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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助的父亲叫作长井得,这位老先生在明治维新时上过战场,至今身体仍然十分健朗。老先生从官场退下来之后,转而经营企业,也尝试过各种买卖,所以很自然地积存了一些资金,最近这十四五年来,已成为颇有积蓄的资产家。

代助有个哥哥叫作诚吾,从学校毕业后,他立刻就进了父亲出资成立的企业,目前已在公司担任举足轻重的职务。哥哥的太太叫作梅子,她生了两个小孩,先生的儿子名叫诚太郎,今年已经十五岁,后生的女儿叫作缝,跟她哥哥相差三岁。

除了诚吾之外,代助还有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她丈夫是外交官,现在跟随夫君定居在西方国家。诚吾和这个姐姐之间,还有姐姐和代助之间,曾经各有一位兄弟,但是两人都已早夭,代助的母亲也不在人世。

以上就是代助全家的成员,其中的两人不住在家里,一个是前往西方国家的姐姐,还有一个就是最近出来自立门户的代助,所以目前住在老家的成员共有老小五人。

代助每个月必定回老家领一次生活费。这笔钱跟他父兄都没关系,既不是父亲给的,也不是哥哥的钱。除了每月回去领钱之外,代助无聊烦闷时,也会回到老家逗弄孩子一阵,或跟家里的书生下一盘五子棋,有时也在嫂子面前发表些观剧的感想。

代助对他这位嫂嫂非常欣赏。嫂子是个能把天保遗风(1) 和明治现代气息融合得天衣无缝的女人。譬如她曾特地拜托住在法国的小姑子订购过一种名字很难念、价格又十分昂贵的绸缎。等到衣料寄回日本后,她又找人把绸缎裁制成四五条和服腰带,送给亲朋好友,让大家穿戴。谁知后来听说,那种布料竟是日本输出到法国去的,结果惹得众人捧腹大笑。当时还是代助跑到三越陈列所(2) 探查一番才发现。除了穿戴之外,嫂子也喜欢西洋音乐,经常找代助一起听音乐会。此外,嫂子对算命也抱有兴趣。譬如有个叫作石龙子,还有个叫作尾岛某的算命师,嫂子对他们俩崇拜极了。代助还陪着嫂子一起坐人力车去过两三回算命馆呢。

哥哥家那个叫诚太郎的男孩最近热衷棒球,代助每次回去,总要当投手陪他练球。这孩子想做的事总是跟别人不一样。每年夏季才刚开始,许多烤红薯店一下子改为冷饮店,诚太郎这时就算身上没出汗,也要领先别人,跑进店里吃一份冰激凌。如果店家还没准备好冰激凌,他就只好喝杯冷饮,然后得意扬扬地回到家来。最近他又嚷着说,如果相扑常设馆(3) 建好了,他一定要第一个进去看表演,还向代助打听道:“叔叔有没有朋友对相扑内行的呀?”

而哥哥家那个叫缝的女孩,则整天都将“不要啦”“我不管”挂在嘴上。一天当中不知要把系在头上的丝带换上多少次。女孩最近开始学小提琴,每天下课回来,总要拉出一连串锯齿刮物般刺耳的声音。但在别人面前,她绝对不会表演。每次总是躲进房里,紧闭房门,叽里呱啦乱拉一阵。而父母的耳里听到这声音,却以为自己的女儿拉得很不错,只有代助常偷偷打开房门聆听。这时缝就会对她叔叔抗议道:“不要啦!”“我不管!”

代助的哥哥通常不在家。有时一忙起来,只在家里吃早饭,其余时间究竟都在做些什么,两个孩子一概不知。代助也跟孩子们一样,完全无法掌握哥哥的行动,而他也觉得自己最好不知道,所以除非出于必要,代助绝不会去研究哥哥在外面干些什么。

代助在两个孩子心中颇有人望,嫂嫂对他也很赞许,哥哥心里对他怎么想,代助就不清楚了。兄弟俩偶尔碰了面,谈话内容也只限于日常杂谈,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淡淡的,态度都尽量保持平静,而且对彼此毫无新意的表现也非常习惯了。

