过去,直到下次被踢醒。
它一年到头从不歇业,从晚上开到第二天白天,然后又开到晚上,周而复始,终年无休。昏暗中青灰色的银幕所映出的一束束蓝色尘埃,伴随着“嘶嘶嘶”的响声,像雨水般投了下来。嘶哑而机械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是在雨中谈话时空洞的回音。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那都是孤魂野鬼之间的对话,声音和银幕上的嘴形根本无法同步,不是过早就是过晚。
我停下来花了二十五美分买了一张票。售票员是个男人,这么晚女性是不被允许干这活儿的。另一个男人在内门又把票收走了,入场手续这才算全部完成。
我走进昏暗之中,银幕发出的淡蓝色的光像扇窗户一样。在我前面还有几个分散在各处的、昏昏欲睡的脑袋,深深地埋在椅背后面。我走到另一边,沿着楼梯,来到左手边的楼座那里。左右各有两排楼座,他告诉我是左边的这排。
地板上还留有剧院辉煌时期留下的地毯,不过早已破旧不堪,黏糊糊的,像海绵一般粘在脚下。在楼梯转角的地方,我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摸索着下楼,看模样应该是清洁工。她下楼时十分小心,手紧紧抓着扶手,每下一级台阶前都先伸出脚试探一下,确认安全后才踩下去。她下楼的时候,酒瓶里的酒在她身后的台阶上滴了一路。
看到眼前的一切,我似乎又听到丧钟敲响的声音,不禁再次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一本正经地把空酒瓶小心翼翼地放在楼梯转弯的角落,生怕被人损坏。她还舔舐指尖,又摸了摸酒瓶,像是在做最后深情的道别,这才转身离开。
我在楼座处最后一排椅子上坐了下来。那扇“窗户”不断洒下的光束,如今就在我下方。一大束泛白的光柱,以及空气中呈螺旋状悬浮的灰尘,从我身后斜上方洒了下来。
大多数人都分散地坐在前两排。在最后一排,至少在我左手边,并没有人。像大多数楼座的布局一样,中间一条走廊把座位分成左右两个部分。我所在的这片区域完全没有人。在我前面两排有个男人,听声音已经睡着了。我侧身走进这一排,在第三个座位前站了一会儿,也说不清什么原因,又改变主意坐在第二个座位上。
我坐在那里,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又看了看我刚才走过的楼梯,一个人也没看见。之后我把目光转向那扇“窗户”,兴致缺缺且不悦地盯着那个虚构的世界看了一会儿。
在距离我较远的第一排那里,有个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朝楼梯这边走来。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我试探性地朝他瞥了一眼,以为他仅仅是某个路过的观众。
我盯着银幕又看了一会儿,突然闻到周围有股烟味,连忙扭头,发现他就站在我的正后方,胳膊撑在座位旁边和走廊中间的隔板上,几乎都快挨到我的肩膀。可他眼睛一直盯着银幕,并没有——或者是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他站立的位置很巧妙,我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不知道应该由谁先开口说话,没人交代我这点。那条不存在的围巾可能属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不过,现在还没到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男人还不至于系上围巾。我依据常理做出判断。
于是我压低声音,问道:“我把围巾掉在您座位下面了吗?”
“没错。”他说完,在过道的间隙敏捷地转身,坐到了我旁边的椅子上。
他并没摘掉帽子,身体向外倚着,和我保持距离,而不是贴近我。不过他的眼睛始终装腔作势地盯着银幕。这怕是他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真令人恶心。
我在包里摸索着,掏出了莫当特给我的最后一包东西。我把它放在我和他之间细长的座位扶手上,尽量把它推到扶手边缘,离我越远越好。待我再看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我发誓他根本就没有动。他双手环胸,没有任何动作。
“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永远不要再看到这些白色的东——”我陷在自己的世界里,突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我们身后,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也没看清来人是谁,估计他就蹲在我们身后座位隔板和走廊之间的空隙处。一只白色的手突然从后面搭在我邻座的肩膀上,急促地低声说:“布洛!她是卧底!我看到他们正从上面下来!”
