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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清张Ctrl+D 收藏本站

周刊杂志的内容五花八门,以丰富的想象力描写了“诗人妈妈桑被杀”时拜访水沼奈津子、一见之下颇有酒吧女郎气质的“红发女子”。因警方也没有掌握清晰事实,所以作者能够天马行空、任意想象。但读完之后,那名红发女子留给读者的,也仅仅是一个“神秘”的影子。

野田保男顺手拿起一本写了奈津子被杀案的周刊杂志,开始阅读。所有周刊杂志对奈津子的诗人身份都表现出一种揶揄的态度。有的杂志甚至引用了诗集里的一小节,但那不过是为了调侃。

野田认为,引用的那一小节写得并不坏,甚至可以说极其浪漫,富有抒情性。只因作者是酒吧老板娘,所以无法得到公正的评价。再加上,奈津子的情人着实太多。周刊杂志往往喜欢将诗的浪漫性与她混乱的私生活联系起来。

奈津子丰富的情史暴露后,野田并没有多么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相反,他认为那都是生意上的身不由己,进而对她产生同情。然而,这种客观性之所以存在,也是源于周刊杂志没有将自己列入情夫名单(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大致能猜出来)的安心感。

但是,野田并没有完全从不安中解脱出来。警察没有再次上门,也没有传唤他,调查重心似乎远离了他的生活。然而,有一件事依旧让他放心不下,那块桌布。

宗子已将包装袋交给了刑警,所以警察应该会向布鲁塞尔的刺绣店核实桌布数量。警察虽然声称调查桌布是为了给另一起案件做参考,但显而易见,他们的目标是奈津子被杀一案。警察已经注意到了奈津子房间里那块产自国外的桌布。事实上,周刊杂志彩页上的桌布的确令人印象深刻。假如警察得知那是在日本买不到的桌布,自然而然会推测送这块桌布的人曾经去过比利时旅行,或许还会进一步调查这个人与奈津子的关系。如果发现桌布出现在奈津子家里的时间和这个男人从比利时回国的时间相吻合,便可以直接锁定送礼人的身份。

宗子对警察说过,他们去布鲁塞尔那家店买桌布的时间是去年的十月十六日,警察很可能以此为线索,着手调查那家刺绣店。

野田不由得想起那位满头银发、神态娴静的老妇人。在摆放着各种美丽刺绣的店铺里,招待客人的唯有她一人。中世纪风格的石板铺就的小巷、厚重的橡木门,野田曾两次叩开那扇门。第二次是单独去的,说是为了再买一块桌布,送给与自己关系亲密之人。长着玫瑰色脸颊和两个深酒窝的妇人心领神会地笑了,朝野田微微颔首。她的英语突然变成法语,也是一种领会了实际状况后的下意识行为。过去,这位美丽的老妇人一定也曾经从有妇之夫手中接收过秘密的赠礼,她对万事了然于心,暗自决定帮他保守这个秘密。野田虽然没有明确要求对方保密(他还有一点羞耻心,所以无法提出这样的要求),但却相信她一定会为他保密。

但,那是在普通情况下。倘若对方得知桌布的数量关系到日本的一起谋杀案,会不会说出真相?“一对夫妇买走了两块桌布,那位先生随后折返,又买走了一块。”两人心照不宣的约定并非如此牢固、坚不可摧。

得到这个回答的警察一定会再次找上自己。和您太太说的不一样啊。您实际上买了三块桌布吧。还有一块送给谁了?——警察必然会以一种调查特有的执拗刨根问底。

想到这一幕,野田便觉得家庭破裂的大浪即将向他打来,内心凄恻不安。比起一次性的打击,远离后再度袭来的危机,往往具备更大的杀伤力。

然而,野田并不知道送给奈津子的桌布在案发现场不翼而飞。他不可能知道。这是调查总部内部的秘密信息,是锁定凶手的“制胜王牌”。所以并没有对外公布。报纸和周刊杂志的报道里,也没有一个字提到了桌布。