代助心里最在意的人,还是父亲。老先生的年纪一大把,还娶了年轻小妾。不过在代助看来,这根本不算什么。反而应该说,他其实是赞成父亲娶妾的。只有那些没能力讨小老婆还要纳妾的人,才应该受到抨击。老先生是个对子女要求严格的父亲,代助小时候看到父亲就会全身发抖,但他现在已经长大成人,觉得自己在父亲面前不必再那么畏畏缩缩。只是令他感到头痛的是,父亲老是把自己的青春时代和代助活着的这个时代混为一谈,老先生坚信两个时代并没有多大差别。正因为父亲拥有这种想法,才会总是用自己从前处世的角度来衡量代助,如果代助的做法跟自己不同,老先生就认为他在欺骗。不过代助从没反问过父亲:“我究竟哪里欺骗了?”所以父子俩倒也从不曾争吵过。代助小时候脾气很不好,到了十八九岁,还跟父亲打过一两次架。后来日渐成长,从学校毕业后过了没多久,他那爱发脾气的毛病竟突然变好了。从那以后,代助再也没发过脾气。而父亲看到儿子这般模样,还暗自得意,以为是自己熏陶有方,得到了成效。

其实父亲所谓的熏陶,不过是让原本缠绕在父子间的温暖情意逐渐冷却罢了。至少代助心里是这样觉得。而老先生心里想的,却跟代助完全相反。他认为,既然代助跟自己是亲生骨肉,不论父亲采取什么方式教育子女,子女对父亲的天赋之情是绝对不会改变的。即使为了教育而对子女施加高压手段,最终也不可能影响到父子之间天生的亲情。老先生受过儒家的教诲,对这一点坚信不疑。不论父子间遇到任何不快或痛苦,就凭他生了代助这项单纯的事实,肯定就能保证他们的亲情永不改变。老先生就凭着这种信念,始终固执己见,专断独行,结果就养出一个对待自己态度冷淡的儿子。幸而从代助毕业之后的那段时间起,老先生对待儿子的态度自然也改变了不少,从某些角度看来,甚至宽容得令人惊讶,但这种改变也只是身为父亲的他,在代助出生后立刻安排的部分计划,他只是照本宣科罢了,并不是因为看透代助的心意而采取了适当处置。老先生至今都还没发现,代助身上出现的恶果,全都是自己实行的教育方式而造成的。

老先生上过战场,这件事令他深感自豪,动不动就爱讥笑周围的人说:“你们这些人,就是没打过仗,胆量不够,所以不行。”听他话中的意思似乎是说,胆量乃是人类至高无上的能力。代助每次听到父亲说这种话,心底总会升起厌恶。像父亲年轻时那种你死我活的野蛮时代,胆量或许是生存的必要条件,但在文明的现代看来,那玩意儿几乎跟旧时代的弓弩或刀剑之类的道具差不多吧。不,应该说,很多人虽然没有胆量,却拥有远比胆量更珍贵的能力。有一次,父亲又在宣扬胆量的重要性时,代助却在一旁和嫂子暗中讥笑说,按照父亲的说法,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应该是地藏菩萨的石像啦。

既然代助拥有这种想法,不用说,他当然是个胆小鬼,而他也从不认为胆小有什么可耻,有时,甚至还对自己的胆小感到骄傲。小时候,父亲曾鼓噪代助出门锻炼胆量,还特地要他在午夜时分到青山墓地一趟。但那墓地的气氛实在太恐怖了,代助只待了一小时,再也熬不下去,只好铁青着脸跑回家。其实当时他也觉得没再待下去很可惜。第二天早上,当他听到父亲的讥讽时,心中不禁充满怨恨。根据父亲描述,他那个时代的少年为了锻炼胆量,通常都选在半夜整装待发,独自一个人跑到距城北约四公里的剑峰山,爬上山顶之后,在那儿的一座小庙里等待天亮,一般都等到观赏日出之后才会下山回家。据说这是属于那个时代少年的一种习俗。父亲接着还批评说:“从前那些年轻人的想法跟现代人真是太不一样了。”

说这话时,父亲露出满脸严肃的表情,好像马上又要开始发表看法了,代助不免可怜起老先生。他自己对地震向来畏惧,哪怕只是瞬间的摇晃,也会让他心跳不已。有一次,代助静静地坐在书房里,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啊!有地震从远处过来了!”接着,他便感到铺在屁股下面的坐垫、榻榻米,还有榻榻米下面的地板,全都跟着晃动起来。他觉得像这样才是真正的自己。而对于父亲那种人,代助只能看成感觉迟钝的野蛮人或自欺欺人的笨蛋。