随后那只不知道属于何人的手以及那个声音,都不见了,正如它们刚才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样,又突然消失不见了。
我身旁的男人猛地站起身,正对着我,带着明显的怒气,愤怒地看着我。我一个没留神,他的手就伸了过来,像是蛇一般缠上我的脖子。唯一幸运的是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扼住我,只是用力扇了我一巴掌,宛如一声爆竹炸响。巴掌声在一片寂静中回响,惊醒了那些昏昏欲睡的人。他们全都抬起头,一个个扭头查看。一阵刺痛在我脸上蔓延开来,甚至连脸蛋这一侧的脖子也疼了起来。我泪眼婆娑,一时间也无法看清他。
“等等,把你应该给我的东西还来!”我茫然地带着哭腔大喊,试图抓住他。
“我就只会给你这个!”我听到他嘘了我一声,然后就离开了。整排座位上现在空无一人。几秒钟过后,我的眼睛捕捉到一个快速移动的身影。黑暗中那道黑色的身影,身体刻意与墙壁保持距离,从侧廊一闪而过。消防通道的门“吱扭”响了一下,随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之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在这种地方,那一巴掌再寻常不过,即便是打在一位女士的脸上。那些人把头转了回去,继续观看银幕上那部更为刺激、惊险的影片。
我犹犹豫豫地蜷缩在那里,待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走在座位后面铺着地毯的过道上,也不知道应该朝哪个方向走。卧底?卧底是什么意思?他们吗?楼下的那些人是谁?
我现在有些害怕下楼,可若是按照刚才他逃跑的那条路线从消防通道下楼,我会更加害怕。消防通道很可能通往一条黑暗的小路,在那里等待我的又将会是什么?
我站在楼梯口待了好一会儿,目光在楼梯和自己之前的座位之间来回游荡。没有人上来,也没有人接近我。那个酒瓶仍然还摆放在老太婆之前放置的位置。
终于我鼓足勇气,沿着楼梯朝下走去。就和她一样,我也摸索着,两只手抓着扶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下楼。你学得可真快啊!这么快就成为这一幕场景中的一部分,与之融为一体。
我现在来到楼梯拐角处,要么加快脚步下楼,要么就干脆不要下去。反正不能像这样蹑手蹑脚,因为从这里开始,下面的人很容易就能发现我。
我发觉自己居然希望那个酒瓶里还能剩下点儿酒,这样我就再也不用独自面对这一切了。然而我必须硬着头皮继续走完余下的路程。我打起精神,主动出击。下面的楼梯逐渐出现在我眼前,那些昏昏欲睡的观众的脑袋宛如点缀在黑色布丁上的葡萄干。当我走到他们那里时,会不会有人突然站起来跟着我?
之前还在我身前的楼梯此刻像涟漪一般迅速消失,带我离开那些人,来到剧院正门。并没有人移动。我把门微微拉开,仅容自己侧身而出,尽可能避免光线射进剧院,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没有人跟着我出来,也没有人在外面等我。一个人都没有,这次甚至连个看报纸的男人都没有。
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仅仅是纽约的一个夜晚,只有我自己而已。
我渐渐感觉到回去可能会有危险,最后我变得相当确定:回到那个我应该去的地方——莫当特的家,必然凶多吉少。
之前我相信自己生活在一个法制世界,如今我再也不属于那个世界了,不再和那个世界打交道了。在丛林中,没有人会相信你。但凡涉及金钱,他们就想方设法欺骗你,从而牟利。他们也知道这点,所以按他们的逻辑,反而是你在欺骗他们。若是没有取得利益,他们连半分钱也不会给。
但如果我不回去——
不,我必须回去。他必须要相信我。