调查总部向布鲁塞尔发出电报后的第三天,终于等到刺绣店的回函。

“去年十月十六日,当店出售该类商品于日本人夫妇共计两件。无其他日本客人。”

因回信通过日本大使馆转交,所以耽搁了不少日子。但调查总部还是依据这封电报,完全排除了野田保男的嫌疑。送水沼奈津子桌布的,应该另有其人。

……那位远在布鲁塞尔的娴静老妇,彻底遵守了与野田心照不宣的约定。即使这关乎一桩谋杀案,她也不想辜负那位默默送礼给心爱女子的温柔男士。即使前来询问的是日本首相,也无法让她多说一个字。这位比利时老妇的胆魄,野田是不知道的,调查总部也不得而知。

然而,野田却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发现了使自己的家庭深陷不安与惊惧的元凶。

某个周日,宗子去商场购物,野田留在家中。他觉得有必要换件衣服,便打开衣柜的抽屉。但没有找到,于是打开其他的衣柜和储藏室壁橱里的木箱,翻找了一通。当他找累了正发呆时,眼睛突然被天花板缝隙里漏出的一角报纸吸引。

狐疑的野田搬来梯凳,爬上去把天花板推开。其中一块的螺丝钉已经脱落,很容易移动。一个报纸包成的包裹就放在上面。他取下报纸包,摸上去非常柔软。

当里面露出绣着浅褐色葡萄唐草花纹的米黄色桌布时,野田的脸失去了血色。能把这样东西藏在储藏室壁橱的天花板上的,只有宗子。

野田想起了之前读过的周刊杂志,报纸上也略微提到过,奈津子被杀前,一名穿着鲜红色外套、喇叭裤的红发女子曾经拜访过她。目击者只看到女子的背影,并没有看到长相,但说过,那名女子给人的感觉很像在酒吧工作的女公关。女子的拜访时间是下午五点半,由此可以确认开着门与她聊天的奈津子直到五点半还活着。之所以能将案发时间锁定在五点半到七点,也是基于这一点。而他送给奈津子的桌布居然藏在这种地方,莫非,五点半拜访奈津子的红发女子,就是宗子?如果不是宗子,奈津子的桌布怎么可能出现在他家。

最近,市面上一直有出售红色假发,可以把假发戴在头上伪装成红发。鲜红色的外套和喇叭裤也能在商场买到,宗子打扮成“乍看之下像酒吧女公关”的模样拜访了奈津子。那天,丈夫在大阪出差,妻子有充足的时间完成“变装”。每天过来做家务的老太太大概也被宗子以某种理由支开。

宗子为什么知道奈津子的存在?对了,是私家侦探。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性。野田去奈津子公寓时十分小心,每次都坐出租车,而非社长专用车。但如果私家侦探出马,可用的招数就多了,尾随或监视都不在话下。野田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被人盯梢。

宗子为什么没有把私家侦探的行程报告摔在丈夫面前,和他摊牌?为什么一声不吭,只身前往外遇对象家中谈判?并且不惜“变装”。

因为,宗子的性格就是如此,习惯一个人解决所有麻烦。她会一声不吭地处理好丈夫的外遇,事后再向他汇报。之所以“变装”,大概是因为不想被公寓的住户认出来。又或者,她故意打扮成年轻女孩,是为了伪装成想进酒吧工作的女公关,为拜访奈津子制造借口。

野田想到了两种可能性。一、杀死奈津子的凶手就是宗子。两人发生了争执,宗子一怒之下勒死了奈津子。行凶后,宗子剥下丈夫送给情人的桌布,带回家中。——但是,这种可能性太小。再怎么想,宗子也不可能杀了奈津子。她不是那种冲动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奈津子身材微胖、体格健壮,宗子身材瘦弱、手无缚鸡之力。宗子无法制服奋力抵抗的奈津子,并把她杀死。