眼前这一刻,代助正跟父亲相对而坐。房间很小,廊檐却很深,坐在屋里望向庭院,好像院子被廊檐隔得远远的。至少从屋里望出去,天空看起来并不宽阔。不过屋中却很宁静,人坐在这里,有一种沉稳而悠闲的感觉。

老先生抽的是旱烟,手边摆着提手很高的旱烟道具盒,不时“砰砰”地敲着烟管,把抽完的烟灰敲进烟灰缸里。敲烟管的声音在寂静的院中发出回响,听起来颇为悦耳。代助已抽完四五支金纸卷成的纸烟,烟蒂被他一个一个排列在手炉里。他不想再继续吞云吐雾了,便抱起手臂凝视着父亲。以老先生的年龄来看,他脸上的肌肉不算少,但毕竟还是老了,脸颊显得非常瘦削。一双浓眉下面的眼皮也松垮垮的,脸上的胡须与其说已经全白,倒不如说有些泛黄。老先生讲话时有个毛病,喜欢来来回回地打量对方的膝头和脸孔。而他转动眼珠的方式,则有点像在对人翻白眼,会让对方感到不太对劲。

现在,老先生正在教训代助。

“一个人不该只想着自己。我们还有社会,还有国家,不为别人做点什么,自己也会不痛快。就拿你来说吧,像你这样整天游手好闲,心情自然好不起来。当然啦,如果出生在下层社会又没受过教育,那就另当别论,但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绝没有理由喜欢整天闲着。人必须实际应用自己的所学所得,才能品尝其中的乐趣。”

“是。”代助答道。每次聆听父亲说教而不知如何回答时,他就这样随口胡乱响应。这已变成一种习惯。对代助来说,父亲对任何事情的看法都不够全面,或只是出于主观的判断,根本毫无价值可言。不仅如此,父亲的意见有时貌似出于心怀天下,但说着说着,不知何时又变成了独善其身。说了半天,就只听到一堆空泛的词句,尽管长篇大论,实际上却是毫无内容的空谈。更何况,若想从根本突破父亲的理论,是一项难度极高,甚至不可能的任务,所以代助打一开始就尽量避免与父亲正面冲突。但是老先生心里却认为,代助理所当然应该是属于自己这个太阳系的,他当然有权支配代助按照哪条轨道运行。而代助呢,也就只好让父亲以为他正乖乖地围着父亲这个老太阳运转。

“如果不喜欢办企业,也没关系。并不是只有赚钱才算对日本有贡献。就算不能赚钱也无所谓。要是整天为了钱跟你唠叨,我看你也不会过得痛快吧。至于生活所需,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补助你,反正不知道哪天,我也会上西天嘛,人死了,钱又带不走。你每个月的生活所需,我总还能负担得起。所以你该好好发愤图强,做出一番事业,尽国民的义务才好。你也快三十了吧?”

“是。”

“三十岁了还像无业游民似的到处鬼混,实在不像话。”代助一点也不认为自己在到处鬼混。他只是把自己视为高等人种而已。像他这个阶层的人种,永远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而且他的时间是不会被职业污染的。每当父亲跟他说起这些,代助实在打从心底可怜老先生。自己的每个月、每一天都利用得极有意义,而且早已在思想情操方面开花结果,但是父亲凭他幼稚的头脑,却一点也看不出来。想到这儿,代助十分无奈,只得严肃地答道:“是。是我不好。”

老先生原本就把代助当成小孩,而代助的回答又总是带着几分稚气和不谙世故的单纯,老先生心里虽然不满意,却又觉得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简直拿他没办法。如今听到代助说话语气满不在乎,脸上表情十分冷静,既不害羞也不焦急,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老先生不免又觉得,这家伙简直无药可救了。

“你身体是很健康的,对吧?”

“最近这两三年,从来没感冒过。”

“头脑也很聪明,在校时的成绩也不错,对吧?”

“嗯,对呀。”

“凭你这样的条件,整天游手好闲真是可惜了。对了,有个叫什么来着,就是经常跑来找你聊天的那家伙,我也碰到过一两次。”

“平冈吗?”

“对,就是平冈。那家伙看起来就没什么能力,所以学校一毕业,就不知到哪儿去了,不是吗?”

