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还是能跟他本人说。”

伍尔里奇Ctrl+D 收藏本站

“麦基去他的夜总会了。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吗?”

我尽量使自己听起来更加友善热情:“嗯,也行,不过最好还是能跟他本人说。对了,我记不清了,能告诉我夜总会具体是在什么位置吗?”

“你连具体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只能说明你就不认识麦基,老妹儿。”

听声音这个人并不是管家,否则他不会如此称呼我。我眼前瞬间浮现出一个狂妄自大的家伙,坐在可以俯瞰不远处第五大道的飘窗边,嘴里叼着雪茄,漫不经心地翻看报纸。夜总会,或者说很可能是那种作为某种政治交往、供人们打牌之类的俱乐部。

“哦,我当然认识麦基。他本来让我打给夜总会的,但我把电话号码弄丢了,所以才打了这个电话找他。”

那个声音道:“你咋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他从来不会把这个号码给别人。”

“噢,我当然有我的办法啊。”我故作轻松地答道。

电话那头换了个人,声音更为深沉,口气冷漠,甚至有些粗俗:“你在找啥?跳舞的活儿?先到我们这儿来,我们给你面试一下。”

所以说的确是夜总会。他说是“他的夜总会”,也就是说他是老板。

他们轮番跟我聊天,都聊得热火朝天。“就是嘛,过来面试下。经过我们的面试之后,你才知道啥是真正的面试。”

另一个声音插嘴道:“带上练舞时穿的短裤。”

我说自己在镇上跳舞,跟他们实在太有缘分啦。这大概是结识他们最好的途径了。“噢,拜托了,帅哥,发发慈悲。你们知道的,我一个小姑娘必须要干活才能挣到钱嘛,可现在到处都是可怕的地方。”

两个人在一旁窃窃私语,但对话还是传到我耳中:“要不要告诉她?”

我不知道另一个人是怎么回答的——毕竟还是有些远——但我依旧知道了结果:“好吧,是九十夜总会。”之后又传来一阵奇怪的笑声,听上去傻乎乎的,有些瘆人:“别说是我们告儿你的。”事实上,他说“告儿”这个词的时候一本正经,我一直以为只有在连环画或是舞台上用来戏仿某些角色的无知时,才会用到这个词儿。

夜总会实际的门牌号是八十八号,我猜之所以会在设计时出现这么奇怪的错误,是因为“九十”这两个字占据的空间相对小一些,节省入口处的霓虹灯。

侧门入口处站着个人,眉头紧锁,仿佛是刚从里面出来透口气。“来找工作的?绕过巷子,从第二个安全出口那里进去。”

我绕过巷子,来到第二个安全出口处。我敲了敲门,有个人拉开沉甸甸的铁皮门,我根本没兴趣注意门后的那张脸,也不想知道他是谁。房间半明半暗,身后那道白色的裂缝没维持多长时间,就听到铁皮门“砰”的一声被人关上了。

恐惧袭上心头——我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事情或是什么人——后来才逐渐消逝。或许是因为那道被关上的门。我将只身前往一个新世界。

这个地方看起来很凄凉,弥漫着一股子霉味。桌子三三两两堆叠在角落,摇摇欲坠。一张桌子被抽了出来,旁边坐着一个男人,外套内衬外翻,搭在椅背上。他坐在那里无所事事,仅仅是在昏暗之中坐着等待。大概有八个还是十个姑娘也同样百无聊赖地围在他身边,站着等待,有几个还穿着无袖上衣。不过,所有人都光着腿。

荒谬的裸露,近乎下流。愉悦总是意味着将内里翻出来给别人看,一贯如此。

坐在桌子旁边的那人说:“你是来应聘的?把裙子脱了。”

“就这么放在地上?”我有些畏缩。

所有人哄堂大笑。他说:“清洁女工会帮你收好的。她现在不在这儿。事儿可真多。”

我还是妥协了,把衣服整齐地叠好后,放在靠墙的灭火器上面。

她们兴致勃勃地聊着什么,毕竟我和她们不一样,所以也不明白她们究竟是在笑什么。

终于一个有些憔悴的深肤色女人走到我面前,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你是不会通过的,”她说,“你最好还是把衣服穿上,免得浪费时间。”

“为什么?凭什么这么说我?”我和颜悦色地问。

“凡是来这里面试的人,还没有不把练习短裤穿在外衣下面的。看看你周围的人,难不成你想在这里换衣服?”

我穿着自己那套白色的人造棉内衣,不知所措地缩成一团。

她轻蔑且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背过身挡着我:“行啦,快点换。”

我在她身后边换衣服边问:“能不能给我透个口风,他们要是问我之前在哪里跳舞,我该怎么回答?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

“就说是在城外的什么地方。”之后她又补充道,“那对你更好。”在她转身重新回到那些更有经验的面试者中间时,最后对我说的是:“我再跟你说一遍,你是不会通过的。我一看你就知道结果会如何。”

可我感觉还不错。

一扇门被人推开,进来一群男人。先进来的五个男人中的一个,刚进门就直嚷嚷:“老板,我有主意啦。在所有报纸的正中间就写上‘九十’这两个字,连续三四天,直到人们开始议论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好啊,要是我能补上亏空,这也还不错。可我现在也已经快完蛋了——”“我跟他说过,如果他没办法接受我们的价格,我就会找其他人,可他还是要坚持到最后一刻,看看是否——”之后他们分开,各忙各的。隐约看到还剩下一个人,看不清长相,借着他身后的光线大致能看出他的体型。他个头很高,高得都有些诡异,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们把这个地方搞得过于昏暗,才会给人这样的错觉。

他说:“好啦,多兰。你那里准备好了没?”