另一种推论的可能性更大。——宗子向奈津子表达抗议后,提出要把桌布带回家。“这块桌布是我丈夫送你的。我们在布鲁塞尔时买了两块,丈夫似乎偷偷买了一块送你。能把它还给我吗?”随后凶手上门,杀死了奈津子。

当晚的电视新闻或是第二天的报纸都能让宗子知道奈津子被杀的消息。极度震惊的她意识到从奈津子房间夺来的桌布很可能给自己惹麻烦,于是把它藏进了储藏室的天花板。刑警来问桌布数量时,她强调只买了两块。之所以把写有店名的包装袋交给警察,大概是以为警察会在一定程度上信任自己,不会去遥远的比利时调查取证。另外,去过布鲁塞尔、买过同样桌布的日本游客一定不在少数,警察会认为送奈津子桌布的另有其人。宗子大概是这么想的。

野田想起,从大阪回到东京时,宗子丝毫没有提及酒吧老板娘被杀一案。这并不是因为不感兴趣,而是因为不想提。之后,谈到警察来家里调查桌布时,宗子也忙于为他整理脱下的衣物,几乎没有抬头。当时,野田正为宗子看不到自己苍白的脸色而感到庆幸,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宗子故意低下头,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不安。回想起来,一切并非无迹可寻。

那么,宗子为什么不把与谋杀案有牵连的桌布烧毁或丢弃,而是保存在储藏室的天花板上呢?这难道不危险吗?野田把这一点归结为女人的天性。这块桌布是产自国外的高级货,日本买不到。就算买得到,零售价也超过十万日元。她无法把这样的奢侈品轻易地付之一炬,那样太浪费了。杀人案解决之后,她一定打算取出来慢慢使用。

当然,野田不可能知道布鲁塞尔的白发妇人忠实地保守了他的秘密,对日本警察说只卖出了两块。他认为,一旦调查总部从比利时得知真相,便会找上门,或是将他传唤到警局。他决定在那之前,处理掉藏在天花板上的桌布。既然宗子已经知道他与奈津子的关系,对妻子的恐惧便不复存在,现在,他更加惧怕警方的怀疑。

一个不留神,警察很可能发现案发前,“变装”拜访奈津子的就是宗子。现在,警察一定还在追查那名“乍看之下像酒吧女公关”的红发女子。

野田再一次搜索了天花板,当他在偏僻的角落找到那顶被旧包袱皮包裹的崭新红色假发时,真相是什么,已不言而喻。

野田急急忙忙地穿上外出的衣物,把桌布塞进上班时常带的黑色手提包。吩咐做家务的老太太转告宗子,他有急事需要外出。红色假发的话,宗子应该会妥善处理。

坐在出租车上的他为了物色一个丢弃桌布的好地方,一个劲儿地催司机往郊外开。但因为是周日,郊外反而聚集了大量私家车和游客。他本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扔掉桌布,实际操作时,却觉得处处布满怀疑的视线,怎么也无法从包里取出报纸包裹的桌布。

他让司机掉头开回市内,市中心反而空旷许多。他下了车,溜溜达达地走上某条街道,随便找了一个垃圾箱。但他总觉得,扔在这里的话,很可能被某个路人瞧见,迟迟下不了手。

野田感到,自己似乎理解了宗子把桌布藏在天花板的原因。固然是因为舍不得,但另一个原因应该是找不到合适的丢弃场所。宗子也一定认为,无论扔在哪里,都可能被人看见。烧毁桌布的话,更可能招来异样的目光。

野田终于走进一条安静小巷,把报纸包扔进某栋房子前的垃圾箱。他慢慢悠悠地走远,心里却恨不得头也不回地逃走。走到大马路,坐上路过的出租车时,他的额头早已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报纸包里的桌布,明天就会被区政府的清洁工装进卡车,和其他垃圾一起被运到垃圾焚烧中心。在巨大的焚化炉中瞬间化为灰烬。这件麻烦的纪念品,即将永远消失。