我步履蹒跚地回到家中,把自己藏在门后,那个鬼魅一般的夜晚也就随之消失了。如果还留着那晚的痕迹,我根本无法入睡,担心自己在睡梦中会遇到什么人。“孩子,让比拉帮你,她会教给你怎么做的。”
我坐在那里,双手抱着头——头痛欲裂,被悔恨灼痛——旁边放着的水杯里滴了几滴氨水,但我一口都没喝。过了一会儿,世界再次被阳光普照。一切似乎有所好转,更容易承受。我来到窗前,把窗帘拉开固定好,让阳光洒进房间。它看起来不仅具有治愈作用,还能洗去污垢,仿佛是上帝手中的肥皂泡,被涂抹在窗格上和墙上,清洗我的脸和疲惫的双眼。
又过了一会儿,我打起盹儿,就那样坐着,穿得整整齐齐的,后背靠着枕头睡着了。待我醒来,首先想到的是害怕要再次回到那里。
就是今晚,而今晚即将到来,很快很快。
“就算你去了,他也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不断安慰自己,“可如果你不出现——肯定会出事儿的。”
第二次去他家时站在他家门外的那些想法再次浮现在脑海之中。这果然十分有效,我再一次说服自己。“如果你现在就打算放弃,那之前为何要开始这一切呢?昨晚所经历的一切恐惧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吗?不,你必须坚持下去,不管会是什么结果,都要走到最后。”
夜色如幕布般层层落下。起初还是透明的,仅仅是给日光蒙上了一层薄纱,而后越来越厚。渐渐地,日光无法将它穿透,直到最后如墨般的黑色越来越浓厚,将天空完全占据。
就快到时间了。我什么都吃不下,双手冰冷。
我站起来,穿过昏暗的房间,来到窗户那里。太阳已经落山了,我打算把窗帘拉回到原来的位置。当我把它拉到半截时,我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我太清楚这条街夜晚时分的景象了,所以才会注意到他在那里。我知道在门廊那边不可能会出现一个曲线状的暗影,那里应该是一条直线才对,不应该这里凸出来,那里又凹进去,像是肩膀、腰和臀的投影一般。肯定是有个人站在那里。
这一幕让昨晚的一切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而非源于自己的不确信,我强迫自己离开窗户那里。就算有人在那里,也不关我的事儿,怎么可能跟我有关呢?
“你很清楚的确如此。就是因为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人。这条街上所有的住户里面,单单就是你和他有关。”
我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坐了好一会儿,抑制住内心不断的冲动,强忍着没有再次到窗户那里窥探一二。
是莫当特派人来的吗?确保我如约前往,而不是带着他的钱藏起来?一定是这样的。否则还会有谁、还会因为什么事儿呢?
我对自己说:“偶尔会有车从那边稍低的拐角经过,转弯的地方很宽,如果车灯够高就会把街这边照亮,墙面和门廊都会照得一清二楚,我之前曾经看到过。他对此一无所知,根本不会料到这点,但我知道。”
我再次来到窗户附近,躲在窗框那里伺机而动。
附近很少有车辆经过,终于来了一辆车,但是车灯光线暗淡,毫无用处。
终于我一直期待的那种车从拐弯的地方出现了。那是辆小卡车或是货运车,车灯的光线比常规车辆强很多倍。转弯的时候,光线在车辆一侧形成反射抛物线,尽管转瞬即逝,但已经足够了。这就跟暴风雨的夜晚落下的闪电一般,瞬间将所有的一切刻画成浮雕的模样。门廊之处的身影无处遁形。有一两秒钟,他像个士兵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之后再次隐匿在黑暗之中。
我转身离开窗边,虚情假意地在内心耸了耸肩。我一心想知道答案,现在知道了。确实有个人在那里,他并不想被人发现。他以为黑暗可以挽救他,但他在往黑暗中退缩的一瞬间就被我捕捉到了。