坐在桌边的那个男人答道:“哈里,给我们这里打点灯。”

于是在我和他之间仿佛出现了一条耀眼的小路,周围充满了不安的因素。但总而言之,就是这样一条路:仿佛我就站在路的这头,他在另一头,而我必须经过它。我迟早都会走上这条路的。

剩下的事情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一直努力朝他那边望去。他慢条斯理地点上烟,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走进这个可笑的故事——也是我的生活之中。我感到灯光缓缓变亮,他的身影也逐渐变得清晰。

他很高,大概超过六英尺,但并不笨拙,仿佛每个关节都上过润滑油一般;他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头发也几乎是黑色的,只不过在头顶灯光的照射下,头发表面呈棕色;一张酷似爱尔兰人的脸称得上英俊帅气,却十分冷酷,不过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冷酷,如果你能理解其中的区别,就会明白这种冷酷之中流露出的激情,尽管这种激情有些反常。但就是这种冷酷杂糅着冷漠和确定,一旦你有所妨碍,就会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摧毁。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审视着他的双手。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扶在门把手上,随时准备关上他刚刚经过的那扇门。的确,或许就是这双手干的。没错,这双手之前也一定干过——不止一次,而是很多次。我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肯定见过他犯下的事儿,无所畏惧,正如它们现在大剌剌地盯着台上的这群女孩一样。我必须要走上我们之间延伸的这条耀眼的小路,答案就在路的那头等着我。

有人把钢琴从靠墙的地方拉了出来,坐在钢琴旁,用胳膊肘拭去琴键上的灰尘。钢琴的盖板不见踪影,他每每按下琴键,都能从侧面看到钢琴内部的金属丝跟着移动。

坐在桌边的男人命令道:“好啦,全都站成一列,做节奏步。”

我试着照他说的做。其他所有人看样子也是同样的打算。我开始排在第三,然后被挤到第四的位置,横跨一步来到第五的位置,又被人用胳膊肘推到第六的位置,接着绕到后面排在第七。这队人仿佛是一条蠕动的虫子,歪歪扭扭。我极度紧张,最终站在离他很远、倒数第三的位置。我的脸火烧火燎,一定红透了。

这么做是为了淘汰那些显然无法胜任这份工作的人,之后才会进行下一轮面试,单独进行筛选。我是第一个被淘汰的。每一次他说抬左脚,我都会抬起右脚;让抬右脚的时候,我又抬起左脚。一开始我就弄错了,然后再也调整不过来了。

终于坐在桌边的那个男人说:“嘿,你,三号,站出来。你把整个队伍都搞乱了。”

我站了出来,眼睛朝上看,并没有看他。他指向消防通道,疲倦地说:“穿上衣服走人。”

站在办公室门口的那个高大男人懒洋洋地开口道:“再给她一次机会。”他比他的手下要仁慈多了,我猜这是为了表现出他本人对此事相当认真。

“你是做什么的?”他问我,语气冷淡但还算友善,“有什么特长?独舞之类的会吗?”

这是麦基第一次与我说话。尽管我的两颊依然红彤彤的,但一只脚已然踏上了那条耀眼的小路。

如果我说没有,就意味着我只能从消防通道离开。“是的,”我说,“我——我能跳独舞。”

“你要什么伴奏曲?”坐在钢琴边的那人问,把雪茄脱落的烟丝吐了出来。

我毫无头绪,突然想起一首柯克曾经最喜欢的歌曲。不过我只知道歌名,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月光与玫瑰》。”我结结巴巴地说。

琴声响起,我才意识到这首曲子过于舒缓,我什么都跳不了。我对跳舞一窍不通,如今只有两件事能做:像芭蕾舞演员那样单足旋转,还有就是尽量把腿往高抬。于是我旋转、抬腿。第三次我抬得太高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垂直往下,直挺挺地坐在地上,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

全场哄堂大笑,连站在门口的人都笑了起来。我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这一次不用他们吩咐,自觉地朝放着我裙子的灭火器走去。

突然他神色一滞,把手伸向自己的脸,仿佛是要摸它,又缩了回去。他惊奇地问坐在桌边的那个男人,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等一下,刚才我笑了吗?”

“难道有人没笑吗?”

“我这个人可不容易被逗笑,还从来没在自己的夜总会这样笑过,也没在别家夜总会笑过。如果她能把我、还有这里所有的人都逗笑的话,那些初来乍到的观众就更不是问题了。”然后他对我说:“回到你原来的位置。”

我待在那里不动。他稍做考虑,问我:“你每个晚上都能这样做吗?踢上三四次之后就像那样坐到地上。大概五分钟左右?”

“当然可以。”我回答说。

“美女们,你们将有个特别的伙伴啦。她被录用了,周薪七十五美元。”

身后传来一阵带有敌意的嘘声。

之后我留下自己的姓名和住址。我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他周围闲逛。可这并没有什么用,他再也没有多看我一眼。

待一切都结束后,她们挤在一起换衣服的时候,我离开了。他已经从正门走了。临出门之前,我绕到那个深肤色的女人那里,用手肘碰了她一下,轻声说:“谁说我通过不了的?”

接下来的一周我根本没有机会接近他,只是偶尔能远远地看到他。他再也没有看过排练,毕竟这不是他的工作。他规划好演出效果,之后就交给多兰具体负责了。

我排练的时候,在臀部周围系上了缝着钢丝线的保护层,以防脊柱受损。要是没有这层保护,我在四十八小时内铁定要被送进医院。之后他们做好演出服,在它周围嵌入沉甸甸的衬垫,就像是那种有裙撑的裙子一样,这样保护层就不会被人发现了。整件事情看起来还挺可爱的,宛如迷雾般朦胧的黑色烟云。我的手腕上系着两根饰带,当我伸展胳膊时,它们便像翅膀一般展开。我头顶上还戴着一个像光环一般的银质圆弧。人总是会遇到意想不到的伙伴。

摔跤对我而言变得越发熟稔。他们为迎接开张还给舞台涂上一层蜡,于是摔跤变得更加容易了。多兰警告我不要摔得太过熟练。“如果过于熟练,看起来就像是排练好的,就没那么有趣了。试着还像第一天那样,无意间摔倒。”

正式公演那天,大概下午五点的时候我们带妆彩排,我第一次穿上演出服,而在这之前我一直都是穿着短裤练习的。

我觉察到有些异样,至少是在我看来,有事情要发生。我只希望这些事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首先是负责缝制演出服的那位老妇人。那是她的工作,一来她年纪也大了,再加上疲惫不堪,所以她根本不会在意演出服的上身效果,只关心它是否合身。她帮我穿上演出服,跪在地上整理裙摆。大概是想看看是否合身,她碰巧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突然愣住了,就那样跪着盯着我瞧。

“怎么了?”我问。

她呼吸变得急促,说道:“在这个地方这么说实在是罪过,但是你看起来——就像是教堂圣坛上的幻景。”之后她帮我别好别针,表现得仿佛是惧怕靠近我。

又有人走了进来。因为我是新人,所以是第一个到的。来人正是之前见到过的那个深肤色女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双脚像是生了根,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身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嘟囔道:“你还是第一个穿上简做的衣服,比不穿好看的。今晚他们最好还是准备好担架,免得到时伤亡惨重。”

