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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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部,别集类,北宋建隆至靖康,淮海集>

钦定四库全书

淮海集卷十四      宋 秦观 撰进策

人材

臣闻天下之材有成材者有奇材者有散材者有不材者器识闳而风节励问学博而治行纯通当世之务明道德之归此成材者也经术艺文吏方将略有一卓然过人数等而不能饰小行矜小廉以自托於闾里此奇材者也随羣而入逐队而趋既无善最之可记又无显过之可绳摄官承乏取位而已此散材者也寡闻见暗机会乖物理昧人情执百有司之事无一施而可此不材者也古之人主於成材则付以大任而备责之於奇材则随所长而器使之於散材则明赏罚而磨砺之於不材则弃之而已四者各有所处然而奇材者尤人主所宜深惜者也盖天下之人材不世出而散材者又不足以任能事不材者适足以败事而已是则任天下之能事者常取乎奇材有奇材而不深惜焉则将与不材同弃而曾散材之不如矣夫匠氏之於木也楩楠豫章易直而十围者必以为明堂之栋路寝之楹七围八围者虽多节必以为高明之丽拱把而上者虽小桡必以为狙猿之杙稍修则以为榱桷甚短则以为侏儒至於棭樠轴解亟沉而易蠧者然後以之爨也今有楩楠豫章於此七围八围拱把而上特以多节小桡之故遂并弃之岂不惜哉人主用天下之材亦何以异於此今国家之人材可谓富矣养之以学校而取之以贡举名在仕版者无虑数万然一旦有事则常若乏人何哉以臣观之未能深惜天下之奇材故也盖不深惜天下之奇材则用之或违其长取之将责其备虽有嶔历落頴脱絶伦之士执事者始以名闻未及试之而媒蘖其短者固已圜视而起矣夫奇材多自重又不材者之所甚嫉也以自重之势而被甚嫉之毁其求免也岂不难哉一旦有事而常若乏人其势之使然无足恠也昔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禆谌能谋於野则获於邑则否黄霸为丞相功名损於治郡时人固有所长亦有所短也皋陶喑而为大理天下无虚刑师旷瞽而为太宰晋国无乱政贤如萧何而有市田请地之污直如汲黯而有褊心忿骂之鄙文如长卿而有临卭涤器之陋将如韩信而有胯下蒲伏之辱吏如张敞而有便面拊马之事此数子者责其备则彼将老於耒耜之旁死於大山龛岩之下耳人主岂得而用之陛下即位以来屡下明诏举监官御史台阁学校之臣刺史牧民之吏与夫可备十科之选者所得人材盖不可胜数臣愿陛下取其名实尤异者用之而不疑人情不能无小过非有显恶犯大义所当免者宜一切置而不问以责异时之功则彼将输沥肝胆捐委躯命求报朝廷而不可得一旦有天下四夷之事何足患哉

法律上

臣窃观唐虞以後有天下者安危荣辱之所从长久亟絶之所自无不出於其所任之术而所任之术大抵不过诗书法律二端而已盖纯用诗书者三代也纯用法律者秦也诗书法律杂举而并用迭相本末递为名实者汉唐也何以知其然耶夏商周之兴也治教政令既本於道德之意而舟车器械亦出於义理之文其迹载於典谟训告誓命之篇而其旨寓於国风雅颂之什当是时也圣贤之学着而百家之说熄帝王之制举而霸者之事废议事以制不为刑辟故曰纯用诗书者三代也魏文侯之师李悝论次诸国之法着为法经其徒商鞅用以相秦始作收司连坐告匿之法而辅以诋欺文致细微之事晚节末路至於焚书坑儒偶语者弃市以是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与同罪故曰纯用法律者秦也汉自高祖纳陆贾之言命为新语用叔孙通之说而使定礼仪可谓知所取矣而以三章之约不足御奸於是萧何攟摭秦法作律九章而张汤赵禹之徒又为见知故纵监临部主之法唐自太宗诎封伦秦汉之论用魏公帝王之谋可谓知取舍矣而朝廷郡县百官有司所以朝夕从事者一出於律令格式之文故曰诗书法律杂举而并用迭相本末递为名实者汉唐也惟其纯用诗书故三代享国安荣而历年长久惟其纯用法律故秦危辱而亟絶惟其诗书法律杂举而并用迭相本末递为名实故汉唐之有天下虽号长久而安荣之日少危辱之日多仅免亟絶而已盖诗书者所以崇德其事皆孝弟忠信人之所欲者也而安荣长久人之所欲者也而法律所以制奸其事皆鞭笞斩艾人之所恶欲以报所恶之雠者也以所恶之术报所恶之讐亦其理之然哉贾生曰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商周秦事以观之也呜呼若贾生者可谓知治体矣