出门,只有这一条路而已。
现在已经过了出发去莫当特家的时间。要是再推迟一会儿,可能就来不及赴约了。我打算去的,我知道自己会去的。我心里怕得不得了,但是我还是要去。
我心想:“这次我应该随身带点什么东西防身,却不知道应该带什么好。”这里什么也没有。之后我又想:“就算带着东西又能怎么样?在那所房子的地下室里,一切逃生之路都被封死了。”终于我还是空着双手,独自离开了。
事实上出门的时候我特别留意了门廊的情况。现在它是一条直线,就和之前一模一样,但现在太迟了,无法让我信服。它并不是直接对着我家所在的大楼,而是离我家稍微有点距离。尽管街道很宽,但我仍然要从它旁边经过。
现在它看上去有些空旷,明显没有人出没。这种无聊的伪装根本毫无用处,不管怎么说我都知道的,某个人一定还躲在里面。就在它的深处,就躲在它后面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当我走到和那幢楼平行的地方时,我很难做到目不斜视地径直朝前走,但我迫使自己这么做。如果他打算出来,也绝不可能紧跟在我身后。经过转弯时,我快速朝后扫了一眼,那里依然空无一人。他不愿被人识破。
我看见公交车从远处驶来,连忙跑了过去。依旧没有出现其他人的踪迹或是异常情况。我上了车,就算无法确定其他事情,也可以肯定没人跟着我上车。也就是说,如果任何人试图跟踪我,现在至少在形式上被暂时终止了。
下车之后,我沿着马路朝他家走去。表面上我比之前来的那一次脚步更加坚定、更加沉着,但我内心深处却更加恐惧不安。这是一种不一样的恐惧,再也不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走进一幢漆黑的房子,担心会毫无征兆地被人疯狂地攻击而产生的那种恐惧,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恐惧;是更加合情合理,因怨恨而生的恐惧,我让自己成为一个亡命之徒的共犯,可又没能把他交代给我的任务圆满完成。
我走到地下室门前的空地上,仿佛是踩在流沙之上。我不断拖延自己的步伐,故意哄骗自己,直到我又走了一段距离。
就像上次一样,他的声音再次毫无预兆地从地下室的铁栏杆那里传来。
“你还不慌不忙的?”
我没应声。
他双手摸索一阵,那扇网格铁门开了。
“我差点就放弃你了,也许你会讨厌自己那么做。”他的话语中含有一种严肃的威胁之意。
我依然没有作声。
他探头查看周遭环境的时候又说了第三句话:“走吧,你现在知道该怎么做。”
我沿着隧道般的地下室盲目地往前走,与梦游之人无异。可以预知这场梦的结局是死亡,朝着既定的高潮,不容延缓地发展下去。
我没办法像他那样一下子就找到开关,我指的是之前那盏可怕的灯。我还以为自己找到了,结果还是一场空。
突然灯亮了,是他开的。他已经在这里了,离我如此之近,我痉挛性地吓了一跳。我想自己的面部表情一定泄露了一切。
“你看起来很紧张啊?”他刻薄地说。
他示意我像那天一样坐在那个箱子上,口气依然刻薄:“坐吧。”
他自己也坐了下来,正对着我,双手无精打采地托着腮帮子。尽管我没看到他的嘴唇在动,但我依然觉得他的舌头正在舔舐嘴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你去过那些地方了?”
“是的,我都去了。”我不太确定,但这好像是我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把其中一沓钱放在桌子上。“这是咖啡馆里一个男人给我的,他就坐在——”
“我知道,都知道了。”他手一挥,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这是酒吧里一个人给我的。”
每次都是等前面的一沓钱被拿走后,我再掏出另一沓。
“这是那个夜总会里的人给我的。”
过了一两秒钟,他问道:“我想应该还有第四个地方吧?”