第三个暗示是从多兰那里得到的。之前曾听他说过他对那些漂亮的女孩子们早都厌倦了,宁愿去动物园盯着笼子里丑陋的猴子。当看到我站在台前,他大吃一惊,下巴都要脱臼了,就那样惊讶地张着嘴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你就是那个干巴巴的小——?”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了。

我心想:“如果我对他的冲击力也如对他们的一样,那就说明我现在已经抵达那条耀眼小路的另一端了。”

在夜总会里,没有什么比取悦首晚演出的观众更难的了,这种话我听她们不厌其烦地说过一遍又一遍。我刚登上舞台便明白了她们话里的含义。我倒是不在乎这个,毕竟也不需要我背什么台词或是唱什么歌。而且我的表演只为一个人而已,和台下的人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灯光和面孔变得有些模糊。这里仿佛是一个刚投产的机械车间。没人盯着舞台看,他们全都隔着桌子天南海北地闲聊,服务生端着酒水穿梭于我和观众之间,就算是卖烟的姑娘也比我更吸引观众的目光。

终于有人注意到我了。坐在后排的某个人冲我吹了一个长长的口哨。之后喧闹声渐渐减弱,一下子安静了许多。紧接着夜总会里变得鸦雀无声,像死一般沉寂。

你肯定会有所觉察。我不清楚自己现在被打扮成什么模样,事已至此我也不想知道了。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正是因为我他们才会有如此反应。既然我什么都没有做,那就一定是因为我在舞台上的模样。

我听到一个离我不远的醉汉说:“这是真的吗?伙计,再给我来点好酒,换个口味!”

一种古怪的沉默将整个地方覆盖,有些怀旧的气息,十分伤感。只有音乐还在继续,柔和且高雅,还有些许忧郁,这都是我们刻意安排的。为了形成最强烈的反差,我要在典雅轻柔的音乐中摔倒,而不是在那种喧闹、搞笑的乐曲中。

我踢腿,跟着摔倒,听到人们倒吸一口气。之后我又做了一次。虽然笑声姗姗来迟,但终究还是来了。那笑声仅仅是因为这荒唐一幕的反复上演而产生。我知道自己正在摧毁什么东西,但我并不在乎。那并非我所求,亦非我所愿。我又不是个演员。

我下台的时候只有一件事想问多兰,他是我们的导演,一直站在那里观看。“麦基先生看了吗?他觉得怎么样?他说什么了?”

“直到你出场的前一分钟,他都在的。”他说,“然后他去接了个电话,有人要祝贺开幕表演。后来他一直在这里,整场演出只有你的表演他没能看到。他人就在那里,刚回来。”

我转身灰溜溜地朝更衣室走去。即使穿着这身演出服,我也只不过是个干巴巴、仿佛被人鞭打过的小东西。没日没夜的辛苦全是白费气力,身上的淤青亦是徒劳。

每次我下台的时候都会问:“麦基先生今晚来了吗?他看到我的表演了吗?”

有时候他们会说:“他今晚还没来呢,可能要晚点才会来。”

就这样五个夜晚过去了。

第六个晚上,我下台之后还穿着那身衣服,就那样坐在更衣室里等待着。负责演出服的女人过来让我把衣服脱下来,我说:“我就要穿着它。”

“你不能这么做,”她说,“算了吧。现在就脱掉,把它给我。”

“我就再多穿一会儿!”我威胁地吼道。

她们都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嘿,你还在等什么?返场吗?演出都结束啦,你不知道吗?”

是的,我是在等待返场,或者说是初次公演,但不是她们以为的那种。

那个老女人缠着我不放:“我还要回家呢,把衣服给我!”

“你要是想要,就从我身上一片一片地扒下来。”

那个深肤色的女人经过更衣室门口时,停下来看了我一眼,接着朝外走。之后她又改变主意折了回来。“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边说,边把头朝门口偏了偏。“他就在那里。结束前刚刚回来的。”

我像是没听到她说的话,一动不动。

当最后一个人离开后,我才站起来,不理会那个老女人试图阻拦的颤抖的双手,拉开门走了出去。我在更衣室的通道口站了一会儿,窥探舞台那边的情况。他坐在舞台左侧场边的桌子旁,在乐队的另一边。有两个人跟着他,就是常常跟在他身边的那两个人。

最后面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张小桌子,最近才被搬出来。那并不是一个好位子,我绕路朝它走了过去——这样我就可以经过他那一桌。

我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们正聊得热火朝天。

看到我过来,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

“我可以的。”我心下默念。

我听到他低声问:“那个收起翅膀的天使是谁?”

我坐在靠墙的位子上,没有抬眼看向大厅里的任何人。又过了几分钟,一抹隐约的阴影遮住了我白色的衣裙。

“我之前见过你吗?噢,在你回答之前,我知道这很老套,但我是真心诚意地问你,绝不是什么风凉话。”

“麦基先生,我是你这里的员工啊。”

“我付给你多少钱?”尚未等我回答,他对一个人说:“让多兰过来一下,他还在这里吗?”

多兰很快就来了。

“给这位年轻的女士付双倍的工资。对了,她叫什么?”

“艾伯塔·弗伦奇小姐。”

“她表演什么节目?”

这一次轮到我回答。“表演坐在地上,麦基先生。从我进来后,直直穿过整个大厅,一直到我下台。您不记得我了吗?第一次是我不小心摔倒的,现在他们让我每晚都这么做。”

这些话让他有些恼火。这是他自己的主意,他却忘得一干二净。“今晚是你最后一次表演这个。你们一个个都怎么回事?难道都没有脑袋吗?”