“结果他到外面碰了一鼻子灰,又回来啦。”

老先生不由得露出苦笑。

“怎么回事?”他向代助问道。

“总之,是因为想要填饱肚子才去上班的吧。”代助说。老先生听不懂他说些什么。

“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吧?”父亲反问。

“可能他当时也只是想做出理所当然的反应,却没想到这个理所当然反倒招致失败的结果。”

“呵呵。”老先生的回答似乎不太赞成代助的说法,但是片刻之后,他又换了另一种语气开始发表意见。

“年轻人经常遇到失败挫折,其实完全是诚意与热情不足所致。凭我做事做到现在,这么多年累积的经验看来,唯有具备上述两项要件,事业才能做成功。”

“也有人虽有诚意和热情,事业却不成功的吧?”

“不,不可能。”

父亲的头顶上方挂着一块华丽的匾额,上面写着“诚者天之道也”(4) 几个字,据说是请一位江户时代的旧藩主写的。老先生把这幅字当成宝贝,但是代助却很讨厌这块匾额。首先匾额上的第一个字就令他生厌,整句话更令他无法接受,他很想在“诚者天之道也”后面再添一句“非人之道也”。

当年那位藩主就是因为领地的财政状况越来越糟,最后陷入求救无门的困境。而当时受托负责解决问题的,就是长井。据说他请来了两三位跟藩主相熟的商贾,在大家面前解下自己的武士刀,低头赔礼,恳求大家融资相助。同时也实话实说地告诉大家,他无法保证一定能够全数归还欠款。不料那几位商贾非常欣赏长井的诚恳,当场表示愿意借钱,领地的财政问题也就因此而获得圆满解决。藩主就是因为长井立下了大功,才写了这幅字送给他。此后,长井便把字画挂在自己的起居室,每天早晚只要得空,便站在匾额下面欣赏。有关这块匾额的由来,代助早已不知听过多少回了。

大约在十五六年前,那位藩主家的每月支出又出现了赤字,从前好不容易才排除的经济困境,又重新出现了。长井则因为多年前处置有功,再度被藩主请去帮忙。这一回,长井为了调查藩主家的实际开销与账面数字之间的差距,甚至还亲手为藩主家燃柴焚薪烧热洗澡水。他每天从早到晚将全副心思投注在工作上,结果不到一个月,就想出了解决方法,之后,藩主家终于又过上了比较富裕的生活。

也因为长井经历过这段历史,他的想法总是离不开这段经历,不论遇到什么问题,最后总要把结论导向诚意和热情。

“你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总好像缺乏诚意与热情似的?这可不行啊!就是因为你老是这样,才会一事无成!”

“诚意和热情我都有,但我不会用在人际关系上。”

“为什么呢?”

代助又不知该如何作答了。他认为诚意或热情并不是能由自己随意装进身体里的东西,而是像铁块与石块相撞后发出的火花,应该是发生在两个相关者之间的现象。与其说是自己拥有的特质,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的互动。所以说,如果碰到不适合的对象,自己就不会产生诚意或热情。

“父亲总是把《论语》啦、王阳明啦……这些金箔似的东西生吞活剥,才会说出这种话。”

“什么金箔?”

代助又沉默了老半天,最后才开口说道:“吞下去金子,吐出来还是金子。”长井以为这是儿子想说又说得不太得体的一句妙语,儿子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青年,个性偏执又不谙人情世故,所以长井对他这话虽然感到好奇,却没有继续问下去。

大约又过了四十分钟,老先生换上和服与长裤,坐着人力车出门去了。代助送父亲到玄关,然后转身拉开客厅的门扉,走了进去。这个房间是家里最近增建的洋式建筑,室内装潢和大部分的设计工作,都是代助根据自己的灵感,特别寻访专家帮忙定做的。尤其是镶嵌在门框与屋顶之间的镂空木雕画,更是他拜托相熟的画家朋友,一起斟酌讨论之后得出的成果,所以他觉得画中意境充满了妙趣。现在他站在画栏下方,望着那幅形状细长又有点像古代画卷被摊开时的木雕画,不知为何,他觉得今天这画看起来不像上次那么引人入胜了。这可不大好哇!代助想着,又把视线转向木雕画的各个角落细看。这时,嫂子突然开门走了进来。