法律下

臣闻古今异势不可同日而语以今天下而欲纯用诗书尽去法律则是腐儒不通之论也要使诗书不为法律所胜而已祖宗之时二端虽号竝行而士大夫颇自爱重以经术为职文艺相推间有喜刑名精案牍者则衆指以为俗吏而耻与之言近世则不然士大夫急於功利不师古始相与习者莫非柱後惠文之事父教其子兄诏其弟以为速化之术无以过此间有引古义决嫌疑则掩口而笑曰此老生之常谈耳何所用於今哉呜呼此风一成非天下之福也盖昔者以诗书为本法律为末而近世以法律为实诗书为名臣以天下之大弊君子所宜奋不顾身而救之者无甚於此何则废诗书而从法律则是举天下而入於申韩之术也扬子曰申韩之术不仁之至矣夫不仁者三代之所以失天下也君子救之其可以缓耶臣尝思之其所以然者无他始於试法而已朝廷试士以法者欲其习为吏也而假之太优擢之太峻至於黄绶中选数岁之间持斧仗节领一道之权任二千石之重而制策进士留滞於州县之官有十年而不得调者呜呼欲士大夫之不废诗书而从法律也岂可得乎且法吏之与儒臣所闻异趣所见异涂犹方圆曲直之不相入也昔匈奴浑邪王降汉长安贾人与市者当坐死五百余人而汲黯固争以为不可若使法吏言之则必以为阑出财物矣密人有告部亭长受其米肉遗者而卓茂折之以礼以为汝能高飞远走不在人间乎若使法吏言之则以为受所监临矣朱博曰如太守汉吏奉三尺律令以从事耳亡柰生所言圣人道何也且持此道归尧舜君出为陈说之今天下所以未受其祸者以异时制策进士所得之臣有如汲黯卓茂者在也十数年之後耆老大臣相继得谢而试法所得之吏有如朱博者当轴而处中焉则君子虽欲奋不顾身以救之亦无及已臣以为纵未能尽罢其士宜稍变革以抑其风使吏非有出身毋得试法其余出仕换官之类可一切试以经术艺文要令天下皆知法律之不如诗书也则申韩之祸熄矣