多兰匆忙开溜。

他接着说:“到我这桌坐一会儿。能和天使坐在一起可不常见。我要让他们瞧瞧。”

他对自己的两个手下没多费口舌。“就这样吧。”他对其中一个简略地说道,又对另一个说:“再聊吧。”二人立马起身离开,没有丝毫延迟。

在他们超出我的听力范围前,我还是听到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是时候了,已经过去很久了。”他说这些话时听不出任何恶意,反而是一副十分冷静的口吻。

等香槟端上来的时候,我想起了柯克。一个声音微弱地穿进我的脑海:“哎呀,你看起来很悲伤。我从没见过如此可爱的人。”某人或是其他什么人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那个当下我甚至无从判断究竟是谁的声音。

想要在家门口摆脱他极其不易。

“语言是很奇妙的东西,对吧?”我终于进了屋,关门时我透过门缝对他说,“你说出来的话往往和你心之所想恰恰相反。喜欢上一个人,不断想起某个人,其实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这只会让他们不快乐,更为痛苦,甚至会伤害到他们,让他们觉得尴尬。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一定要把这点牢记于心,直到此刻我才深有体会。”

他低头看着地板,声音几乎轻不可闻:“是啊。”突然,他似乎回过神来,有些懊悔,看起来香槟酒的酒劲过去了。

“晚安。”我亲昵地说道,慢慢地合上门。他的脸只剩下一半,四分之一,再就完全看不见了。我拉上了门闩。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听到门外的人离开的声音。我一直都在回想柯克,有那么一瞬间内心深处竟然想不起他究竟是谁了。有的人形容憔悴,而有的人却守候在门的另一边。

在家门口摆脱他不费吹灰之力。

“别站在那里这样看着我,麦基。就算你是这副表情,我也无能为力。你知道的。”

“别对我发火。你就像是即将消失的天使。关上门之前,再对我笑一次吧。这个要求过分吗?关门之前的一个笑容而已?”

我慢慢合上门,露出半张笑脸,四分之一,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我拉上门闩,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听到有人离开的声音。我想起了柯克,却不确定他究竟是谁。也许仅仅是门另一边的某个人。

我见到他的那晚后,一直上演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表演终于结束了。现在我只需要站在一排姑娘前面就行了。虽然不是真正地站在那里,但事实上也跟那个差不多。他找了个人教了我几个简单的旋转、踮脚和下腰的动作,这足以让人产生我在跳舞的错觉。“你在台上的时候,除了你的脸,人们不会看其他东西的,所以你在台上随便动一动就行了。”多兰如是说。

没人在后台说三道四。然而,压抑的情绪产生骚动和暴力,随便划根火柴就会让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有人曾在我化妆台的镜子上,用眉笔写下“杜巴丽[译注:杜巴丽夫人为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首席情人]”三个字。没想到这种地方的人居然还这么有文学素养。我毫不在意,有什么好在意的?

此后的某个晚上,连这种安排也结束了。就像他做过的其他事一样,戏剧性地结束了。

当时我们刚跳了一半,他正好进来,当然不会是一个人,斯基特和基特斯两个人跟在他身后。他在那里站了片刻,看着我。有什么事情让他变得恼羞成怒。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嫉妒,占有欲,还是别的什么。

突然间他怒吼一声,声音盖过了伴奏的音乐声,像是一颗扔在地上的手榴弹一般:“关掉音乐!关掉聚光灯!嘿,你,到后面把她身上的聚光灯移开,听见我说的没?你敢不做,信不信我过去把整个舞台拆了当柴烧!”

音乐戛然而止。聚光灯也暗淡下来。我身后的姑娘们也不跳了,站直了身子。我也停了下来,令人眩晕的黑色薄雾笼罩着我。

他怒目圆睁,而我惶恐不安,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因为酒精,尽管他神色复杂,可他的头发、领带、衣服都整整齐齐,一副完美的清醒状态。

他大声嚷嚷,吼声将这个封闭场所的墙壁都震得直响。

“把他们全都弄出去!收拾桌子!别管他们的账单,全都撵出去!不许他们再看到她!我再也不允许他们每晚这样看着她了!”

斯基特伸出胳膊试图拉住他,但动作又不敢过猛。我猜他是担心麦基会把枪掏出来。

下一秒整个地方乱糟糟的,局面令人恐慌。人们分成两列匆忙离开。一些胆小怕事的客人朝前门入口处走去,而舞台上的姑娘们则回到后台,朝化妆间走去。

“出什么事儿了?喝多了?”我听到其中一个人惊恐地问另一个,就在我身后。

我也听到了答案。

“不,是爱情。”

我第一次走进这里时,感受到的那种冷冰冰的恐惧再次袭上心头。我像是生了根一般站在之前的位置上,几乎是此处唯一一个不曾逃跑的人。

夜总会经理恳求道:“麦基先生,请不要这样!生意会一落千丈的。麦基先生,想想您做的事情吧。只要您愿意,就把那位年轻的女士带走——我让人把她的衣服拿来——但现在至少容我招待客人,让他们彼此跳跳舞。这又有什么坏处呢?”他对他连哄带骗,“好不好啊,麦基先生?好不好?麦基先生?”一遍又一遍。

“好吧!”终于他的怒气消退,“就让他们跳吧,喝到视线模糊,我才——管他们呢!但是再也不许他们看到她!谁也不能看到她——除了我!”

夜总会经理急忙打了个响指。“小伙子们!快换伦巴。快点,在我们失去更多的客人之前!”

有人从我身后为我披上外套,我身上还穿着天使的那套裙子,大概有三四双手把我推向他,动作温柔但迫不及待,仿佛是把午餐小心翼翼地送进发怒的狮子的口中。

我踩着有些凌乱的步子走下舞台,离他仅仅几步之遥——我终究还是踏上了那条通向他的耀眼小路。他站在路的另一头,伸开双臂迎接我,保护我,禁锢我。

我走到他面前,和他一起站在人群之中——我也不知道——他变得如此温顺,如此懊悔。他再次变成了平时的模样,可以任由我摆布。

他为我整理外套,然后从背后搂着我的腰。“走吧,天使,别怕。”他说,由于担心,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我只是想带你离开这里。”

我终究还是做到了,但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之后我该如何安排回程的旅途——再次离开他——当离开的时刻来临时。

他家很奇怪,在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中央公园西侧的一个角楼之上。我猜纽约应该也有几处像这样的房子,但是应该没有几个会允许外人进去好好参观一番。很难说清楚我为什么要用“奇怪”这个词儿来形容它,也很难找出另外一个合适的词儿来形容它——并不是因为它的面积,梅森的公寓甚至比它还要大;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反常或是怪异。似乎他把所有的工作都交给设计师来做了,这本身并没有错,但多少导致房子整体上的设计有些拘泥于形式,冷冰冰的,尽管这种工作通常都会如此。问题是这里有些不协调。设计风格和居住者难以融合,某种不协调感随处可见。

驻足于那间无可挑剔、氛围适宜的客厅之前,只需一眼,一个坐在那里、没穿外套的男人周围的所有一切全都灰飞烟灭。他的胳膊随性地从马甲袖孔中穿过,脚边还放着一瓶啤酒。他正在膝盖高的嵌入式桌子上玩着纸牌。

又或许你正好走到客卧,一间考究的男性化居所,每处细节堪称完美。他会把半掩着的门完全敞开,带着一种可以理解的骄傲向你展示。“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子的房间。”

他口中的小子——基特斯或另外那个——大概会斜躺在床上,一只手拿着烟斗通条,另一只手镇定自若地拿着一把左轮手枪。他调转扳机,冲着枪眼吹了口气。墙上原本挂着几幅精心挑选的狩猎画的地方,赫然贴着一张裸体海报,一看就知道是从某种艺术杂志上剪下来的。

于是我的这位房主突然怒喝:“把那个东西遮住——你是怎么回事?——我在带她参观你的房间!”