“哦!你在这儿啊!”说完,嫂嫂又问,“我来看看梳子有没有掉在这儿。”嫂子要找的那把梳子刚好掉在沙发旁边的地上。嫂嫂接着向代助说明:“昨天把这梳子借给缝子(5) ,也不知被她扔到哪儿去了,才想到来这儿找一找。”说着,嫂嫂两手轻按自己的脑袋,一面将梳子插进发髻的底部,一面抬起眼皮望向代助。

“你又在这儿发呆啦?”嫂嫂半开玩笑地说。

“刚被父亲教训了一顿。”

“又教训你啦?老是被教训。你也太不会挑时间了,他才从外面回来嘛。不过话说回来,你也不对,完全不按照父亲的意思去做呀。”

“我在父亲面前可没高谈阔论哦。不论他说什么,我都老老实实地装乖呢。”

“这样才更糟糕呀。不论他说什么,你嘴里说着是、是、是,转身就把父亲的话抛到一边去了。”

代助苦笑着没说话。梅子面向代助,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肤色较暗,两道眉毛又浓又黑,嘴唇较薄,背脊总是挺得笔直。

“来,坐下吧。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代助仍旧站着,两眼注视着嫂嫂的全身。

“您今天的襦袢(6) 衣领很特别呀。”

“这个?”

梅子缩回下巴皱起眉头,想要看清自己襦袢的衣领。

“最近才买的。”

“颜色很不错。”

“哎呀!这种玩意儿,不重要啦。你在那儿坐下吧。”

代助这才在嫂嫂的正对面坐下。

“是,我坐下啦。”

“今天究竟为了什么事教训你呢?”

“为了什么事?我也不太清楚。不过父亲一直那么竭尽心力为国家社会做出贡献,实在令我震惊。他可是从十八岁就鞠躬尽瘁到现在呢!”

“正因为如此,父亲才能获得今日的成就,不是吗?”

“如果为国家社会尽心尽力,就能像父亲那么有钱,我也会愿意拼命啊。”

“所以说,你别再游手好闲,也去拼命吧。像你这样整天闲着,只会伸手要钱,也太坐享其成了。”

“我可从来都没想要伸手。”

“就算你不曾想要伸手,手里却花着那钱,还不是一样?”

“我哥说了什么吗?”

“你兄长早已放弃,什么也没说。”

“这话说得好过分哟!不过跟父亲比起来,哥哥才更伟大呢。”

“怎么说?……哎哟,好可恶!又玩这种外交辞令。你这样很不好哟,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取笑别人。”

“是吗?”

“什么是吗,又不是在说别人的事。好好儿用脑子想想吧。”

“为什么每次我到了这儿,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门野,真是糟透了。”

“门野是什么人?”

“我家的书生啦。不管别人说什么,他的回答不是是吗就是大概吧。”

“那家伙是这样的?真有意思!”

代助暂时闭上嘴,他的视线越过梅子的肩头,从窗帘缝隙间望向清澄的天空。远处有一棵大树,枝头已冒出淡褐色的嫩芽,柔软的枝丫和天空重叠处显得有些朦胧,好像下着毛毛雨似的。

“天气变好啦。我们到哪儿去赏花吧!”

“好哇!我跟你一起赏花,那你该告诉我了吧。”

“告诉你什么?”

“父亲对你说的。”

“父亲说了很多呀,要我从头重复一遍,我可办不到。我脑筋很不好。”

“又在顾左右而言他了。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哦。”

“那你告诉我吧。”

“最近你这张嘴变得很厉害哦。”梅子显得有点气恼。

“哪里,我可不像嫂子那么不饶人……对了,今天家里好安静。怎么了?两个孩子呢?”

“孩子都去上学了。”这时,一名十六七岁的小女佣拉开门,探进脑袋来。“嗯,老爷请少夫人去接电话。”小女佣说完闭上嘴,等待梅子答复。梅子立即起身,代助也跟着站起来,打算跟在嫂子身后走出客厅。不料梅子回过头对他说:“你在这儿等着,我还有话对你说。”