……然而,事实并不如他所愿。翌日,垃圾箱的主人,一名家庭主妇发现了垃圾堆的异样。打开报纸包,里面包着一块轻微污损但依然美丽的桌布。主妇想把它铺在自家的餐桌上,于是送去了干洗店。

干洗店老板记得,这块绣着葡萄唐草花纹的进口桌布,正是许久前警察问过的那块,便通知了警察。

调查总部询问了将桌布送到干洗店的家庭主妇,得知桌布是被某个人扔进垃圾箱里的。

警察对比了周刊杂志的彩色照片,也让“水沼”的女公关确认了一番。这的确是铺在被害人水沼奈津子“会客间”的刺绣桌布。究竟是谁,把这块珍贵的进口高级桌布扔进了别人的垃圾箱?

调查总部并没有怀疑野田保男。因为布鲁塞尔的刺绣店说过,卖给野田的桌布只有两块,并非三块。

总部倾向于认为,另一名身份不明的男性送了水沼奈津子桌布。在祸事降临之前,酒吧女公关打扮的红发女子拜访了奈津子,奈津子禁不住对方的央求,把桌布转卖或赠送给了她。银座酒吧的抢人战况异常激烈,有的经营者甚至会在女公关入职时支付四五十万日元的“预付款”。如果让出时价十万日元的桌布就能得到一名优秀的女公关,奈津子一定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这便是警方的结论。

按照这个逻辑,案发经过还原如下——红发女公关得到桌布后离开了奈津子家,之后一名男性上门。男人可能因为感情纠纷勒死了奈津子。那时,葡萄唐草花纹的桌布应该已经不在餐桌上。正如鉴识科拍的现场照片一样,餐桌是裸露在外的。

与奈津子有染的互济银行客户经理已被警方以其他证据逮捕。因不是什么强有力的证据,对方一直矢口否认,调查总部也感到束手无策。

就在此时,调查主任想到利用刚刚发现的奈津子的桌布作为审讯的“突破口”。在此之前,他们没有在互济银行职员面前提过任何关于桌布的信息。

调查主任向嫌犯出示了周刊杂志上“参观会客间”栏目的彩色照片。

“你认识照片上的桌布吗?”

“认识,奈津子总把它铺在餐桌上。”

“你与奈津子聊天时,是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吗?”

“是的。”

“那么,你应该对这块桌布十分眼熟。话说回来,你最后一次和奈津子在会客间谈话是在什么时候?”

“我说过很多遍了,在她被杀当天,一月十七号的下午两点左右。”

“是啊。当时,这块桌布铺在餐桌上吗?”

互济银行职员的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似乎怀疑主任的问题包含着陷阱。然而,他好像认为比起耍小聪明,更加安全的做法是如实说出看到的情况。片刻的停顿之后,答道。

“那时,餐桌上什么也没铺。”

“没有照片上的这块桌布吗?”

“没有桌布,只有餐桌。”

“一直铺着的桌布不见了,你不觉得奇怪吗?那时,你没问奈津子吗?”

“这个……”

嫌犯飞快地瞥了一眼主任,自作聪明地添了一句。

“我也觉得奇怪,就问了奈津子。她说,因为桌布太脏,送去干洗店了。”

“嗯,这是案发当天,十七号下午两点你拜访她时发生的事吗?”

“是的。”

“你终于露馅了。……这块桌布直到下午五点半一直铺在奈津子的餐桌上。五点半之后,才从餐桌上消失。也就是说,你去奈津子家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半之后。”

当然,这是警察的计谋。五点半红发女子拿走桌布只是警方的推论,并没有获得证实。

葡萄唐草花纹刺绣的桌布居然让凶手招供了,这些事,野田夫妇是不可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