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哪,我们最快活的宴会已来临!
让每个人都感到欢欣,每个房间都装点了紫杉叶,每根柱子都挂上了冬青。
所有邻里的烟囱都在冒烟,圣诞柴都在熊熊燃烧;所有烤炉里都塞满了烤肉,炙叉都在转个不停。
把忧愁都挡在门外,假如它因为严寒被冻死,就把它埋进圣诞馅饼里,这样就能永远快乐欢喜。
——威瑟斯《少年读本》
我梳洗完毕,正和弗兰克
·布雷斯布里奇在藏书室内闲逛,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啪”的一声响。他告诉我这是晚宴上菜的信号。老绅士要厨房和大厅都一样遵循古老习俗,厨师用擀面杖敲打食具柜,召唤仆人们前来端菜。
这时候厨子敲三响,侍者们瞬刻动起来,遵照命令忙上菜;每人手里捧盘碟,犹如随从列队来,致敬如仪即走开。
——约翰 ·萨克林爵士晚宴设在大厅里,老绅士总是在那里举行圣诞宴会。层层堆积的圣诞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炫目的火焰,让开阔的大厅里暖意融融。
熊熊火焰迸发着火星,卷腾着扑进张着大嘴的烟囱里。在这种场合,十字军骑士的大幅画像和他的白马都用青枝绿叶豪华地装饰着,对面墙上的头盔和武器也同样环绕着冬青和常春藤,我明白这些武器装备都属于那同一位勇士了。顺便说说,我得承认,对于那幅画像和那副甲胄是否真属于那一位十字军骑士我甚感怀疑,它们显然具有晚近年代的印迹。可是别人告诉我,那幅画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就被认为是十字军骑士的肖像了,至于说那副甲胄,却是老爷在一间杂物库房里发现的,并被摆放在现在的位置。他一见到这副甲胄立即就断定它属于那位家族英雄,因为他在自己家族里是这类问题的绝对权威,所以他的意见也就获得了普遍认同。在骑士的战利品正下方还放着一个橱柜,上面的陈设品大概可以与伯沙撒在圣殿展示的器皿争奇斗胜(至少在品种丰富方面):有酒壶、罐子、小酒杯、大酒杯、高脚杯、盆子、水罐等等。这一套齐整的豪华器皿是经过许多代快活的女管家逐渐积攒起来的。器皿前面立着两支圣诞蜡烛,像两颗第一等级的星辰光芒四射,另外还有些蜡烛则分布在树枝上,整个大厅布置得就像银光闪耀的天穹一样。
随着一阵吟唱之声,我们被领进宴会厅,老竖琴手坐在壁炉旁边的一张凳子上,他拨弄琴弦奏出的声音与其说是婉转动听,倒不如说是强劲有力。从来没见过圣诞宴席上展示了这么多漂亮而文雅的面孔。那些长相不算漂亮的人至少心里是快乐的,而快乐则具有一种不可多得的改善作用,会使其貌不扬的面容也变得好看起来。我一贯认为,一个古老的英国家族就像荷尔拜因的肖像画集或阿尔伯特·丢勒的版画集一样值得研究,由此可以获得许多古代文物和旧时观相学的知识。或许是因为那一排排古老家族肖像不断在眼前展现——在这一带乡村的世家邸宅里这类肖像收藏甚丰——祖先的特征常常沿着古老家系可靠地保存下来,也就理所当然了。我曾穿过整个画廊追踪过一个古老宗族的鼻子,它保持着正统谱系一代接一代相传,几乎可以追溯到威廉征服英国的时代。相似的情况从我身边可敬的同伴身上也可以观察到。他们许多人的面孔显然起源于哥特时代,然后由自己的一代代后裔依样复制。特别是一位端庄稳重的小姑娘,长着罗马人的高鼻子,带着一副老派的尖酸神态,是老爷非常钟爱的人,因为据他说这个女孩是彻头彻尾的布雷斯布里奇家族成员,简直是他的一位在亨利八世朝廷中赫赫有名的祖先的翻版。