嫂子这种命令式的语气,永远都让代助觉得有趣。“那您慢走哇!”代助说着,目送嫂嫂离去,又重新在椅上落座,欣赏着刚才那幅木雕画。不一会儿,他开始觉得画中的色彩好像不是原本涂在墙上,而是从自己的眼球喷上去,已经紧紧地黏在墙上。欣赏了一阵子之后,他甚至认为画中的人物、树木都正按照自己的想象,跟随着眼球喷出的色彩而出现了各种变化。那些画得不好的部分,也被他重新涂过。最后,代助竟被自己想象中最美的色彩团团围住,如痴如醉地坐在色彩当中。就在这时,梅子从外面走回客厅,代助这才从幻想中返回到现实里。

代助重新问梅子,刚才原想说些什么,果然,梅子又想帮他介绍对象。代助还没从学校毕业,梅子就很热心地帮他撮合过,还让他见过好几位新娘候选人,有的只看过照片,有的也见过本人,但全都被代助否决了。起先他还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但是大约从两年前起,代助的脸皮突然变厚了,他总是挑三拣四,想尽办法找出对方的缺点,一下嫌这个嘴巴跟下颌的角度不对,一下又嫌那个眼睛长度跟脸孔宽度不成比例,或者又嫌人家耳朵的位置长得不好……反正就是要找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回绝对方。代助平时并不是这么挑剔,所以来来回回几次,梅子感到有点纳闷。她暗自推测,一定是因为自己热心过度,弄得代助过于得意,才会表现得如此放肆。梅子决定暂时冷落他一阵子,等他主动开口求助时,再向他伸出援手。从那之后,梅子就没再向代助提过相亲的事。谁知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地悠闲度日,令梅子也弄不清他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不过,代助的父亲这次出门旅行,却在旅途上看中一位跟他家渊源甚深的媳妇候选人。早在两三天前,梅子就已听公公说起此事,因此她猜想,代助今天回家来见父亲,肯定就是谈论这件事,不料公公却一个字也没提。或许,老先生找来儿子,原是打算告诉他这件事,但是看到代助那种态度后又觉得,这事还是再缓一缓比较好,就没跟儿子说起娶媳妇的事情。

其实父亲看中的这个女孩跟代助之间,也有一层特殊的关联。女孩的姓氏代助是知道的,但是不知道她的名字。至于对方的年龄、容貌、教育程度,还有性情,代助也一概不知。然而,对方为什么会变成自己的新娘候选人,代助对这段前因后果却是心知肚明。

原来代助的父亲有个哥哥,名字是直记,只比代助的父亲大一岁,除了身材比较矮小之外,兄弟俩的面貌、眉眼和轮廓都长得十分相像,陌生人也总把他们俩看成双胞胎。代助的父亲当时还没改名叫“得”,而是用着小名,叫作“诚之进”。

直记跟诚之进不仅外貌相似,气质也很相近。平时,他们几乎从早到晚都在一起,除非各自有事,不能配合对方时间,否则两人总是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兄弟俩的感情这么好,上学堂念书当然也是并肩出门,携手回家,就连在家读书,兄弟俩都共享一盏油灯。

事情发生在直记十八岁那年的秋季。有一天,兄弟俩被父亲派往江户城边的等觉寺办事。等觉寺是藩主的家庙,庙里住着一位和尚,名叫楚水,跟兄弟俩的父亲是好朋友。因为父亲有事要跟和尚联络,才派兄弟俩来见楚水。他们带去的书信内容其实很简单,只是邀请楚水一起下围棋,根本连回信都不需要写。但楚水读完信之后,却把兄弟俩留在庙里,跟他们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聊到后来,眼看天快要黑了,兄弟俩才在太阳下山前一小时从庙里走出来。那天刚好是某个祭典的日子,市内到处人潮汹涌,兄弟俩匆匆穿过人群,急着赶路回家,不料,刚转进一条小巷,就撞到了住在河对岸的某人。此人向来跟他们兄弟就有过节,当时已喝得醉醺醺,双方拌了两三句嘴,那人就突然拔出长刀杀过来,刀锋直指诚之进的兄长。做哥哥的在无奈之中,只好拔刀抵抗。对方是出了名的粗暴性情,当时虽已喝得烂醉,攻击起来仍然十分强劲。不一会儿,眼看哥哥就要被对方打倒了,弟弟只好也拔出刀来,一起拼死抵挡,双方你来我往,一阵乱斗,没想到竟杀死对方了。