房间的主人从床上下来,走到海报跟前,伸手捂住海报中间的位置,就那样一直站着,等待我们参观结束。

我既没有感到尴尬,也没有暗自发笑,只是觉得愚不可及。毕竟,我是个在夜总会上班的人。

就是诸如此类的事情。居住者和周遭环境之间存在的某种不协调感。

他并没有企图做什么。

他仅仅是在某一刻对我说,自己并无冒犯之意:“这一切你都可以拥有。”

我并未假装自己没有听到,只是短暂地合上双眼,又再次睁开。

我在那里待了大概有一个小时。

回到家,我脱掉外套,把它随意地扔在一旁,隐约听到衣兜里有轻微的响声。

我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支票。去他家之前,衣兜里并没有支票。支票上签着“杰尔姆·J·麦基”,为了打消我的顾虑,后面还写着几句话:“用作专业表演的补偿,预付一年的薪水。九十夜总会。”这是一张一万美金的支票。

一夜之间,我就成为纽约薪酬最高的舞女了。

我知道怎样才能最有效地利用它。他这是把我自己的武器交到我手上了。

我把邮票贴在信封上,准备把支票寄给他。我涂上口红,在支票背面印下唇印,并在下面写下“但我不需要”,然后把它塞进信封并寄了出去。

这意味着我将用这笔钱得到最高的回报。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每天都要给我打两次电话,跟我讲参加派对的事情,提醒我之前答应过他会参加,敦促我不要食言。我也搞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想大概是出于对我的尊重,但他一再强调的态度似乎远不止于此,就仿佛是我和他一道发起这次派对一样。

“我希望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早点到这里。我会派车过去接你。大概六点吧,怎么样?”

“你没必要这么做。我可以自己过去——”

“我反对。没有商量的余地,你要坐车来。”

然后他又继续说道:“你能帮我个忙吗?再穿一次那套天使的裙子。裙子还在吧?我希望他们也能像我一样看到那样的你。”

尽管还在跟他通电话,我暗自思量:“保险柜就在那间小书房或者什么地方的壁炉之上,我之前在那里见到过。”

“好的。”我说。

他就像个孩子一般,我从没听过有人会这样对我说:“我简直等不到晚上了。哎呀,离晚上还要好久呢。夜晚来临之前,我该怎样打发时间啊?”

“会来的。”我平静地说,心想:“该来的总会来的。”

我到的时候,看见他穿着礼服,饭厅里挤满了花商和酒会承办者。他站在一张能坐二三十个人的长桌那里,指挥他们布置餐桌。

他仍像个孩子一般。斯基特恭谦地站在他旁边看着他。趁麦基走过来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斯基特鬼鬼祟祟地靠近餐桌。麦基立马一副义正词严的模样,怒气冲冲地对他说:“我跟你说过不能再吃了,你再拿一颗盐渍杏仁试试?小心我一拳打碎你的下巴,让你饭也吃不成!”

斯基特老老实实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这些人可都是杀过人的。”

“这是什么情况啊?你的生日吗?”我问他。

“比那个棒,棒太多了。我先不告诉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的另一个手下,基特斯走了过来,一脸愁容:“嘿,这条领带我总是系不好。可能是我太过紧张了。之前我们从没举办过这么正式的酒会,总是吵吵闹闹的。”

“过来,我帮你系。”我说,如此一来麦基也许会觉得我魅力十足。

他走近我,一股剃须膏的味道扑鼻而来。“多奇怪啊,”我不免有些惊讶,“他们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没有道德观,而这点从外表是看不到的。”

我帮他系好领带,麦基一脸阴郁地站在我身侧。他自己的领带,我发誓上一秒还系得好好的,此刻却松散地耷拉着,十分惹眼。他甚至在嫉妒自己的手下!

之后的半个小时里,他的过往在我面前苏醒过来,三三两两地从门口走了进来。不,不是过往。当他站在我旁边招呼这些客人时,谁又能知道此时此刻他的过往到底是在何处?某处石灰坑里腐烂的麻布袋里装着的一具蜷缩的尸体;还是脚下坠着水泥块沉入港口、随波逐流的那具尚未被发现的尸体;又或是在将来的某天从车库水泥地板下挖出的那具骷髅,而曾经那无法无天的岁月早已被人遗忘。

接着他的现在也在我面前苏醒过来,三三两两地从门口走了进来,多少有些扭捏不安、惺惺作态,显然这种新发现的体面依然让他们有些不自在。男士们过于恭谦,过于客气,你还没来得及调整座椅,他们就会挪动自己的座位来适应你。女士们沉默寡言,始终保持完美的笑颜,仅仅是为了微笑而微笑,如同男人们携带的玩偶。通常女士带给派对的兴奋的声音和活泼的行为,在她们身上是看不到的。一次失态可能会使这种过于高雅的氛围变得更加友善一些,但她们个个吓得连一次也不敢尝试。

他让我站在他右侧。

我一直在想:“保险箱在书房里,就在那边,我的右手边。今晚就是个好机会。有这么多人,总比我一个人来这里的时候安全。”

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没为你准备这个,因为——你可不是什么宾客,稍后我为你准备了其他的礼物。”

我朝四周看了看,她们全都对着手里那个小小的纯金粉饼盒尖叫不已。我甚至从来都没想过也要一个。

那些对话滑稽可笑,但我不是来这里消遣或是参加社交活动的。我究竟是谁?我自问。我仅仅是坐在她们中间的那个不顾一切、鬼鬼祟祟的人,比她们还要没有安全感。

然后其中一位夫人出来打圆场,她这么做也许是源于一段长期以来难以忘怀的记忆:一次小小的争论后来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终以悲剧收尾。“噢,我们还是别讨论政治了。饭桌上不是谈论政治的地方。不管怎么说,我们全是品行兼备的美国人,这点我很确定。你同意我的观点吗,弗伦奇小姐?”