“那里出了点状况。你最好还是让我告诉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毫无缘由地紧张起来。我刚一开口就感觉到了,声音仿佛在胸腔中共鸣。
他的语气并无任何异样,我倒真希望他能有些变化。
“你去送货了,但那时有人在他耳边说了点什么,他跳起来就跑了。”听上去他像是在仔细思索我的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好像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他不是傻瓜,他很清楚会有什么后果,要是他——”他开口说道,接着又改口,“他应该不会那么做——”
“他真的是这么做的,我当时甚至想拉住他的胳膊。”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读不懂他目光的含义。“这些事大概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今天凌晨三点左右。”
他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我们上楼吧?可以在上面好好聊聊。”
他起身把手伸向那盏灯,我猜他是要关灯。如果我还待在这里,就要留在黑暗之中,于是我先于他走到门口,扭头紧紧盯着他的脸,直到听到电源“啪”的一声断开,他的脸也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扶着栏杆,沿着昏暗的楼梯往上走。我做这一切倒不是出于自己对这个地方的熟悉度,而仅仅是为了能走在他前面,不想听到他紧随其后的脚步声。我推了推上方紧闭的大门,他为我把门扭开。我感觉他粗鲁地把我推了进去,尽管他的手并没有碰到我。
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得出来这里是一楼大厅的后面。
这里有三扇门,他打开了离他最近的那扇门,摸索着按下开关。灯亮了,但和大厅的光线差不多,尽管依然十分昏暗,但至少驱散了黑暗。
“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别出去。”说完他就关上门,和我分开了。
这间房间竟然还摆放着一些器材,却说不清究竟是做什么用的。有一张铁制床架子,但没有床垫。也许只是一个房间而已,就在我那天候诊时,那间会客室所在的走廊背面,也就是我第一次来咨询他时,他接待我的那间所谓的检查室的后面。
我仔细听了好一会儿,虽然没有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但他似乎已经走了。
我旋转门柄,虽然可以转动,但门却无法打开。
他把我锁在里面了。
我心下一阵慌乱,第一反应是疯狂地砸门,想要出去。我握紧拳头正打算出击,却在最后一刻缩了回来。“等一等,现在不要轻举妄动。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做。如果你不激怒他的话,说不定你就能——”
寂静中,我听到有人拨电话的声音,但他刻意压低声音,我也听不清他具体说了些什么。
每一次的呼吸似乎都要借助呼吸机才能完成。
猛然间,我扭头寻找之前看到的另一扇门。我应该早点想到的,那扇门应该就通向我之前去过的咨询室。就算我现在想起来了,一切也都太迟了。门框四周出现一道白色的射线,原先黑色的钥匙孔如今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白色缺口。
那盏高瓦数的灯亮了,这说明他已经打完电话了。他把搪瓷盘中的器械拨在一旁,我听到器械轻微碰撞的声音。我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时,也听到过同样的声音。
我转向另一边,蹲下来,试图通过那个青灰色的钥匙孔查看里面的动静。
他站在洗漱台前,但是这次并没有洗手。他的两只手垂在下面,好像是在把什么东西拉上来,可能是某种活塞类的东西,我也说不上来。我似乎看见玻璃反光,像是试管或是玻璃棒,在他灵巧的手指尖闪闪发光,不过我并不是很确定。
之后由于他的移动,焦距变得有些模糊。原来他正朝钥匙孔这边走了过来。
我心惊肉跳,一步一步往后退,浑身僵硬,甚至无法转身。我摸到第一扇门的门柄,背靠着门,胡乱转动门柄,可门依然未能打开。我已经无路可逃,只好朝床架子那边跑过去。在这个四方形的兔子窝里,再也没有任何障碍物任何阻拦。
我把床架移开,使它和墙面之间留下一条窄道,然后费劲挤了进去。不过它只到我膝盖那么高。有人在开门,门开了,又关上了。
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事实上他语气温和,花言巧语道:“我有东西给你,这是你应得的。”他手里拿着一两张钞票,朝我递过来。这根本就是给兔子接种时,用来引诱它的莴苣。
我喘着粗气。
“嗯,拿着吧。你不想要吗?”
“等一下。你为什么把另一只手像那样藏在身后?应该拿着什么东西吧。拿的是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和颜悦色,就和出来时一样。只不过说话的内容发生了改变,而非他说话的语气和面部的表情。“你这个长着娃娃脸的小可爱,快点过来,到我这里来。”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之下,他竟然还用那只空闲的手连哄带骗地示意我过去。
“让我看看你另一只手,让我看看你手里拿了什么东西。”
他朝我走了过来,把床朝他那边用力拉了拉,我所在的那条窄道立马变宽了。“别过来。你要干什么?走开,你听到没有?我又没有怎么样。”
“你之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我知道你不会的。”
他从过道这一头朝我走来,我赶紧从另一头退了出去,双手扶住床架保持平衡。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保证!”