当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武士若是杀死了另一名武士,自己就得切腹谢罪。这对兄弟返回家门时,心里早已做好自杀的准备,父亲也叫他们俩并排跪好,打算让兄弟俩按照顺序切腹,并由自己亲自担任切腹的证人,替他们做个了断。不巧的是,兄弟俩的母亲这时正到好友家做客,不在家里。父亲觉得儿子自杀之前,至少也该让他们跟母亲见上最后一面才合情理,便立刻差人把妻子接回来。而兄弟俩等待母亲回来的这段时间,父亲则尽量拖延时间,一面严厉训斥儿子,一面忙着布置切腹的场地。

说来凑巧,当时他们的母亲拜访的高木家,是一位有钱有势的远亲。由于当时的社会已处于剧变时期,有关武士的许多规矩,也不像从前那么严格执行了。再加上那个被杀害的对手,大家都知道他是个风评极差的无赖,所以高木接到消息后,便陪着兄弟俩的母亲一起回到长井家。他向兄弟俩的父亲建议,在官府出面调查之前,最好暂时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接着,高木便帮忙到处奔走。第一步是先疏通家老(7) ,再经由家老,取得藩主的同情。好在死者的父母特别通晓事理,平时就对儿子的顽劣行径深感头痛,同时他们也理解,儿子被杀全是因为自己主动挑衅,所以听说有人正在奔走活动,想让这对兄弟从宽处理时,他们也没表示异议。于是,长井家这对兄弟暂时被父亲关进密室,闭门思过,两人都表达了忏悔之意,不久,他们便一起悄悄地离家出走了。

三年后,哥哥在京都遭到浪人杀害。到了第四年,国家大权落入明治天皇手里,改元明治。又过了五六年,诚之进把父母从家乡接到东京,自己也娶妻成家,并把名字改为单名“得”。这时,曾经救过他一命的高木早已去世,家业已传到高木的养子手里。长井得多次怂恿高木家的养子到东京来当官,对方一直不为所动。这位养子生了两个小孩,男孩进了京都的同志社大学,毕业后到美国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目前回到神户创办各种事业,早已累积了相当的财富。女孩嫁给当地一家富户。而现在被父亲挑中作为代助结婚对象的,就是这户有钱人家的小姐。

“说起来,这段往事的情节真是错综复杂呀。我听了都吓一大跳呢。”嫂嫂对代助说。

“父亲早就说过无数遍了,不是吗?”

“可那时并没提到要娶他家小姐当媳妇呀,所以我之前也没有仔细听。”

“佐川家有那样一位小姐吗?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你就娶了她吧。”

“嫂子赞成这门婚事?”

“赞成啊。不是很有缘分吗?”

“结婚成家,与其靠祖先安排的缘分,不如靠自己找到的缘分比较好。”

“哦?难道你已经有那样的对象了?”

代助没有回答,脸上露出了苦笑。

 

(1)  天保遗风:“天保”是幕府末期(1830—1844)的年号。后来常被用来形容“落伍”,或表示一种“怀旧的品位”。明治时代曾经流行过“天保钱”“天保老人”等名词。

(2)  三越陈列所:指三越百货公司的前身“三越吴服店”。江户时代一般商店的购物形态是由顾客提出要求,再由店员拿出商品交给顾客。“三越吴服店”首创以陈列方式让顾客自由选取商品,所以被称为“陈列所”。

(3)  相扑常设馆:日本最早兴建的国技馆,位于东京的两国。这部小说于1909年6月27日开始在《东京朝日新闻》连载,文中提到这座建筑的时间,刚好也是相扑常设馆开幕时期。

(4)  诚者天之道也:出自《中庸》第二十章,“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5)  缝子:即哥哥家的女儿“缝”。据日本“平凡社”出版的《世界大百科事典》解释:江户时代的日本女性取名,习惯取两个假名组成的名字,到了明治、大正时代,受过教育的女性流行把假名转换为汉字,更喜欢模仿贵族女性取名的方式,在名字的汉字后面加一个“子”。小说里的“缝”,有时也写成“缝子”,正好反映了当时的社会习俗。

(6)  襦袢:和服的内衣,形状跟和服相仿,尺寸较为贴身。当时洋服已传入日本,但一般人还是习惯穿和服,却喜欢把洋服的高领白衬衣当成和服内衣穿在里面。

(7)  家老:江户时代幕府或领地的职位。地位很高,仅次于幕府将军或藩主。通常幕府或领地都设家老数人,采取合议制管理幕府和领地的政治、经济与军事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