“您说得对。我们当然是。”我善意地笑了笑。

她们有太多的禁忌了。对其中半数人而言,她们新获得的显赫权势与地狱无异。

他站了起来。

基特斯对身边的人做出“嘘”的手势。斯基特同样朝坐在他对面的人做出“嘘”的手势,“老板有事要说。”

他先看了看我,继而又望向众人。“我有几句话要对大家说。我想你们都很好奇为何在今晚这个特殊时刻齐聚一堂。好吧,其实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在寻觅另一半,但是大多数男人只是找到了女人。我是众人之中唯一一个找到天使的人。”

他们全都望着我,优雅地鼓掌。

“把手给我,天使。”

我机械地把手伸了过去,在明白即将发生什么事之前,已经开始感到有些害怕了。

上一秒它还不在那里。我不知道是有人把它从他椅子后面递给他的,还是它一直就藏在桌子上某样东西的下面。一个奢华的盒子突然出现在那里。“啪”的一声,盒子打开了。一瞬间,内层的缎面闪过一道光芒,紧接着盒子就空了。

一个冷冰冰、像死亡一样冰冷的东西滑过我的手指,让我心底阵阵战栗。

现在光芒从这里扩散——光芒四射,永久地在那里闪耀。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钻石。

它被放到他的唇边,又被放下,现在他的吻就跟那枚戒指一样,也让我战栗不已。

“我宣布,我和艾伯塔·弗伦奇小姐订婚了,我们准备结婚了。”

我眨了眨眼睛,瞳孔仿佛变成两个被拉长的紧绷的惊叹号。在周围的掌声和祝贺的喧闹声的掩盖下,他俯身对我说:“你也跟大家说几句吧。怎么了?我吓着你了?你看,你脸色多苍白啊。这对你来说太突然了吗?别怕——”

我不断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不应该是这样。”

喧闹声渐渐平静下来,他们都在等我开口。他也在等。我必须做点什么。如果突然有人告诉你你订婚了,你会怎么做?难道要跳起来说“不,谢谢,我无福消受”,然后逃离现场?

“跟他们说几句。来吧,说几句吧。”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我。

要是柯克的脸不会挡在我面前就好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站在那里,也就是说我一定是站起来了。我既没有看他,也没有望着他们。我高高举起香槟,举得那么高,直到我能透过酒杯看到天花板上的灯变成金黄色。我没有朝他敬酒,而是敬向高处,穿过灯光,穿过天花板,朝着——不管是上面的什么东西。

“敬我的丈夫。”我冷静地说道。

“戴着嘛,”他在书房里对我连哄带骗,“你想就这样把它摘下来吗?我记得曾经在哪里听过一个说法,这样做会招致霉运的。”

“那说的是结婚戒指啊,”我胡编道,“举办了结婚仪式才算,而不是这个。我有点担心,今天有这么多人——世事难料。瞧,它本来就有点松,我不想发生任何不测。趁我在这里,把它放到你的保险箱里吧。我走的时候再把它戴上。”

他觉得我十分迷人。如果我坚持己见,他就会发觉我极具魅力。“所以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和我单独聊聊的原因。真是个敏感的小女人,是吧?没想到你心思这么重。好吧,把它给我,我帮你放进去。”

我继续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具魅力:“我想自己放进去。它是我的戒指。”

我把手放在刻度盘上,站在那里等待着,一副无可奈何却充满信任的表情。

有那么一瞬间,他那种与生俱来的谨慎阻挡着他的心意。他略有所思,冷静地看了我一眼,稍做犹豫,几乎没有被人察觉。

我瞪大眼睛,说:“我以为这是一枚订婚戒指。”

他抬起我的手,印上一个吻作为赔罪。“是订婚戒指没错。”他说,“稍等,我把门关上。”

他再次走了过来。

“除了你,我不会为任何人这么做。先把它稳住,让那个小箭头指向正上方。就是这样。然后就像这样转动它,直到它对准11——”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他回来了。

“嗯,喜欢这次的派对吗?我给你准备的是怎样的派对啊?你能一直留到最后真好,之前我还担心你会——”

“这是我的派对啊。他们没走之前,我怎么能走呢?”我掩上嘴巴,不经意地打了个哈欠。

“累了?我现在送你回家好吗?”

“我累得都回不去了。”我疲惫地说,再次掩上嘴巴,又打了一个哈欠,“折腾回去好麻烦——”

他想到一个主意,源于自己的担心,又或许是因为我的哈欠:“嗯,你可能不想——?因为我在这里的缘故,我猜你应该会觉得在这里过夜不太合适吧,如果不是这个原因——”

我朝周围看了看,仿佛是突然留意到他的提议。“你知道的,这个主意也不算太糟——只要你不要误解我,我完全不会介意。”

“但凡是你的决定,我怎么可能会误解呢?”他带着一种近乎耀眼的真挚反驳道,“你和我之间的那个阶段早就过去了,不该对我说这样的话,现在你应该是了解我的。你待在我这里和回到自己家里同样安全。”

“那我想我要留下来,”我任性地表示赞同,“毕竟我们两个都订婚了,而且我实在太累,没功夫理会外人会怎么看。”

从他手忙脚乱的热切反应来看,我对他所表现出的信任对他而言是不小的恭维。他简单地吩咐下去,打了个电话,然后过夜所需的一切物品就都送到了——我不知道这个时间点他究竟是从哪里拿到这些东西的,可能是从某个酒店——十五分钟之内就送到了。

在为我准备的房间门口,我和他道别。我最后对他说:“现在你不会做任何让我后悔的事儿,对吧?”

我知道他不会的。只需看他一眼,我就知道。他宁愿去亵渎神明。

被他崇拜——尽管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点——远远要比仅仅被他渴望危险得多。

“好梦。”他略显窘迫,婉转地对我说,甚至克制着不与我吻别,唯恐那样做可能会破坏我们之间微妙的平衡关系。

我听到他过去找他那两个手下。就在我住的地方,我听到他进去对他们说:“给我听好了,不许再喝了,你们两个。今晚有位女士在这里过夜。我不希望你们两个声音太大打扰到她。”