牧师先做感恩祈祷,那可不是不拘礼仪的日子里常见的对上帝的那种简短而亲切的祷告,而是一通老派的冗长、庄严、用字考究的祷告。祈祷之后稍稍停息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什么,接着男管家突然显得有点忙乱地走进大厅,两侧各跟随了一个拿着大蜡烛的仆人。他手捧一只银盘,盘里放着一只硕大的猪头,猪头上装点着迷迭香,猪嘴里含着一个柠檬,接着他以极其恭谨的态度把银盘放在桌子上端。
这时候一列古装演出队伍出场了,竖琴手奏起一曲华彩乐段,乐曲一结束,那位年轻的牛津大学毕业生在老绅士的示意下,带着极为滑稽的严肃表情唱起了一支古老的圣诞颂歌。第一节歌词是这样的:我今献祭赞美上帝。
我手捧野猪头佩上花环迷迭香。
愿在座诸君,大家同声歌唱。
尽管我预先被告知主人有特殊癖好,因此早有目睹各种小小的古怪行为的思想准备,但我不得不承认,圣诞宴会中如此古怪的一种菜肴多少有些使我困惑。直到后来我从老绅士和牧师的交谈中才了解到,这是要表示献祭一只野猪头,而过去在圣诞节把这道菜肴端上大餐桌的时候会有许多仪式,还伴有音乐和歌唱。“我喜欢古老风俗,”老绅士说,“不仅仅因为它本身庄重高贵和令人愉快,也因为这些风俗是我在牛津大学受教育时所奉行的。每当我听见唱起古老歌曲,就会想起自己年轻快乐的时光,想起宏伟而古老的学院礼堂,想起身穿黑袍四处闲逛的同学,可怜的小伙子啊,他们当中许多人如今已经躺在坟墓里了。
”不过牧师心里却并没有浮起这类联想。他一贯更注重歌词而不是情感。他反对那位牛津毕业生对圣诞颂歌的改编,断言在学院里唱得不一样。接着,他像一个冷峻的固执己见的评论家,在说明学院所唱的歌词时还附带做了种种注释讲解。他先是向在场的所有人发表演讲,可后来发现人们的注意力逐渐转向别的话题,他的听众越来越少,就压低了自己的声调,最后,他低声向坐在身旁一位肥头胖脑的绅士总结了自己的评论,而那位先生正默不作声地沉浸在关于一大盘火鸡肉的讨论之中。
餐桌上的菜肴实在很丰盛,足以体现在这个季节里乡村富饶、家家都贮藏充盈。一个尊贵的位置特别用来摆放东道主称之为“古老的牛腰肉”的一道菜,他解释说这是“古老英国热情好客、高朋满座、充满希望的标志”。还有几道菜也点缀得很别致,其装饰显然也有些历史渊源,不过我不喜欢显得过分好奇,所以没再问什么。
但我不得不注意到有一种馅饼,用孔雀羽毛模仿孔雀尾巴加以富丽堂皇的装饰,盖过了餐桌上的许多菜肴。老绅士有点踌躇地坦承道,这只是一只野鸡馅饼,尽管孔雀馅饼才算得上是最正宗的,可是在这个季节孔雀死得太多,所以他不忍心让自己哪怕杀一只孔雀。