“胡扯。你昨晚在剧院指认洛奇后,不到十分钟他就被抓了。我刚刚才收到消息。”
我冲他大喊大叫,整栋房子都能听到我的吼声,而他却不动声色。“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口中的‘指认’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可能——”
“你这个卑鄙的小东西,给我听清楚。我是无罪的。你是我和他们之间唯一的关联。我十分钟之内就能从这里脱身。之前我就行动迅速,有必要的话,我还可以迅速离开。不过我只能放弃他们这九个人了——”
他拿出手里的针筒。虽然看不清针头,但从他“V”字形的手势可以推测出来——他食指冲着针头,拇指按着活塞柄。我低声呜咽,算不上惊声尖叫,只能算是呻吟。他再次离开那条窄道,我立马又从这头走了进去。他走进去,我又退出来。这场预示着死亡的弗吉尼亚里尔舞又开始了新的轮回。
“不会有什么感觉的,但它肯定能解决掉你的麻烦。你不就是为此来找我的吗?瞧,我现在就为你开方子,你现在需要的是睡眠。我手上拿的就能帮助你。”
“他们会知道一切都是你做的!”我急促地说道,“你这是罪加一等——”
“他们甚至都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儿。吗啡中毒而亡,我亲爱的病人,这只会留下瞳孔放大这一条线索。在你还没完全断气之前,给每只眼睛滴一滴颠茄,就连这点线索都没了。死因不明。怀疑是在我家发生的?怀疑我有罪和在法庭上证明我有罪可是两码事。”
我突然蹲下来,使出浑身的力气,将整个床架朝他猛推过去。他正好处在正中间的位置,身体紧紧贴着墙壁,动弹不得。床架所在的位置十分尴尬,就在他膝盖下面一点的位置,把膝盖牢牢地卡住,所以他没办法用膝盖再把床架顶回去。为了能快点把床架推回去,他不得不弯下腰用手推。想必他的双腿一定承受了不小的冲击,他的小腿甚至都抽筋了有一分钟之久。
我恰恰就是利用了这宝贵的一分钟。尽管他把原先的门锁了,但是他刚从那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出来,那扇门还开着。我飞快地跑到那里。
离开这里仅剩下唯一的一条路了。从那扇推拉门出去就能到会客室那里。我猛拽门上的凹槽,几乎把指甲都抠断了也没拉开多少。后来门总算被拉开足够宽的距离,而他已经走到我身后了。
我旁边的盥洗池边放着一盘器械,我一把抓起来砸向他。盘子里大多数都是些短棒类的小东西,没什么分量。这些东西在他的胸前四散开来,落在地上,根本没有伤他分毫。
我又用力拉了一下门,终于能容我过去了。时间所剩无几。这里漆黑一片,我根本看不清路,不过我努力搜索记忆。我想起左手边有扇门通向大厅。从那扇门出去,整栋房子的大门就出现在右前方了。
我犯了一个错误:门开得过大。他先是一把抓住门,随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我被困在里面了。已经没时间了,我错过了逃跑的时机。站在门口的我们,身体似乎都能碰到,之后又再次分开,也是最后一次短暂的分离。“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我抓住,”我心想,“他一只手拿着针管,只能用另一只手抓我了。”
我的腿好像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抓住,我挣扎着,摆脱了他的钳制,跌坐在沙发上。不一会儿他也俯下身来,把我固定在沙发上动弹不得。
我毫无招架之力,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面对匕首,甚至枪口,一个人或许还能心怀侥幸,希望自己有能力闪躲,但此时我更像是在与毒蛇周旋,一条长着毒牙的毒蛇。一旦被咬,就再也没有继续抵抗的必要了。
我隐约听到楼下有人在吹口哨。给他跑腿的那天晚上,我在大街上也听到过同样的声音。不过这一次口哨声更快,也更为急促,就在屋子外面的某个地方。我知道其实并不是这样,这不是真的,一切都是我在垂死边缘出现在脑海中的错觉而已。突然间我仿佛听到皮鞋踩在石头上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门廊那里集合。