鸦雀无声。他们非常清楚在什么情况下需要避免不合时宜的假笑或是反驳。他们一定非常了解他,知道他什么时候是在说笑,什么时候是认真的。

先把它稳住,让那个小箭头指向正上方,然后就像这样转动它,直到它对准11——

保险箱很容易就被打开了。这间豪华公寓里的人都睡了,周围十分安静,保险箱打开时也没有发出多大声响。

首先我把挡在前面的戒指盒子挪在一边,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后面的一个铁盒子拿了出来,尽量不让它剐擦到其他东西。我把它放在桌上,掀开盒子正面凸起的盖子。债券,厚厚一沓债券,但这些并不是他的,而是登记在一个叫迈克尔·J·狄龙的人名下。债券下面还有各种法律文件、契据或是抵押文书,以及其他一些东西,我也看不太明白。我迅速翻了一遍,并没有我需要的东西,于是我把盖子重新合上。保险箱上层还有一个内置的小盒子,我把它也取出来放在桌上。

现金,一沓一沓的现金,就像银行那样用马尼拉纸紧紧地捆成一沓,上面还写着具体金额。我没理会它们。现金下面放着几叠用回形针固定在一起的支票,避免在支票上留下针眼。我快速翻阅,浏览收款人姓名。

我往后又翻过了好多页,突然她的名字从我眼前闪过。我只好又倒回去查找,终于把它找了出来。“米娅·默瑟。”二百五十美元。是她的薪水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支票上再没有其他信息。

我猛地把盒子盖好,手忙脚乱地把它放回保险箱里,但一开始我没对准上面的凹槽,盒子塞不进去,我不得不把它拉出来一点,这才把它重新塞了进去。

我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麦基先生不会喜欢你这样做的。”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流露出些许遗憾。

我把保险柜的门合上,但并没有关紧,避免保险柜上锁时发出的“咔嗒”声再次将我出卖。房门大敞,原来是基特斯。他身穿一件深色的法兰绒睡袍,双手插在兜里。

我面无血色,像硬纸板般僵硬。

“我的戒指在里面,我只想看看它是否安然无恙。我刚才做了个噩梦,所以——”

他这个人虽然头脑简单,但和其他所有头脑简单的人一样危险且精明。“但它就在你面前,你却把其他的东西拿了出来。我从门缝里都看到了。”

我几乎万念俱灰。

“我这么做并没有恶意。你知道的,女人的好奇心有多重。别——别把这件事告诉他。”

顿时我便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

他面露狞笑,然后走了进来,像之前那样把门虚掩着。“好吧,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他猛地发出一阵短暂又刺耳的笑声,就和我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他朝我走了过来,我连忙把保险柜的门关上,试图抹去罪恶的痕迹。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都没看保险柜一眼。

他有些不对劲,这点我早就有所察觉。我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地方,但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残忍。此时我才想起来之前曾见过他,但现在没时间思考这件事了。他突然一把将我拽到他身边。

“要是我告诉麦基你想吻我,你知道他会怎么对付你。不要——求你——啊,求你了,不要!别给我们两个惹麻烦。”

“我才不会亲你呢。瞧,我这是要亲你吗?我又不喜欢亲吻。”

“那你为什么这样搂着我?让我——”

“让我把你的手稍微拧一下,像这样——要是弄疼你了,我会停手的。打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就一直渴望——”

我奋力挣脱。“嘘!会被人听到的。别动!”

“不过是你手腕内侧松弛的皮肤而已,拧一下,就像这样。不许再这样做,不许叫!”

我惊声尖叫,更多是出于对接下来所要遭受的疼痛的赤裸裸的恐惧,而非因为他眼下对我造成的伤害。我终于明白他的问题是什么了。他是个疼痛崇拜者。幽冥世界滋生出的一种扭曲的冲动,因残忍而残忍,残忍不再是惩罚,而是挚爱。

他变得恼羞成怒。“我告诉过你不要尖叫,不是吗?一旦有人像这样试图阻止我,只会让我停不下来。现在我无法停手了!都是你自找的!”

我从未见过谁被如此残暴地殴打。基特斯被打得失去平衡,倒向一边,桌子都被撞翻过去。他跌倒在地,仰面躺着,两条腿在空中乱蹬,不停地挣扎,桌子的一角还死死地压在他身上。

麦基一反常态,并没有被怒火所支配,追过去继续攻击他,而是退了回来,一动不动站在他最初打基特斯的地方,如水泥一般坚硬,像是一台不可替代的、还在作业中的蒸汽压路机。

他用近乎窒息的声音对我说:“离开这个房间,快点。等我把枪拿过来,立马一枪崩了他。我不想让你看到这一幕。”

说完麦基便残忍地转身去取枪,仿佛他刚才说的是“我要去拿条手帕”。

角落里那个缩成一团、不住发抖的家伙说:“她在查看你的保险箱——被我抓了个现行——”说完就喘不上气了。

另一个手下姗姗来迟。

他不带任何情绪,近乎疯狂地对他说:“去把枪拿给我,斯基特。你知道在什么地方。”

“你可以杀掉我,但那都是真的,麦基!她在查看你的保险箱。”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是他看到的那样吗?”他在等我开口否认。我只需照做就行了,然后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我很清楚,如果自己否定,他会在接下来的三十秒内杀死那个男人。只要这么说就行了。可我不能,不能让自己变得如此不堪。人心中良善的本能竟会在最糟的情况下显露,最终导致一败涂地。

他又问了我一遍,语气流露出明显的偏袒:“是他看到的那样吗,是吗?”

也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风向发生了微妙的转向,我错失良机。

“老板,你看。”斯基特咕哝道,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他的手放在保险柜柜门上,门轻易就被拉开了,说明保险柜并没有锁上。

稍后他重新把门关上。

“他不知道密码,”麦基喃喃道,“他们两个都不知道。”这些话并不是冲着我说的,我无法判断他究竟是对谁说的。也许是自言自语,是一种哀伤的确认。

“我送你回你房间。”他对我说,声音亲密体贴,依然蕴含着那种专属于我的、一如既往的特殊情愫。

我挽着他的胳膊,转身和他一同往门外走去。我看到他的下唇有一丝颤抖,于是不敢再多看一眼。

走到半路,我突然停下脚步,双手抓着他恳求道:“麦基,你必须相信我。我没有看见任何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没看到萨巴蒂诺的绯闻吗?”他冷冷地问道。

“没有。”

“康韦的东西呢?”