对于这位可敬的颇有幽默感的老绅士为了竭力追随古雅习俗(尽管还小有差距)而采用的另一些代用品,假如我继续一一列举,或许聪明的读者会感到沉闷;虽然我对这些古怪过时的东西稍有癖好,读者却未必有这种愚蠢的喜好。不过,看到他的子女亲属对他的怪诞行为表示出的敬重,我却感到很有意思;他们的确很快就能领会这些行为的精髓,对自己该扮演的角色十分熟悉,这无疑是经过多次排练的结果。看见管家和仆役们无论被指派履行多么古怪的职责态度都极为严肃,我也觉得很有趣。他们都有一副老派的神气,这多半是因为他们受到这个家庭的抚育,在这古色古香的邸宅及其主人的气质熏陶下成长,很可能把老人所有的稀奇古怪的规矩都视为确定无疑的荣耀家规了。
宴席撤下以后,管家端上一只工艺罕见而奇特的大银杯,放在老绅士面前。大家见到这只著名的圣诞节庆典祝酒杯,便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杯中盛的饮料是老绅士亲自为自己准备的,因为调制技巧颇为考究,所以他特别为之自豪,宣称它过于深奥复杂,普通仆役是无法领悟的。这种饮料由几种最醇厚和纯度最高的葡萄酒混合而成,加上浓郁的香料和甜味,表面还浮着烤苹果,酒徒见到它会激动得心跳不已。
老绅士轻轻晃动着这只大酒杯,安详的神态中透出喜悦的光彩。他把酒杯举到唇边,衷心祝愿所有在场者圣诞快乐,然后把满满的酒杯传给一起就餐的人们,让每个人都按照古老的方式像他这样做;他说这杯酒是“心心相印的美好感情的古老源泉”。
这只作为圣诞快乐的真诚象征的酒杯被人们相互传递着,女士们则差涩地吻吻它,这时笑声和喧闹声一片沸腾。酒杯传到西蒙少爷手中,他用双手举起,带着欢悦的友爱态度,唱起了一支古老的祝酒歌。
棕色的酒杯,欢乐的棕色酒杯,一位传给另一位,斟满酒再斟满,人人说出心里话,个个举杯尽情醉。
深深的酒杯,深深的欢乐杯,开怀畅饮自无妨,唱起歌,跳起舞,人人快活似国王,个个欢乐笑声扬。
宴席间的很多谈话都会转到家事上面,我却是个局外人。不过西蒙少爷成为嘲弄的主要目标,说他同某位风流寡妇有瓜葛。这场攻击本来是由女士们发难的,但坐在牧师身旁的那位肥头大耳的老先生则一直把它延续到整个晚宴。他开起玩笑来简直不知疲倦,有一股坚韧不拔的劲头,就像一只动作缓慢的猎犬,虽然狩猎开始时颇为迟钝,但穷追到底的本领却无与伦比。大家的交谈只要一停顿,他就用同样的词语重新开始取笑西蒙,每当他认为击中了要害,就使劲朝我眨眼睛。而西蒙真就像一般老光棍那样,别人拿这个话题取笑他似乎还沾沾自喜;他找了个机会低声告诉我,大家提及的那位女士乃是一位绝色佳人,还亲自驾驶她自己的轻便马车。
晚宴时间在无伤大雅的持续欢闹中过去了,尽管古老大厅里许多次回荡起过于嘈杂喧嚣的声浪,但我觉得这种坦率真诚的欢乐恐怕并不多见。一个慈爱的人多么容易地就把欢乐传遍了四周,一颗仁慈的心真正是快乐的源泉,能使周围的一切焕发生机、充满微笑!可敬的老绅士的快活性情充满了感染力;他自己快乐,又愿意让所有人都快乐。他的那些小怪癖,不过是以某种方式为他慈爱之心的甜蜜增添了更多的韵味罢了。
女士们退出以后,谈话也就像通常那样变得更加活跃了。许多好事在晚宴时就已想到,但确实不便让女士们听见,等到这时候话匣子才打开。尽管我不敢断言他们的谈话算得上妙语迭出,但我此前听过许多充满精妙话语的论辩,引起的笑声却要少得多。说到底,妙语毕竟是一种非常辛辣的作料,对某些人的胃口来说太酸涩了;而坦诚善意的幽默在欢聚时刻却是润滑油和开胃酒,玩笑虽然开得不大,笑声却起伏不息,再没有比这更愉快的聚会了。