他顿了一下,仔细听门外的动静。“好吧,我还是先把你解决掉。只要你死了,他们就没法把我怎么样。之前他们就对我束手无策,将来也将无能为力。”
我双手死死地揪住他有些谢顶的头发,似乎想用蛮力把他的头盖骨拽下来,但这毫无用处。
他在寻找可以下手的地方——他故意扯下我裙子的肩带,露出裸露的肩膀。
我听到有人闯了进来。是外面的那扇门,就在大厅后面。“砰”的一声,宛如击鼓发出的响声一般。
“他们还是无法——”
黑暗之中,我感觉到他的胳膊向后动了动,无从知晓它是要从上方、下方还是正中间伸过来,也不知道一秒、两秒还是三秒后它就会朝我攻击过来。
我极力朝相反的方向扭动肩膀,做最后的挣扎。
他的手斜着朝我肩膀抓了过来。我听到什么东西刺在沙发上,湿乎乎的液体渗了出来,顺着我裸露的肩膀滴落下来。
一道刺眼的光射向我们,离我们大概只有一臂之遥,形成了一个光环。我就躺在光环里,他压在我身上,缓缓扭头看向光源之处,狡猾地想要拖延时间。
我眨了眨眼睛,越来越快,感觉光线变得模糊不清,光晕变得越来越小,然后一切都看不见了。
我之前从未昏迷过,之后也不曾有过。
过了一会儿,我醒了过来。并没有人施救或是帮忙,我是从一种不真实感中惊醒过来,甚至比从一场刚刚被遗忘的噩梦中醒来还要糟糕。
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仿佛是正在放映的电影中的一个片段,在它停止的地方快进了一小段。莫当特正被带离这间房间,耷拉着脑袋,脖子仿佛被人打断了一样,不过还能自己走。他的一只手臂背在身后,经过门框的时候,我看到他手腕处闪过一抹金属光泽,同样的光泽同时也出现在紧跟其后的那个男人的手臂上。
屋内灯火通明,我几乎都认不出来这个地方了,好像我是从某个自己从未去过的奇怪地方突然苏醒过来。房间后面放着一台有着郁金香造型的喇叭留声机;墙上挂着一个罩着玻璃罩的绿头鸭浮雕;几本旧杂志之类的读物,应该是供病人等候时阅读之用,如今散落在地上。不知是谁踩在上面,把脱落的一页踢到了不远的地方。
房间里都是人,从他们脸上看不出对我有任何内疚或是担心的神情。他们一个个都板着脸孔,气势汹汹。其中一个人站在那里,等着我发现他。
“起来。”我的目光刚落在他身上,他便粗声粗气地喝道。
我强迫自己的后背离开沙发凹陷的地方,整理好被莫当特拽下来的肩带。
“你叫艾伯塔·弗伦奇。”他看着手中摊开的备忘录,简略地说道。
“是的。”我轻轻地呼了口气。
“你住在——西街六十八号。”
我再次肯定。
“站起来。”他拉了我一把。
我撑着他的胳膊,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他一只手扶着我的胳膊肘,一只手扶着我的手腕,那姿势仿佛是在抓杠杆。他的动作并不绅士,我必须跟着他,以免胳膊被拧脱臼。
“现在往前走,从前面那扇门出去。”
我不情愿地跟着他的步伐,断断续续地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他——难道你没看到他要对我做什么吗?”
他严厉地说道,从始至终莫当特都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过话:“你现在因涉嫌运输并贩卖毒品被捕。”他说这话时完全不带任何私人情绪,而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我就像莫当特一样,仿佛脖子被人扭断了,同样耷拉着脑袋走了出去。狐狸和鸡落入了同一个陷阱。
我被他们一次次地提审,最后一次彻底的审讯之后——或许应该说是最近的一次审讯之后,因为那时我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我并没有被押回拘留所,而是被车送到警察署总部。
我被人带到一间办公室,当我看到弗勒德时,才明白之所以今天会和往常的安排不同,全是因为他。
他们把我移交给他,听凭他的处置。
他看上去很严肃,就像是被指派了一项吃力不讨好的任务,并不确信自己能否胜任这份工作。
“你被释放了,他们告诉你了吗?”