“没有,没有。除了一个叫迈克尔·J·狄龙的名下的一些债券外,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压根儿就没有——”

他是故意来套我话的。我知道这才是他想得到的名字,其他那两个只是他胡诌出来诱我说出口的。

“你甚至还记得中间名字的缩写,”他若有所思地挖苦道,“你应该知道,一旦这件事被捅出去,我可能会因此入狱,对吧?那个迈克尔·J·狄龙就是他们口中那个‘贪赃枉法的狄龙法官’或是‘老奸巨猾的法官’。他十一年前失踪了,这也就意味着我或许会面临更为严重的指控。”

我听说过他。这个国家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姓氏前面出现的“迈克尔·J·”让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温和,一直用宠溺的口吻告诫我,但不管他怎么说,我都有一种笃定的预感,我即将在死亡判决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我不会把你的事对任何人说的。”

“我知道你不会的。”他握住我死命抓着他的双手,像脱掉手套一样摆脱它们。他并非刻意为之,仅仅是一时的疏忽,仿佛是在说:“这些东西怎么会在我身上?”

他为我扶着门,用一种无声的命令,指明我要去的地方。

“晚安,天使。”他挖苦地说道,“黑衣天使。”

我刚进门,他便立马把门关上了,吓得我心惊肉跳。我蹲在地上仔细听外面的动静,却什么也听不到,不过我也没指望自己会听到什么。他们肯定是悄悄聚在一起商量这件事,如果他们真的要商量的话。或许他们并没商量。也许一切主意都由他定夺,他们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等待被告知结果。

突然,我听到其中一人说了句安慰的话。也许他刚好改变位置,正好走到窗户或是什么地方,碰巧让我听到了这句话,之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老板,别这么做。”

而他默不作声。

漆黑的夜色中,我感觉血正从我的脸上褪去。这个决定八成对我不利,否则他不会感到哀伤。我当时就想立即冲出去,整个人扑向他,在通过不可更改的判决之前,不顾一切地做最后一次上诉,但我知道一切为时已晚,这么做反而会适得其反。神像已然倾倒,再也无法重新回到原先的基座之上。拉德曾经说过的话浮现在我脑海之中:“爱情就如同蛋壳一般,一旦破碎就再也无法复原了。”

漫长而令人窒息的等待。突然我又听到一条不该被听到的信息:“在长岛的那个地方。”似乎是有人在向他建议。

他一定采纳了这条建议。一串模糊不清的脚步声朝远处散开,他们似乎已经结束了讨论,各自走开。在离我更近一点的地方,我听到一个人谨慎地低声问道:“你和我们一起去吗?”再一次,我没能听到回答,或许他只是摇了摇头。

终于,紧挨着我所在房间的什么地方,开关被“啪”的一声打开,紧接着我听到了半句话:“——把我的东西带上,快点。”

我内心深处警铃大作,无所顾忌的喧闹声刺痛了我的胸口。“我必须离开这里!”心底一个恐慌的声音尖叫着,“噢,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呢?”

警铃突然平息,铃锤令人窒息地中止了。他刚刚敲了敲门。

我痉挛得像老鹰一般张开双臂趴在门背后:“别进来,我——我没穿衣服。”

“我没打算进来,只有几句话跟你说。”

我躲在门后,把门拉开一条缝隙,仿佛害怕看见他。

“我让手下送你回家。”

“回家,”我心想,“地底下的家。”

“你之前不是说我可以——”

“我知道,但我必须离开这里,刚收到的消息。你应该不想独自留在这里吧。我觉得你最好现在就回去,不好吗?”

我能说什么呢?如果我试图抵抗,他很可能会闯进来,直接把我拽出去。“就——就给我几分钟的时间。我把衣服都脱了,必须——”

他有些轻蔑地把衣服扔了进来。“长夜漫漫,必死无疑。”我心想。“宝贝,别耽搁太久,我这两个手下还在等你,我还有其他事需要他们做——送你回家之后。”

“送你回家”,多可怕的几个字啊,宛如敲响的丧钟,即使在他转身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钟声也久久不曾消散。

我穿过房间跑到三连窗的窗户那里,懊恼的情绪在内心激荡,难受得想要呕吐。我们待的地方实在太高了,景色成为一种疯狂的罪恶,失去了所有的意义。黑暗中那串像珠子般的灯光不再属于曼哈顿,而是横跨东河的长岛之滨。海峡附近的东河大道仿佛近在咫尺,比脚下某处隐匿着裂缝的中央公园西大道还要近。尖声呼喊只能使我的声音徒然划过阿斯托里亚的夜空,却无法抵达这块丑恶巨石的底部。

我强迫自己离开窗户。房间里有个浴室,我走了进去。浴室另一边还有一道通向外部的门。当我还是女神的时候,我这边的门还锁着。现在,我打开门锁,侧耳倾听,全神贯注地通过微张的双唇吸入勇气,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观察外面的情形。

房间里黑漆漆的,并没有人住。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又充满了希望。除了我进来的那扇门以外,不远处还有扇门,是离开这个房间的唯一出路。要么从那扇门出去,要么坐以待毙。但当我走到门那里,轻轻拉开门,随着门柄转动的声音划破沉寂,一道光射了进来,仿佛是一个铅色的雷管被无声地突然引爆。

希望如同旋涡般从我身体中抽离,再度落空,令人不寒而栗。一个身穿短裤背心的人出现在我面前,他的一只脚正搭在椅子上,往腿上套袜带。我还没来得及离开,画面就变了,他的动作太快了。他把腿放了下来,展开衬衣,半空中张开的两侧衣袖宛如X形的稻草人。他压低声音,大概是对着隔壁房间的某人说道:“带点氯仿,以防她在车上给我们惹麻烦。”

我再次把门悄悄合上,就像我之前打开时那样。铰链和门闩温顺地没发出任何声响,成为我唯一的救赎。

“一只落入陷阱的老鼠,”这个想法不停地敲击着我的大脑,“宛如一只落入陷阱的老鼠。”

我所在的房间里还有一台电话。我拉开浴室的门重新走进去的时候,借着晕开的灯光看到了它。它像只甲虫一般钉在墙上,黑得如同甘草汁一般,泛着贼光。

我和他之间仅隔着一扇脆弱的门而已,怎样才能打电话求救而又不被他发现呢?这个地方太过安静了,我一开口声音就会被放大。

我抵着墙,仿佛试图用整个身体遮掩电话。单单是把听筒从电话上拿下来,就“咔嗒”响了一声。嘘!警察?我也不知道。直到我用手捂着听筒,把它像救赎的圣杯一般放在我嘴边时,我还不确定应该打给谁。我只知道自己迫不及待地需要帮助,迅速且有效的帮助。

我以为自己的心永远也迈不过这个坎儿,去回应那个信号;而我也没有胆量再将听筒挂回去了。

之后,当它做出回应,似乎一切突然变得自然而然。在极度惊骇中,是我的心自己说出了那个它唯一铭记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