论议上

臣窃闻役法之议不决久矣有司阅四方之牍眩蠭起之说牵制优游相视而不断者二年于兹虽稍复笔削着为一切之令取济朞月卒未有确然定论可以厌服人情传万世不弊者也其所以然者无他焉士大夫据偏守独各有系吝不能以至公为心故耳何则夫所谓役法者其科条品目虽曲折不同大抵不过差免二法而已差役之法虽曰迭任府史胥徒之士率数年而一更然而捕盗者奔命不遑主藏者备偿无筭囷仓竭於飞挽资产破於厨传执事者患其弊也於是变而为免役之法虽曰岁使中外之民悉输僦直以免其身然而平估至於室庐检括及於车马裒多以为寛剩厚积以为封桩则其弊又有甚於差役者矣盖差役之法不弊则免役之法不作免役之法不弊则今日之议不兴然而士大夫进用於嘉佑之前者则以差为是而免为非进用於熙宁之後者则以免为得而差为失私意既摇於中公议遂移於外呜呼岂特二年而无定论哉虽十年而无定论不足恠也昔唐室赋役之法有租庸调者最为近古自开元之後版图既隳丁口田亩皆失其实法以大弊故杨炎变之以为两税之法巳而盗起兵兴征求无节法又大弊故陆贽以七事者力诋其非然而终唐之世不复改也夫唐之诸臣岂不知两税为非古租庸调为近古哉盖以晚节末路俱为弊法以此易彼实无益也今差役免役之法盖类於此然则何为而可耶臣闻楚人有第二区者其甲则长子之所筑也其乙则少子之所筑也规摹不同而岁久皆弊其父谋所止二子各请止其所建之庐至数日不决有邻人告之御昔少君以甲第坏甚於是营乙以舍族人今乙第又坏而长官复欲徙之於甲是以坏易坏非计之得也何不合二第可用之材别营一区而弃其腐桡者乎父以为然其论遂定今陛下以役法之议付於嘉佑熙宁之臣何异楚人之谋於二子也盍亦质诸邻人之论哉陛下若以臣言为然愿诏有司无牵於故新之论毋必於差免之名悉取二法之可用於今者别为一书谓之元佑役法则嘉佑熙宁之臣皆默然而心服矣若夫酌民情之利病因五方之所宜条去取之科列轻重之目此则有司之事臣所不能知之亦犹楚人之第某材可弃某材可留皆当付之匠氏不可问诸邻人也传曰虽有丝麻无弃菅蒯虽有姬姜无弃蕉萃唯陛下择焉

论议下

臣闻世之议贡举者大率有三焉务华藻者以穷经为迂濶尚义理者以缀文为轻浮好为高世之论者则又以经术文辞皆言而已矣未尝以为德行德行者道也是三者各有所见而不能相通臣请原其本末而备论之则贡举之议决矣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动当周旋进退之时必称诗以喻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其後聘问不行於列国学诗之士逸於布衣於是贤人失志之赋兴屈原离骚之词作矣此文词之习所由起也及其衰也雕篆相夸组绘相侈苟以譁世取宠而不适於用故孝武好神仙相如作大人赋以风其上乃飘飘然有凌云之志此文辞之弊也昔孔子患易道之不明乃作彖象系辞文言说序杂卦十篇以发天人之奥而左氏亦以春秋之法弟子传失其真於是论本事作传以记善恶之实此经术之学所由起也及其衰也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後能言故汉儒之陋有曰秦延君能记说尧典二字至十余万言但说若稽古犹三万言也此经术之弊也古者民有恭敏任恤者则闾胥书之孝悌睦婣有学者则族师书之有德行道艺者则党正书之而又考之於州长兴之於乡老大夫而论之於司徒乐正司马所谓秀选进造之士者是也然後官而爵禄之此德行之选所由起也及其衰也乡举里选之法亡郡国孝廉之科设而山林遗逸之聘兴於是矫言伪行之人弊车羸马窜伏岩穴以幸上之爵禄故东汉之士有庐墓而生子唐室之季或号嵩少为仕途捷径此德行之弊也是三者莫不有弊而晚节末路文辞特甚焉盖学屈宋而不至者为贾马班扬学贾马班扬而不至者为邺中七子学邺中七子而不至者为谢灵运沈休文之撰四声谱也自谓灵均以来此秘未覩武帝雅不好焉而隋唐因之遂以设科取士谓之声律於是敦朴根柢之学或以不合而罢去靡曼剽夺之伎或以中程而见收自非豪杰不待文王而兴者往往溺於其间此杨绾李德裕之徒所为切齿者也熙宁中朝廷深鉴其失始诏有司削去诗赋而易以经义使学者得以尽心於六艺之文其意信美矣然士或苟於所习不能博物洽闻以称朝廷之意至於历世治乱兴衰之迹例以为祭终之刍狗雨後之土龙而莫之省焉此何异斥桑间濮上之曲而奏以举动劝力之歌虽华质不同其非正音一也传曰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骅骝骐骥一日而驰千里捕鼠则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鴞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邱山言殊性也今欲去经术而复诗赋近乎弃本而趋末并为一科则几於取人而求备为今计者莫若以文词经术德行各自为科以笼天下之士则性各尽其方技各尽其能器各致其用而英俊豪杰庶乎其无遗矣

淮海集卷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