我愣了一下,根本没反应过来。我已经被关了四天之久了。“没,他们没告诉我。”我注意到上一次他们审讯的方向有些变化,但仅此而已。除了这件事以外,更多是关于柯克的案子,以及我为他的官司都做了什么。
“嗯,所以你就被带到这里了。是我为你求情的。很难让他们相信这一点,你也知道,我只是个小警察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影响力。只不过我恰好对你这件案子的背景比较熟悉,于是就把一切和盘托出,让他们相信我的判断。严格来说,你并没有完全获得自由,而是在我的监护下,所以你不必面临联邦法庭的指控。但你需要出庭指证莫当特,以及其他三个人和一个黑人妇女犯下的罪行,不过这都是几个月之后的事儿了。”
不带丝毫的同情,他刻薄地说道:“别哭着埋怨,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我把胳膊摊开,抬起头不再看他桌上的记事簿,无助地问:“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是的,你现在可以走了。”他冷漠地说,“照我说的做,回家好好休息休息,从现在开始不要再卷入任何麻烦之中。你瞧,当初你要是听我的话,就不会出这档子事儿了。那天你在这里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就起身朝门口走去。
现在我仍然没有办法敬佩他。“你真是个蠢女人,默里太太。我很愿意相信在这场混乱中你是清白的,正如事情表面所呈现的那样。这是出于我对你的信任,但是——”
我站在门口扭头看着他,几乎吓呆了。他的话击中了我心中所有自哀自怜的软弱。“你认为我不是自愿和他合作的——”
“我很愿意相信你。但是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你知道的,而你可能会有。”
他拉开抽屉,取出类似文件或是卷宗的东西。他舔了舔大拇指,快速翻阅夹在其中的几页松散的纸张。“在你离开之前,你可能会对这个感兴趣,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浪费时间。他叫莫当特,对吧?那个叫默瑟的女人是在哪天被杀的?没关系,我这里就有记录。五月十二号。我费了些工夫查了查那个人的记录——甚至在我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他就留有案底了——我从这些记录里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他最近一次被捕是在三月十五日。拘捕他显然是因为怀疑他犯下了更为严重的罪行,不过还是被他耍了些花招蒙骗过关,他只承认了比较轻的罪行。不管怎么说,他被指控扰乱治安和其他一些较轻的罪名,并在韦尔弗尔岛关了一段时间。记录显示,他是在五月十五日那天被释放的,也就是她死后的第三天。”他“啪”的一声把卷宗合上。“以防你还有疑虑,我已经核对过他的指纹了,的确是同一个人。”
我低下头。一小会儿之后我重新昂起头,抬得比之前还要高。
“这就是人们犯错误的原因,”我轻声低喃,“所以我才会勇往直前,不轻言放弃。”
他好奇地审视着我。我也说不清,不知出于何种奇怪的缘由,看到我如今这副应战的架势,他似乎比上一刻更加欣赏我了。
“我喜欢你永不言败的精神,”他承认,“但你的逻辑思维整个都乱套了。”
“如你所说,你算是我的假释官。我想你的确可以阻止我继续追查下去。”
“我必须这么做吗?”
“你只有一条路。重新把我关进监狱。”
“你看不出来吗?这是白费工夫。相信我,默里太太,没用的。放弃这个愚蠢的想法,不要再做——”
“不,我不会放弃的。尽管我也想放弃,但我不能那么做。我相信,这是我全部的信念。别把这点也夺走,我不会让你那么做的。”我打开门准备出去。“为什么要我放弃?只是因为这一次我犯了错?那么下一次我可能就做对了。不到最后一刻,人总是会犯错的。在最后一刻,只要你做对了,那就把之前的一切错误都抹去了。弗勒德先生,我会继续下去的,不管有没有得到你的批准。下一次也许就做对了,那就是最后一役。也许他就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隔着一个钟头的路程,隔着一条街道而已。可能他就在转角处等着我。下一次,当我再次拿起电话,说不定就是他接的电话,或许我还会听到他的声音:‘喂,是哪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